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之圃

1

今年的天氣不同於往常,到仲夏龍舟雨還沒有落下來。海平線上積雲層湧,精白如同厚實的蠶繭。隻有海上的雲才會有這種白,再往上晴空萬裏,日光傾城。

我坐在台階上看著海麵,想如此發呆一整天。來來往往的人從台階上過,手邊一瓶青瓜味蘇打水,冰涼綿密的水珠在玻璃瓶外層凝結。每每握住,覺得自己像握進小美人魚濕涼柔軟的發裏。

但不能坐一整天,喝到蘇打水見了底,就起身,抖開卷好放在一旁的圍裙。在海豚旅舍的走廊裏係好深藍色圍裙的帶子,將空的蘇打水玻璃瓶靠在牆根。

每逢客人稀少的淡季,或者島上起大風的時分,我就會清潔旅舍。用青檸檬氣味的護理劑擦拭桌椅;清理鑄鐵煎盤,烤幹並塗上薄薄的油;拆洗白色棉布窗簾,晾在屋簷下。風吹進房屋時,能聞得見皂粉清苦的氣息。

我住的地方在海豚旅舍的三樓,是一間很小的閣樓。打烊以後,熄了房裏的燈,端著蠟燭上去,燭台是從海邊拾來的碩大貝殼。

我從島外郵購回來許多蠟燭,淺藍、湖藍、克萊因藍,還有一種在光照下如同淩晨海麵的灰藍。蠟燭被一支支排在窗台上,妥帖而緊湊。

島很小,並不算得什麽風景如畫的勝地,但因為是這附近唯一的島嶼,所以成為對岸陸上居民打發時間的去處。這天正在揉麵團的時候,電話響了起來。

“榕樹?很大的榕樹……啊,我馬上過來。”是臨時預約的客人,不知在哪裏搜索到旅舍的號碼,在電話裏說是一家人,在島上迷了路。我用手肘按掉電話,將麵團覆上保鮮膜。找不到這裏是常有的事,海豚旅舍雖然在島街中段,但周圍錯綜複雜的山陵地形,讓小島的每條路都連著蜿蜒的台階,每條由台階組成的巷陌都可能通往別的地方。

來到岔路口時,古老的大榕樹下正站著一家人。說是一家人,確切地來講,隻有一位戴墨鏡的中年女士和一個白皙的少年。天氣如此炎熱,兩個人卻穿著統一的灰色長袖運動套裝,戴墨鏡的女士向我示意。

“您好,海豚旅舍。”我趕忙上前微微欠身。

她摘下墨鏡,微妙地打量了我一眼。女士四十歲左右,妝容精致,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上十歲左右。

“怎麽是個女孩子?”她指了指自己身後兩隻大行李箱。

“不好意思,旅舍目前是我一個人經營……”

“你們不會是那種黑心小店吧?這地方看起來就沒有什麽像樣的住處,我以前去巴厘島玩過,那裏的度假屋才叫一流。哎,要是亂收費的話,我會向工商部門投訴你的。”

我默默拎著行李箱往山上走,心裏感受到無法言喻的挫敗,努力想要在客人麵前顯得專業,然而一失手還是將箱子的角磕碰到了台階上。

女士大聲責備著我,一直沉默著的少年忽然奪過了箱子,獨自走向前麵。他母親想要阻止他,但少年不悅地推開了母親,那女士因此住了口。

一路上氣氛壓抑極了,我意識到接下來的幾天該是何等艱難。

2

晚飯前,我準備將驅蚊的草藥香囊掛在旅舍的各處窗口,在敲少年的房門時,他讓我稍等一會兒,等他終於過來開門,我不得不從極其窄小的門縫裏遞給他香囊。

“您好,這個是驅蚊的草藥,請掛在床邊或是窗口。”

“不要,最討厭藥了!”

