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

1

從這日起順數還有三百六十五天高考,廖初桐逃了課,獨自在書店裏閑逛。

“綺色佳三麵牆是由小塊小塊的玻璃拚接,五點鍾夕陽吻近山巒,山畔的書店會沐浴在霞色裏,每一麵玻璃都美得像聖心教堂。”

廖初桐讀到這段話,是在書店最角落的一本胡蘭成文集裏。胡寫浙江鄉下的人情風土,養蠶,繅絲,春天田疇上采茶的明豔少女,初桐看得漸入佳境,一翻頁,一片小麥色便利貼落下來,她拾起看,沒頭沒腦,用鋼筆字寫著上述的話語。

那會兒是陰天,水墨一樣的雲層湧動,一滴雨水落下,玻璃上印著圓圓小小的水漬,悶熱中世界顯出寂寥的境味。初桐合上書,看看腕上的表,是下午四點五十九分。

今天不會有夕陽,近來好久不曾有。梅雨一直下,院子長出潮濕的苔蘚,波羅蜜樹墜著青色的果實,秀媚撐傘站在樹下看,說不久就可以吃到今年的第一顆波羅蜜。

但雨水一直沒有停,波羅蜜長得好小個,營養不良的樣子,秀媚說,等有太陽了就會好,金色的陽光會催熟它。初桐想起衣兜裏麥色的便利貼,久違的明暖,鬼使神差她將它帶了回來。

她喜歡這人的字,灑脫,飄逸,每個字收尾一筆輕輕宕開來,像古時喝酒人拂過案頭的衣袂。字是隨人的,薏米的字就很像薏米本人,活潑,精神,跳舞的小人一般擠在兩排格紋線裏,薏米走路也是一蹦一蹦的,像腳底安著彈簧。

晚上自習課的時候薏米從前排傳紙條來,問她下午逃課去的哪兒,初桐回說隻是去了綺色佳看書——筆尖頓了頓,小心畫上句號。薏米不相信,回複說她才不相信她這樣的優等生會逃課去看閑書。過一會兒薏米上廁所便沒有叫她,好在這種小脾氣彼此早習慣了,初桐自顧自埋頭在胳膊肘裏睡覺。

從這日起順數還有三百六十五天高考。

餘大頭鄭重其事地在班上貼了綠底紅字的倒計時表格,初桐克製自己不要將那顏色塗成黑白,實在是太醜了。回到家秀媚做了鯉魚燉豆腐,取的躍龍門的意頭,客廳的掛曆旁開始拴一支紅筆,日期下麵畫了一把叉,掛曆紙也是綠色,紅叉七天生長出一排,一個月連成一片,客廳裏來來往往地醒目,初桐想起秀媚總說媽媽不給你壓力,可她無意識地做了跟餘大頭一樣令人厭煩的事情。

2

“他有他的河山明豔,如果沒有動**,或可稱為風雅的人。”

她又看到了麥色的便利貼,評價胡蘭成其人。她翻開書包,掏出鉛筆,在紙麵上寫:“雖沒有動**是好的,然而動**中才顯出一個人底裏的品格,他不配他所愛的那種美。”

寫完了,做賊一樣,將評論貼在對方便利貼的下麵。她給陌生人取名叫麥子,因為聖埃克絮佩裏的狐狸也有這樣一片麥色的田。會心的交流對她是奢侈,可遇不可求。初中一年級時她剛轉學到廣州,與同學課間聊天,說起《鐵達尼號》,少女與畫家瘋狂的青春。那時他們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她喜歡的東西從來不合群。

有同學記住她隨口的話,回去搜了資料,第二天全班級都知道她“不健康”——因她看成年人的情愛電影。這樣一個斯斯文文的女孩子,原來是這麽“不幹淨”,像百香果的殼被剖開,無數的低俗綽號落在她頭上,語言鋒利如果汁機,攪碎她的自尊心。

