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

1

我掏光身上所有的錢,買了店裏最貴的一種花。據說開起來花冠大得像橙子。

花裹在薄薄的舊報紙裏,報紙是我特意要店員換的,免得張揚。可那花還是太醒目了,走在街上,我覺得人們都在朝我看。

一回到酒店,我就把花藏進衣櫃。

盡管開著空調,天還是熱,到了晚上,花就蔫了。

我把花苞貼著梗剪下來,把它們放進浴缸。可還是晚了,沒有開放的花苞像死去的小鳥的腦袋。想起剛把它們抱回來的樣子,那麽多的小腦袋,沉甸甸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如此信賴我可以讓它們綻放。

我把手伸進水裏,趴在浴缸的邊沿,盯著一池子漂浮的花苞,竟這麽渾渾噩噩坐到天亮。

第二天太陽一出來,我就醒了。

早晨的太陽跟傍晚不一樣,純淨、透明,幾乎可以聽得見陽光清脆的聲音。浴室很快被曬得發燙,我打開淋浴衝了個冷水澡,並不覺得困。花還是沒有開,橘色的花苞邊緣已經顯出生鏽的顏色。

此時此刻,周坤大概正在醫院裏做胃鏡。我想象自己正坐在走廊裏的塑膠長椅上,一邊看動漫一邊等他。護工推著清潔車經過,水磨石地板上留下消毒水冷酷的氣味。

我挺喜歡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氣味,周坤以前跟別人介紹我時總說,夏裏是一個特別酷的女孩。

那時候我染淺棕色的短發,穿oversize的純棉T恤、及膝卡其布短褲,狂熱地收集各式各樣原宿風的襪子。

周坤說起第一次見我時的印象,以為我是一個發育不良的小男孩,畢竟我的個頭才到他胸口。

回想起來,倒也不能怪我。周坤那時已經十六歲,個頭比我們大部分人都高,也比我們都穩重。怎麽說呢?不令人討厭的穩重。像是一輛在夜色中行駛的車子,柏油路平穩流暢,道路兩旁是黑色的山巒與湖泊。車裏放著音樂,乘客昏昏欲睡,而司機戴著帽子和白手套,幹燥涼爽的夜風正吹進車窗。

雖然對他印象不錯,但整個初三我都在跟周坤玩一種捉迷藏的遊戲。確切地來說,是我逼著周坤加入的。他每天至少有一次要在課本或者文具不見了的時候,從前排回過頭,非常快速地看我一眼。

我們並不是前後座,中間隔著半個教室。每到這時,我都會推推鏡架,靠著後牆,朝周坤聳聳肩再微笑。

是他自找的。

我不喜歡找人麻煩,但周坤喜歡找我的麻煩,老愛在班會上點名說我不守紀律、遲到早退、上課吃東西、逃課什麽的。他提到我時我手裏正轉著一本書,一下子磕在課桌上,發出很重的響聲。周坤聞聲從講台上抬起頭,問:“有什麽事嗎?”

“不明白你的意思,又說我逃課,又說我上課吃東西。”

本來嚴肅的班會哄堂大笑,連年輕的班主任都背過身子。她剛從大學畢業,好像還不太清楚怎麽當一個臨時畢業班的老師,盡管她很快就鎮定下來。

那時我挺得意的,周坤站在講台上,非常鎮定地望著我。

我們對望了一會兒,最後我先側過臉,因為忽然覺得很沒意思。

那時候我很討厭他,討厭他目光裏的鎮定,那種一點也不會生氣的樣子像大人看著一個小孩胡鬧的神情。

他以為他是誰啊?在這所全市墊底、大家比爛的破學校,他那副體麵給誰看?