他厭惡地大聲說道,我的心又緊縮起來。

“是天然的植物呢,不怎麽濃烈,倒可以驅趕蚊蟲。”我小聲解釋,他終於將房門開大了一些。

房間沒有開燈,走進去時我陡然聞到空氣裏淡淡的酸臭味,在窗口掛好香囊後,我轉過身,少年仍然站在門後。借著微薄的暮光,我注意到房間地板上用紙巾掩蓋著的嘔吐物。

“需要我幫——”

“不要管我!”這孩子的臉上,又露出下午麵對他母親時那種固執又冷漠的神情——明明他就在你身邊,你卻能感覺到他將你推得很遠很遠。

在黎鬆的臉上,我也曾看到過這樣的表情。

那是我們在一起的第六年,戀人的關係似乎變得像一鍋快要煮幹的湯,我盡管遲鈍,也覺察到他和我之間日益增大的分歧,有時因為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們會整夜不睡倔強地爭執,似乎後退一步就是對方的勝利,而自己整個的內裏被否定和損毀。為了和平,他立下絕不吵架的約定,以至於到後來我們幾乎沒有任何交流。

那時,哪怕隻是訂菜譜時食物口味的鹹淡,一旦知道我有不同的想法,黎鬆的臉也會轉開,不再說話,臉色瞬間變得漠然。

這樣的冷暴力,曾如同塵埃一樣充斥著我的日常。

半個小時後,少年下樓來到廚房找我。

“這裏晚上有什麽消遣嗎?”

“你想要什麽樣的消遣?”

我認真地看向他,這孩子大概十三四歲,模樣像他媽媽,有著一雙好看的眼睛。他的頭發剃得很短,發根在頭皮上形成青黑色的陰影。我喜歡看男孩修剪幹淨的發根,如果脖頸修長雪白的話。

他想在我麵前裝成熟,卻一時答不上來,默默咬緊的牙關在臉頰上形成有力的線條。小孩子容易生氣,仿佛什麽事都能傷害到他們脆弱的自尊心。我心裏有些好笑,轉身布置三人份的餐盤。

民宿的飲食按照日常簡單的菜譜,如果客人有需要,也可以額外采購。令我鬆了口氣的是,這對母子對我的廚藝並不挑剔。尤其少年,他幾乎隻吃一點點玉子燒和蔬菜。

夜裏忙完雜務,又一一檢查門窗和燃氣,舉著蠟燭上到閣樓,將蠟燭放到床頭時,有人輕輕敲響了我的房門。

“誰?”

“我睡不著。”少年垂頭喪氣地走進來。

他端詳我的房間,走近窗台,拿起上麵一支支高矮胖瘦的蠟燭把玩,把它們像樂高積木一樣拚湊、堆疊。末了,他挑了一支巴掌大的蠟燭,在手裏掂了掂:“姐姐,這個送我。”

我一直自顧自地看書,沒有理他。對於他的喜怒無常,我略有驚訝,但並不生氣,是因為他叫了姐姐,還是別的什麽?到這時我已經看出來他是個被寵溺得有些過頭的小孩,似乎不太了解正常的社交禮儀,隨便對人發脾氣,隨便走進不合適的場所,隨便討要東西。但我又莫名喜歡他的自然,仿佛世界對於他還沒有展露殘酷的一麵,是青澀而不知圓滑的元氣。

見我不吭聲,他湊過來:“你在看什麽?”

“書。”

“沒意思。”

隔了一會兒,他又湊過來:“有什麽書看嗎?”

“你真有意思。”

他笑了,露出兩顆潔白的虎牙。我翻身起床,想了想,從壁櫥裏拖出一個竹筐,推給他。

“隨便挑。”

他埋頭翻書,大多數隻翻了一兩頁就扔在一旁。最後他挑了一本深藍色封麵的書,書名的燙金文字都磨花了。他一見這書就很中意,翻也沒翻,徑直夾在了胳膊下。

臨走時,他帶著戰利品,高興地對我揮了揮手,說有機會再見。

3

天還未亮,我便裹著禦寒的披肩在廚房裏煮早餐。少年的媽媽特別交代過我,這一天他們要早起去海邊看日出。

他們從來沒有看過海,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出生在小島,也在這裏成長、工作,從不認為“看海”是一件人生必須要做的事情,不過細想起來也並不奇怪。