直到遇見薏米。初二時全校重新分班,初桐像往常一樣坐在新班級的最後排,早課鈴響時一個女孩才冒冒失失跑進來,彼時教室已坐滿,她很大大咧咧地和初桐擠在一張凳,這女孩就是薏米。

薏米話很多,也很愛說。她說起自己的老家在安徽,初桐就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薏米是個皮膚微黑的女孩子,短短頭發,會彈烏克麗麗唱粵語版《情人》,天生一種孩子領袖般的開朗,她在新班級裏很快交了一票朋友。

初桐過去在班裏時,沒有一個女孩子同她講話。現在薏米拉她一起吃午飯,陪她一起去操場,她小心翼翼捧著這來之不易的幸福,像踩在鋼絲上跳舞。有一天薏米和她閑聊時,前座男生忽然轉身來,習慣性地喚初桐綽號——

“XX妹,我的橡皮掉你那邊了。”

他是她舊班級的同學。他喊出這個字眼時,初桐失足從鋼絲上跌墜下來。彼時她們正在討論偶像的新CD,薏米乍聽到,臉像走路的人猛不丁撞上一堵牆,初桐的頭往課桌裏低得更低,男生以為她沒聽見,用鋼筆叩了叩她的課桌,“喂,XX妹,我橡皮——”

薏米噌地站了起來,誰也沒看清她是怎麽抄起課桌上那麽多那麽厚的教科書,劈頭蓋臉朝男生砸過去,男生和薏米打了起來,教室裏滿是起哄的聲音,最終被撓破臉的男生躥出教室很遠,薏米還不忘踢翻他的課桌。初桐的頭始終低著,一雙手死死抓著校服衣擺,很久以後掌心裏還有指甲摳破的紅印。

從那以後全年級都沒人再敢叫初桐的外號。薏米被記了處分,從老師辦公室出來時,初桐在樹蔭下等她,薏米聳聳肩說沒事,初桐的眼淚卻唰地就下來了。

3

十六歲時兩人同時升入荔南高中。隔年夏天陳子桉踏進高二17班,初桐仍然記得他跟隨在餘大頭身後瀟灑落拓的樣子,文科班男少女多,女生們小聲地嬉笑,餘大頭就重重咳嗽,用不滿的眼光掃了全班一眼,最後停在後排的初桐身上。

“廖初桐,你帶新同學去走廊盡頭搬一下桌椅。”走廊盡頭是廢棄的教室,教務處用來堆放多餘的教學用品。初桐打開老式牛頭鎖時,廢棄教室裏撲出一股老舊塵埃的氣息。

新同學陳子桉走進去,手指插在校服褲兜裏,氣定神閑地在裏麵逛。初桐站在門口,想讓他快點,又不好意思催,正猶豫著,男生已經晃到講台的位置,手裏玩著一支粉筆,坐在講台上笑著看她,說:“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廖同學,你的名字還挺美的。”

初桐的心一驚,停一拍,又跳一拍,大氣也不敢出。他亮晶晶的眼望向她這邊,她禁不住這樣緊迫的直視,慌亂地扭過身看走廊外的天空,從來沒有人解讀過她的名字。

後來他和她一前一後走在走廊上時,她隻覺男孩子的力氣真大,拎課桌如拎麥當勞紙袋,初桐走在他後麵,抱著鐵製椅子,走兩步歇一歇,走廊漫長,他們漸漸拉開距離,陳子桉察覺到她的吃力,返過來輕輕一笑拿過了她手裏的椅。

她就這麽兩手空空跟在他後麵,這條走廊如此漫長,以至於他後腦勺新剪發茬的深青,他校服上衣被風鼓起帆的雪白,走廊外合歡樹搖曳如海的翠綠,都紛紛地落進她眼底,令她覺得夏天好像就永遠地定格在這顏色裏。

