瑞雲殿

壹 南洋往事

伊有一隻安眠藥枕。枕是別人送的,裝了些明目寧神的草藥,不知這些藥有沒有效,這些年伊始終無法入睡,伊同樣不知自己何以不睡,好像是一直在等著什麽,也許是一個人的出現,也許是一樁事體的發生,也許隻是習慣了等待本身。

伊還撿了一隻狗,名字叫阿黃。伊本來是個怕狗的人,每日傍晚牽阿黃出門,沿著防波堤走啊走,一直走到海上落日**進水麵,日落的一霎那天空真是淒豔,然後海水沒過太陽像熄滅一塊很紅的鐵。阿黃不喜歡叫喚,隻是非常靜地坐在伊身邊,看夜風裏戰栗的海水,一波接著一波,整晚追逐不息。

伊還有一盆植物,雖然賣花人告訴伊這是花,但伊從未見過它開放的樣子。有時伊搬它到窗台上,在樓下伊抬頭就能望見植物墨綠的葉子,筆挺而茂盛,如同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年郎。

伊所有的財產便是這三樣。

無人知曉伊的年紀,隻聽聞伊家族裏從前做南洋生意,少小時便獨自一人領著家仆守住大厝,發家的祖屋輕易不能搬遷,主人在原址上重修了連棟的僑樓,連地板磚都是家道興盛時走船馱回來的歐洲瓷,綠底描紅金,滿盛滿開的鬱金香、琉璃苣、玫瑰同鈴蘭,以至於要專雇著一個用人從早到夜地開窗。時移世變,父兄又再度奔去南洋,這回卻沒有歸期,剩伊獨自一人,如今宅子也早已充作了建築博物館。

伊姓馮,閨字曉霜,住福州路附近的小公寓,平日套著樸素的毛線開衫,今朝難得穿一身梅子色旗袍,旗袍是年輕時做的,那時還豐腴,腰身放得寬,越發顯得現在身子底下的弱。曉霜不愛化妝,但這一天是伊生日,又逢每周冉醫生上門來的日子,冉醫生過去在歐洲念過書,英文寫得極好,不知為何跑來這國境之南住著。曉霜對著鏡子看看,輕輕往嘴上印一點唇膏,嘴角抿一抿,一管口紅也不知放了多少年,鏡子裏的人鬢角已是蓋不住的灰白。

好在收拾一番仍然可以見人,不算太壞。

冉醫生有規矩,從不在病人家裏吃飯,伊便準備了些下午點心,煮得熱熱的一壺佛手紅茶,新買的一盒栗子糕,想一想,又從外麵圍牆剪了幾枝三角梅,紅彤彤一堆晚雲似的,斜倚在白桌布麵上。

近十二月的天氣,日光淡薄,從玻璃窗子照進來,蒙蒙的總像隔著一層霧,天氣預報說溫度已有二十四攝氏度,明天還要升,天氣這樣潮悶,穿這條裙也不至於太過分,伊一向自尊心非常強,唯恐人家笑話,老都老了,還要打扮得花枝招展。

更何況那是伊心裏記掛了一輩子的人。

對鏡審視一番,馮曉霜又坐回窗台前默默等,看日影在白牆上緩慢移動,照出欄杆一格一格,是光的牢籠。已經三點半,冉醫生還沒有來,他從前還沒有這麽晚到過。

從前——曉霜想起年輕時還被人叫四小姐的時候,住在海邊連廊的僑樓裏,在英國留學的大哥打電話回來說有同學一道過來小住,吩咐家裏招待,曉霜讓用人收拾出客房,還在灑掃時便聽見外麵喇叭聲,伊跑到陽台望下去,隔著鳳凰樹娑婆的影,看大哥同一幫年輕人有說有笑下了車,男男女女都擠在兩輛車子裏,簡直不敢想。落在最後麵一個人,圓圓的臉,瑞鳳眼,模樣還有些孩子氣,關車門時手勁兒太大,把衣服的後擺夾住了,車子拖住那人動彈不得,曉霜忍不住笑出聲,那個人聽見了,抬起頭也不好意思地笑笑,後來大哥的朋友們已經進門,那個人轉身又往陽台上意味深長看了一眼,這次卻沒有笑,曉霜一怔,無端端紅了臉。

