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雨水我的峽穀

1

他身上有種潮濕雨水的味道,令她想起台風天:盛夏酷暑裏來自太平洋的寒涼,雨水自天撲下,風太大,水是斜著射出的箭,簇簇砸在地麵。

她最欣賞大雨傾落的一瞬間,有種孤絕不顧一切的美。

“喂,發胖我就不要你了哦。”

偶爾,她回想起那個暗房的午後,窗外台風肆虐,廣袤世界似隻剩下這一方安穩。男孩在盛滿藥水的瓷盆裏洗照片,她坐在他後麵細細碎碎地咀嚼,嘴裏還噙著紅車厘的牛角麵包。是在那時他說了這句話,靜默維持了半分鍾,結束在他開朗的笑容裏。

“開玩笑的啦。”

她和他都放鬆下來。他給她欣賞那些照片,黑暗裏生起明麗的顏色,美現身了。美現身的一瞬間她竟有些發怵,怎麽會?那些緋紅色的岩石柔軟如同絲綢。

“亞利桑那州的下羚羊峽穀,雨水匯成洪流衝刷出這樣的地貌。”他喃喃自語,“是不是很神奇?納瓦霍原住民把它們稱為Hazdistazi。”

男孩讓了讓位置,用鑷子夾著一張濕漉漉的照片湊過來,好讓她看清楚石頭的線條。

離開公寓後,她在電視裏聽到新聞播報,說本次台風為百年一遇,沿海鹹水倒灌,許多地下車庫被淹沒,巨浪湧及十層樓高,連根拔起的榕樹屍體覆蓋住道路。她托著餐盤,在茶餐廳顧客的一片“嘖嘖”聲中來往穿梭,默然懷想與天災同時同刻,他暗房裏一抹緋紅的柔軟安寧。

Hazdistazi,他口中的音節,像一滴雨水落下的漣漪。

終其一生,他也成了那年夏末在她心上衝刷出一座峽穀的人。

2

管家帶靖宜過來時,一直叮囑她不要亂動屋裏的任何東西:“廖小姐,你隻需要清理灰塵,地板和桌麵都要用手指包裹消毒濕巾一點一點擦拭幹淨,以及,絕對不可以打亂任何一件物品的擺放。”管家用生硬的普通話講給她聽。這份工作因為太挑剔,已經辭退了多名女工。如果不是蔡先生要求太嚴苛,管家不會不得已聘用一個連粵語也不太流利的內地妹。

所以當靖宜獨自站著門廳前,心裏不是沒有擔憂的,好在房裏並沒有人。玫瑰色絲絨窗簾嚴嚴實實地從天花板垂向地麵,屋內掛著旖旎的阿拉伯壁毯,餐桌上搖曳著未熄滅的燭杯,映著昨夜的殘酒冷炙,顯出一種慵懶的靡靡氣息。她赤足快步走到窗前,將厚重的窗簾拉開,想要換換空氣。這時,從屋子深處飄出冰冷的聲音:“關上。”

她一驚,不知道聲音的主人在哪裏,可還是順從地拉上窗簾,室內重歸一派黑暗。

在蠟燭的微光裏,沙發上那堆刺繡浮麗的靠枕動了動,接著,一隻蒼白清瘦的手伸了出來。撥開黑色毯子,她這才看到他的臉。

是一張很年輕少年的臉,還沒有睡醒的麵容稚嫩清秀,一點也不符合管家口裏“標準嚴苛的蔡先生”形象。如果不是他身上有著不符合年齡的冷漠,靖宜幾乎以為這個年紀的男孩應該穿校服背書包出現在早班地鐵裏。

男孩並沒有看她,自顧自從靠枕和墊子的簇擁裏站起身。他身上那條黑色的毯子滑落下來,露出白到極致的胴體。

他沒有穿任何衣服。

廖靖宜垂下目光,穿過大廳走到餐桌前,戴著手套開始按管家的標準清理家居。其間少年去浴室洗澡,在廚房煮冷凍牛奶,將濕漉漉的頭靠在沙發上聽威爾第的歌劇,她都始終沒有抬頭看他一眼。