她是他們班第一名,他說自己成績不好,兩個人坐得近,他就常常借她的筆記,那時剛教《衛風·氓》,她是全年級第一個過目能背的學生,餘大頭表揚了,課後陳子桉就貓咪似的兩手攀在桌沿上,可憐兮兮拜托她教他背。她告訴他隱妙的訣竅,男孩子總是背不下來,好不容易背了,又遇到新的麻煩,央她給他釋義。

漸漸初桐的課餘時間被陳子桉占滿,她很久沒去薏米那裏玩,薏米個子嬌小又愛講話,早早被老師調到講台邊看守。一天下晚自習初桐照例在教室門口等薏米,薏米收了書包,沉著臉,當作沒看到從她身邊擦了過去。

初桐跟在薏米後麵,不曉得哪裏得罪了她。

一直走到校門口,薏米才回頭,輕輕罵一句:“你再這麽重色輕友我就永遠不理你了!”

初桐這才知道她原來是吃醋了,心裏覺得過意不去,薏米原來這麽在意她,薏米從來都很在意她,當初她們一起考到這所高中,分在不同班級,薏米是跟家裏大哭大鬧著要她媽媽幫忙才轉到初桐所在的班級。

“我以後不理他好不好,”追上去又補一句,“騙人是小狗!”薏米瞪她一眼,兩個人忍不住笑。第二天初桐果然對陳子桉就不太搭理了。夏天的顏色再美好也隻在一瞬間,這瞬間是輕霧是夢,好朋友才是溫暖而明確的存在,何況是薏米這樣衝破層層烏雲降臨在她青春裏的天使。

4

一個多月沒去綺色佳,再去的時候那本胡蘭成仍然寂寞地在角落書架上。初桐踮腳取書,手指摸到側頁上柔軟的塵。

她閉上眼,覺得這柔軟似曾相識,回想起來,才記起是陳子桉第一天來學校時,她和他在廢棄教室裏聞到的塵埃味道。書上的塵有一種歲月綿長安靜的軟。

說到陳子桉,現在他們三個倒是常在一處。薏米先耐不住寂寞,常常來後排找他們玩,但因為上次賭氣的事,初桐仍然刻意地保持一點對男生的距離。薏米作怪喚男生“橙子”,他也答應,笑笑的,他笑起來嘴角一側上揚,像個壞孩子的狡黠。

不,他本來就是個壞孩子,推說自己語文有多差勁,月考試卷發下來,分數比初桐還要高。

他的作文是滿分。所有人老老實實地按餘大頭教的科場必勝法寫作,陳子桉很不同。他有一種少年的才華和意氣揮灑,旁的人引經據典總嫌生硬,陳子桉寫的時候像古人就坐在他身旁,像他也看過古人看過的大漠落日長河。餘大頭讚賞地念過,說除非很深的功底,寫不出這樣的好文章。又不忘記打擊一片學生:“你們庸人就不要學了,啊,這個'鳳頭、豬肚、豹尾'三步走記住了,啊?”

他的作文卷下課就被坐在講台邊的薏米搶了去,後來散散落落被其他人輪番膜拜。初桐雖沒有機緣看到,憑著超絕的記憶,將餘大頭念過的段落夜裏回去默寫了一份。

這是第一次餘大頭沒有在課上念她的作文。然而她總歸要打敗他的,她不信邪,且有一顆靈慧的心,她將他的文章壓在書桌的玻璃板下,那文章裏男孩浩瀚的知識麵震懾了她。所以時間稍微空一點,她就來綺色佳充充電。

這本胡蘭成她已讀到中間,寫鄉下少年十幾歲訂婚時的往事,在低眉信手與粗茶淡飯之間,麥子新留的便利貼滑出來。

她撿起紙條讀過,也撕下一頁便利貼附在其後。現在的她已經不怯,她同麥子在紙麵上聊天已久,一開始是文學,後來涉及音樂,生活,甚至內心不便對外人講的事。

有些事,是對薏米和秀媚也開不了口的。

比如父親。

5

那時他們還住在叫合肥的城市,父親是當地小有名氣的青年才俊,會抱著初桐給她念英文原版童話,出差回來給她帶彩繪的俄羅斯套娃,父親和美麗窈窕的秀媚站在一起,是這座城市春天的風景。

