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四:清寂——履霜之地 沒有人聆聽的歌

1

四月裏下清明雨,彌生坐在簷廊下織毛衫,針是16號的特細針,絨線是周師母托人在市裏買的恒源祥。線團瘦下去,線衣肥起來,來去之間便記下了日子的長。這長是有記數的,譬如打完一尺寬,不看鍾也知道是預備晚飯的辰光了。

她的世界是這江南小城裏的一條巷,巷陌深處,青瓦疊覆,也不是高門廣戶的人家。過了年才不久,梅紅春聯上秀麗的毛筆字還不曾褪色,記著普通人家的心願: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清脆靦腆,是天時地利人和的初始相見。彌生坐在這梅紅的歲月與乾坤之間,僅有的不過是一把竹針,兩隻素手,湯湯的毛線活計從手指間流淌而下,彌生的日子也就如流水般逝去了。

那時她才十九歲,尚不知道憂愁的年紀。隔壁周師母來送新做的艾葉糕,一邊等著屋裏人騰碗,一邊低頭看她手裏的毛線活。看了一時,她笑著說:“這麽巧的手,再有枚戒指就更好看了。”

彌生笑著搖了搖頭。

“哎喲,不喜歡戴戒指啊?那也總歸要有人送的。”

她本能地覺得周師母的話裏透著一些意思,但具體是什麽意思,她也猜不透。說話間,母親從裏間走出來,將碗還給周師母,兩人竊竊交談了一陣,又看了彌生織毛線,轉頭又是一陣笑。彌生隻覺得兩個女人有些奇怪,隻好低著頭,一雙眼睛隻在絨線上流連。

過了幾日,巷子住進了新的年輕人。是周師母的外甥,新從省城念大學回來,比彌生要大三歲,分配在小城的電力所工作。他家裏不放心他在外麵租房子,因此住在了他姨媽家。

荒僻了很久的巷落,因為有了年輕人的到來,每早晚“丁零零”的自行車鈴聲如鳥雀一樣使人的心飛騰。

他樣子幹淨,臉瘦長,眼睛大而亮,眼皮微微凹進去,有種念書人的穎秀。他上彌生家裏來過一次,幫他的姨媽送絨線團。母親扶著竹籮在院子裏篩米,問了他姓名、年紀,老家有什麽人——其實都是知根知底的,但年輕人也不膩煩,樣樣微笑著答了。他一走,彌生就責怪母親唐突。

“你問那麽多作甚?又不是查戶口。”她打著手勢。

“我關心關心青屏——也奇了怪了,又沒有要你聽。”母親笑起來,她竟已很親切地喚他的小名。

彌生一甩手進門去了。

2

他第二回來她的家,彌生就有意識地冷淡,好像這樣就是給母親證明自己毫不關心的樣子。他從鄉下修電路回來,一手髒汙的油泥,遇上周師母不在家,便上彌生的院子來討水洗手。彌生也不理他,坐在簷廊下,嘴一努,意思是:樹底下有水缸和舀子,你自己洗嘛。

“你看看我的手。”他笑著把一雙泥手攤開。

她又起身去找她媽,但她媽磨磨蹭蹭的,老半天也不出來。

“你過來呀,我又不吃人。”青屏微笑。

彌生隻得磨磨蹭蹭走過來,一隻手還抱著她的毛線,另一隻手拿了竹筒舀子,隔得遠遠的剛要倒,青屏又說:“我上衣兜裏有洗衣粉。”彌生隻得放下舀子,探手在他的衣兜裏找,左邊沒有,右邊也沒有。男孩想了想,一偏頭:“哦,可能在工具袋裏!”

那裏麵果然有一小包油紙裹著的洗衣粉。她認真地抻開紙袋倒在他的手上,一點也沒有發現自己被捉弄的樣子。母親這時走出來晾衣裳,看見了,就問他電力所的人怎麽總是下鄉去。青屏答十裏八鄉難免有停電的地方,等再做幾年升上去了,就不用下鄉爬電杆了。

“坐辦公室多好,像你姨夫,當老師也蠻好的。”母親說。

青屏微笑著不說話,直到母親進去了,他才湊近彌生的耳邊,很小聲地說:“我倒頂喜歡在鄉下呢。春天田野上新萌發的草木,是別的季節見不到的綠。我覺得那些綠好像從眼睛上流過去,一直流到心裏一樣。春天的太陽也不曬人,我做完事,從電杆上下來,經過一處小山坡,就停下來在山坡上躺一躺。最要小心不能睡過去,因為聽得見小草小花柔柔軟軟地在唱搖籃曲的聲音……”

他的聲氣這樣暖,彌生聽得入了迷,連線團從懷裏滾出去了也不知道。

青屏回家去了。他洗過手的水窪在樹底下白亮亮地形成一麵春鏡。隔了很久,她還記得微風從水窪上拂過,粼粼的樣子。

青屏是個活潑的年輕人,臉上常常帶著笑。他的自行車常常壞,下班時候坐在門口修車,一邊修一邊數落零部件,都是些孩子氣的話。彌生坐在院子裏,聽著這巷陌深處的小熱鬧,忍不住笑,就希望這樣的傍晚,這樣的春天可以無盡地延續下去。

有一回他下班早,他們在院門前遇見了。青屏推著車子,彌生倚門正在把玩一個梨。他笑著同她打了招呼,女孩不搭理。直到他進了院門,她忽然趕上來,手裏仍拿著那個梨,也不看他,微笑著把梨拋到他的車筐裏。

