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三:浮生若夢——如果醒後,夢不是夢 微焰

1

日落時分,盤中的水波蛋映在粗陶盤上。兩個水波蛋、一杯美式咖啡,素簡得不像男生該有的飯量,但他的確一向隻吃這麽多。

我有一次送外賣去附近的寫字樓,正好碰見了他。在狹窄的電梯間裏,我聞見他身上的古龍水味,幹燥而溫暖,如壁爐裏將熄未熄的杉木香氣。當時他正低頭聽著耳機,並沒有認出我來。他外套的袖子上沾著細軟的貓的毛發,在電梯間的氣流下搖搖欲墜,我在要不要幫他摘掉的念頭裏掙紮了一陣子,電梯傳來“叮”的一聲,他出去了。

傍晚他來店裏,如常地點單。我從未與他搭訕過,說些“還是昨天那樣嗎”之類的話,我習慣沉默,習慣聽他說話時音節上的韻律,沙沙如風吹過草坪。

夏天他穿沒有圖文的純棉黑色T恤,冬天係黑色圍巾、穿薄的黑色外套,整個人清晰如鉛筆畫。他養了一隻貓,我見過他提著貓糧匆匆過馬路的樣子。穿黑色衣服的時候,他衣料上顯出絲絲的白色毛發,我想那應該是一隻很黏人的長毛貓,雪白、碧眼,被他抱在懷裏,無限寵溺。

我小時候也養過貓,被人用紙箱裝著丟棄在樓下的女貞樹叢中。寒冬天氣,小貓都還沒有斷奶,糯糯地擠成一團,紙箱裏有腥臊的貓尿味,濕漉漉直熏人的眼睛。小小的我把手探進去,便有毛茸茸的腦袋過來頂我的手心。

那一刻,我決意要把貓抱回去,擠空眼藥水的瓶子,灌上奶,一天幾次地喂。長大後才知道牛奶是不能喂貓崽的,然而那時小貓竟都很爭氣地活了下來,一隻隻東扭西歪豎著狸花色的尾巴,在放學後圍著我“喵喵”地叫喚。

有一天那個男生進來,臂下夾著一盒W牌的貓糧。

點完餐,我遲疑片刻說:“這個牌子的貓糧成分不好,貓吃了容易得結石。”

他便說:“這個不是喂貓的。”

“咦?”

“家裏有一隻小狗,很喜歡吃貓糧。”

還有這樣的事情,我心裏訝異,想起世界上奇奇怪怪的事也不止這麽一樁。

“那麽,買好一點的貓糧給它吧。”

那男生不置可否,隻是微微一笑領了餐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我很想問問他衣服上細軟的貓毛是怎麽回事,然而卻開不了口。我要怎麽說呢?

你養著貓的是不是?我和你一起搭電梯時看到過你衣服上有貓毛來著。如果他辯解,我就理直氣壯地告訴他:我知道貓毛和狗毛的區別。

可這樣的說法對一個陌生人來說實在太尷尬了。

2

說起來我還有過一段短暫的戀愛。

對方是大一時迎新的學長,接送我逛了幾次校園,告白時像肥皂劇裏的男主角一樣,在我手背上印下一個吻。後來他約我出來吃飯,說:“小元,為什麽你從來不笑?其實你這樣的娃娃臉笑起來應該很好看的。”他又拿餐巾紙輕輕拭去我嘴角的醬漬。

我們那時交往不到一星期,我將筷子擱在一旁,抬起頭來很認真地回應他:“我不喜歡這樣。”

“怎樣?”

“既然是戀人,應該以彼此舒服相處為目標才是,語言也好,行為也罷,不要刻意討好我。”

當時他的表情就如同看外星人一樣奇怪。

其後學長又去吻別的女生的手背,為別的女生擦嘴角的醬漬。室友看見了回來告訴我,我去問學長:“我們這樣算是怎麽回事,是分手了嗎?”