她五歲時父親的公司遇到危機,資金鏈運轉不良,夜夜愁得睡不著覺,坐在馬桶上才略能放鬆休息。秀媚初還覺得他隻是壓力大,後來有一天早晨,發現他倒臥在衛生間裏,和著一身糞便睡得香甜,那時才察覺他的精神不對勁。

翌年公司破產,別墅抵債,秀媚把女兒和一堆爛攤子留給丈夫,離婚遠走廣州。直到初桐十二歲,秀媚才接她到身邊來。

初桐起先不肯去,不知道秀媚是如何跟父親商量的,後來父親留下一張車票和紙條就離開了家。等了父親一周沒有消息的初桐明白了父親的決絕,含淚上了火車,她心裏不能不抱著對秀媚的敵意。可當她走進窄小潮濕的郊區小院,看到秀媚晾在衛生間鐵絲上的服務員T恤,老式冰箱裏隔夜的炒芥藍,才發現母親原也不過是廣州這顆通紅熟透的大蘋果上鏽掉的斑點。

秀媚過得並不好,她的脾氣壞,又總遇人不淑,兜兜轉轉談過幾次失敗的戀愛,連一點積蓄也被男人騙掉。有一天秀媚在鏡子裏發現自己眼角的皺紋,這才記得自己已經身為人母,才記得遙遠的地方還有個拋給精神病丈夫的小女兒。於是她接初桐到身邊來,給她辦了落戶,給她安排學校,給她買了新衣服和書包。

初桐不愛開口,沉默而文靜,捧著書能看一下午。秀媚不願意和女兒有這樣的隔閡,這樣的隔閡使她在自己家總像做客。她於是沒話找話,問,你爸爸現在做什麽呢?

初桐囁嚅幾個字,聽不清,秀媚再問,她就靦腆地搖搖頭不願說話。

兩人唯一可以正常交流的是天氣,或是院子裏那棵波羅蜜樹,樹有些營養不良,瘦瘦的,葉子蔫黃,初桐很愛站在樹底下。秀媚覺得眼前的女兒陌生而熟悉,她心裏偶爾會有不安的念頭,那個念頭模模糊糊的,成為吞噬未來的黑洞,她極力不願承認它。

6

秀媚做夢也沒想到,她眼裏安靜得過分的初桐,是個還算健談的女孩,雖然是在紙上,雖然對方還是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

初桐常常跟麥子聊起爸爸,聊小時候的人和事,在很多的便利貼裏,初桐寫,爸爸喜歡橫著切蘋果,這樣就會看見小星星;

初桐寫,今天音樂課教了李叔同填詞的《送別》,爸爸傍晚喜歡坐在樹下吹口琴,吹的也是《送別》;

初桐寫,爸爸犯病的時候六親不認,吃飯沒有分寸,可以吃好多好多,吃吐了還要吃,還會哭著笑著用煤塊在牆上寫英文寫古詩,有時候寫“爸爸愛初桐”;

初桐寫,冬天到了,不知道爸爸的棉衣換上沒有。希望爸爸一定要記得,每天三次,每次要吃六種穩定病情的藥,紅色的三粒,藍色的兩粒,白色的一粒。

……

這些和父親在一起的平凡小事,成為日後**在虛空裏的星辰碎片,供初桐在年複一年相見無期的離別裏重溫懷念。

初桐喜歡和麥子談論她生活的小事,也喜歡麥子每一個充滿睿智的回複。

初桐的便利貼是暖橙色,每次寫了,貼在麥子麥色的便利貼下麵,紙張相接遞的顏色如此溫柔,以至於她看到它們,會不自覺想起聖埃克絮佩裏的田野和狐狸。

他們交流的“接頭地點”總是那本胡蘭成。暑假,一個學期過去,寒假,到新學年初桐仍然沒有看完那本胡蘭成。那本書成了綺色佳角落裏隱秘的天空,她所有的自由都在那裏。她極慢極細地讀它,好像故事翻到最後一頁,陌生人就會消失似的。