她想起管家說過,蔡先生有潔癖,歡喜自行打理自己的一切,譬如煮飯、洗衣。但他最厭惡抹布,也不允許自己的家裏有一點點灰塵。

“記得窗玻璃也要擦,但不準開窗簾。還有,我很討厭抹布,家裏不許有。”沙發上傳來悶悶的聲音,像折磨人的律令,令靖宜想起童話裏仙度瑞拉的繼姐妹,忍不住一笑。清理垃圾桶時,她注意到昨夜吃剩的牛排連著盤子被一齊扔棄——這就是管家口裏所謂的自行打理一切?她又是無奈地一笑。

然而在走出公寓前,廖靖宜始終保持沉默,不對主人進行任何置評。過早地淪入社會使她學會見怪不怪,畢竟這世上匪夷所思的事情太多,就像從沒有人料到美豔王妃戴安娜會在街頭逝世,而浙大醫學係才女廖靖宜會在同一天扔下手術刀,跑到香港來做女工一樣。

3

“每天下午到公寓做清潔,你可同意?”

“可我報名的是大宅……怎麽會是公寓?”她有些遲疑。

“太太一向念舊,大宅多年來都隻請老用人做。”管家瞄了她一眼,滴水不漏地讓廖靖宜瞬間明白自己的處境。

合同是硬著頭皮簽下的,寫名字的時候她的手指甚至有些顫抖——可她需要錢,在哪裏供職已經不重要,到連飯也沒有吃的地步,貧困會給予人殺伐決斷的勇力。

人是在揾食找工、摸爬滾打中學會低聲下氣的,刪除個人簡曆上醫學係肄業的名頭,才有主顧肯放心雇傭。不然,謹小慎微的管家們看向她的眼睛都長出一層荊棘:有這麽好的前途為什麽來做女工?是否有命案在身?慣犯,還是撒謊成性?

哪裏有人肯真心停下來聽她講一段故事,家境貧困,父親罹癌,幼弟念書,除了仰仗親戚介紹出境做工掙錢外,她沒有別的辦法。但這故事即使有人願意聽,她也不願講。

要怎麽講呢?跌落穀底已經不幸,再將自己的悲哀當成他人一段茶餘飯後的談資,使做人的骨氣也掉了個幹淨。

再次去到公寓時,廖靖宜預備了酒精同細海綿。

她隱身在一大片玫瑰色裏做事,少年關著門在房間裏拍非洲鼓,聲音咚咚,伴著一支非洲舞曲。那舞曲很好聽,有鈴子轉動的聲音。

廖靖宜耳裏聽著舞曲,將沾過酒精的海綿裹在手指上,細細地擦玻璃。大落地窗擦得極辛苦,又有厚厚的絲絨窗簾悶著,不多時額頭上就沁出汗珠。等到整麵玻璃牆擦完,她白色的短衫已緊緊地粘在背上,自己也聞得到脖頸和腋下微酸的汗味。

她極狼狽地從重重窗簾裏鑽出來,才發現鼓聲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了。昏暗的燭光裏,男孩在牆上奇怪地貼成一團。廖靖宜低頭走過他身邊,耳裏忽地又聽到鈴子的聲音。

她這才發現房間裏另有一個人,被男孩壓在牆上,很溫柔細致地吻著。女孩的肌膚在燭光照映下有一層蜂蜜的色澤,黑頭發鬆鬆散散地織成一條辮子,光潔的小腹下圍著阿拉伯舞裙,鈴子的聲音就是舞裙上那圈流蘇鈴鐺發出來的。

兩個人旁若無人地熱吻,鳶尾成熟嫵媚的香氣從女孩的身上漫開。靖宜跪在地板上擦地,來來回回地穿梭,心裏隻覺得尷尬,擦地板的動作不覺變快了些,連衣服的前襟也汗濕了。

“滾出去!”男孩忽然扭頭喊了一聲。

靖宜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直起腰,額頭上打濕的發粘在眼角,癢癢的,可她不敢去拂開它。對麵兩個人遠遠地望著她,燭光那麽美,他們在燭光裏宛如一對璧人。

“我做錯了什麽……”她低聲抗議。

在更大的怒火爆發前,戴鈴鐺的女孩好心過來解了圍。她催她快走,於是廖靖宜默默地到玄關換鞋。鞋太窄,她蹲下身去提,聽見女孩“噗噗”地在客廳裏噴香水,笑聲輕輕的,就像她腰上的鈴子。