“跟你在一起太累了,完全沒有趣味,真是尷尬。”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別人提起這個詞,於是把整個事件寫進腦海檔案,封存入庫。大二時我因故休了學,閑來無事選了一家咖啡館做兼職,決心學習如何同人相處。

如何和人正常地相處,在我看來是一件十分難辦的事,不過學習同人相處倒也不是為了談戀愛。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我對“活著”這件事便喪失了熱情,並非每天尋死覓活,而是確確實實沒有了感知快樂或者悲傷的能力。如果說人體如同一架機器,那我應該是缺損了某個零件,然而我卻不曉得缺失的那一部分是什麽。對於他人的生活,我一向沒有羨慕過,而羨慕是暴露自己所不曾擁有過的東西的一部分——因此我熱切盼望著自己對什麽事物開始產生羨慕。

第二天傍晚那個男生過來時,我從點餐台下方的櫥櫃裏抽出一小袋貓糧。

“試試這個,先拌三分之一給你的狗吃,等它慢慢習慣了就好,這個牌子的比較健康。”

“我試過了,它不肯吃。”他眼裏露出一絲驚訝,大概沒想到我會真的準備貓糧。他將手機轉過來,給我看備忘錄,表格裏記下了各式各樣的寵物品牌。

“這些都是它吃過的,最後還是隻認W那個牌子。”

原來是這樣啊。

“以前我也糾結過,現在覺得狗的壽命最長也不過二十年,我想給它選擇喜歡的食物的自由。”

“那麽狗想吃巧克力也可以嗎?”

“不可以。你啊,是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他笑了。

我覺得這話仿佛在哪裏聽過。

“我曾和女朋友住在郊區,院子裏養了一隻貓,那貓常常將食盆從院子柵欄的縫隙裏推出去,後來我們才知道柵欄外還有一條流浪狗。我們那時候窮,買不起好的貓糧,就委屈它們一直吃著W牌。然而有一天,貓沒有了,我便收養了那條小狗,不料它也隻肯吃W牌的貓糧了。”

“貓怎麽了?”

“我女朋友……總之,那隻貓再也沒有回來。”

他忽然傷感起來,我知道我應該是又說了令人不悅的話。

“對不起。”我覺得遺憾,故事聽到最精彩的部分戛然而止。

“謝謝你關心它。”

他的餐齊了,端著餐盤走向窗邊的位置,五點半的夕陽在玻璃窗外灑下薄薄的淡金色的光。冬天的太陽並不暖,六點鍾天就會徹底黑下去。

3

此後我有整整一個月沒再見到這個男生。水波蛋這樣的食物也好,美式咖啡也罷,都是簡單到能在家裏隨手就做的食物。我開始記掛他,不知道他那隻愛吃貓糧的狗怎麽樣了。

他再出現的時候比之前又瘦了一些,這天傍晚的人很多,有一家人在店裏為孩子慶祝生日。他轉身看著熱鬧的人群,臉上說不清楚是什麽表情。

“以前戀愛的時候,我跟女朋友很想有這麽一個胖乎乎的孩子。”他開始說話。

我腦補出一個羞澀的孩子,臉頰有種紅潤結實的嬰兒肥。

“啊,男孩還是女孩?”

“這個不重要,孩子在六歲以前仿佛是沒有性別的,就如同世界初始的模樣。我那時想和她有個孩子來著,健康、生命力幹淨而飽滿的孩子。”

“生命力還有幹淨這種說法嗎?”我忍不住笑了。

“就像番茄的種植,番茄從自己的果蒂上衍生出新的植株。如果遇上不用心的大人,生命力就會像腐壞的番茄一樣被汙染。我有時站在大街上,望著人來人往的潮流,心裏覺得很悲哀。有這麽多黴變、磕碰、損傷的番茄,然而大部分番茄看不見自己的樣子,因此並不曉得自己是被汙染的,於是又按照自己的樣子,複製出下一代番茄。”

“照這個說法,你們倆不也是不知曉自己被汙染了?”

“啊,你很聰明。不過我和她是少部分照見了自己的番茄。”

我心裏發笑,但為了學習如何做一個正常人,並沒有把自己的心緒展露出來。可是晚了,他還是看到我臉上一閃而過的表情。

“你是在想,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少部分的番茄是不是?”