三月開學前,初桐到綺色佳買習題冊,她像往常一樣踱到角落書架裏,拿下那本賣不掉的胡蘭成,翻了幾頁,找到麥子留下的便利貼,她記得自己上次問過,該如何麵對即將到來的高考,麥子回她一首卡瓦菲斯的小詩,“當你啟程前往綺色佳……”初桐剛看了一行,肩膀就被人輕輕打了一下。

原來是薏米。

7

最後一學期的衝刺在高三17班全班同學看來,並沒有想象中狼煙四起、浴血搏殺的場麵,一場曆時十二年的比賽跑到終點,所有人都疲倦了。有的人是對失敗習以為常,有的人是對成功變得淡漠。薏米有個很形象的比喻,她說大家都是蒙著眼睛拉磨的驢,已經被考試這副重磨摧殘到麻木了。

“伊敏變驢了?什麽時候變的,那不是伊索的驢嗎?”陳子桉轉過身一臉天真地問。

初桐聽了就笑,薏米邊氣邊笑,因為薏米矮小,陳子桉便很愛將書本卷起來敲她的頭,有時兩個人追著打,打不過了薏米會躲在初桐懷裏求保護。

在一片死氣沉沉的高三氣氛裏,薏米和陳子桉是唯二可以像幼稚園小朋友一樣明亮大笑、明亮吵鬧的人。

這樣的日子像海水一樣,蔚藍而潔淨,似乎取之不竭也用之不盡。是很久以後初桐才懂得,少不更事的幸福有多珍貴。

高三畢業時三個人坐在學校天台喝酒,初桐不勝酒力隻要了一罐菠蘿啤,另外兩個人真真切切地鬧著對方喝,半打嘉士伯下去,薏米的臉變得像蘋果一樣紅彤彤。

薏米說零點我們仨來交換禮物好不好,陳子桉說好,薏米又說真希望我們能永遠吃、永遠玩、永遠一起到老,陳子桉就哈哈笑著重複,永遠永遠永遠。初桐微笑看著兩人,知道他們醉了。六月清涼的夜風裏,她仰起頭尋找星辰,繁華的不夜城沒有星星,可她的心裏微微潮濕,如此不舍而眷戀,像一顆流星碎了一千片落在湖裏。她想起爸爸的口琴,且老且舊的《送別》,她在心裏輕輕唱,後來不禁唱了出來,在緬梔花香氣的夜風裏,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誰都不記得後來是怎麽回到家的,迷糊中初桐做了一夜的夢,夢裏她真的看到了星星,又或者是什麽人的眼睛。

永遠,永遠永遠。

8

“你會去哪裏?”

“合肥。”

“我在合肥等你。”

我在合肥等你,這是考試前麥子留給初桐最後的紙條,那以後綺色佳角落裏的胡蘭成文集消失了。初桐翻遍書架附近所有的書籍,再也沒能找到麥子的任何訊息。

一瞬間初桐是有些後悔的,從前她覺得這樣的交流神秘而浪漫,如果知道了麥子是誰,她反而沒有向對方傾訴一切的勇氣。她一直以為還有時間,還來得及。可猝不及防,最熟悉的陌生人會在身邊消失,消失到她完全無法摸查對方的任何點滴。

就像爸爸。

她本來是想來告訴麥子,她去不了合肥了。

初桐的第一誌願是合肥中科大,可是錄取通知書到手的那天,卻改成了中山大學。盛夏聒噪的蟬鳴裏,初桐臉色蒼白地坐在書桌前,老式台麵風扇嗡嗡地轉著,她鬢角的汗被吹得濕冷。

