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

1

十五歲的夏天,頤年不願意再站櫃台。

小小一間雜貨店,進門一排玻璃條櫃,有胭脂粉霜、牙膏香皂。背後三層鋁合金貨架,堆置著各類文具、甜鹹零食、煙酒茶糖和花露香劑。門廊上掛一個白漆鐵絲架子,漆皮落得斑駁,賣些頭繩貼紙和手機掛飾。雜亂無章,卻在無序中生出自有的秩序。

自懂事起,她便站在櫃台裏充當幫手。媽在小作坊做縫紉工,皮毛工資養不活一家老小。阿嬤賣掉了留存多年的一點首飾,在街邊盤下這間雜貨店。母女倆不曉得如何經營,便樣樣都進一點貨。阿嬤有風濕性關節炎,久立難耐,更多的時候,是人還未及櫃台高的頤年踩著凳子收錢算賬。四鄰覺得這個小女孩可愛,免不了多顧看三分。因此年複一年,雜貨鋪還算像模像樣,足夠清簡的生活。

念小學時就有貧困生補助,每學期登記申領,頤年從不舉手。像是有微小的病菌在果核裏啃噬,不願意將某些變質的地方公之於眾。媽有一次去開家長會,經過黑板報時看見申領通知,沒同頤年商量,急急地找班主任反映了家庭情況。等到貧困生補助發放下來,那天放了學,頤年沒有回家。

直到晚上近八點,十歲的頤年才拖著書包回到握手樓,在樓道裏便已經看見幾個鄰居堵在門口。屋子裏沒有點燈,阿嬤穿著外出的衣服,媽正在打電話。看見頤年,兩個人連滾帶爬衝下樓梯。阿嬤將頤年緊緊箍在懷裏,媽迭聲向電話那頭的警察道歉,掛斷手機,眼淚才湧出來,手邊脫掉一隻袖套要過來打頤年,眾人好一陣勸。

等進了門,卻並無想象中的責備和打罵。頤年將揉皺的補助費信封放在餐桌上,阿嬤重新熱了飯菜,一家人默默地坐在燈下吃,都像失去了脊柱,歪歪的,沒有力氣。半夜裏頤年被鼾聲驚醒,借著握手樓裏對麵人家的光線,看見媽坐在床邊,手裏捏著信封,仍然穿著白天的藍灰色工服,另一側的袖套忘了除下。她靠在椅背上打盹兒,胳膊墊著臉頰,呼吸疲倦而鈍重。媽是從什麽時候起竟像男人一樣打鼾了呢?頤年輕輕轉過身去。

那天的事,如水麵上的波紋一樣轉瞬即逝,往後,媽再沒有提起過申領補助。

最困難的時候,她們的飯桌上隻有一碗青菜,為了省房租,住的地方一遷再遷。有年夏天發大水,店裏淹得透透的,紙筆糖果泡成一堆汙糟,又趕上阿嬤生病。房租拖了幾個月,最後被房東趕出來,三個人擠在雜貨店裏打地鋪。頤年瘦弱,可以睡櫃台,媽和阿嬤就隻能抵足而眠,在紙板鋪過的地麵上和衣而臥。

日子落到幽深的井裏,極勉強,卻還看得到光,都在想,等頤年長大就好了。

她對自己也是有期望的,小學時年年考班級第一,不容許自己有半分的後退。到後來考上莞南一中初中部,三年時光,她沒有穿過一件新衣服。為了買資料,養成不吃午飯的習慣;除非做試卷,不再使用中性筆;兩塊五一瓶的廉價墨水,五塊錢的鋼筆,草稿紙裁成條用到極致。青春期的女孩,連用自家店裏的衛生棉都要斤斤計較於哪一包進價會便宜兩毛。

過早地憂慮生活,會在一個人的身體裏留下深刻的印記。她縱然早慧,也知道想要抵達,必先失去。一無所有的人所能選擇的,也不過是讓命運先啃噬哪一部分自己。

2

十四歲時,班裏轉來了新同學。和這地方其他的男孩不一樣,他的舉止慷慨有氣度,如同麥田覆蓋的廣袤平原。很快同學便和他打成一片,喚他阿照。他聽得懂一點粵語,卻隻會說普通話。盛照的普通話標準,站在講台上,皮膚有光舔舐過的微黑,鬈發在暑熱裏顯出濕潤的顏色,睫毛長長的,是有著一對純真眼睛的人。