“哎呀。”

他也笑了。

從這天起,我們成了朋友。說“朋友”似乎有些誇張,然而對於我這種幾乎沒有什麽交際的人來講,他的出現幾乎算得上朋友了。

我們一同去私人影院看過幾場黑白電影,去舊書店買過一些書。他仿佛特別喜愛舊的事物,時至如今還用著膠片相機。有一次在海邊,我同他提起,說他這樣喜舊的人不應該住在深圳。

“這地方算起來還不到四十歲,非常年輕而薄弱。博物館裏看過去,幾乎都是別的城市租賃來的文物。這是一座沒有曆史感的城市,為何你會選擇在這裏定居呢?”

“因為它沒有過去。你呢?”

“什麽?”

他把膠片機對準了我。

我轉過頭去。

我啊,不過也是一個被汙染黴變的番茄。

4

撿回那窩小貓的事,最終還是被家裏的大人發現了。

父親是個十分嚴苛的退伍軍人,節儉、孤僻,因為眼病常年獨自住在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裏。印象中父親是不苟言笑的,然而對別人家的孩子卻非常親切。

撿回小貓的那些時日我是非常緊張的。白天我將它們藏在與鄰居的陽台相通的夜來香花叢下,夜晚再抱回自己的房間。我的小貓都很乖,鄰居家又一向熱鬧,以至於父母一時間都沒有發現。然而除夕的那一天晚上,暮色裏響起晚飯前的鞭炮聲,把小貓們嚇壞了,從夜來香茂密的枝葉間鑽出來逃進屋子。可想而知,它們笨拙地來到了一個從未見過的世界。

視力不佳的父親被嚇了一跳,小貓們揮舞著爪子上躥下跳,在沙發和團年飯的餐桌上製造混亂。父親開始抓貓,我害怕極了,那時竟不知該如何收場,任憑滿屋子的小貓到處亂竄。

在抓貓的過程中父親並不得意,因為眼疾他屢屢撲空,總是撞到或者打破什麽東西。最後,氣急敗壞的父親幹脆衝過來打了我一巴掌,要我去他的房間麵壁思過。那天晚上,我的晚飯被取消了,自此我就沒再聽到過貓的叫聲。

南方的冬天沒有暖氣,父親的房間非常陰冷。我在黑暗中對著牆壁站著,隻覺得右耳嗡嗡作響,手腳冰冷發麻。外麵客廳裏播著新春聯歡晚會,掌聲和笑聲在我們空曠安靜的客廳裏聽起來大聲極了。不知過了多久,門被打開,父親走進來,幾乎是拽著我的胳膊,經過走廊、客廳,來到陽台上。

小貓都被關在一個深深的塑料桶裏,桶上扣著砧板。父親推開砧板,彎腰撈出一隻貓,湊到我麵前,問:“喜歡嗎?”

我怯怯地點點頭。

父親甩手將小貓從陽台上拋了下去。

我頓時嚇得手腳發軟,完全說不出話來。他如是重複了幾次,直到將桶裏的小貓扔光。這時,零點的煙花在夜空中綻開,“砰”的一聲,我的眼淚終於流下來。但父親隻看了看我,很輕蔑地說:“還喜歡嗎?”

“那天仿佛一個故事的結尾,我覺得我心裏的某個地方死掉了,不清楚是因為除夕夜禁閉的黑暗,是小貓從陽台上被拋下去的瞬間,還是夜色中父親的臉。總之從那個晚上開始,我好像漸漸喪失了快樂或者悲傷的能力,不再喜歡什麽,也不再對什麽有興趣。換言之,從那個晚上起,我覺得我心裏不再是個小孩了。”

“你會抑鬱,不奇怪。”

“什麽?”

他側著頭想了想,說:“人會把情緒發泄在比自己弱的事物上麵,你父親是把失意發泄在貓身上,而你……發泄在了自己身上。”

“何以見得?”