秀媚一改往常要強的性子,先是認錯,說媽媽不對私自改了你誌願,可媽媽都是為了你好。

初桐沒有吭聲,秀媚交代她午飯放在桌上,初桐也沒有應,傻傻地坐在風扇前,眼珠子愣愣地看著風扇,好像風扇成了一個能夠回到過去的隧道。

秀媚夜裏下班回來,看見桌上一口未動的菜,白米飯上結了一層硬皮,初桐還是中午那副樣子,一動不動地坐在書桌前。她繃著的精神一下子垮掉了,將滿手的菜蔬一摔,大聲嚷嚷初桐這是作給誰看。

“我看你就是忘不了合肥!合肥有什麽好,不就是有你爸爸!我養了你這麽多年,就是養條狗也有感情,你就這麽不珍惜!為了你,我一直沒有再婚,累死累活工作加班,小沒良心的,”秀媚歇了一口氣,忽然哭了起來,“你總是覺得你爸爸可憐,可是桐桐,你爸爸有精神病家族史婚前不說,誰又來賠我被損壞的一生,你體諒媽媽好不好?”

是那一刻起初桐耳朵裏的蟬鳴忽然消失了,精神病家族史,她口裏喃喃著這幾個字,終於轉頭看向母親,然而秀媚也被這幾個字的分量壓住了,瞠目結舌地望著初桐。

9

那以後她盡量在秀媚麵前表現得正常,兩人再沒有提起誌願被篡改的事,反而是那衝口而出的六個字,成了屋簷底下的心結。再後來很多以前看起來很正常的事,初桐回想起來也不敢再做,她開始有一種懼怕,像一顆水果從心裏開始腐爛。

她再沒有長時間坐在樹底下看書,再不敢靦腆地沉默,好像這沉默也變成一種疾病的征兆。大一她住了宿舍,搬出住了六年的大雜院時,經過那棵瘦骨伶仃的波羅蜜樹,發育不良的青果被同院的孩子摘下當球踢,此刻獨自被撇在雨地裏腐爛,她想起六年來她從沒有等到過它們成熟。

大二,薏米和陳子桉在一起了。兩個人的大學在一塊兒,似乎是日久生情,薏米在校內網上發了很多的合照,初桐起先還留言點讚,後來漸漸也不好意思留了——他們遊玩的風景,去過的地方,經曆的聚會,一切一切,對她來說是那樣陌生。

最重要的是,薏米好像不太喜歡她跟陳子桉互動太多。兩個人有了愛情,第三個朋友就該遠離,她明白這道理。

生活一如既往,初桐在中山大學的校園裏寂寞地成長,走過康樂紅樓,走過綠意蔥蘢的白千層林蔭道,在史達理做永無止境的化學實驗,在梁銶琚獨自看晚場電影。生日時給自己買小份的cupcake慶祝,年節時回小院看看秀媚,待不了一天就走。這是她的青春,平淡蒼白如一杯清水。

實驗室裏有追她的師兄,圖書館有給她傳紙條的男生,這樣的豔遇不算多也不算少;宿舍裏女孩子們一起分享口紅色號、一起背托福雅思,這樣的友誼初桐也參與。秀媚口中的六個字成了初桐的貝殼,一個貝殼裏的人努力撬開自己的外殼融入生活,她從不敢說自己吃力,從前的文靜隻是文靜,現在她怕了……她可能有病,什麽時候會犯病?午夜夢回,她從噩夢裏哭醒,才深刻地覺得自己好孤獨。

爸爸曾說,長大是件不得了的事情,需要嚴肅認真對待,她將有奇妙無限的未來等待書寫。

可是真正來到成年人關口,回過頭看去,好像既沒有拯救世界,也沒有實現理想。她仍然是喧囂城市裏一顆微渺的浮塵,她連讀自己喜歡的大學都不能決定。

就這樣到了二十二歲。

10

大學畢業時秀媚來接初桐,直接帶著她住到了快捷酒店。麵對女兒的詫異,秀媚捋一捋劉海,不好意思地說她準備再婚了。

男人比秀媚大二十歲,是她做保姆時認識的雇主,孩子都在國外工作,男人很委婉地表示初桐也應該自立,又說半路夫妻已經沒必要辦婚禮。秀媚唯唯諾諾地都答應了,初桐驚訝地發現一向強硬的母親原來這樣懦弱。

“大雜院的房子已經退掉,桐桐,不如你回安徽去,那裏至少還有你爸爸留的房子。”秀媚安慰道。

“你以前不是不讓我去嗎?”