父母親都長住新加坡,這一頭家裏大哥成了最大,天天領著同學玩耍,開派對,去海邊打沙灘球,遊泳,那些時髦的女同學還帶著泳衣,這都是馮曉霜沒見過的。伊家裏還是行的老派規矩,能讓四小姐去女校念幾年已經算開明,留洋這樣的事,更輪不到這個女兒頭上。

現在,伊已經知道那個被車子夾住衣角的年輕人姓冉,叫冉霖,寧波人,同大哥在英國做過舍友,如此結識了。冉霖倒不愛去海灘,旁人一窩蜂跑掉了,他每日坐在花園亭子裏看書,都是些連枝帶蔓的外文,又穿一件白襯衫,襯得整個人也有種花木的纖秀。

他們沒有私下相處過,就是家裏沒有別人,進出也總有隨侍的傭仆,像四麵牆都生了無形的眼睛。那幫子吵吵鬧鬧的年輕人裏,就隻有他和她是沉默的,人一多,倒是安全了,偶爾燈下對視,眼和眼之間,知道不應該,可避不開,像水麵上被微風推著的兩朵浮萍,不自覺靠近。那時伊對男女之情雖沒有多的了解,祖母在世時也曾陪著看過幾出粵劇,在人群裏再望著冉霖時,幼時不懂的唱詞忽地湧上心頭,原是如此——伊心裏竟有種危險的快樂和恐懼。

有一夜台風大作,不知哪裏線路出了問題,一屋子的燈忽明忽滅,暴雨洶洶打在窗玻璃上,炸雷像貼著頭皮滾過去。停電了,曉霜安之若素,仍舊在起居室坐著,奶媽去取蠟燭了。伊手裏先前握著一本書,此刻也不放下,支著下巴閉目在沙發上養神。

黑暗裏起居室裏的兩扇門被推開,一陣濕漉漉的風卷了進來,曉霜睜開眼,看見冉霖手裏握著一根長蠟燭,進來便問:“你還好嗎?”

伊從沙發上站起來,迎上前去,奶媽還沒有回來,四下裏一片風雨飄搖的靜,太靜了,以至於伊說不出話來,隻是盯著麵前這個人看,這個人不知從哪裏跑來,一件白襯衫澆得透濕,額發粘在腦門上,更像個孩子。兩個年輕人互相看著,隻聽冉霖低呼一聲,原來是蠟油淌到了虎口。

曉霜便拿手絹替他擦,一張臉燒得通紅,簡直抬不起頭來。她想他應當是很怕雷雨天,所以覺得她也怕。可他不曉得她總是獨自經曆這樣壞的天氣。兩個人坐在沙發上,彼此握著手,臉上都帶著矜持的微笑,像吃醉了酒的人,麵上都有一些恍惚。

大哥的那幫同學,隻逗留了短短一禮拜就散了。父親囑咐大哥北上看著上海那邊公司的生意,冉霖正好要回寧波,大哥便同他一道坐船走。

大厝厚重的前門又鎖上了。天井裏悄無聲息,紅頭雀在緬梔子花叢裏跳上跳下,啁啾聲比什麽都響。曉霜沿著連廊走到花園,走進亭子,熱帶花木濃稠如深海,她是這海裏淹沒著的一尊石雕,才幾天,無人的亭子地麵已一層落葉,葉子隨風細細打著旋兒,夏天大約就要過去了。

貳 身騎白馬

回程的船開開停停,都說走水路比陸路安全,隻是冉霖沒想到,水運也有各項吃拿卡要的名目。好不容易船到上海埠頭,他心裏左右痛快不起來,世道怎會壞成這樣?來上海的這一路,隻聽聞各種要打仗的消息,他沒有經過這一番,書香門第裏的獨生子,就算到了英國也有母親千裏萬裏托人照應,和外麵像隔了一層玻璃罩子,陡然被拋進真實世界,他隻覺得口幹舌燥,夜裏燥得簡直睡不著覺。