“有種說法,患抑鬱症的人常常是個好人,因為無法傷害別人,所以便傷害自己,是一種內耗。”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偏過臉去,借故蒙了塵,把眼鏡取下來,低頭用法蘭絨襯衫的衣角慢慢擦拭著。

已經過了淩晨,我們還在街上走著。經過路邊的自動售賣機,他停下來買了兩罐度數很低的果汁朗姆酒。

“喂,你怎麽知道我生病了?”我終於開口。

“我女朋友得過這種病。她始終不快樂,即使我們在一起最快樂的時候,她眼睛裏也會有隱約的疲倦和黯然,就像一根火藥的引線在暗處燃燒著。那時候我以為隻要堅持服藥,努力讓她過得舒心就行了。”

“看樣子不順利。”

“不順利,最終我們失去了彼此。”

夜色濃稠如同歎息,我們沿著馬路步行,不知疲倦地走著,竟一直走到了郊區公園。這公園占地麵積很大,在城市外沿辟出了一小塊純淨的黑夜。我們將喝空了的鐵皮罐在地上丁零當啷地踢著,他忽然提議說:“要不要進去公園看看?”

我於是同他站在深夜兩點的公園入口,散尾葵樹林在夜風中搖晃得厲害,四下一片寂靜,偶爾有從北方飛來過冬的夜鳥在風裏**出一兩聲呱鳴。天空沒有月亮,也沒有一顆星,森然的寒意從我光著的小腿間升起,樹林在黑夜裏張開嘴,我們誰也沒有想到會這麽黑。站在它麵前,靜默了片刻,麵對未可知的夜的咽喉,我們終於退卻了。

5

他說起一個歐洲童話:女孩將已經死去的戀人的頭顱悄悄帶回來,埋在家中的花盆裏,因此那年的玫瑰豐碩豔美,不似人間能見到的好看。

“什麽時候我死了,不要去公墓,也不要立碑,就把我的骨灰埋在隨便什麽地方的玫瑰花下麵好了。”

我開玩笑,然而他隨即變了臉色,沉著臉將腳下的易拉罐一點一點蹍平。

我懊悔又說了不該說的話時,他忽然開了口:“我家就在這附近,要不要去坐坐?”

他的房間很素淨,像一個人獨居很久的樣子。房間正中央鋪著一塊淡棕色的大地毯,有一堆英文封麵的書,屋子的角落裏堆著幾個軟編靠墊。他取過兩個鋪在地毯上,就算是臨時的座椅了。

“累嗎?”

我搖搖頭,盤膝坐下來,打量他的房間,然而並沒有看到那條小狗。

他解釋說小狗最近生了病,送去了寵物醫院。然而即便有小狗在的屋子,他也仍然能讓人一眼看出來不是個讓日子過得舒服的人。屋子素淨極了,客廳裏除了地毯、墊子和書外,便什麽也沒有了,臥室的情形看樣子也好不到哪兒去。當晚我借了他的客廳,在地毯上打了個地鋪睡覺,而他和我道過晚安就進了臥室關上門。

到了借宿這一步,我才真正體會到我們關係的不一般,不過我們始終沒有更親近。和他交往,對我來說似乎比答應學長的告白還要艱難。我是個沒有愛的能力的人,別人無所謂,但潛意識裏終歸是告訴自己,絕不可以傷害他。

何況他始終無法忘記他的前女友。

關於這一點,我倒並不吃醋,那女孩應該是個十分可愛的人。不知為何,我覺得這屋子裏始終還留有她的氣息。

隔天早上,因為擔心店裏的生意,我早早地起來,他還在臥室裏沉睡。我沒有驚擾他,在院子裏站了一刻。白天的院子顯得十分破舊,柵欄上的綠漆在風吹日曬下卷了邊,有許多已經脫落了。我的視線沿著柵欄過去,終於在雜草叢生的某處發現了他所說的破洞。不大不小,剛剛好是扁扁的貓食盆子可以推過去的地方。

6

自那以後他偶爾才來,不來的間隙漸漸拉長,像煮牛奶時即將溢出鍋子的那部分,我逐漸有了期待變成失落的感覺。如果他從此不來,對我來說是否會覺得難過呢?