她坐在一堆課本中間,不用抬頭,卻注意得到講台上的他。

“我叫盛照,喜歡閱讀、籃球、騎行。希望以後大家多關照。”

他有著不屬於這個年齡階段的落落大方,取之不盡的進口零食,不吝分享的各類小說,昂貴科普雜誌一訂就是全年,迅速成為班級人緣的焦點。

她知道他的“小圖書館”,做值日生時掃地經過他的課桌,略一彎腰,能看見桌肚裏一本本摞得滿滿當當。忍不住細看,大部分是她沒有見過的書名,用便箋紙標明類目,清爽而整齊。

那是頤年第一次看安吉拉·卡特,淡黃色的柔軟紙張,封麵有奇幻的繪畫和燙金標題,翻了幾頁,心裏便起來一個雪白的泡泡,浮空,閃爍,變成信天翁,載著她往另一個世界飄**。自此她養成習慣,每天放學最後一個走,來到他的桌前,隻為了可以留下來坐在信天翁飛過的紙頁上,去往可以自由暢想的地方。

她心裏有一些莫名的堅持,使她不願意光明正大地向他借,盡管知道他會樂意。她在班級裏是不出聲的存在,不願同任何人交際,長期艱澀的生活讓她們一家人都羞於打開同外界溝通的通道。

她注意到他桌肚裏的書目一直在緩慢地交替,隻有這本安吉拉·卡特,始終穩妥而隱秘地貼在最左邊。她花了一周的時間偷偷看完,到第二周,下午放學時,仍然習慣性磨蹭半個鍾點。直到隻剩下她自己,才慢慢地走到他書桌前,彎下腰,卻發現摸出來的安吉拉·卡特換了新的封麵和標題。

頤年的心髒一時有停擺的跡象,迅速回頭,張望教室周邊。棕櫚樹在暮色中如剪影,空氣裏是溫熱的靜,走廊上傳來嬉笑的一兩聲,是別的班晚走的值日生。

再沒有別人。

她機械地把那本書放回原地,空氣裏浮著的信天翁的翅膀破裂,跌下來,泡沫刺得她眼圈通紅。回到家,在小店的櫃台上攤開課本寫作業,關門向來是要等到十點半的。阿嬤坐在昏暗的角落裏,問她怎麽今天回來得早些。頤年沒應聲,用力寫字,廉價鋼筆的筆尖漏墨,在食指上留下藍黑色的墨痕,好幾天都無法徹底洗去。

她想起她抗拒被補助,以至於媽不得不負擔起更多的工作。有段時間小作坊從上遊工廠領到一批特殊的絨布兔,雙耳需要手工縫製,媽每天下班帶著一袋子半成品回來做兔耳朵。她替媽縫過,節能燈下,脖頸勾到酸痛也才縫完兩隻。

有時夜半醒來,躺在**迷迷糊糊,世界一片靜,還能聽見自家洗手間裏蓮蓬頭細細的聲音,媽這麽晚才衝涼。她的心魂忽然變得無比清醒,一種不能自抑的悲哀籠罩下來,兩年來總想要跳下床去告訴媽,下學期,下學期她一定會去要補助。

3

他們這裏過了新年就是夏天,才三月份,教師辦公室已經開了空調。人來人往,開關門時漏出的一點冷氣,若有似無地掃在頤年身上,仍不能止住她手心裏漉漉的潮濕。

她一直在等著人少一點,再少一點,好去詢問班主任,本學期的貧困生補助該如何申請。小學時代那一次不愉快的記憶所帶來的羞恥同憎惡,仿佛還在昨天。她同另外十九名同學一字排開站在學校操場的主席台上,戴著紅領巾。早晨九點半的太陽很刺眼,台下的人看不清五官,密密的人頭,都站得隨意而散漫。這麽多人不需要補助,為什麽我要?台上的人低著頭,二十個人,像二十個被抓住的小偷,就像貧窮也是一種罪。

漫長的講話完畢後,他們終於領到了裝錢的牛皮紙信封。九十度鞠躬,台下的人熱烈鼓掌。紅領巾垂直於胸膛的形狀和顏色像是小小的匕首,刺破了她最後僅有的自尊心。

她於是知道,站在台上領錢和站在台下觀看的距離。

等到大辦公室終於人少了,頤年輕輕擠進門去,找到班主任許芸的那一格辦公桌。許芸三十歲,尚未結婚。

“有什麽事嗎穀同學?”