黎鬆以前說過,隻有巴黎人才不會夢想去巴黎。中學時代他坐我前麵,語文考試的作文題目叫《我的夢想》。我們不約而同地寫了拉薩,在作文的末尾,我們還寫了一模一樣的句子,“總有一天我會去到那個地方,在倉央嘉措走過的夜晚,看看東山月亮。”老師沒說什麽,倒是周圍的同學嬉皮笑臉地擠對我們:“怎麽這麽像?不如你們一塊去拉薩看月亮得了。”

那時我氣極了,問黎鬆是不是抄我的,黎鬆說怎麽可能,我沒抄他的就好了,並且考試時他還坐我前麵呢。我又問他怎麽也要去拉薩,黎鬆說憑什麽他就不能去,巴爾紮克說過,隻有巴黎人才不會夢想去巴黎。

“可是他們都在笑我們。”我幾乎哭起來。

“陳夢邇,別在意,不過是一件小事。”

直到上大學後成為黎鬆的女朋友,我才知道,他的文具盒裏藏著一麵小鏡子。他上課偷看我,他的作文是假的,連那句巴爾紮克都是現編出來的。

“你起得很早。”女士接過咖啡。其實她比我更早,已經化好了全套的妝。在她這個年紀,想要不放縱自己的外形,比早起煮咖啡更困難。

我沒有直接向她表示我的讚賞,對於她的刁難,我仍心有餘悸。在等待少年下樓的時候,她已經喝完了咖啡,正小口小口優雅地吃著燕麥蛋奶薄餅。

“待會兒我兒子的薄餅多放楓糖不要奶,咖啡換成——”

我失手打翻了手邊的碟子。

“怎麽了?”

“沒事。”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碎片用廚房紙包好,再扔進垃圾桶,“他的口味跟我一個熟人很像。或者,給他換熱可可?”

她沒有回答我。少年走進廚房,頭發亂糟糟的,打著嗬欠,臂彎裏還夾著昨晚借去的那本書。

“咖啡。”他懶洋洋地坐在餐桌前,往椅背上一靠,一副毋庸置疑的語氣。他母親無奈地和我對視一眼。

客人們出發去海邊以後,我快速地收拾完廚房。夏天早晨的時光清淨,令人無限珍惜。站在院子裏給花草澆水時,我抬頭觀察天空的雲。雨一直沒下,旅舍附近的草木都有些蔫蔫的。如果再這樣旱下去,我思忖著該在院子裏搭個暫時性的涼棚。

還在設想涼棚的式樣時,小鬆從海邊回來了,我看了看表,還不到八點鍾。

“你媽媽呢?”

“她沒看過大海,想多待一會兒。”他的神色顯得疲倦。

“喜歡的話,大海一直在那裏。”

“可是看海的心情卻不會一直等在那裏嘛。”

他嘟噥著,從餐桌上拿起那本破舊的書,坐在窗前的搖椅上閱讀起來。

我思忖著他方才的話,忽然,他隔著落地窗問我些什麽,在老舊水管的嘶嘶聲裏,我聽不清楚,打著手勢讓他再說一遍,這一次我關掉了水喉。

“姐姐,你有沒有愛過?”叫作小鬆的男孩,聲音大而清晰,沒有一絲輕褻,這就是那時他全部的話了。

4

我坐在簷廊的台階上,和小鬆隔著窗子,窗玻璃上有九十年代的菱形花紋。那時候很流行這樣的木格結構,關上窗,你就像關上了一片霧,外麵的世界朦朦朧朧。

我說,早年間這個地方還是一家有名的冰室。小學時一次春遊,全班路過這裏休憩,我和班上一個男生並排站在這扇落地窗前吃紅豆冰,同排的還有另外幾個孩子。老師覺得有趣,就給我們拍了照。那時我記憶不深,照片也不知去向。

再長大一點兒,那個男生和我,我們還是在同一個班,他坐前麵,我坐後麵。年年春遊,我們都會經過這間冰室,但一直沒有再進來吃過紅豆冰。

“你們是怎麽在一起的?”