有一次兩個男生在走廊裏打架,撞碎了好幾塊玻璃,圍著看熱鬧的人很多。我們都挺高興地起哄,但周坤走過去拉開了他們,然後拿掃帚把地方清理幹淨。

有好一陣子我對他這種行為感到厭煩,登記紀律、管閑事、打掃之類的,為了發泄心裏的不滿,於是開始惡作劇地藏他的東西。

這個過程持續了多久,我已經不記得了。

說起來我們整個同窗時代並沒有超過一年,當時有間教室不知怎麽著火了,桌椅擺放得密,有幾個學生沒能及時跑出來。雖然沒什麽生命危險,倒也傷得夠嗆。學校被狠狠地罰了一頓,後來得到通知,說每個班級座位不允許超過五十個。而我們這個班,就是“每個班級”臨時掃出來的那堆零頭。

沒有人知道教務處的神秘算法,為什麽像周坤這樣的好學生會被安排進一個臨時畢業班。

他每天會在課間過來找我,拉過附近的椅子坐在我旁邊,耐心地看著我,直到我願意告訴他東西藏在哪兒。後來他琢磨出我藏東西的規律,也就不來問我了,自己在教室範圍內到處摸索。綠植欄、垃圾間、黑板的夾縫後麵,下課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他並非每次都能很快找著,可他從不生氣。

我們就這樣暗中較勁,直到他忽然開始請我吃飯。

2

一開始我並不想染什麽淺棕色頭發來著。

有一次我跟媽媽坐在客廳裏看電視,屏幕上正播放動物節目。主角是一隻被新首領逐出獅群的小公獅,它好幾天沒找到食物,剛從鬣狗的圍攻裏逃出來,此刻正躺在樹蔭下休憩。小獅子的臉被鬣狗抓爛了,有一小塊皮肉翻開,蒼蠅在上麵起起落落。媽媽立刻換了台。

“怎麽?”

“惡心,誰要看這種東西。”

“我要看。”我是真的想要看,想知道這隻獅子後來怎麽樣了。

“難怪你成績差,一天天不學習光想著玩,讀書怎麽不見你這麽認真?”

遙控機就放在茶幾上,我沒有拿。後來我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門繼續用手機看動物節目。

很晚的時候爸爸才結束應酬回來,他一回來媽媽就說:“夏裏的脾氣越來越古怪,說兩句就甩臉子,就是把心挖出來給她還嫌腥,以後可怎麽辦?”

最後他們得出一致結論,就是我這種性格以後肯定會吃很多虧。

第二天下午,我拿零花錢去染了個淺棕色頭發。雖說顏色誇張,可媽媽一直沒注意。每天出門前我都會戴一頂棒球帽,到了學校再摘下來。反正隻要我不惹是生非,老師也不怎麽搭理我。

中午放學的時候人走光了,我正在座位上打瞌睡,就聽見對麵椅子搬動的聲音,然後有人輕輕叩了叩桌子。

“說事。”

“怎麽不去吃飯?不舒服?”竟然是周坤。

我仰麵靠在椅背上,生硬的鐵條跟膠合板硌得我脖子酸痛,但我還是保持著這麽個姿勢。其實我一直沒睡著,腦海裏想著那隻在非洲草原上晃悠的獅子。

“這樣下去不行,看你好幾天沒吃午飯了。”

“離我遠點兒。”

“小女孩不要節食減肥啊,對身體不好。”

“不是減肥,你好煩啊!”我有些暴躁地把帽子從臉上拿開,周坤盯著我看了一會兒。

“那是沒錢?”

“對,一無所有,快窮死了。”

其實我錢包裏還塞著早上從抽屜裏拿的五百塊,但我反應過來周坤想怎麽做了。

接下來他果然每天中午都帶我去吃飯,我不喜歡吃學校裏的飯菜,他就帶著我在校門口吃館子。

那段日子我盡挑貴的點,想用這種方式懲罰他。既然他想做好人,那我就讓他做好人。但周坤一直淡淡的,並沒有什麽不滿。直到我對這種方式厭倦,找了個借口沒再跟他出去吃飯。

倒沒有同學說什麽閑話,他人緣挺好,仿佛對誰都這麽好,並非單單是我。有時我坐在後排看周坤,他坐在一堆人中間笑容燦爛的樣子,夏季校服的白色襯衫穿在身上仿佛散發著微光。

他的襯衫並不像其他男生一樣皺皺巴巴的,而是熨燙過的、有筆直肩線的襯衫,他是一隻從來沒有被鬣狗追咬過的獅子。

3

有一段時間每天下晚自習回家都挺忐忑的,不知道父母有沒有吵架。

有一次特別嚴重,屋裏像進了龍卷風,家具、瓷器、靠枕散落在屋子的各個角落,爸爸最喜歡的胭脂釉盤子在牆角碎成好幾塊。

沒有人在,我茫然地走動,沿途把所有的燈都打開,壁燈、台燈、頂燈。屋子裏亮得要命,我走過客廳坐在沙發正中央,斜挎包的帶子緊緊地勒著脖頸。雖然是夏天,我卻覺得冷得快凍僵了。