倒是他的同學馮永聯,一副好吃好睡的模樣,他新近去過他家裏在潮州的老宅,四麵僑樓連廊,花園裏還養著一個偌大的荷花池,繞一圈都要走上半天。這樣大的房子,竟又留給一個極年輕的女孩子看管,冉霖不知道馮家是怎麽想的。或許是家大業大,就是打仗了損失一點也不算什麽……他又想到他母親。

他們家輸不起,冉霖自幼喪父,出來念書已是靠宗族裏學田的資助,雖然一提到父親的名字,寧波當地還有一些清譽和尊敬,可出了洋才知道,那點小地方的虛名又算得什麽,他一樣要錢吃飯穿衣,母親壓箱底的嫁妝首飾當完了,又一趟趟回娘家告借,說他學成歸國就好了,不然舅舅們也不願意一再接濟。一想到母親,那張浮白的哀愁麵容,總使他鼻尖微微地發酸。

他生著一雙瑞鳳眼,孩子氣的圓臉,五官十分俊挺,就是寒素也總有一種倜儻少年的風度。平日裏他同馮永聯住一間屋子,老借馮的衣服出門,不過是貪圖享受一點女同學的崇拜。他的心思也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一味喜歡人家矚目自己,像舞台劇中央燈光追過來的一束,至於真切地戀愛,他倒從來沒有遇到過。那幫女同學發現他連衣服都是借的,不過是個“銀樣鑞槍頭”,連咖啡館裏坐坐請一客蛋糕的錢也付不起,漸漸也不來找他了。

這番遭遇對他來講,簡直是個不小的打擊。從考學出來留洋,他一向自負,覺得就要光宗耀祖,沒想到那幫人各個都聰明,他又變得有些自卑,後來慢慢不太愛講話,同學裏也就和這個室友馮永聯還有些來往。

直到遇見馮四小姐,初見時他覺得她待自己同別人不一樣,也隻是模糊地覺察,直到有一晚停電,他自告奮勇從門房拿了蠟燭,挨個去給同學們送,末後一個是她,蠟油滴在手上了,她替他擦的時候一大顆眼淚落下來,那顆淚簡直像砸在他心上,除了母親,還從來沒有女人專門為了他而哭。在微微搖曳的燭光裏他自己也覺得莫名感動,像等了一輩子的舞台劇成了真,那幫留洋的新派女同學讓他吃盡了苦頭,遇到這麽一個舊派又富有的小姐,說不到一句話就臉紅,淚盈於睫,他竟有些惘然。

他沒有得到過什麽女孩子的好感,她的淚像平淡生活裏一點緋紅色的花瓣,然而這樣的事跟誰說都不合適,一回到寧波,他也就忘記了。

奇怪的是,冉霖在寧波倒住不慣了。

**鋪的還是從前母親手縫的被臥,窗台下洗臉架子上掛著雪白的毛巾,搪瓷臉盆也是為著他新買的,四壁連天花板都新糊了一遍新紙,他仍然是不慣,卻不敢同母親說,怕傷了她的心。世道艱難,他在城裏找不到合適的事做,母親叫他去找父親從前的舊友,可陰陽兩隔隔了二十幾年,哪裏還有什麽交情呢?冉霖隻好四處閑逛,有認識的親友在城裏碰見了,問他在哪裏高就,冉霖一想起學田就心慌,仿佛騙了一筆巨債,支支吾吾答幾句就走,後來大家都知道他賦閑在家了。

母親仍然隻是念叨,舅舅們也沒有什麽好臉色。冉霖走投無路,是這時想到了大學時代的舍友馮永聯,他家裏在上海開著外貿公司。

做官他沒有門路,又不願放下身段教書,還是做生意適合,他總歸會一點外文。馮永聯痛快地收留了他,冉霖怪自己沒有早些過來,現在,再沒有那些臨行密密縫的針線在他眼前晃,沒有那些樸素的毛巾臉盆臥具,使他一用起來心裏就要生起愧疚。他解脫了,盡可以花一個月工資去裁縫店做西裝,吃咖啡,上美琪大戲院看電影,這時期冉霖忽然覺得快樂非常,簡直是他人生最幸福的時光,他覺得他生來就是要做一個享樂主義者而不是沉甸甸地背負著什麽人的期望。