“因為我想去拉薩,他高考的時候果真填了那個地方的大學。”

“你被感動了?”

“確切地說,我是被一個電話打動的。高考結束後,大家尚不知去向。有一天他打電話給我,說他就在拉薩,信號不好,風很大。他說如果拉薩是我的夢,他願意活在我的夢裏。”

“再後來你們就買下了這所房子?”

“是的,他覺得這很有紀念意義,他一直保留著老師給他的那份照片。”

“可惜,那是你們最好的時候。”

他像個大人似的歎了口氣,我有些驚愕,半晌沒有應聲。等我回過頭,小鬆已經將攤開的書本蓋在臉上睡去。我站起身,打開水喉,緬梔子香氣四溢,在南太平洋溫煦的風裏,這樣的風容易令人迷惑,不該說起很多事情。

快到中午時,小鬆媽媽才回來。她將早晨帶去禦寒的外套拿在手裏,一走進來就訴苦,說海邊除了水就是沙子,一點意思也沒有,又問我有沒有飲料。我從冰箱裏拿出冷凍的檸檬切片,她走到窗戶下看了看,躡手躡腳給睡著了的小鬆蓋上她的外套。

小鬆媽媽不願意滿頭大汗地和我們一塊吃午飯,同我打過招呼後就上樓洗澡。往烤箱裏放用酸薑醃過的鴨脯時,小鬆走了過來。

“我媽媽哭過,她衣服上有眼淚的味道。”

“你醒了?”

“我根本就沒睡。”

“你怎麽總是思慮那麽多的事情?現在的小孩都這樣嗎?”我忍不住開口。

“喂,現在這個世界可是大人創造的,是現在的大人都不開心。”

我不搭理他,將盛滿白米的竹篩放在龍頭下衝洗。我叫他出去他也不聽,始終站在一旁,自顧自地同我搭話,問我有沒有看過安徒生的《小美人魚》。

這孩子十分機靈,我吃過他的虧,因此決定封閉自己。他說所有的美人魚小時候都要在海底修建自己的花圃,愛上王子的那位呢,從小就在花圃中央放了一尊撿來的人類大理石雕像。其間我沉默地將米倒進電飯煲,擇菜,切碎佐料,我滿心思量著接下來的菜譜,在切開洋蔥之前,我終於不耐煩地用刀尖朝著廚房門口指了指。

“出去吧,我不想看到你哭。”

他看了一眼洋蔥,這次倒是很順從地走了。

下午,小鬆仍然被書本牢牢吸引,隻願在旅舍裏休息,他媽媽隻好獨自去島上漫遊。

我想起上午的事情,仍然覺得有些後悔,為什麽要在一個陌生的小男孩麵前說那麽多呢?畢竟在這個世界上,不存在一個人能完全理解另一個人。

黎鬆當初買下這間冰室的時候並沒有同我打招呼。他不知從哪裏東拚西湊借了一些錢,那時冰室已經落敗,小島的年輕人在逐漸流失,他站在荒草叢生的院子裏向我展示他對於未來的設想:他要把這裏夷平,然後重建一座溫馨的旅舍。

他背對著大海,雙手攤開,在空中比畫出一座房子的模樣:“夢邇,其實拉薩一點意思都沒有。看看這兒,這裏才是我送給你最好的禮物。”

那時的我,心中卻驀然生出巨大的荒涼感。我抬頭望著院子裏的黎鬆,海風、午後陽光、因為興奮而微微出汗的他,世界縮小了,小得隻能在我眼眶裏打轉。我努力微笑著問他,不是說好了我們畢業後會有一個間歇年,一邊打工一邊環遊各地嗎?