“蔡仲寄,你要再這麽苛刻,就沒有人肯來這裏了。”

“可要是再多聞一秒她的酸氣,我就要死在這裏了。”

兩個人忍不住笑起來,笑聲很大,連音響裏的舞曲也跟著振奮起來。廖靖宜隻覺得腿麻到站不起來,死死地咬著嘴唇不敢哭,連擰開門鎖都那麽小心翼翼,不敢驚動屋內的旖旎。

站在電梯裏看著紅色阿拉伯數字一格一格往下跳動時,廖靖宜想起那些藥理書、外科學、生理試卷,想起導師的誇獎,想起清靜的校園和白色大褂上的消毒藥水味,她不是不驕傲。可那些過往如同飛逝的紅字一樣永遠墜下去,墜下去,她心裏有什麽東西輕輕碎掉了。

4

是後來在大宅裏同其他用人一起吃飯,廖靖宜才慢慢知道公寓的事情。難怪他們看她的眼光總是充滿同情,連做飯的紅姑都格外多留給她一碗熱湯。

他們說,仲寄連年節也不太來大宅,從鬧市到半山不過二十分鍾車程,他可以像陌生人一樣做到不聞不問。老爺已經不再提起這個兒子,他們體麵溫馨的全家福裏幾乎見不到仲寄的影子。

“人人話他孤寒,沒有心,老爺一生三個子女,哥哥姊姊多麽爭氣。他在英國留學,鬧出走交往壞朋友,幾乎害得老爺的名譽也不保,多少人看足了蔡氏的笑話。”紅姑悄悄告訴靖宜,之後又道,“現在的太太不是他的生母。他原來叫仲繼,太太嫌棄這個名字是要取長子而代之,硬生生改成仲寄——六歲,便買斷他離開媽媽來到這裏。”紅姑伸出拇指和食指,低低地比了個數錢的手勢。

人生如寄,難怪他是這個家的幽靈,徘徊在門檻外,始終不被接納。

廖靖宜自此對蔡仲寄多了一份理解,她也是向生活討一杯羹的人,是靠親戚的接濟才勉強熬到大學,她懂這種寄人籬下的滋味。

再看到男孩那冷漠的樣子,廖靖宜心裏就多了幾分同情,每天下午三點鍾打開公寓的門,背包裏帶足幾件白棉T恤替換,隻要有一點點出汗的跡象,就自覺去洗手間悄悄換下。

她成為在公寓做得最久的女傭。漸漸地,仲寄的餐盤會放在餐桌上由她收拾,再後來,他臥室裏的床品、貼身的睡衣也由她來負責換。

到第二年年末,廖靖宜已經趕不上大宅的晚飯,仲寄依賴她,連做晚餐的任務也一並交給她。學醫的人切割有種幾何般幹淨利落的美感,仲寄喜歡看她坐在餐桌旁,細細的手指按在餐刀鋼骨上,眉眼不動聲色,一副骨肉卸得幹幹淨淨。

他甚至給她切食物的樣子拍照,說她持刀時有種凜冽的美感。公寓有個空房間是他的暗房,平日關得很緊,輕易不讓人進去,連他那些腰上纏著鈴鐺的女朋友們也不允許。

他不出門的時候,會整天窩在暗房裏,有時候隨便躺在地板上睡著了,廖靖宜便輕手輕腳進去,替他覆上一床毯子。

十二月的時候進入聖誕季,大宅一早搬出裝飾品披掛打扮。靖宜每天從半山下到鬧市,沿街店鋪櫥窗亦粉飾上雪花麋鹿圖案。但跨進公寓門,才覺得這裏的時間好像停止了。

她從前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勁,日子久了才明白,這裏沒有人間煙火氣。公寓無論季節和時間,永遠嚴嚴實實地拉著窗簾,高高低低的燭台和水晶燈將房間固定在一片玫瑰色裏,連空調都四季恒溫在固定的度數。