“以前是以前,桐桐,你體諒媽媽……”母親哀求的眼神望過來,初桐心裏突然如刀截火燭一樣分明。

從前是從前,從前她需要她,需要一個人慰藉她的孤獨和老去,現在不要了,她便可以立刻走人。體諒這個詞原本代表了多少人性的善良,可原來說謊行刺的人,也可以用這個詞殺人。她再次被拋棄了。

“媽媽,祝你幸福。”

廖初桐頭也沒回,拎著行李去了地鐵站。她最後在廣州的日子,連一刻也沒有多待。她沒有告訴母親,大學實習的公司已經給了她遠在北京分部的offer,當天下午她便離開了這個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她沒再向秀媚要過一分錢。

為了省錢,她在北京住過地下室,住過沒有暖氣的昌平民房,每天倒三班地鐵擠到公司上班,吃自己帶的便當,衣櫥裏隻有寥寥幾件套裝,清一色的白襯衫配及膝黑裙。

過年時她回了一趟合肥,擴建翻修的合肥城陌生了好多,初桐憑著記憶來到小時候的居民樓前,她望著熟悉的樓層,從前的防盜網被風雨衝刷得鏽跡斑駁,樓上樓下都搬走了,陽台空****。可她的家,鋼絲繩上還掛著藍色工人衫,是爸爸的衣服。

廖初桐仔仔細細地看著那幾件洗得薄白的衣服,衣服是爸爸的樣子爸爸的懷抱。她就這樣傻傻地站著流淚,連上去都不敢。

“小姐請讓一讓。”有人喊,她回過頭,是賣烤番薯的老頭收檔,要將小車推進階梯夾角裏。

她的高跟鞋退了兩步,忽然停住。那個蒼老到佝僂,渾身散發著寒氣,一雙手長滿凍瘡的老頭,是她的爸爸呀。

11

在北京工作的第四年,有獵頭挖角,初桐跳了槽。原來的公司也很好,可是她太需要錢,她需要攢下每一分錢,然後接爸爸來北京一起生活。

2016年的時候初桐登錄自己遺忘好久的校內網,這個從前賴以聯絡的SNS網站已經變成一片廢墟,有一次她偶然同手下新來的小女生說起,女孩子一臉不明所以,是這時候廖初桐明白自己已經開始變老。

那是她的年代,熱鬧非凡的校內網,天南海北的博客,驚怖全國的非典在廣州爆發,再往前是北京奧運會申辦成功;那是她的回憶,和爸爸一起放煙花迎接千禧年的到來,叫作薏米的女同學熱烈的擁抱,很多很多高分試卷,夏天走廊上陳子桉的背影……

她試了很多次才重新記起校內網的密碼,網頁打開的一瞬間初桐有些不適,不知道自己來到一個什麽地方。新的版式新的按鍵,無數的僵屍號蹦蹦躂躂彈出一堆令人眼花的廣告私信,一條一條刪著的時候,初桐忽然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在哪裏呢?——2008/07/01 陳子桉”

“失去的東西都不再回來,道理明明都懂,隻是有些問題,很想問個明白。——2009/11/09陳子桉”

“我和薏米分手了,她騙了我。——2010/05/21陳子桉”

……

最後的留言,停在2012年12月20日,傳聞中世界末日的前一天。陳子桉沒有再問任何的問題,而是打了一首小詩,那是一首卡瓦菲斯的小詩,寫綺色佳的漫漫道路,而奧德修斯曆經十七年的艱難險阻才重返他在綺色佳小島上的家,落款是麥子。