黎鬆走過來攬著我的肩,目光灼灼地望著我說,如果你愛我,留在這裏,你就可以遇見整個世界。

5

推著清潔車整理客房時,我突然聽見椅子倒地的聲響,連忙過去察看。

小鬆側躺在**,椅子好端端地放在窗口。我退到走廊裏,隔了一會兒便聽見房間裏男孩微微吸氣的聲音。

我忍不住笑,回到閣樓上翻出跌打藥膏,再返回樓下,果然看見小鬆已經坐起來,袖子挽得高高的,正用手揉著自己的關節。

看見這孩子靜脈處青紫斑駁的皮膚時,我並不驚訝,為了他小小的麵子,我默默將跌打藥膏放在他的床頭。窗外是成片的綠樹,散發著熱帶島嶼特有的氤氳的氣息。大太陽底下,一條流浪狗垂著頭慢慢走在防洪堤的陰影裏。

“在想什麽?”

“想你為什麽要爬上凳子。”

“喂,我可沒什麽不好的想法。”

我笑著轉過頭去看他,他已經塗好藥膏,將卷好的衣袖慢慢放下。他的軀幹在空****的白襯衫裏,日光下細看單薄得有些令人心酸,是那種一望而知的、病態的孩子。

“我沒說你有什麽想法啊。”我輕輕抖開新換的床單。

“你剛剛就是那麽想的。實話說吧,我站在椅子上,隻是想看看從這兒能不能看見海灘上的媽媽。”

“看不出來你這麽關心你媽媽。”

“你再這麽說話,我就不和你聊了。”

他有些賭氣,把頭偏過去,沉默了一會兒,又主動開口道:“今天上午我提前回來,就是發現媽媽在哭。我想給她留個私人空間,好好地哭上一場。她平時要照顧我,又要忙工作,周圍都是人,她沒有地方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我看向窗外。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媽媽是酒吧裏的調酒師?她很漂亮是不是?白天她需要在家照顧我,就隻能夜晚去酒吧做調酒師。調酒師這樣的事,雖說沒有特別規定是男人的工作,可在那樣的地方,男人總歸是安全一些的。你別怪我媽媽,她隻是習慣了凶猛地保護自己。”

“我沒怪她。”

“可你也並不喜歡她。”

我坦誠地沒有再辯解。

“你這麽愛看書,怎麽不去上學?”

“那不關你的事。”

我以為我已經是他的朋友了,一時間覺得口幹,有微微的汗從額頭上冒出來。我正要離開房間,他又問能不能別撇下他一個人。

我忍住笑,從圍裙兜裏摸出一張便利貼,教他折千紙鶴。折到一半,他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忽地從**跳下來,衝進洗手間就劇烈地嘔吐起來。

我連忙喂他喝水,再扶他到**休息,其間他又吐了好幾次。他身上原先幹爽的白襯衫經過一番折騰,此刻已經濕透。我有些驚慌,心裏有不好的預感,用手背探他的額頭時,冰冷的汗水如同膠水一般黏膩。

我翻出櫥櫃裏厚厚的棉被,再替他換上幹淨的衣服。目睹他身體的時候,雖然早有準備,卻仍然覺得觸目驚心。男孩瘦到肋骨凸起,軀幹部位密密麻麻浮現出紫紅色的皮下血斑。將衣服套到他頭上時碰到他的肩膀,感覺綿軟無力,絲毫沒有少年應有的健壯。他道了謝,閉上眼睛,沉沉地睡去。我在樓下忙碌了一會兒,內心始終不安,每隔十五分鍾便上去量一次體溫。天色逐漸陰沉,我聞到空氣中泥土濕潤的氣息。

大雨就要降下,我想起獨自在海邊散步的小鬆媽媽,有些擔憂,走到櫃台前撥打她的電話。

6

自始至終,我都沒能去成拉薩。

大學時代,黎鬆在藏區生活得並不快樂,他在電話裏說,宿舍樓常年彌漫著藏香的藥煙氣息和酥油茶濃鬱的膻味。這裏並不適合我們,夢邇,沒有倉央嘉措,也沒有東山月光,學校被包裹在一片棕色的荒嶺之間。他因此無比思念南方鬱鬱蔥蔥的小島,所以剛畢業,他就如釋重負地逃了回來。