平安夜的下午,紅姑叮囑她早早回來過平安夜,可就是在那天,她第一次不見了仲寄的影子。

5

那天靖宜等了很久,久到自己也覺得好笑——她算他什麽人啊。可她心裏偏偏有個篤定的想法,這樣的日子裏一定要有人惦記。

她蜷在地板上睡著時,做了個很美的夢。夢裏她在一大片碧草紛拂的原野上走動,天空的星星壓得很低,低得像要落下來。她剛剛踮起腳,金色的星就化作絲絲雨水落在她的唇上。

星星的味道,是雨水的味道。她覺得奇怪,想抓住星星看看,可手指間的金光瞬息沒有了。靖宜從夢裏驚慌失措醒過來,發現牆上亮起鵝黃色的小燈盞,是仲寄回來了。

她是迷蒙中把壁燈當成星星了,靖宜從地板上爬起來,笑自己傻。仲寄坐在沙發上,頭低垂著。她以為他喝醉了,遞給他一杯冰檸檬水,他伸過來的手指骨節上帶著血。

她嚇了一大跳,這才注意到他的衣服被揉亂,下頜隱隱一片青紫。

是在蘭桂坊喝醉同人打架了吧?家裏沒有備藥箱,想來仲寄也不會有。靖宜趕緊用毛巾裹了冰塊,輕輕敷在男孩的臉頰上。

很久以後,她還記得那一瞬間的屏息凝神,光、影與心跳都停歇——她站到他身旁時,這個向來壞脾氣、醉到不能自已的男孩,像受傷的小動物一般將頭靠在她的懷裏,低聲嗚咽起來。廖靖宜停了幾秒,將手溫柔地抱住他的頭,她的鼻子也忍不住酸起來。

“不要離開我,不要再丟下我一個人。”他的聲音裏帶著哭腔。

“不離開你。”

“你發誓。”

“我發誓。”

男孩終於安靜下來,不再鬧了。隔了一會兒,靖宜感覺懷裏的男孩變得沉重,才發現他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他身上還有烈酒的氣息,靖宜扶著他到臥室去睡。她第一次認認真真看清這張臉,少年的頑劣和天真,他的眉在睡夢中仍緊鎖著。

“都好了,勿使驚(不要怕)。”不知怎麽的,靖宜想起紅姑教自己的粵語。她用手指輕輕撫平他的眉,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這一句。聲音在暗夜環繞的房間裏,仿佛這一句能夠替她縫補一顆受傷的心。

第二天一大早,靖宜煲了養胃的粥,用保溫盒盛了放在仲寄的床頭,搭早班巴士匆匆返回半山,在大宅的花園裏就看見紅姑遠遠地招手。

“你去哪裏了?徹夜不歸,太太早晨派禮物時注意到了!”紅姑的臉色很難看,五官皺成一團。靖宜的心情沉重起來,忙解釋說是仲寄醉酒了。

“喝酒鬧事,他總是這樣。”紅姑歎了口氣,打量她的臉,很久才說,“你可千萬不要陷進去,我半世為人,清楚這樣的人不會負責任,你不要被他傷到才好。”

“怎麽會,我又不喜歡他。”靖宜摟摟紅姑的肩,微笑著到廚房裏喝水。抱著玻璃杯時,她才發覺手指不自然地微微顫抖,心裏亂得很。

就算……就算她有那麽一點喜歡他,蔡仲寄也不會對她有別的感情。在學校時靖宜雖然沒有戀愛過,但小說她是看過的。一個人若是愛另一個人,眼睛裏是藏不住的。

他是主,而她是仆,盡管他靠在她懷裏時令她心動,但酒醉的事怎麽能算。她明白他看著自己時的眼色,那裏沒有藏不住的星星。

6

後來仲寄開始教她怎麽衝洗照片,他喜歡膠卷的質感,有種不被修飾的真實。

“我的什麽都是虛的,房子、名字、財產,‘一場春夢了無痕’。”他笑著擺弄自己的相機,打趣自己,倒像在說別人的事。

靖宜坐在他身旁,連安慰也無從開口。仲寄愛旅行,有時不告而別,也不通知大宅,靖宜不知他的歸期,仍然天天乘車去公寓打掃守候。有時她轉動門匙時感受不到阻力,就知道他回來了。