我掏出手機玩了一把遊戲,很快就輸了。我又玩了一把,這回剛開局我就被對麵的子彈擊中了。我把手機扔到地毯上,扔得遠遠的,捂著臉哭起來。

但我隻哭了一小會兒,很奇怪,我的手掌上一滴淚也沒有。我難過得要死掉,可就是哭不出來。我慢慢地從沙發上滑下來,爬向手機。那會兒我年紀小,獨自一個人會覺得很害怕。

“我爸媽送奶奶去醫院了,今晚都不回來,我能去你家嗎?”我在班級群裏找了一圈,看到周坤的號,咬了咬嘴唇,發了信息給他。

其實奶奶在我五歲時就去世了,但我不知道找什麽借口好。我用力咬著嘴唇,心想如果他拒絕,我就帶著睡衣去酒店住一晚,反正以前也是這麽過來的。

周坤騎著一輛粉色電動車來接的我,坐在後座上,我緊繃的精神才慢慢鬆弛下來,不知不覺靠在他的後背上睡著了。周坤感覺到了,他怕我掉下去,一路上不停地跟我說話。我實在困得不行,後來朦朧中我感覺他的左手抓著我的手腕,緊緊地放在胸前。我伸出另一條胳膊,在黑暗裏環繞住他的腰,他仍然沒有把抓著我的那隻手放開。

這會兒我卻變得清醒起來,把額頭抵在周坤的背上,滾燙的淚水從閉著的眼睛裏止不住地流出來。他的背很溫暖,在那一刻,我冥冥中覺得這輩子都不會再有這種機會了,能被人緊緊抓著,在某個人背上哭泣的機會。

我們到周坤家的時候,他的父母已經睡下了。我是在第二天早上才看見他們的,周坤那晚睡的是沙發。我從他的臥室出來的時候,看見周媽媽圍著圍裙,正在往桌子上端粥。他家裏還有一隻小黃狗,尾巴蓬鬆得像鬆鼠。周坤爸爸則蹲在地上,將雞蛋餅撕成一小條一小條地逗那隻狗。

他們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什麽也沒有問。或許周坤已經跟他們說過了。我們出門的時候,他媽媽追上來,手裏拿了兩個蘋果,分別放到我和周坤的書包裏。

我們乘公交車上學。

放學後,媽媽開車來接我。她戴著墨鏡,看不出什麽表情。我們回到家,家裏已經收拾幹淨了。除了那些碎掉的瓷器,它們在多寶櫃上留下的空洞,以後會被新的瓷器填滿。

睡覺時,我從書包裏翻出早上的那個蘋果,放在枕頭邊。

那時的我特別傻,每天要聞著蘋果的香氣才能睡著。我對著蘋果說晚安,直到它長斑腐敗了才舍得扔掉。我迷信地認為,周坤家的蘋果也會把平安帶來我家,一切都會好起來。

4

初三的日子很快過去,我沒能考上一所像樣的學校。爸爸花錢讓我念了一所昂貴的私立高中,名字叫什麽“斯頓”。前麵兩個字我不記得了,隻記得那所高中裏有個漂亮的大噴泉,像池塘那麽大。噴泉中央有幾座雕像,有時鴿子會落在雕像上拉屎,這讓我挺喜歡那些鴿子的。

爸爸的生意開始變好,所以我們能有錢上更好的學校。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蘋果的許願應驗了。家裏沒人再吵架,書房的格子上堆滿了看起來很貴的酒。我們家沒人用書房,後來這裏就被媽媽用來放各種昂貴的東西。

中考結束後,班級群熱鬧過一陣子,很快就沉默下來。整個暑假幾乎都沒人在上麵冒泡,更沒人說我們臨時班也該照張畢業照或是聚個會什麽的。有時我躺在**翻看他們的頭像,那些動物或動漫的圖片代替了臉,很多人我都不記得長什麽樣子了。