才工作了一年,母親催他結婚,是舅媽那頭知根知底的遠房親戚,母親現在也不儉省了,三天兩頭花錢打電話來,要冉霖回寧波去,這頭結了婚,那頭還是可以再回去上海做事的。冉霖心裏不樂意,女孩子的照片他見過,似乎是鵝蛋麵孔柳葉眉,可這樣式的女孩子上海街頭有幾百個,不值當為了她又陷入一個新的不自由。

冉霖雖然沒有什麽上進心,卻毫不費力就適應了同馮永聯的上下級關係,沒覺得老朋友相處有什麽身份境遇上的尷尬,自然也有人說他臉皮厚。他常常上馮家吃飯,為著那裏熱鬧,吃的喝的又好。馮家在上海的公館是一處新式別墅,雖沒有潮州祖屋那嚇煞人的寬敞,倒也別具一格。這個周末馮太太又請客,下了班他過來,天色微微向晚,冉霖走進房子,隔著飯廳和草坪的是一排玻璃門,有一扇門沒關,歡聲笑語的波紋漾過來,他噙著笑走過去,薔薇花在架子上開得正盛,一個穿旗袍的女孩子站在花架下,冉霖以為是馮太太。

他正向她走去打算說上兩句俏皮話,很近了才發覺不是她,馮太太沒有這樣白,也沒有這麽地豐腴。那女孩子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客廳的水晶燈正巧照在她身上,她穿的是一件梅子色旗袍,衣服顏色深,越發顯得膚白勝雪,眉眼並不畫,隻在嘴上塗了一點口紅。

他覺得眼熟,半天才想起來她是誰,想起來的瞬間他心裏像過了電,竟有那麽一秒鍾一片空白,這個人是為他落過淚的,兩年前在潮州大厝裏,那個獨自守著祖屋的女孩子馮曉霜。

叁 時光錯,光陰過

伊的眼睛像一口深井,無風無浪無影,長長睫毛是攔在井邊的樹,一關上,別人也就進不來了。伊家裏的人隻伊有這樣深邃的眼睛,小時候二哥開玩笑說曉霜是“胡人”,太太不喜歡,不輕不重拍了一把兒子的後腦勺,那時起伊便知道自己的不同。

太太自己前後養了五個孩子,伊排行第四,不高不低掛在中間,老用人廚房裏閑話,便是帶伊的保姆也不避諱,伊於是知道自己是老爺同戲子養下的囡囡,老太太喜歡粵劇,常常地叫戲班來家唱,不知怎麽給兒子勾搭上了。那唱戲的花旦福薄,沒兩年生病故去,老爺舍不得這個像阿母的女兒,從外麵抱回來,粉雕玉琢的一個團子,會作揖會笑,老太太歡喜,說是小貓小狗也有惹人憐的時候,就把伊養在身邊。

伊自小就靜,像大厝裏出沒的一個幽魂,父母親同兄弟姊妹都在新加坡,伊隻有年節同他們見一麵。浩浩****一家人從南洋回來祖屋,伊站在祖母身後的暗影裏,看大厝飯廳點起八角大燈,熱騰騰父慈子孝,倒像伊才是生分的遠房親戚上門,討一點本家人的歡喜。

就是上學也比別人晚,母親說伊識得幾個字就行了,老太太跟前需要有人陪。夜裏伊聽見雨水打在屋瓦上,像什麽人灑了一地的豆子,像伊學校裏女伴們一起拋豆袋時的沙沙聲。

伊這次來上海是為著避亂,日軍攻陷潮州,守著大厝已不安全,父親想起這個女兒,馮氏門風不得有失,便讓可靠的人將伊送去哥嫂在上海的住處。

馮曉霜一路走到這裏,經過了許多無聲的夜,自己並不覺得寂寞。倒是來了上海租界地麵,見識了城市的喧喧嚷嚷,大嫂常在家裏開派對,外麵還在封鎖,一關上門簡直是另個世界。伊在蓬鬆羽毛枕頭上聽樓下跳舞的音樂,都是時髦的年輕人,像許多有生命力的水流,匯聚成為璀璨的河,伊同他們一般大,卻覺得自己的光陰都白白流失了,如祖屋後麵菜園旁的井,是這時才覺得寂寞非常。