“許老師好,我……我想……”

她話沒有說完,就看見從磨砂玻璃隔成的單人辦公室裏走出的盛照。

頤年的話便哽在了喉嚨裏。許老師沒有抬頭,她正在改一遝語文試卷,紅筆唰唰地掃過紙麵,頤年把目光釘在紅筆上,隻願時間能快一點,快到足夠盛照走出辦公室。

因為她的不開口,倒讓許老師抬起頭看了一眼。

“哎,盛照你過來一下。”許老師眼尖,隔著好幾個工位,揚手招呼快走到門口的盛照。她打開抽屜,抽出一本《宋詞賞析》,耳語似的低聲說:“你爸爸上次跟我提過你對詩詞有興趣,沈祖棻這本很適合入門,送給你了。”

“謝謝許老師。”

“多大點事。”

許老師很得意地對盛照一笑,是小孩做完事等待一顆糖果作為獎勵的笑。頤年從來沒有見過許老師這樣的笑容,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開口,於是胡亂問了一些學習上的問題。等到她和盛照前後腳走出辦公室,黃昏暮色裏,夕陽塗得兩個人像是佛前的一對小童。

“你回教室嗎?”他側身問。

她不看他,隻低著頭說:“盛照,對不起,沒有經過你的同意翻了你的書。”

對於這乍聽突兀的回答,他先是一愣,隨後便微笑道:“這算什麽,本來就是給大家分享的。對了,我還給你留著第二本呢。”

頤年停下腳步,蹙眉望向遠處。機敏如她,還沒有走出辦公樓就已經將事情想了個明白。他們中學的校長姓盛,這樣的姓不多見,隻是那時候班裏誰也沒往盛照身上去聯想,畢竟都和校長隔得山長水遠,校長是神話裏的土地神,隻聞其名不見其人。

行政樓最近在重新粉刷,盛校長如果要騰辦公室,很可能故意將辦公地點暫時挪到八年級組,畢竟有兒子在嘛……倒是真難為他屈尊了。盛爸爸,以及許老師的笑,想到這些她心裏仿佛吞了一隻冷蒼蠅。

也難怪盛照會發覺自己每天偷偷看書的事,他隻要每天在辦公樓寫完作業,再經過教學樓,很自然就能看見一樓教室裏的情形……

“不,不需要了。”頤年扭頭快速地朝公共洗手間跑去。她想他一定會覺得自己無理,自己不隻無理,還羞辱,還憤怒。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眼淚已經忍不住流下來。

4

盛照這邊看著穀頤年突然跑開,心裏恍然自失,再有那麽一刻天就要完全黑下來了。他站在原地看她,齊耳的短發,發尾在風裏輕輕飄著。她那麽瘦,隻怕一陣風就可以吹走。

他忍不住有種想拉住她的衝動。

清醒過來後,他一拍頭也覺得好笑。不知道最近是哪門子的課外書看多了,腦子裏成天想些沒邊的事。為此他媽常跟他爸埋怨,說盛照快要升高中了,也不管管,每天就是縱著兒子看課外書,中考要是升不上莞南一中看他做校長的臉往哪裏擱。盛耀民這一點倒是很好,從來不對盛照有父親身份上的施壓。他總說,學習多大點事,少年時不培養點額外的興趣,長大以後就容易變成無趣的人。古人怎麽說來著,“人無癖不可與,以其無深情也。”父子倆搖頭晃腦,很是互引為知己。

盛照從小跟著姥爺在北方老家生活,直到姥爺去世,盛耀民又調任校長,這才隨遷來了南方。他初到莞南,隻覺得一切炎熱,同學裏看過去,皮膚都是海邊鍍曬的深麥色,好在他皮膚最吃不住曬,一個暑假下來,成色便同本地人沒有兩樣了。再加上他天生的自來卷,乍一看,有些中非混血的味道。

他天然有一種沒心沒肺的快樂,胸襟坦**,和班上的南方同學很快便打成一片。這個地方早年有香港商人回鄉聯合辦廠,班上不乏一些工廠小開。動輒幾千塊的文具,他可以心無芥蒂借來便用,誇人家一分錢一分貨,派克筆果然不錯;鄉鎮考上來的貧困生子弟,放學他約踢球,踢得臭他一樣照罵不誤。他不會因為對方的身份,做所謂看起來政治正確的事。盛耀民教導他,如果隻是為了表現所謂的政治正確,那麽這個詞的發心就已經將人分了三六九等。