他真是個還不會生活的孩子,靖宜不明白這樣的人怎麽會被管家形容為“生活自理”。她撿拾並洗刷他扔得滿屋子的行李,後來他更懶,索性讓她來衝洗照片,連相機也一並交給她打理。

她勞作的時候,他總愛守在旁邊。她在客廳擦玻璃、拖地,他就在沙發上讀英文小說;她在廚房裏燉湯,他就靠牆站著,大孩子一樣嘻嘻哈哈地打遊戲機。隻要不旅行,他黏她簡直到了形影不離的地步。

可這樣的黏不是愛,她的手被烤箱燙了,他也隻是停下遊戲看一眼說“怎麽那麽笨啊”,然後繼續打他的遊戲。

她照顧他三年,多少不是她工作的分內事,他扔給她,她也毫無怨言地做。

有時她也是不肯的,走馬燈一樣換的女朋友到公寓來過夜,衣服也扔給她洗。第二天卻發現靖宜隻清洗、烘幹了仲寄的衣服,那些粉紫柳綠的釘著珠片的女裝被挑出來用塑膠袋裝著,是無聲無息不歡迎的意思。

女朋友們不悅,但仲寄看了總是哈哈大笑,他喜歡看到老實的靖宜比自己更頑劣。

有時工作做完熬得太晚,趕不上大宅的晚飯點,靖宜就從包裏摸出在紅車厘買的牛角麵包抵餓。仲寄看到了,也不邀請她共進晚餐,而是搖搖頭:“作死啊,夜飯食咁多碳水化合物,明早起來臉腫成豬頭。”

他還說:“腫成豬頭我就不要你了,趁早滾,我這雙眼睛隻可以看到美的。”

他竟刻薄至此。

夜裏靖宜睡下,偶爾想起紅姑的擔憂,心裏像清水一樣空明。仲寄的刻薄於她有種塵世的安穩,她想象不出來和這樣的人戀愛有多可怕。那些換掉的前女友哭到妝都花掉,她也不是沒見過。

好在這世上還有第三種感情,比愛情低一點,又比友情高那麽一點。不擁有就永遠不會失去,細水長流總比焚燒後成為灰燼要好。何況那樣俊美的少年,能夠天天見麵已經是普通人最大的幸事,再前進一步就是禁地。她安分守己,止步在禁地麵前。

7

1999年的夏天過得不太平,老爺準備立遺囑了。

太太為此事已經有一段時間不搭理老爺,用人們不敢到客廳去,隔著牆壁也聽得到水晶杯子砸到牆上的聲音。以至於客廳的牆紙隔段時間要換,紅酒漬滲進布縫裏去,一點一點,如血一樣刺目。洇得多了,就連最好的擦洗劑也宣告無力。

老爺的意思,是大部分家產都由太太生的長子長女繼承,三分之一的現金同市裏的公寓留給仲寄。

可太太連公寓和現金也不想給仲寄,她的意思是不肖子孫沒有,仲寄不肖,就該剝奪繼承權出門自立。

這樣的分配公不公平,人人心裏都如秤杆一般明晰。連靖宜聽到這個消息,脊背也爬上一層涼意。可仲寄知道後,仍像個沒心沒肺的人,仍舊花天酒地交際。靖宜心想:他真的是被寵壞了,不曉得人世愁苦。沒有財產的蔡仲寄衣食都成問題,不會再有飛蛾般撲上來的女朋友,也不會有片瓦遮頭。

可轉念一想,她又覺得自己好笑。他六歲離開母親到蔡家來,寵壞了,寵從何來?

太太的娘家有權勢,兩個哥哥姐姐也對仲寄頗有微詞。仲寄除了不太親近的父親,身邊幾乎沒有任何援助。紅姑知道靖宜關心這樣的事,成了她在大宅的耳朵,絮絮叨叨地將新聞講給她聽。

靖宜一向是個不多言的人,風言風語聽了,從不在仲寄麵前透露半句。到底憂愁壓得垮人,秋天的時候,靖宜就病倒了。

她仍然每天到公寓去,坐巴士下山。家庭醫生給靖宜開了許多藥,可低燒一直不見好。仲寄不許她再勞累,切了檸檬兌蜂蜜水端上來,令她乖乖地坐在沙發上靜養。一直蒼白清瘦的廖靖宜,臉上因為發燒顯出好看的緋色。仲寄端水過來時,就在旁邊守著看了一會兒。她問他看什麽,他打趣,說要是她會跳弗朗明哥,現在勉強可與他史上最醜的那一任女朋友相比。

靖宜笑著問,那最醜一任的女朋友是什麽樣的?