那日伊站在薔薇花架下,是五月微暖的天氣,大嫂辦草坪雞尾酒會,年輕人各自取了食物散落在花園裏,曉霜沒見過這樣吃飯的樣式,隻是微笑地看著,忽然覺得身後有人,站得那樣近,伊嚇了一跳,轉過身才發覺是冉霖。

許久不見,冉霖成熟了許多,一雙漂亮的瑞鳳眼含情帶笑,還是娃娃臉,鬢角留長往後梳著,以前那點學生氣不見了,或許是他不再穿白襯衫,合體的三件式西服馬甲上扣著一枚銀表鏈,伊家裏的兄弟進入社會後多少都有些富態,但冉霖似乎沒變過,舉手投足之間,像整個人比以前還要瀟灑倜儻。

曉霜臉一紅,不自覺低下頭,伊知道這些都是留過洋的人,怕冉霖覺得她怯,鼓起勇氣伸出手同他握了一握。

“冉先生可好?”曉霜微微一笑,腦子裏著緊過一遍平日裏大嫂待人接物的做派。

“長久不見,四小姐還是這樣美。”

伊的心一失,望著麵前人桃花似的笑眼,竟把一切模仿都忘記,隻是站著。冉霖見她不說話,怕自己唐突了,畢竟是還沒有出閣的小姐,可不比他日常調笑的那些太太們。然而一念之間他又放下心來,他記起來她是為他落過淚的。

他從長桌上取來兩杯飲料,遞一支給她。伊從前沒有喝過酒,但這是他給她的,曉霜於是接過來。

“四小姐長大了,兩年前見著你,我總以為是個還在中學念書的小孩子,哪裏像現在。”

“現在不好嗎。”

“現在更有韻致。”

“我倒覺著你沒有變,從前在我心裏就很好,現在也是。”

他想她是醉了,她的心那樣熱忱,一雙深邃的眼睛定定地望著他,不是這麽來的,她太認真了,如今倒弄得他不敢說話。五月的夜晚已經熱,薔薇花濃鬱的香氣從她的脖頸間傳遞過來,她喝了酒,倒不像從前那麽拘謹,整個人放鬆下來,他第一次發現她笑起來有一對兒梨渦。

戀愛是一閉眼一橫心的事。冉霖開始寫給馮四小姐許多信,有時一天兩封,馮太太眯著眼睛,笑他是個“情種”,當著馮永聯的麵說,冉霖是多淘氣多壞的一個人,這塊頑石竟也被點化成了寶玉。馮永聯沒聽出這話裏的破綻,哈哈大笑,倒把冉霖嚇出一身汗,曉霜沒念過幾年書,不明白裏麵的典故,也跟著笑。

冉霖覺得自己像被架到一個很高的地方,下不來了。他原先不過是新奇,覺得這樣一個有錢又單純的女孩子,有種剛下過雪的地麵等著人去踩的清新潔淨。馮永聯是那樣一個忙人,馮太太自己也是個愛玩的,他的進展簡直太過順利。後來相處久了,他才覺得自己認真起來,馮四小姐幾乎是一門心思同他好,別的什麽都不想,連他的家境也不過問——以至於他有些微微的感激。

他們一道出去看戲,坐黃包車軋馬路,路麵灰撲撲的,兩旁梧桐樹都落了葉子,枝幹樸素而簡潔。馮曉霜想,此地真不同熱帶,天陰陰總是像要下雪,一說話一小團白氣就嗬出來,簡直像童話故事。伊怕冷,雙手捂在貂皮袖籠裏,冉霖穿了一件新製的呢子大衣,身上散發出布料熨燙過的溫暖氣息。這個人是我的,伊心裏默念,兩個人都在最好的年紀,都穿得體麵而漂亮,肩並肩坐在車子裏,這一點也像童話故事,像在西點屋櫥窗看到過的五層婚禮蛋糕,頂上站著一對純真可愛的璧人。不知為何,伊心裏忽然一痛,如同宴會開到最盛時候,接下來就是散去。