爸爸大把大把地給我錢,如果他在家,剛好我也在家,他就會從皮夾子裏掏出所有的鈔票給我。他說我想買什麽就買什麽,別心疼,最重要是我開心。

我每天早上都會早早地到學校,隻為了在噴泉那裏看一會兒鴿子。

天氣逐漸變涼的時候,從北方來過冬的候鳥也來了。有一種羽毛像灰珍珠一樣閃著光的水鳥,我不知道它們叫什麽名字,開始時它們有點兒膽怯,後來也跟著學校裏的鴿子們一起吃噴泉裏的麵包屑和小魚。

有一天早晨,天氣幹冷得像玻璃刮過皮膚。我去到噴泉的時候,有兩個高年級的女孩也在。她們一邊聊著天,一邊把早餐麵包撕碎了扔進水池裏,許多學生都這麽做。但後來事情漸漸有些不對勁,我看見其中一個女孩從包裏掏出指甲油,倒了一些在麵包片上。

“喂,你幹嗎呢?”我朝那邊問。

“不幹嗎。”女孩瞟了我一眼,將抹了指甲油的麵包片在手心裏揉了揉,團成一個球,朝水麵扔了過去。那些習慣了人類的鴿子和珍珠色水鳥從低空掠過,追逐著,像許許多多交叉的光線。

“別這樣,鳥會死的。”

她們並沒有搭理我,其中一個女孩快速地說了一句髒話,兩個人都笑了起來。她們又開始倒指甲油,麵包球在空中再次劃過弧線。

我走過去,感覺太陽穴那裏的神經一跳一跳地疼。那些漂亮得像灰珍珠一樣的鳥和鴿子,為什麽會有人以摧毀美好的事物為樂呢?

爸爸來學校的時候,臉色很不好。

他說我不懂得珍惜,他花那麽多錢不是為了讓我來學校惹事的。

“不怪我,是她先欺負鳥的。”我說。

“什麽東西?”

“那些鴿子、候鳥,她喂指甲油給它們吃。”

“所以你就把人家推進水池,那些破鳥比人的命還重要?”

“不是,爸爸你什麽都不明白。”

“我怎麽不明白了?”爸爸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說,“你是腦子壞了嗎?我花了多少讚助費,我是送你來讀書不是來丟人的。你現在怎麽變得跟你媽一個德行?不講理。”

我望著車窗外,飛速駛過的城市街景象幻燈片一樣掠過我眼前,爸爸身上的男士香水味在溫暖的車廂裏飄**。我攥緊手指,怕自己會哭出來。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他不再愛我們了。

5

我被記過了。

那天晚上刮了很大的風,外麵的樹枝搖晃得像海浪。我去樓下透氣的時候,一直聽見什麽地方有微弱的貓叫聲。後來我發現聲音來自雨水排汙管道,那是一隻剛會走路的小奶貓,不知它是怎麽鑽進去的。

我把它掏出來,放在地上,轉身走了幾步。回頭一看,那隻小貓搖搖擺擺地追了上來。

“你回自己家去吧,我也要走了。”我說。但它弓著背叫著,在我的腳邊來回繞。

我不想帶它上樓,父母正因為我的事在吵架。我蹲下身,把它抱起來。它那麽小,一個手掌就可以托住,粉紅色的肚皮鼓鼓的,像一個很小的孩子。

我想起了周坤,他以前收留過我,我還記得那個地方。在打車去他家的路上,小貓在我的風衣口袋裏睡著了。我把它抱出來放在膝蓋上,坐在樓道的台階上等周坤。

快十點半的時候他才回來,似乎長高了一些,也更瘦,新學校的校服穿在身上很好看。一開始他沒認出我,後來是我叫了他一聲。

“嗨。”

“嗨,是你呀,好久不見。”他笑著朝我揮揮手說,“冷不冷?你怎麽會在這兒?”