在這樣劍走偏鋒的教導下,盛照不會也不可能去體驗人間的細枝末節。所以當他騎行經過郊區,偶然在雜貨店看到站在裏麵的頤年時,他完全無法理解穀同學驟然陰鬱的臉色。

他站在櫃台前思索了好一會兒,這會兒對頤年來說如同芒刺在背,阿嬤又犯了病,腿腳疼得受不了,她隻能一個人在店裏待著。盛照的光臨對她來說是一種兵臨城下,她不知道他走進這樣一家路邊店,是刻意還是無意的。

“這種彩條的,和這種中草藥的,哪個對牙疼好啊?”

她詫異地看他一眼:“你牙疼?牙膏治標不治本的,得去醫院。當然,先吃布洛芬止痛也好。”她的聲音很低,但足夠盛照聽到。

“是我爸牙疼犯了,那我還是去買布洛芬吧。”他將兩支牙膏並排放在玻璃櫃台上,雙手插兜,懶洋洋地環視了小店一圈,又伸手趕緊抓住頤年的手腕。

“放下放下,我也沒說不要啊。”見她忙不迭地縮手,他忍不住笑了。

如果是別人,她大概要生氣,但對著他的笑臉,她反倒氣不起來。他不像作弄人的樣子,她這是第一次抬頭看清他的眼睛,直接望進人的心裏,不帶半點虛與委蛇。

隔了一周,盛照等在頤年回家的路口,遞給她一袋子書,用的還是她賣牙膏時給他的塑膠袋。

“我媽更年期提前了,天天念叨我,估計‘小圖書館’會開不下去了。這裏還有四本安吉拉·卡特,目前中譯本就出到這兒,以後要再有,咱們一塊看。”

見她猶豫不收,他又補了一句:“你連牙疼都治,也管管這沒人要的書唄,別讓我媽全給處理了。”

她不是傻子,自小經曆過人世間的苦辣,但現在突然有個同齡人出現,小心翼翼地維護她的那份敏感,這樣的好意,讓她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收了書,在班上她仍舊對誰都淡淡的,他也沒有主動找她說過話,仿佛上兩回交集如夜露一樣轉瞬消逝。可那一點隔夜的水跡還是有的,她覺得他是這樣一種難得的好人,有細致入微的體恤。

期中考試過後,莞南一中陷入難得的放鬆氛圍裏,各個班開始籌備每學期一次的班級派對。過去頤年從不參與這類事,放學後早早地回家幫阿嬤看店,但今天她忽然想留下來。和同學一起將桌椅搬動圍繞成圓形時,盛照領著幾個男生走了過來。

“穀頤年,我們上你家去買東西。”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話,但周邊的同學陸陸續續圍了過來。

“你在說什麽?”

“你家不是開雜貨店的嗎?我上次看東西還挺全的,生活委員正要買零食,還有彩帶和氣球。我們給你帶了生意,你算便宜一點兒給我們,正好雙贏。”

她聽到她維護良久的自尊在“我們”和“你”的字眼中間劃下深刻的鴻溝。你們,和我,是站在台上領錢和站在台下看的距離。她的脊背又一次被壓垮,她聽到耳朵裏轟然炸響,極度忍耐的羞恥後是極度的平靜。在一片靜止裏,她聽不到盛照的聲音,乃至周邊任何的響動。她看著他的嘴唇,想起那些安吉拉·卡特全集。那些體恤的話語曾經從同一張嘴裏流出,甚至曾讓她有過微微的感動。

她羞於她竟會感動。

“腦子有病,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她很輕蔑地走到自己的書桌前,從桌肚裏一樣一樣拿出課本、書包和水壺。她裝疊整齊後徑自離開了教室,並不抬頭看那些人。教室門外,初夏的燕子從教學樓間掠過去,新近下過雨,綠化帶裏的梔子被淋黃了顏色,一朵一朵萎謝在台階上,積得爛爛的,像死掉的紗衣。