“她同你一樣,不好看,體重一百三,身高一米二,頭發短短的,病懨懨、懶洋洋的……”

靖宜的腦海裏浮現一個邋遢女孩的模樣,心想,原來自己那麽差勁,臉色不禁暗淡下來。仲寄見她不開心,捧腹大笑,承認那“女朋友”其實是他幼時的第一個玩具布偶熊。

謎團解開,這笑聲也感染了靖宜,兩個人不禁樂成一團。樂過之後靜下來,才發現房間裏悄無聲息,是一種真空般的曖昧與不自然。靖宜思忖著“第一個玩具”的意義,不禁紅了臉頰,心像快要跳出來。

仲寄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眯著眼,往沙發上一靠。

“開玩笑啦。”

靖宜一愣。

“怎麽會有你這樣又悶又無趣的人,都說了是玩笑啦。”他譏誚地補上一句。

原來不過是個笑料啊。

靖宜的愛情經驗近乎零,沒有母親姊妹可以說,也沒有什麽同齡閨密可以貼麵講些小心思。夜裏躺在**,嶺南秋夜的鳴蟲在緬梔子樹下淒淒地唱。她翻來覆去睡不著,仰頭問同屋的紅姑:“玩笑是不是都有真話的成分?”

紅姑在那邊**困得緊,懶懶地應聲說:“這要看有多在乎一個人,在乎的時候,玩笑裏也是仰慕;不在乎,連開玩笑也不會顧及對方的自尊心。”

原來是這樣啊。

原來三年裏那麽努力,一天天、一點點細碎溫柔的親近,都不過是她的自以為是啊。

8

過了元旦後,大宅裏人人臉上呈現凝重的神色,老爺說至遲八月會公布遺囑,到時去公證處,誰也不可再阻攔他。狠話放出來,一向吵鬧不平的太太倒是安靜下來。有人私下說,太太已將最後的撒手鐧——離婚協議遞到老爺的書房。自此兩人不再鬧了,隻是紅姑送去老爺書房的飯菜老爺總是隻吃幾筷,再幾乎原封不動地退回來。

二月過舊曆新年,年前大宅的用人們照例去聖約瑟醫院做年度體檢,靖宜排在最後一個。檢查結束後,她看見蔡太太戴著墨鏡走進醫生辦公室,再出來時墨鏡已經不戴了,眼角眉梢都是喜意。回到家,紅姑在背後同靖宜咬耳朵,說很久沒看到太太這麽開心了,也不知有什麽好高興的,令人心裏發毛。

“她又不會吃了你,那麽怕做什麽。”靖宜微笑。

“你是不知道太太的厲害……”紅姑有些欲言又止,適逢樓下有客人來,兩個人急忙準備下午的茶點心。待紅姑再想起來這樁事,靖宜已經坐巴士下山去城區了。

香港不比內地,冬月裏仍然有明亮的綠意,碎碎的金色一篩一篩地從行道樹葉的縫隙裏漏下來。靖宜坐在雙層巴士的頂上,隻覺得一伸手就可以摟住整座城市的光芒。可她多不貪心,縱使是贈她黃金之城,她也隻願意安安靜靜守在一個人身旁,做他夜歸時不起眼的燭光。

仲寄這一兩年收斂很多,也知道偶爾去大宅會會父親,替公司裏抓些不緊不慢的業務。做生意他學得吃力,不如兄姊上手快,可他們也不教他,任憑他在市場上栽跟頭。

父親那邊收到虧損財報根本不當一回事:“隻要他肯收心,就當交學費練手好了。”太太聽了氣得臉色發白,當著人說從小也沒見他對兩個大的有什麽笑臉,一點點錯也罰得要死要活。如今仲寄長大了,到底是賤人的血脈,懂得看臉色討好。