我告訴他我撿了一隻貓,問他能不能收留它。我沒說父母和水池女孩的事,隻說家裏沒地方養。

我半開玩笑地說我家連我都快沒地方養了。他接過小貓,小貓在他的掌心裏動了動,又閉上眼睛繼續睡。我們一起盯著貓看了一會兒,他問我這隻貓有沒有名字。

“沒有,”我說,“要不你給取個名字吧。”

他想了一會兒,說叫萊昂怎麽樣。夏裏是淺棕色的,萊昂也是。我們都笑了起來。

後來我站起身說我要走了,再聯係。他點了點頭,把貓輕輕地放在胳膊上,像照顧一個嬰兒那樣環著它。寒風吹到院子裏發出簌簌的聲響,他勾著食指,一下一下輕撫著萊昂淺棕色的小腦袋,讓我一回到家就給他發信息。

出了小區以後,我一個人在路燈下走了很久,把手插在衣兜裏,仿佛那裏還有小貓的餘溫。

後來我又去找過周坤,都是為了萊昂的事,給它帶新買的貓糧,或是貓玩具。我曾試著在微信上轉飼養費給周坤,可他堅持不肯收。他說萊昂雖然是我撿來的,也算是他的,他有份養。

隻有一次我去過周坤的學校等他,他們學校挺樸素的,雖然沒有“斯頓”那麽氣派,卻有一種古典溫和的美。

我第一次看見他和他的同學從校門口的香樟樹蔭下走過來。那時我的心咯噔一下,終於明白為什麽初三的時候我會覺得周坤格格不入了。他應該屬於這兒,在這個地方,他和那些優秀的人走在一起,他們才像是一路人。

6

爸爸開始不回家的時候,媽媽學會了喝酒。

她坐在書房的真皮轉椅上,開著音響,把櫃子上的酒一瓶一瓶地打開來喝,有時候會兌冰塊和果汁,有時候什麽也不兌。她喝醉後會罵我和爸爸聯合起來毀了她,她說如果不是我,她早就遠走高飛了。

那會兒上高二,我變得不愛上學。老師找家長的把戲已經對付不了我了,因為父母誰也不願意來學校。他們很有默契地雙雙把學校的號碼拉黑,到後來班主任也不願意管我了。

我又開始染誇張的頭發,打很多個耳洞。有一次我去給萊昂送一堆新買的玩具,在樓下等了一會兒周坤才下來。

他一直沉默地聽著我介紹各種玩具,我一樣一樣地從書包裏拿出來,最後給他看帶給小黃狗的幾種新口味磨牙膠。

“夏裏,你現在學習怎麽樣?”周坤問。

“你早就知道我不是那塊料。”

“不,我覺得你挺聰明的。別這樣,太可惜了。”

我蹲在他跟前,掏出來的寵物零食和玩具在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我慢慢拉上書包的拉鏈,說:“我知道了。”

我站起來想走,周坤拉住了我。

“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麽事了?”

“沒有。”

“那你抬起頭來讓我看看。”

我低著頭,拚命想忍住眼淚。但很快它們就一連串落在我的漆皮馬丁鞋麵上,形成兩汪小小的池塘。

周坤歎了一口氣,抬起手一下一下輕輕撫摸著我的頭,像拍萊昂的腦袋。

他說:“你把耳釘摘了吧,再把頭發染回來,我們一起努力好不好?我是說真的,你別在這個時候放棄自己。”

那時高二上學期已經快過完了,暑假裏,周坤開始給我補習。

每天我們會在市圖書館見麵,他很早就去占座位。我們麵對麵坐著,他寫完自己的作業就開始檢查我的,然後在樓道裏給我講解錯題。

有一次我問他為什麽對我這麽好,他說因為我值得。

為了這句話,我開始不要命地學習。我覺得自己不能辜負周坤的信任,尤其是從小到大,這是第一次有人不求回報地對我好,僅僅是因為我值得。

高三第一次摸底考試,我從倒數第一變成第三十九名。之後每考一次,我都在進步,有時多有時少,很多個夜裏我是靠著喝大量的咖啡來壓製疲倦和睡眠。如果題目錯得特別多,我就懲罰自己不吃飯,這些周坤都不知道。

暑假以後,我們都升上高三,幾乎沒有時間再見麵,他們學校連周末的課都安排滿了。

我仍然獨來獨往,每天埋頭刷題,偶爾周坤會給我發信息,隻有短短幾個字,加油或者堅持,配上三個感歎號。那些消息我一條都沒刪,有一次我發給他我的期中考試成績。那次是全市統考,比起第一次考試,我跨越了整整三百名。到了晚上,他特地拍了小黃狗和萊昂坐在一起的照片發給我,他說奇跡就是夏裏。

我把這張照片設置成屏保,即使在媽媽的車上也不斷地做試卷。

我開始大把大把地掉頭發,眼睛幹澀得要命。高考很快來臨,那兩天在我腦海裏留下一片空白,像一支燃燒到盡頭的閃光彈,一路飛到高空,在最明亮的時候用盡了自己全部的力氣。

7

高二的那個暑假,我曾經問周坤高考以後他想去哪兒,去做什麽。他說他想去附近一座小島上住幾天,那裏有一座荒廢的燈塔。他會帶上帳篷、食物和手電筒,晚上就躺在燈塔外的平台上看星星。

我問他:“你一個人不怕嗎?”