元旦過後店裏放了三天假補休,因為沒有別的事做,我得以有時間在城市裏漫遊。有一天我坐地鐵坐過了站,聽到播報的時候已經是終點的“城郊公園站到了”。出於某種心理的驅使,我並沒有返程,而是在此處出了站。

城郊公園就在地鐵站附近。此時已是傍晚,因為是一月份的寒流天氣,天上下著毛毛細雨,公園入口沒有什麽人。我拉上連帽衫的帽子,在經過散尾葵樹林時,聽見了十分微弱的“喵喵”聲。

我僵在了那裏。

現在回想起來,那似乎是小貓的叫聲。像是什麽熟悉的歲月又重回到眼前,我站了很久才決定折回去,循著雨水裏貓的叫聲,在散尾葵的樹叢裏尋找著。

那是一隻非常瘦弱的小黑貓,大概和母貓走失了,緊緊縮在一株闊大的軟枝黃蟬下麵,晶亮的小鼻子被雨水澆得透濕,爪子緊緊摳住地麵,十分害怕地望著我。

我將它捉起來放進連帽衫的大口袋裏,因為帶著貓無法上地鐵,我便朝記憶中男生的房子走去。

然而直到天黑,我也沒有找到他的住處。我自認為不具備照顧小貓的能力,因此想把貓托付給他。但他的院子,那素淨的房間、地毯和軟編墊子,甚至帶著褪色綠漆的柵欄仿佛在這一帶消失了。

我向路人打聽,組織語言形容我記憶中的院子,但沒有人知道附近還有這樣的住處。因此我隻能步行回到城裏,衣服口袋裏兜著我的小貓。

假期過去後,我購買了貓窩和貓砂,決定獨自將這條小生命撫養下去。

新年假期過後,餐館終於維持不下去,店長遣散了所有人。我輾轉到了鹽田區,開始在一間海邊客棧做廚房工作。因為是在散尾葵樹林裏撿到的,我給小貓取名為葵。收工後回到單人宿舍的時間,我常坐在走廊上抽一支煙,看夜晚波濤起伏的大海。葵從窗台上跳下來,趴在我的懷裏。這時我會想起那個愛穿一身黑色衣服的男孩。

春末的一天,客棧餐廳送過來的菜單上出現了“兩個水波蛋、一杯美式咖啡”的字眼。我深吸一口氣,做好食物後親自端了過去。

並非是旅遊旺季,餐廳裏隻有寥寥幾個人,一對中年夫婦、一個戴墨鏡的女子,還有一位年邁的老人。

餐單上有一股非常淡的香氣,幹燥而溫暖,如燃燒過後杉木的氣息。我端著餐盤環視餐廳,十分意外地確認這份餐單來自於眼前苗條的女子。

我試圖同她交談,但毫無破綻,她是如假包換的年輕女子。世界上如有這樣的巧合,那也是十分意外的了。

如果說有什麽決定性的事情,那便是自這天起,我第一次開始懷疑那個男生是否真實存在過。據我可憐的一點醫學知識,抑鬱症有時會導致幻覺,這樣也就合理解釋了現實中無法被找到的院子,那男生的的確確是我那段時間精神狀態極差所出現的幻覺。

隨著我漸漸好轉,自然而然也就不再會看到他了。

這對我來說是一種十分重要的解脫,我一向擔心自己會永遠沒有痊愈的可能。

幾年後,我在海邊有了自己的餐館,和途經這裏的某個遊客結了婚。結婚和戀愛,對我而言是沒有太大興趣的事情,如同答應學長的告白。但我想知道,正常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是什麽步調。

對方是個十分溫良的人,依靠製作建築圖紙謀生。結婚後我們仍然保留各自的房間,他畫他的圖,我研究世界各地的菜譜,我們始終沒有孩子,然而也生活得十分愜意。

直到有一天,我看見了丈夫文件裏的一張建築照片。隻是一眨眼的工夫,我便認出那正是消失的男孩曾帶我去過、住過,並有著褪色綠漆柵欄的院子。

7

我想著那份圖紙,深夜失眠,以至於一向早起的我竟然睡到了午後一點。

餐館沒有開門,索性也就不開門了。直到丈夫下班回來,我仍然擁著被子坐在**。

那張照片終於在我腦海裏砸下一片回音,真實發生過的事情和幻覺有什麽區別呢?整整一天我都在思考這件事。

“小元,你還好吧?”丈夫遞給我一杯冰檸檬水。

我搖搖頭,接過水大口大口地喝著。丈夫還在說些什麽,但我已經沒有在聽。冰涼微酸的**滑過我喉嚨的那一刻,我想起了那熟悉的杉木的香味,想起水波蛋的做法,想起被汙染的番茄的比喻。檸檬水從我的喉嚨滑過,是真真實實的觸覺。但如果我從來沒有喝過檸檬水,我會知道這就是檸檬水的滋味嗎?