她從前如此驕傲,以至於對任何人說出折辱的話,都是對自己靈魂的褻瀆。而對著盛照說出“腦子有病”這樣的話,是在所有人麵前,對心裏那個柔軟的頤年實行公開處刑。

第二天,等媽加班回到家,一家三口坐在飯桌前,頤年淡淡地說,從明天起,她不再看店了。

“我問過老師可不可以申請貧困生補助,老師說如果有街道辦的證明就可以了。”她放下碗,走進臥室。廉租房的隔音效果差,她在台燈下寫著練習冊,能聽到媽和阿嬤的對話,說起她終於懂事了,都是欣慰的語氣。

沒有人問她為什麽不看店,又為什麽突然想要拿補助。一滴眼淚流下來,她用袖子擦去,一些眼淚源源不斷地滴落在練習冊上,於是她將頭埋進臂彎裏,隻希望在阿嬤入睡前可以哭得不發出一丁點聲響。

5

再次鞠躬領錢,不需要再顧忌。

班級派對結束後,班裏已經沒有人再同頤年講話。“杯葛”是因為什麽,她心裏非常明白。不僅是對班會的冷漠,不願意提供幫助,更是因為盛照這樣幾乎人人都喜歡的同學,得罪他不亞於成為“全民公敵”。如果說大家以前隻是忽視班上還有這麽個女生存在,派對過後,欺淩她便成為無意識的常態。

不知由誰起的頭,漸漸成為全班同學的遊戲。鋼筆被旋出筆帽摔壞幾次,後來不得不隨身放進校服口袋;發下的試卷或練習簿,會飛到座位下麵,留下唾液或腳印;水壺被扔到洗手間垃圾桶;書包裏被放進莫名的肮髒東西;黑凳子上塗一層薄薄紅墨水,等到頤年毫無知覺地坐下再站起,同全校同學一起在大操場上做廣播體操時,每一個轉身都會招致周圍人的哄笑。許芸氣急敗壞地過來領頤年到女生洗手間,責怪她“這麽大的人來例假了都沒知覺,影響班級紀律被扣分”時,頤年甚至沒有半句辯解。

要如何說出口,這些細碎的捶打,隻能獨自躲在教學樓的天台上,在沒有人的地方讓眼淚和哽咽不被遮掩地流瀉。

她的成績自然下降得飛快。到中考時,勉強憑著過去的積累,過了莞南一中高中部的錄取線。暑假裏收到了錄取通知書,媽說要慶祝,難得地買回了半隻雞、一些新鮮肉類和蔬菜。她們家裏一向隻吃青菜和醃魚幹。

雞湯咕嘟咕嘟地在燃氣灶上煲時,媽在一旁笑著剝毛豆,對頤年欲語還休,有些見外的生分。頤年並未抬頭,也知道媽心裏有事。

她在小廚房裏站著看書,莞南城裏如今六百塊一個月房租的屋子也隻有她們這見不到天日的握手樓才有,廚房是唯一朝陽的地方。

她翻過一頁,聽見阿嬤在內間開門。老式防盜門鏽聲嘶啞,客廳的節能燈亮起來,昏暗的燈光下,是一個提著兩盒禮品的中年男人。

男人微胖,穿著嶄新的條紋Polo衫、西裝褲,皮鞋過分鮮亮。他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門口,等到適應了室內的昏暗,臉上浮著的笑方才遊動起來。

他說,這盒燕窩罐頭給阿嬤,這盒桃膠棗蜜給頤年。他說了很多話,但翻來覆去隻有一個意思,補品多麽難得,本市賣斷貨,都是托做代理的朋友私存下來的。

阿嬤年邁,聽不見;頤年年輕,不願吭聲。倒是媽意外地話多起來,小小的客廳像話劇舞台。等到菜上了桌,擁擠的房子裏密密地浮了一層熱氣,媽又從臥室裏搬出落地風扇,調到最大擋位。男人忙說,不要對著菜吹,會涼了。

風扇最後調成中擋,掃向牆麵,媽扭頭看看男人,男人點頭說可以了。小圓桌上陸陸續續擺了一鍋清燉雞、一碟客家釀豆腐和一碗毛豆炒排骨,青菜和醃魚沒有了。天氣熱,大人們臉上都浮著一層油汗。

這頓飯吃得有些稀裏糊塗,事先並沒有通知,事後人人心中有數。都是半路夫妻,一切都是經曆過了的,沒有再大操大辦的精力。阿嬤太老,頤年又太小,媽自覺對誰都沒有商量的必要。第二頓飯在男人家裏吃過後,媽從此就搬離了小小的握手樓。