他說:“不怕,夜裏特別安靜的時候,能聽見海裏的各種聲音,鯨魚的歌聲、溫泉的湧動和深海裏莫名的沙沙聲。它們像沙漏一樣,緩慢而有節律,從水底往上遊動,聽起來像平行空間裏的事情。”

我說:“我也去。”

“行,那我們一起去。”

高考結束,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逛遍海市的戶外商場,買了運動裝、牢靠的帳篷和手電筒。我還按照網上的攻略買了一大堆急用藥物、能量飲料和壓縮食品。

然而那段日子一直下雨,台風季比往年提前了半個月。我們一直在等天晴,因為如果要在島上露營,需要連續一段日子的好天氣。否則海上風浪過大,可能會沒有船接我們回來。而待在那座荒廢的燈塔上,也充滿了危險。

等到出發的前一天,我在浴室裏舒舒服服地泡了一個澡。我想象著明天的這個時候,我已經在島上了。我和周坤在燈塔的一角燃起酒精爐煮咖啡,然後徹夜看星星、聽海浪聲。

盥洗室的門開了,我看見媽媽走進來,問我買帳篷幹嗎。

她很少進我的房間,這時我才想起,洗澡前太過興奮,我沒來得及關房間裏的燈,露營要用的東西都被我攤開了放在地板上。

我沒有回答她,不知道該怎麽說。

媽媽從洗漱間走進浴室,她穿著睡袍,絲綢帶子鬆垮垮地拖在地上。我讓她先出去,但她不肯。我說我要先起來穿衣服,然後我們出去說。她說我什麽樣她都看過,人都是她生的。後來我們開始大吼大叫地爭吵起來。

我忘了她是怎麽離開浴室的,總之我哭了,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眼睛紅腫得不行。

我幾乎沒怎麽睡,一起床就開始收拾行李。這時,我聽見外麵有人走動的聲音。我看了一眼鬧鍾,才六點半,碼頭的第一班渡輪是八點開,無論如何我都來得及。

七點時,周坤的電話打了過來,他問我家在哪兒,他叫了出租車,讓我在小區門口等他。我告訴了他地址,去冰箱裏拿了兩塊冰在眼皮上按壓了一會兒,我不能讓周坤看出來我哭過。

我走去客廳,室內很暗,窗簾沒有拉開,茶幾上堆滿了酒瓶和空的水晶杯。媽媽總是讓鍾點工收拾這些,她每次喝酒就會拿一個新杯子,有時酒沒喝完,就隨手放在什麽地方。有時我會在壁櫥裏發現一個髒酒杯,幹涸的紅漬就凝在杯沿上。

我背著巨大的登山包往門口走,但我發現門怎麽也打不開,它被反鎖了。

我扔下包朝著媽媽的臥室跑去,但她**的軟被亂糟糟地堆著,室內空無一人。我從露台一路找到書房、客臥、餐廳、廚房,哪兒都沒有媽媽的影子,兩旁的盥洗室也沒有。

周坤打來電話,這次他說他和司機已經等在小區外麵了。

“你去不了了。”從客廳幽暗的角落裏傳來媽媽的聲音。我嚇了一跳,打開燈,這才看見她一直坐在角落的藤籃搖椅裏。她躺在裏麵,藤椅像半邊黑色的蛋殼將她包在裏麵。

“媽媽,求你了,把門打開。”我說。

“你和你爸爸一樣,都要拋棄我。”

“不會,我隻是和同學去露營。你是不是還生我的氣?我向你道歉,我昨天晚上不該跟你吵。”

我的手機又響了,是周坤打來的。媽媽看著我,說:“那好,你把手機給我,我問問你同學是不是有這麽回事。”