她將仲寄說得這樣不堪,有時男孩就在書房裏,聽見樓下客廳裏蔡太太尖銳的聲音,旁人都悄悄捏一把汗。仲寄就像聾了一樣泰然自若,兩父子都不作聲。

這些事靖宜自然不會知道,她的一顆心全放在公寓裏,平日也不太管仲寄的行蹤。可紅姑一雙眼看得清清楚楚,爭產的風波已經在水底下沸騰起來,但表麵還是風平浪靜。紅姑心裏有一種懼意,她不知道該不該對靖宜說,又或者說了也隻是徒增她的煩擾。

9

四月底,靖宜再度病倒,症狀同去年秋天一樣,連綿不斷的低燒,臉上泛起詭異的紅,稍稍做些累活就氣喘籲籲的。可她不敢停下來,隻要一停下來,仲寄的臉色就**一陰。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喜歡是沒有道理的。靖宜有時被仲寄的刻薄無禮氣到,自己也好奇怎麽會在這樣一個人身邊待這麽久,心裏默念一百遍,再也不要理他了。

可再見到那個人,她的心還是會隱隱作痛,想著從前他的好。

從前……仲寄從前還照應她,到後來嫌棄已經浮在麵上。即使靖宜病好後,他已經又像她初到公寓的樣子,一張臉凍在冷漠陰鬱裏。她切牛排給他,從前他那麽喜歡看她潔白纖細的手指,現在也變得不耐煩,催促她太慢就算了。

靖宜一度咬著牙隱忍。如果從開始到現在一貫如此,她也不是不可以承受。可一想到這是那個會深夜在她的懷抱痛哭的男孩,喜歡黏在身邊看她做飯打掃的男孩,手把手教她玩攝影、洗膠卷的男孩,他也曾對她溫柔地笑過……一想到這些,她的心就像被狠狠攥著,攥到疼,痛到無法呼吸。

七月,仲寄再度不告而別。靖宜乘車去到公寓,鑰匙擰不開,才發現門鎖已經被換掉。是那時她才明白,離開的時候到了。

他出去了整整一個月,八月初回到香港,一下飛機就看見靖宜坐在他的門前。

她沒有他的鑰匙,不知道他的歸期,就日複一日每天下午到公寓門口守著,生怕哪一天他回來,沒有人給他換上幹淨的床單,沒有人清洗他沾滿了世界風塵的行李。

可仲寄看到她,也隻是漠然地扭過頭去。第二天,全港掛起十號風球,她仍然風雨無阻地出現在公寓。

他還在倒錯的時差裏困倦未醒,開了門,指了指滿屋亂扔的行李,要她去替自己整理清洗。

靖宜今天做得格外賣力,不隻做完仲寄交代的事,連廚房的角落縫隙、水晶燈流蘇墜子這樣微小的地方也擦拭得幹幹淨淨。忙忙碌碌清理完一圈,她還未來得及歇一歇氣,仲寄又喚她去暗房替自己衝洗膠卷。

是他新拍的幾大卷膠卷,她不知道他去了哪裏,這麽多年,她從來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她已經又餓又累,疲倦得手不住地顫抖。仲寄看她一副沒精神的樣子,不滿地奪過鑷子自己衝洗。

已經是夜晚九點鍾,她坐在他身後,咬著紅車厘的牛角麵包,像從前一樣看他洗照片。男孩的側影像希臘雕像那樣好看,她的目光輕輕撫過他的鬢角,他的鼻尖,下頜的弧度……

“喂。”

她回過神,他終於肯跟她說說話了。

“發胖我就不要你了。”

是這樣啊。她的眼淚無聲無息地落下來,男孩背對著她,笑著說這不過是個玩笑。可他沒有笑,她也沒有。他開始自顧自地說起自己旅行的地方,這是第一次他告訴她,那些異域的風土人情。