男人是上遊工廠的送貨司機,得空將媽的行李搬離了舊家。市區裏不允許放鞭炮,媽出門時就穿了一身紅裙子當個喜慶。頤年在樓道裏看著,雙臂環抱,暑天日光傾覆,有化解萬物的趨勢,她的心裏,此刻是漫天風雪孤獨。

6

對於仍舊在莞南念高中的決定,頤年沒有任何遲疑。知道自己沒有了退路,她反倒萌生出破釜沉舟的勇氣。加上到了高中部後人員全數打散,偶然有一兩個舊班的同學在一個集體,但欺淩是這樣奇怪的事,在新的環境裏不抱團反而失去了勇氣。他們仿佛忘記了頤年,任由她安靜地坐在一旁。

她再沒有在校園裏遇到過盛照。高一開學時她才知道學校已經換了校長,盛照和他爸爸又將去到哪裏,她不再關心。

寒暑假同學們上補習班,唯有頤年坐在破舊的雜貨店裏埋頭於題海。

顧客越來越少,老鄰居搬走得七七八八,新來這座城市打拚的外地年輕人不習慣於一個隻會說粵語的阿嬤差勁的聽力和無法用普通話交流的遲鈍,在聽到數次“你們店裏連空調都沒有”的抱怨後,頤年確定,她們不得不將店麵轉讓了。

不再隻是裝空調的事,而是沒有現金再維持貨流。過去的賒欠已經疊加到幾家供貨商催債的地步,而雜貨店勢必將在周圍新興的超市圍剿下滅亡。

在和媽一起將開了十四年的店麵出手,盤點回籠的資金,還清全部欠款後已所剩無多。

直到這時,頤年才得知家中的經濟情況。老握手樓即將被拆除,她和阿嬤不得不搬到更便宜的郊區閣樓去租住。因為習慣了吃苦,她倒也不覺得被虧欠。

是這一年,頤年拿到了醫學院的錄取通知書。

在大學裏,她仍然維持良好的排名。在實驗室寫解剖報告至深夜,不給自己安排任何節假日。醫學院坐落在海邊,足夠清淨,有時做完實驗臨回宿舍,發現時間已近清晨。她獨自坐在海邊棧道休息,望著夜色茫茫中的大海在日出之前所呈現的銀藍色。

她在大學裏戀愛過幾次,平平開始,平平結束。人家嫌她無趣,不會撒嬌,甚至到結束時都沒有一滴眼淚。

她隻覺得奇怪,不覺得戀人分開是一件需要生死維係的大事,沒有飯吃才是大事。

阿嬤依靠低保,她自己依靠半工半讀,每學期去媽那裏拿學費,是賣掉雜貨鋪剩下的錢。她總需要等在一旁,如果繼父在麻將桌上手氣不好,媽會搖搖頭讓她悄聲走;如果繼父手氣好,媽就上前去討笑說話。

等繼父打完牌,起身發幾句牢騷,出門去銀行取錢,然後將一遝現金交到頤年手上。一張卡轉賬便可以辦到的事,但繼父覺得現金更為隆重,是她欠他的分量在此。

上大三時,玩具工廠倒閉,繼父失去了工作,開始整天賭博,並拒絕為頤年提供學費。

這一年她二十一歲,站在繼父家的客廳裏,都是男人們煙草繚繞的氣味。電視機聲音開得大,還有麻將牌砸在桌子上的聲音,轟隆隆的。她站了許久,不肯坐。她來要自己的雜貨鋪,她的學費每一分錢都靠著這間從小賣到大的雜貨鋪。幾個牌友已經熟識,紛紛和繼父揶揄。他輸到眼紅,不管不顧,將一把零鈔甩到頤年的臉上,當著所有人的麵罵她是“拖油瓶”,連累他跟著一起晦氣。

媽不吭聲,她已經沒有了知覺。少年時可以為之心碎的接錢的瞬間,至此已經毫無波瀾。腦海中黎明時分的大海,銀藍色潮水覆蓋眼耳口鼻,無識無別,無聲無息,她隻是遊離在外,如同是別人身上發生的事情。