肆 曉來誰染

都說要打仗,上海公司開不下去,永利商行收縮規模,馮永聯忙著把資產轉移到新加坡,冉霖事先一點兒口風也沒聽見,虧他是常在馮家打轉的人,連裁員的消息都是後知後覺。領了最後一筆薪水出門,他還是不信,怎麽說撤就撤了呢?他走進咖啡館,等咖啡的時候他又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信封,隔著套子看過裏麵的錢,這回相信是真的了。他喝著咖啡心裏發苦發涼,在上海他幾乎沒有積蓄,過去那種窮酸生活,念書時沒有衣服穿的窘迫又壓回他心裏。

他去馮家,家裏隻有幾個煮飯的老媽子在,馮永聯夫婦去了新加坡。他站在屋子外麵看人打包東西,家具都給鋪上白色的防塵罩,冉霖突然意識到,或許馮永聯從來沒有當他是朋友。

可是馮曉霜呢,她這個人不一樣,她不一樣的,她待他是真心實意的好。他像是溺水的人找到最後一塊浮木,趕緊同用人打聽四小姐去了哪裏。

馮四小姐已經被送回潮州,潮州大抵太平下來,何況還有家丁。用人喃喃道,冉霖已經聽不進去,他不能什麽都沒有的。他出門不知要去哪裏,街麵又封鎖了,聽著打鈴戒嚴的聲音他麵色一陣慘白,世道這樣壞,簡直四麵楚歌聲,他穿著新製的大衣站在人群裏,旁人看過去,仍舊是漂亮的青年才俊,隻有他自己知道,他裏麵已經被焦慮刮得絲絲縷縷了。

冉霖回到租的小房間,在**躺了三天,三天裏不知何去何從,人心裏有事,一夜間可以老十歲。隔著門他聽見外麵鞋跟嗒嗒響,像試探又像暗號。

他披著一角毯子去開門,門外是馮曉霜,她半道偷偷下了火車,一路莽莽撞撞靠運氣回到上海。她從來沒有獨自一人出過遠門,行李衣箱遺失了不少,他不知她是怎麽打聽到這裏,可不要緊。她坐在他租的小閣樓**,摘下手套,脫開大衣的扣子,脫掉絨線衫,問他要了一把剪刀,真絲襯衣剪開來,裏麵一隻一隻縫的都是寶石戒指。

多少歲就有多少隻,父親懼內,輕易不上潮州來,年年伊生日,父親都托管家帶一隻寶石戒指送伊。祖母綠,皇家藍,鴿血紅,還有一隻三克拉鑽。

“此間已不太平,同阮一道走,去香港,這些夠生活。”

他看不清她的眼睛,極冷的夜晚無錢生火,室內寒氣迫得人舉止都像冰雕,他看著她的小嘴,說話吐出來的一陣陣白霧,疑心自己還在睡夢裏。

寂暗淩亂的臥室**,一床的寶石像天上星,冉霖有些動容,沒想過曉霜是這樣不管不顧地奔赴。可是,母親怎麽辦;就這樣去了香港,他完全不會粵語,不懂在那邊怎麽生活;一下子拐走一個小姐同這麽一堆珠寶,馮家人追究起來會不會要告他誘拐、盜竊,要是登報聲明,那麽他的一生可算是完結了……

他沒有說話,伊也沒再多話。長久的沉寂裏,伊忽然笑了。仍然是溫婉地,浮出嘴角兩隻小小的梨渦,伊像是非常冷,一件件發抖著穿上衣服,真絲襯衫,絨線衫,大衣,手套,在一個男人的注目下,伊自己覺得自己簡直像個——

伊喉嚨一緊,想起新加坡那頭的母親,曾握著伊小小的下巴頦,說出那兩個肮髒的字。

如今,可不就是嗎。

冉霖和馮曉霜就這樣斷掉了。

從前在一起的時候,他並沒有覺得她特別好,倒是分開以後,每次想起她來,那個人落在他手背上的一顆淚,在薔薇花架下微醉地一笑,寒夜脫光了衣服鋪在**的一堆寶石,令他心裏總是有絲絲縷縷的疼痛,像長跑以後呼吸不過來的難受。