他說了很多,他們好像很久都沒有說過這麽多話了,她腦子裏空空的,隻記住了Hazdistazi,似乎是這個詞來著。他還說了別的什麽?她都不記得了。

臨別時,他沒有送她,她輕輕帶上門。在門合上之前,四年的時光飛速倒轉,轉回到第一天,在眼淚如雨水一般落下之前。她心裏知道,這扇門已經永遠地對自己關上了。

10

後來靖宜辭了工,走在香港的街頭,才發現已經是新千年。她剛到這地方時還是1997年末,全世界矚目於美豔王妃戴安娜在車禍中香消玉殞,四年後已經沒有人關心這個舊聞。她零零散散在餐館裏打過幾份工,有一次聽新聞播出前段時日的十號風球,慘況驚人。可她腦子裏飄飄搖搖的,如隔世一樣遠。

2017年,靖宜帶全家人去香港旅遊。路過尖沙咀時,他們意外地逛進一個展覽中心,這裏正在舉辦攝影展。一幅一幅畫看過去,小侄女不喜歡看黑黢黢且沉重的主題,一雙小腿東奔西走,很快就跑得不見人影。靖宜怕她走失,跟在後麵追了上去。

她看她即將跌倒,可已經有個人迎麵摟住了孩子。她抬眼看那個人的時候,隻覺得十幾年的時間都細碎地風化,整個場館裏仿佛隻剩下他和她兩個人相望。

“好嗎?”

“很好。”

“我也是。”

“那麽再會了。”

兩個人沒有說話,隻是遠遠地隔著人海站著,彼此用眼睛注視著對方。可分別的時候,誰心裏都明白,再也不會相見了。

再尋到小朋友時,她正站在走廊盡頭的大幅照片前看得出神。靖宜蹲下去抱她,小姑娘卻不肯走,胖胖的小手指著照片問:“姑姑,這是不是你?”

她扭頭看,在所有的黑白照片裏,這是唯一一張彩照。舊膠片的顆粒感,年輕女孩在靜謐地微笑,坐在餐桌前專心地切一份牛排。她背後是緋紅色的落地窗簾,她看到落款,名為My Hazdistazi。

我的雨水,我的峽穀,我的緋紅色岩石絲綢。

“認錯了,世界上相似的人很多,這不是我。”她輕輕地搖頭。

這真的不是靖宜。很多很多年前,在他們都還年少的時候,在他們都還是男孩和女孩的時候,她心裏有過他。她等了很久,以為終會等到,可後來終於死心了。

她抱著孩子,一步一步往回走。孩子被她摟得生疼,她將頭埋在孩子柔軟的脖頸裏,想起很多很多往事。

直到紅姑在前年去內地旅遊時,靖宜招待她,紅姑才說起她辭職以後發生的怪事。八月底的遺囑出來,蔡仲寄沒有分到任何遺產。聽說是他和蔡太太達成了協議,隻要治好某個人的病,他甘願放棄繼承權。

可那時候蔡家上下都沒有人生病,連紅姑也覺得奇怪。直到太太去世,才在遺物裏發現了她偽造的病曆,那是廖靖宜的體檢報告。原本隻是普通的發燒,卻被修改成致命的血液病。

“陰差陽錯就在這裏,小少爺為了自保,從來沒有軟肋。隻因你做得最久,太太才會拿你開刀。”

她又說,蔡仲寄放棄遺產後,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靠什麽為生。離開時,他將蔡家給予的一切都還了回來,隻帶走了小時候他生母留給他的一個破舊的玩偶熊……

“姑姑,你哭了。”

是的,她哭了。人生跟她開了個最大的玩笑,直到站在歲月長河的這一邊,才知道很多很多事都已經回不去了。

尾聲

這是一個半真實的故事,故事裏的靖宜在教堂做義工,在看到我為愛情煩惱時,告訴了我這些往事。四十多歲的靖宜,鬢角已經有絲絲白發的痕跡。

她說,你要懂得,年輕的男孩很多時候不懂得如何表達愛意,隻覺得欺負一個女孩就是愛,他們真的很傻。

“但是,我也很傻。看不到那些被掩飾的愛,六歲就獨立生活的孩子,怎麽會不懂得照顧自己。”

“可有一點我不是很明白,您是從什麽時候喜歡上他的呢?”

“啊,其實平安夜的那個夢是真的。”靖宜抱著胳膊,眼神像少女一樣迷惘而純真,“那個夜晚,星星化為雨水,是真的落在了我的嘴唇上。”

這場雨落了很久。

一生兩地,彼此都沒有再遇到別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