不知道為什麽,我沒有告訴黎鬆,和他在一起的那幾年,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去拉薩看他。我隻是本能地覺得,拉薩應該是我一個人去的地方。該如何描述這樣的心情呢?就好像一個人打著為你好的幌子,偷走了屬於你的夢境一樣。拉薩不再掛在我的心頭,我像所有敏感的女孩一樣,感受到黎鬆過分的熱情,卻也同所有不會拒絕的女孩一樣,不知該如何體麵地結束這樣的熱情。

在海豚旅舍建立起來的頭幾年,我們背負著巨大的債務壓力,有時夜半醒來,需要獨自在廚房裏抽煙以平靜下來。旅舍並不是我要的,可我卻無法從情理上扔下這一切,讓黎鬆一個人去還債。我們艱難地學習營業,承擔廚師、保潔、園藝和侍應生的所有活計,接受客人的投訴和辱罵,不停地往返大陸辦理經營旅舍的相關文件。那幾年我唯一的期待,就是在旅舍前麵的院子裏種下郵購來的世界各地的花草,讓它們在眼前生長,再暗自構想遠方的模樣。

院子裏的花開了一次又一次,我不敢告訴黎鬆,我並沒有在這裏遇見世界。各種膚色的客人隻是這個世界簡短的條形碼,而我想要更深入地,通過旅行將經曆刻進生命。

我們開始冷戰,我越來越渴望自由。

天越來越暗,風猛烈推搡著台階兩旁的樹林,小鬆媽媽的電話始終無法接通。我上到二樓,看見小鬆仍在熟睡,便在他的床頭櫃上留下字條,然後穿上雨披,打著手電筒決定下山去尋找小鬆媽媽。

雨開始下起來,起初並不大,台階漸漸在暴雨中模糊成光亮的一線。我努力在手電筒的光線裏辨認方向,沿途呼喚她的名字,一直走下台階來到海邊。風雨如晦,氣溫開始急劇下降,飄搖中的大海帶有末日之感,濁浪翻湧著席卷沙灘。自然與人類的界限在於此,我不能再往前走,海風會將我帶入深淵。

我逆風逐步退到海邊的檳榔樹林,在林中又尋了一陣,仍無結果。走到樹林盡頭時,已經快哭出來。我無法想象在這樣的天氣裏她會遭遇什麽。搜索到礁崖一帶時,隔得很遠,我已經能聽見崖邊浪聲轟鳴。從懸崖下衝來的海風,頃刻間吹掉了我的雨衣兜帽,手電筒滑下了山坡,光源完全熄滅,隻剩雨水從天空直灌進脖頸。

忽然之間,我認出了這是哪一處懸崖。

身側的防風林變得森然可怖,海浪從懸崖下嘶吼著,一直往前走,就是深淵。黑暗的吸引力如此巨大,像站在高樓上望著下麵,那是令人無法移開眼的幽暗旋渦。我站在雨水裏,一時愣住,眼淚不自覺地汩汩地流出。

是在這一刻,我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了自己對於這個世界的虧欠。這一刻,我站在了人世和大海之間,生和死之間,我站在黎鬆的麵前。

對不起,如果有輪回,我祈禱你的靈魂可以轉生在幸福的地方。來生不要再遇見我,來生值得談很好的戀愛。

對不起,在那個我們錯失彼此的夜晚,為了尋找出走的我,你是如何墜了下去?那時你的心情,是否還記得我臨別時說的糟糕又刻薄的話語?那些足夠劃過人心的真相,因為憤怒而誇張的成分,是否也令你的靈魂深深痛楚過?

所以。所以你究竟是迷失了道路——還是故意的呢?