電光石火之間,從前看似毫無聯係的碎片,拚湊成完整的圖畫:突然消失的胡蘭成,書本裏麥子的留言,陳子桉的字,薏米為什麽會去合肥。

初桐失聲痛哭,她的心停一拍又跳一拍,像回到很久很久以前,某個夏天。

那個夏天她擔心自己考不上中科大,壓力重重跑到綺色佳散心,有人告訴她五點鍾的夕陽很美;那個夏天她曾走過一條漫長的走廊,走廊上有男孩子新剪過的發茬,溫柔的白襯衫,合歡樹碧綠紛拂的枝條;那個夏天,她忘了鎖門,返回廢棄教室時看到黑板上的粉筆字,廖初桐,瀟灑飄逸的三個字,字尾微微翹起,她隻匆匆看了一眼就跑掉了,那字有些熟悉,她卻想不起是在哪裏看過。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

爸爸以前給她取這個名字,因為她生在一個有月亮的冬夜裏。爸爸說這個意境很美,陳子桉也說這個意境很美,可是他們都忘了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這樣靜美的月夜,下半闋是她的孤獨。

她已經訂婚了。

12

2017年,荔南中學高三(17)班十周年聚會,有老班長在機場意外遇到初桐,問她要不要參加。

“好的呀。”

“我們訂的香格裏拉酒店,這麽多年都聯係不上你,好巧趕上這次。”班長加了微信,興高采烈說了一大通,見初桐從頭到腳的素,笑她這麽多年還是一樣,看著冷清。

初桐問起薏米,班長說伊敏嫁給新加坡人做了全職太太,現在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又問起餘大頭,他早已經退休。班長翻著大屏幕手機上的微信,一幀一幀熟悉的照片劃過來,初桐隻覺得驚異,原來那樣的少年們也會老,想想又覺釋然,嗬,十年已經過去。

沉默了一段,初桐小心翼翼問起陳子桉,班長在通信錄翻了很久才找到他的微信。他發的微信很少,最近一條更新還是兩年前。班長說陳子桉現在當隨船醫生,此時此刻不知在大海的哪一處隨風漂泊。

“大家都會來嗎?”

“都會,你也一定要來。”

分手時班長一再叮囑初桐,就拉著行李匆匆趕航班去了。日子一天天流逝,到出發的前一月,父親忽然中風摔倒在廚房裏,當夜就去了。

初桐辭了職,辦理父親的喪事,合肥再沒有認識的人,她獨自帶著父親的骨灰下葬。夜晚在老宅裏做了兩個菜,擺了三杯酒,是她和父親一世的情緣到此為止。

聚會那天因為未滿父親的頭七,初桐仍隻穿了一條純黑的裙子,不施任何粉黛,在花枝招展的女同學裏湮沒到近乎透明。她看到了很多老同學,薏米變得白嫩多了也胖了,笑吟吟摟著周歲的小兒子和一幫女生討論媽媽經,初桐想,她從前是多麽叛逆的人啊。薏米始終沒怎麽和初桐搭話。可即使搭了話,兩個人能說些什麽呢?彼此心照不宣的黑暗往事,就隻能讓它變成沉澱的謎語。吃飯時男生們喝得多了,開始唱起歌來,而陳子桉耽誤在海上,始終沒有出現。

中途初桐接了個電話,從飯店出來後,她沒有再返回。她沿著廣州街道慢慢地走,地上鋪著委頓的鳳凰花,風雨浸得濕了,印在柏油路上,顯出一種熱鬧後寂寞的殘紅。她將手插進裙子兜裏,想起小時候常同爸爸唱,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她想起十年前的夕陽,黑板上的字句,想起秀媚和父親,想起天台上的月色,三個人發誓要永遠永遠永遠,今天的夕陽這樣好,好得就像她曾在綺色佳也見過。這樣的夕陽不常有,而青春裏細膩隱秘的愛、遺憾和痛,也僅此一次,是和父親口琴裏的長亭一樣,消失在過去,消失在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