我遲疑了一秒鍾,把手機遞給她。媽媽接通了電話,開了免提,慢悠悠地問對方是誰,周坤報了名字,媽媽忽然很大聲地問周坤跟我是什麽關係,知不知道誘拐女孩是犯罪,一個男的帶女的出去外麵鬼混是什麽居心。

她說了很多,幾乎有些歇斯底裏,最後她沒等那邊開口就掛斷電話。

我從她的手裏搶過手機,但已經太遲了。我衝向大門,用盡一切辦法想打開那扇門,最後指甲都摳裂了,門紋絲不動。

我絕望地扔一切夠得著的東西,瓷器、抱枕、椅子、酒瓶和水晶杯,媽媽始終躺在搖椅裏平靜地看著我,沒有一丁點震驚。

我跨過狼藉的戰場,來到門口。周坤沒有再打電話過來,我倚著門,一直坐到八點鍾。然後我慢慢地爬起來,拖著登山包返回自己的房間,再把門鎖上。

8

整個暑假我沒有出房門一步,我每天都生活在自己的小套間裏。鍾點工阿姨給我端進來什麽我就吃什麽,有時候好幾天我都不洗漱、不換衣服,把空調開到十六攝氏度,裹著厚被子睡覺。我不打遊戲、不上網、不看書,隻是睡覺。奇怪的是,我連夢也沒有做一個。

我拉黑了周坤的各種聯係方式,或者說,我已經沒有臉再見到他。

坐在反鎖的大門那兒直到八點鍾,我想通了一件事,我這輩子都不能再跟周坤有交集了。

是那一刻不要命地想見他,才知道自己有多麽喜歡他。也是在那一刻,我決定永遠不再見他。無論我多麽努力,我血緣裏的定時炸彈都會在無法控製的時候重返。當我像他們一樣砸東西,當我像他們一樣歇斯底裏的時候,另一個我縮在軀殼裏害怕極了,我看到我成了爸爸媽媽的複製品。

我是被這樣教育大的,如果有一天我開始向周坤扔東西、破口大罵,那該怎麽辦呢?

這些黑暗不該是另一個溫柔的好人去承受的。

初中畢業的十年後,沉默許久的初三班級群忽然熱鬧起來,大家說臨時班也應該有個聚會,算是彌補以前的遺憾。

有人說當時不覺得有多麽重要,離開了才感覺那一年還挺有意思的。

我看到各種頭像冒出來,聊著一些我並不熟悉的軼事。其中偶然提到我,大家都覺得夏裏很嚴肅、很冷淡,特別不好惹。

“她是不是跟周坤挺好的?也就周坤跟每個人都能玩到一塊。”

一個統計聚會人數的同學說她問過了,周坤這次聚會來不了,胃病犯了,那天正好要做檢查。

我認認真真看完了他們的每一條發言,盡管我如此貪婪,也意識到我們像是在一條永不複返的船上。那個遙遠的十五歲是錯失的島嶼,有人一輩子停擺在少年時代,而剩下的人奔湧向前,永遠不會再回到那個夏天。

聚會的前一天,我回到了海市。自從上了大學,我就沒有再回過這裏。爸爸媽媽早已分開,像兩條永遠不再相交的線,彼此隔得越來越遠。

我在花店裏轉了一圈,看到一種橙色的花,美得像是紅色的愛情和黃色的友誼。它是第三種東西,微弱的、疼痛的,像沙粒打磨著心髒。店員告訴我它的名字叫萊昂。

名叫夏裏的女孩抱著花在陽光下走了很久,一直走到醫院附近。她隨便在一家酒店訂了個房間,躺進黑暗的衣櫃裏,閉上眼睛,周圍都是萊昂的香氣。

她夢見十五歲的夏裏,淺棕色頭發的少女沉浸在一片幽藍裏。她說離別不是沒有打開的門,不是刪掉的通信方式,也不是那些在圖書館的樓道裏,兩個人分著耳機聽Yesterday Once More——是從一開始就在倒計時了,從她覺得他像夜行車的那一刻,從他在講台上念出她名字的那刻,離別就已經開始了。

所以和解吧。

所以放手吧。

二十五歲的夏裏,在疲倦和眼淚的深海,聽到了沙粒從瓶子縫隙裏滑落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