不,永遠不會。人隻會想象出他們曾經曆過的事物。

在某時某地某刻,我一定是經曆了什麽,至少那個穿黑衣服的男孩、院子、香氣和水波蛋是真實地發生過的事情。生病的人隻是搭錯了弦,他們會打翻事情發生的順序,甚至失落人生中的某塊拚圖,但不會創造出自己完完全全不知道,也未曾經曆過的事情。

我光著腳跳下床去,跑到丈夫的房間裏翻出那張照片。

“這個院子現在在什麽地方呢?”

“啊,這是前蘇聯時期風格的院子,我隻是覺得好奇,就將它拍了下來。”

“這個地方是真切存在的?”

“真真切切。”他開始熱情地指給我看,“這院子的左右呈中軸對稱,中間高,兩邊低,它的三段式結構……”

“那他現在在哪裏?”

“已經沒有了,前幾年拆掉了,我路過的那天幸好拍了下來。”丈夫望著照片,仍然沉醉在對建築的迷醉中。

不,不,我問的是他,他現在在哪裏?那個穿黑衣服的男孩,幹燥而溫暖,如鉛筆畫一樣明晰的男孩。

我覺得頭疼得厲害極了。

8

我開始一點一滴地仔細檢索自己的過去,一定是什麽重要地方出了紕漏,以至於我遺失了人生中的某個環節。過度的思慮使我的精神狀態又開始不穩定,有一次葵大聲且淒厲地圍著我的腳踝尖叫,我才發覺燃氣爐子上燉著的湯正“咕嘟咕嘟”地往外溢出來,廚房裏全是刺鼻的煤氣味。

在結婚前,丈夫已經知道我得過病的事,這時便勸我先關一段時間餐館,好好休養一下。

為了控製病情,我決定先把那件事情放一放,每周固定一個時間開車進城去看醫生。途經海岸線的部分是我平常最喜歡的路線,在陽光的照耀下,蔚藍溫柔的大海閃著粼粼波光,有時如同什麽人在水底下燃起小小的火焰,金色的火焰。

這時我仿佛聽到有人說,從水到火,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

我猛地一踩刹車,心在這一刻縮得緊緊的。

那天丈夫將我帶回來時,我仍然沉默著。因為急刹車,後麵的車子撞了上來,索性速度並不快。然而交警過來處理的時候,我始終保持沉默。他們不得已,翻了我的手機聯係上丈夫。

“小元,你怎麽了?”

我望著他,如同望著陌生人。

我也想知道我是怎麽了,想知道那句話為何憑空在我的腦海裏響起。但我要怎麽說,怎麽讓別人相信那不是我的幻覺呢?

淩晨醒來,我走出房子坐在回廊下吸煙。濃霧中海風十分寒冷,在無邊的混沌裏隻聽見海水如同傾覆世界般地嘩動。葵不知什麽時候跟了過來,十分輕巧地跳進我懷裏,黑色的葵有著和黑夜一樣的皮毛。

葵,你孤獨嗎?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可以說話的人,你會覺得孤獨嗎?

夜色裏無人應答,隻有葵的尾巴在溫柔地拂動。

在藥物和心理醫生的幹預下,我逐漸穩定下來。

新的心理醫生是個十分溫柔的女孩,新近從國外回來。在醫學這方麵我傾向於選擇更年輕的醫生,總覺得他們像是更能接受新療法和新變化。

我心裏很喜歡她,因此除了那男孩的部分,把幻聽的事情詳詳細細地告訴了她。不知為什麽,我內心總覺得,那男孩是不可以向外人提起的存在,仿佛一說出口,連那樣的影子也要在我腦海裏消失似的。

她讓我不要擔心,服藥時偶爾會有一些藥物方麵的不良反應,比如嗜睡。人睡著的時候,神經元會特別活躍,我大概是模糊了這兩者的界限。

“怎麽說呢,做夢就好像是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她微笑著。

“這是我第三次聽到這樣的話了。”我覺得有些好笑。

“或者你就是把我的話當成了你自己的夢境呢?”