如果你聽見了——

跪在雨地裏,我忍不住號啕大哭。

真的對不起啊。

對不起,這麽多年來,我們讓對方不快樂。

7

我精疲力竭地回到旅舍時,小鬆媽媽已經坐在了門口。她或許是走錯了路,又或許是我繞錯了巷口,我們始終沒有遇見。風雨變得清淺,雨帶移向陸地,夜色裏隻有些微的屋簷水,滴滴答答地落在靠牆的蘇打水空瓶裏。

我們坐在廚房裏,用吹風機吹著頭發。小鬆退了燒,她剛剛上樓去看過,並喂他吃了藥。我在燃氣灶上燉著薑茶,彼此疲倦到沒有一絲力氣。

“可以抽煙嗎?”

我點點頭。

“剛才,我差點就回不來了。不知道為什麽,在某個瞬間,我不想再回來了。”她低下頭,將濕漉漉的頭發從臉上撥開。她的臉上脂粉全無,顯出一種青黃的顏色。我知道在她眼裏,我也好不到哪裏去。

薑茶煮開了,我倒了一杯端給她。她把煙夾在手指間,隔很久才吸一口。煙的火光在暗夜裏跳躍,她慢慢說起小鬆父親的離開、小鬆日益惡化的疾病,還說起她一生抓不住的所有,將頭埋在雙膝間哭泣。

我隻是將手輕輕地放在她的背上,彼此都沒有再說話。那時我有一個奇怪的想法,想這一刻,一個平凡的人,一生需要愈合多少創麵。

第二天一早,他們離開了小島,小鬆被帶回陸地住院。此後,我再沒有見過這對母子。他們還會去別的地方看海嗎?

半年後,我接到一個快遞,打開來看,是小鬆媽媽的一封信,一支被雕刻成美人魚的蠟燭,和一本深藍色的舊書,書封麵的燙金文字都磨到消失了。我想起這是怎麽一回事,於是坐在窗前的搖椅上,順手翻開這本書。

這本書我從未看過,細想起來並不算是我的物品,仿佛是前一任房主遺留下來的。記得粉刷旅舍時,黎鬆要扔掉它們,我有點舍不得,便統統用竹筐收好放在閣樓上。這是一本很久以前的童話書,紙頁薄軟發黃,帶有陳舊的氣味,陳舊得像是過去的時間本身。我翻了幾頁,從書裏掉下來一個東西。我撿起來放在掌心,是一隻折了一半的千紙鶴。

我記起這是我教他折的。

小鬆不愛惜書,每個故事背後的空當裏,都留下他不甚整潔的點評。有的寥寥數字,有的洋洋灑灑,鉛筆、圓珠筆、中性筆都有,亂糟糟的,不屑一顧,仍是十三歲小孩子的壞脾氣。

我翻到《小美人魚》時,看到他在文末一段奇特的隨筆——

在一個夜晚,沒有下雨,也沒有刮風,一個健康的我遊進蔚藍色大海,去到了小美人魚的王國。如果我找到那個花圃,我會去把王子的雕像卸下來,換上一把咖啡壺。

那天晚上,我前所未有地覺得困倦,甚至忘了洗漱,早早地爬上小床睡覺。

這個夜平靜、溫和,我夢見了少年小鬆。他站在一片模糊的海霧裏,乖巧地叫我姐姐。我問他,小鬆,你現在好些了沒有?但夢裏的小鬆忽然變成了戀人黎鬆的模樣,海浪在他腰際湧動,他像一個正準備遊泳的人,年輕而美好,灑脫地看著我微笑。

“陳夢邇,別在意,不過是一件小事。”

霧氣退去,遠處的海鷗馱著天空,再往下,一尾白海豚如同眼淚,在淩晨的藍灰色海水裏滑行。大海如此溫柔,它承載的鹽分卻不一定比一雙眼睛更多。那些隱秘的痛和艱難的愛,或許,就讓它們隨風而去。

這個世上,每條路都連著陡峭的台階。

每條台階組成的巷陌,都可能通往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