她蹲下身一一撿起鈔票,走出大門,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再回來。

7

依靠做家教和節衣縮食,頤年勉強念完了大學。

某天淩晨,她在急診科接到一群病患。分到她手裏的人,腰腹部的匕首整把沒入,是十七八歲年輕的男孩,痛到不可忍耐仍不吭一聲。

當夜兩個流氓團夥打架鬥毆,被警方一網打盡。男孩是隨同警車押送過來的。急需手術的人數太多,她簡單地消毒包紮後推著他在走廊等候。窗外夜色濃重,男孩側頭望著天空,有很好看的剪影。

“姐姐,給我拿一杯水好嗎?謝謝。”

她踟躕片刻後跑開,找了好幾個飲水機,都是空桶。最後她端著水跑回走廊,將男孩的頭微微托在手掌裏,一點一點地喂他喝水。

他慢慢喝完半杯水,望著她說:“姐姐,請你不要告訴我媽媽,她會擔心。”

“好。”

“姐姐,我很羨慕你。”

“為什麽?”

“我還有好多好多事想做。”

她看著他,男孩腰腹部的血液慢慢濡濕了墊子。多麽奇怪,此刻的他虛弱而平靜,眼神乖巧如同羔羊。可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他卻同人凶狠地搏命。

手術通知下來,護工接過擔架車,推著男孩飛快地跑進電梯。頤年需要留守急診室,這個男孩,她再也沒有見過。

幾年以後,某天工作結束,走在傍晚的街上,有人喚她。頤年回頭,看著對麵人的眼睛。她所熟悉又陌生的麵容,仍然是微鬈的黑發,壓在白色草帽下,有種不羈的味道。

是盛照,他來此地度假,問起她為何會離開莞南,來到這樣偏僻的邊陲小城。她說:“目前沒有任何大城市的醫院會接受隻有本科學曆的醫生。”

“怎麽不繼續念下去呢?我記得你功課很好的。”

“說說你吧。”

“我倒沒什麽好說的,高中我去了澳洲念書,後來就一直留在那邊。直到我爸患了漸凍症,等我回國,他已經失去了正常的交流能力。看看洱海一直是我爸的心願,我想替他完成。”

他們經過一間茶鋪,有植物熬煮時散發出的清香苦辛的氣息。夜色下是車水馬龍,匆匆流逝的雲南小城。他停下來點了兩杯金銀花露,說:“遇見那麽多人,唯獨你的內心很篤定,不知道是什麽緣由?”

她說:“大概因為我不是美人,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才華,一生一世,是雜貨鋪一樣的人生,因此沒有過多的欲望。”

他想了想,輕聲說:“頤年,少年時我曾暗自喜歡過你,為了想要幫你,做了一些急於求成的事。那些心思,等到我自己獨自在國外念書,成為膚色和語言不一樣的例外,才明白了你當初的敏感。一些人金玉其外,一些人衣錦夜行,自己看不見,也不讓別人看見。請你不要過於貶低自己,因為如果遇見秉燭夜遊的人,或許有那麽一個照麵的機緣。”

她說:“我所經曆過的事情,教會了我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自始至終是一種相互的給予和索取。我們不必將它定義得過於高尚,伯牙子期,在某種意義上,也不過是借對方照見理想中曲高和寡的那個自己。”

“頤年,請你相信人性,相信人與人之間會建立良好的關係。當然,你需要先正視自己。”

“會嗎?我曾見過一個傷患,他身上兼有純真和惡劣的品性。這也令我無法確認,過去會不會在冥冥中給我留下印記。”

“你應該知道金銀花,學名忍冬,大俗大雅,也並未因為被叫過‘金銀’二字,就流俗到可怕。”

他們各自端著一杯金銀花露,並不喝,並肩走著,維持禮貌的距離。南風將草藥清苦的熱氣吹冷了,棕櫚樹下的人行道蔓延下去,樹影婆娑,亂亂的,像這娑婆世界的一瞥。

“地鐵站到了。”頤年轉過身,背對著路燈,看不清她的臉。風吹起她裙子的一角,盛照想起十四歲那年的夏天,她在木芙蓉樹下跑開,發尾也是這麽輕飄飄的。喉嚨裏封著的螢火蟲,也就在夜色裏跌撞著飛了出來。

“下次什麽時候有空,可以約你嗎?”

“明天,或許。”是莞爾一笑。

站在這樣人事紛迭的世間,不敢輕易許下什麽諾言。或者,再嚐試走出一步。

這樣,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