我釋然,心裏的負擔一下子輕了下來,原來我真的有在好轉。為了表示感謝,我邀請她休假的時候一定要來我的海邊餐館。

9

那天我早早來到廚房做準備,客人並不多,我將音樂換成披頭士的Across the universe,總覺得像醫生這樣新近從英國回來的人,應該會喜歡這樣的就餐音樂。

醫生進來時十分驚喜,連連誇讚我的小餐館。

“大概是不做中餐的緣故,所以沒有什麽油煙,外子是建築師,餐廳都是他設計的。”

“真是令人羨慕啊,難怪覺得這裏潔淨又溫馨。說起來,幾年前我也來過一次這裏,那時候倒並沒有看見這家餐館來著。”

“是,這裏是近兩年新開的。”

“唉,那時候我因為博士畢業論文的煩惱,幾度快要崩潰。說起來好笑是不是,心理醫生也會有崩潰的時候。”

我注視著她的臉,忽然覺得胃悶悶地鈍痛。

“心理醫生也有過不下去的時候嗎?”

“我哥哥就是。老實說,剛走進你的餐館,聽到這首Across the universe,我就想到了我哥哥。”

“你哥哥?”

“孿生子裏的哥哥,若你不介意,我倒是想跟你說說。心理醫生要是像蚌殼一樣緊緊封閉,不尋找出路的話,也會憋出病來的。”她接過調了椰汁的雞尾酒,淡淡地一笑。

“我哥哥算是我的那塊蚌殼。聽起來很奇怪不是?他是個十分寂寞的人,寂寞得好像黑夜一樣。哥哥比我聰明,讀書的時候一直跳級,早早就畢了業回了本市工作。怎麽說呢?他這個人,如果我不是他的妹妹,倒很想追他來著。可那時我們忙於各自的生活,很少有交集,隻聽說他戀愛了,而對方是自己的病人。這在我們這個行當裏可是觸犯底線的事情,哥哥為了這個戀人從醫院辭了職,聽說那時在郊外租著房子住著。”

“真是長情。”

“現在這樣的男生很少了,是不是?悄悄告訴你,那時候哥哥在自己戀人身上試驗了新療法來著。”

“就不怕出事故?”

“畢竟跟外科手術不一樣,沒有什麽外在的傷口,”她沉吟了片刻,低聲說,“修複記憶,聽說過嗎?通過催眠來修複曾被傷害過的記憶,是這樣的療法。國外文獻裏有少量記載,畢竟沒有足夠的實驗數據支撐,可能會造成無法預知的後果,那時我是很反對的。”

披頭士的歌聲在我們身邊環繞。

“了不起。”

“的確了不起,那女孩真的被修複了,從重度抑鬱的地獄裏彈了回來,可是哥哥承受不住被戀人遺忘的痛苦。尼采怎麽說來著,‘凝望深淵太久,深淵將回以凝視’。”

“那麽——”我隻覺得喉嚨裏幹巴巴的。

“哥哥給我的最後的郵件裏,就隻有這首Across the universe。”

穿越宇宙,來愛你。

沒有什麽能改變我的世界。

直至死亡將我們分離。

我低下頭,沒有足以開口的話語,沒有足以提供證明的回憶,我什麽都沒有。

尾聲

時至今日,我仍然無法想起那個男孩具體的麵容和他的名字,隻依稀記得他穿黑色衣服,他身上有模糊淡遠的杉木氣味。

隻是有一天,在清理廚房時,我在一罐咖啡豆的下麵發現了一張照片,那是一座被遺忘且拆除了的老房子。照片是什麽時候被放在這裏的,我絲毫不記得了。

我開始哭,並嘔吐,將晚飯吐得一幹二淨。

丈夫在客廳問:“怎麽了,小元?”

“花椰菜煮壞了,很苦。”

“那丟了另外煮一些吧。”

我說“好”,在黑暗中默默握緊口袋裏的照片。

燃氣的火焰跳動起來,窗外是藍灰色冬夜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