那也是他最無憂無慮的時光,然後什麽人在山頂上踹了一腳木桶,自此他的人生不斷地滾落、下滑。

他打電話去潮州,他還抄有舊時馮永聯留給他的號碼,那次是去潮州大厝裏遊玩,馮怕他們在車站走失,挨個同學寫給了號碼。冉霖撥過幾次電話,那頭總是說,四小姐不在。然而他知道她是在的,有時他夢見那連廊的大厝,綠到濃稠的花園裏鳥雀沉靜,如今她也成了鎖在那裏麵的一塊死水池。

有一趟,他喝醉了又打給那個號碼,不管那頭有沒有人聽,他沒處可以訴說,隻好攀住一個微渺的希望。他說過去的好時光,說想念她,他的舞台徹底縮小,追光縮成一隻小小的話筒,他在話筒前自顧自表演著,也不知觀眾有沒有在看。但這真是有用,有一筆匯款從潮州寄來了。

他的境況很不好,從上海回去不久母親就病了,為了使母親歡喜,他娶了先前她看中的女子,新婦是個老實賢惠的寧波鄉下女人,同他母親一樣儉樸,一心照顧著他,手工縫製厚實的被臥,替他用肥皂洗白毛巾。

他臉上那點少年氣都被中年的疲倦所覆蓋,人生一直不甚得意,似乎所有的榮光都在考學那年消耗掉了,他現在甚至不在意族人的眼光,在一所郊縣中學裏教書,薪水有時養不活他那一大群孩子,不過,那又是他妻子操心的事了。他整個人變得圓潤而鈍,細紋慢慢爬上了那張風流瀟灑的臉。

有時,懷想起那曾經的歲月,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沒有愛過馮曉霜,也許曾經是感動過的,也僅限於感動,她把自己投進去,飛蛾撲火一樣,他一輩子沒有這樣熱烈地活過,他畏懼了。

可為了錢,他不得不又勇敢起來,他一次次找她,每次都喝幾杯來訴說那些情意。說到後來連他自己也信了,把馮曉霜三個字當作錯過一生的摯愛。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知道她搬出了大厝,她家財抄沒,那樣的日子她一個女子怎麽度過,他不願也不想知道。從報上他聽說她的財產被放還,除了那間祖屋,她似乎一夜之間又過得很好了。這種好多少令他有些安慰,想起以前在一起時,她總說自己什麽也沒有,他覺得她簡直不知足,像坐守在黃金洞窟裏的一條龍。曾經,想到他也是來剝皮敲髓的人,他心裏有過那麽一點惡寒,可是生活哪有那麽容易呢,說到底,她現在過得不錯就是了。

冉霖釋然地想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伍 瑞雲殿

馮曉霜在陽光裏坐了一息,打了個長長的盹,今番在夢裏,伊似乎又變成了一個小孩子,正陪同祖母聽戲,台上唱的是唐玄宗同楊玉環,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記得祖母說不歡喜《長恨歌》這樣的名字,哪裏有那麽長久的恨呢,到最後就算是假的,燃燒在裏麵的情,總有一個瞬間是真的。如此也不算是白活過了。

伊便隻記得那些快樂。夢裏想起從前一個少年郎,伊從來是沒人回頭沒人顧盼過的,那少年回頭看了伊一眼,遞給伊一支蠟燭的光焰,這瞬間足夠伊記取一生。

夢裏又像有人極快地在奔跑,鞋子篤篤敲在水門汀路麵上。年輕時伊也這麽跑過,慌亂又幸福地,在寒夜裏懷著一身的寶石,跑得汗濕。

那些寶石,後來都一隻一隻賣掉了,錢寄去寧波。大厝收走父親過世以後,伊完全地被那頭的親眷遺忘,伊做過很多廉價工種,不過那些都是小事,人一生需要的東西其實很少。

篤篤篤聲仍然在響……

“宋醫生,怎麽樣,要不要叫救護車?”

“老人之前說過不想要過度醫療的折磨。我們既然已經努力搶救過,不必了。”

“她一定過了很幸福的一生,看這屋子布置的,我老了也要這麽好好對自己。”

“老有什麽好,你看她記性多差,叫誰都是冉醫生。小許,快來看,這盆花剛剛開了。”

“是瑞雲殿,很難種出來的白菊品種呢。”

“都過來收拾東西吧,我們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