3

天漸漸熱起來,別人都還在穿長衫,隔壁的年輕人已經換上了夏季工作服。藍灰色短袖製服,衣襟上一排白銅扣子。他很愛惜他的電工服,一共兩件,他換洗得勤,每個傍晚,周家院子的晾衣繩上就會飄著藍灰色的旗幟。彌生在自家桃樹下坐著,聞得見藍灰色小旗上飄過來的清苦的洗滌香氣。

周師母的女式線衣織好了,彌生特別花了心思,在領口處鉤了木耳邊,又把衣鈕子做成了一排蒲公英淡紫色的花蕊,她覺得她從沒有這麽用心地做一件線衣。

母親把線衣送到隔壁去時,彌生不自覺地走到矮牆下。已經是上燈時分,薄暮的顏色落到她的衣襟上,彌生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化作了矮牆上的青苔,青苔上細碎的苔花,婦人們的說笑在晚風裏一一過濾而去,她的耳朵終於捕捉到一點螢火的影子。

“是彌生做的嗎?”

“除了她還能有誰?”

“真好看,姨媽明天也給我買毛線去,我也要一件彌生打的毛衣!”

她們笑話他不知羞,漂亮又愛嬌的男孩,天生有一種令長輩寵溺的特質。母親回來的時候將織毛衣的工錢放到彌生手裏,問她最近有什麽開心事。彌生照照鏡子,這才發現自己臉上的笑意竟漾了這許久。

現在她知道自己可能要為他織一件毛衣了。從前的鉤織樣子好像一夜之間過了時,不是太花哨就是太土氣。她的家裏沒有紙筆,她就折了桃枝蘸水,在地上塗抹些新的花邊織法。

五月初放節日假,慶雲回去老家的六天了,第七天一早彌生起床來,正在門前掃灑,就看見青屏從巷口走來。

他推著自行車,身上隻穿一件棉白的背心,麥色肌膚露在外麵,大概是騎得熱,肩膀上起了蒙蒙的細汗。他珍愛的電工服被團成一團墊在車筐裏,衣服上小心翼翼地擺了一枝桃花。

他將車子停在她的門前,她站在青石的門檻上,比他高出一個頭。暮春的晨光裏有霧靄的朦朧,她在朦朧裏望著他,心裏歎了一口氣,一種滿漲的辛酸與微痛席卷上來,像久別重逢。

她竟以為他不會回來了。

“送給你。”青屏擎過來一枝桃花。

“怎麽還會有呢?”彌生比著手勢。

“莫愁山有啊,也是最後一些了。我帶你去看好不好?”他很快樂地望著她。

她聽過莫愁山,卻從沒有去過。她自幼起的活動範圍不過是這條深巷。她的毛衣從巷子裏流出去,在俗世生活裏熱烈地存在著。毛衣沾了生鮮市場芹菜的汁水,公交車揚起的灰塵;毛衣走上講台,進入工廠;毛衣目睹戀愛、生育、哭泣,直至破損變形,而她一如既往地靜止在這巷陌裏。

她從沒有想望過外麵,外麵沒有她的庭院令人安心。但莫愁山開著桃花啊,她的心竟第一次不甘起來。

青屏將自行車掉了個頭,拍拍後座,彌生坐了上去。

4

她覺得自己一生裏從沒有見過這麽美的桃花。

自行車停在山下,他們是沿著山間的碎石路爬上來的。越往山裏走越清涼,到後來一天一地的綠,有溪流從腳邊淙淙而過,紅豆杉林密如傘蓋。再往上就是竹林,直到踩著密密的鬆針,他指給她看,說懸崖邊的那棵就是。

她順著他的手指抬頭,目力所及,在蒼鬱的山林之間,唯一的桃樹霞光飄瀉,優遊自在,隨風灑落纖薄的花瓣。他們小心地沿著陡峭的巨岩走到樹下,青苔濕滑,她走得不穩,他便伸手緊緊握著她的手,一直到樹下。

這個春天最後的桃花,獨自在無人的懸崖開落。兩個人看得有些迷,靜悄悄的,許久沒有說話。鳥鳴聲從山穀裏傳遞過來,像風吹動水晶穗子的鈴鐺。

青屏說,彌生啊,你就像這棵桃樹。彌生扭過頭看他,他仍然仰著頭賞花,世界安安靜靜的樣子,她疑心他並沒有說什麽話,而是她心裏幻想來的聲音。

回來的路上,他們經過春天的田野,溫柔恬淡的春光很珍惜地鋪在兩個人的肩頭。他們看過了這樣的景色,心裏飽滿得說不出話來,反而沒有來時路上那樣活躍。

青屏回去的那幾天,是要辦一件事情。現在這件事有了個大致的輪廓,像是素白的稿紙上一個用鉛筆勾勒的影,他已經暗示這個影子給他的母親聽。接下來他要一筆一筆去將紙上的人兒畫出來。他母親會答應的,她從來沒有拒絕過他——想到這裏,他心裏就有微微的激動和快樂,可惜這樣的快樂還不可以分享給眼前的人聽。

他們回城時已經是暮色徐徐,彌生走進院子,把衣襟上快要落盡的桃枝埋在老桃樹底下。她扶著樹,想著今晚的月亮這樣好,它照著她,也照著隔壁院子的那個年輕人。

5

青屏又下了鄉,這次去得遠,要在鄉下住上幾天。彌生現在心裏放了一個沙漏,她的毛線也不能撫慰她。有時一個下午可以打兩寸,好像趕得急些,時間也像線團一樣快快流逝了。

她從來不知道他的工作安排,母親出門買菜,和周師母遇見了,她總希望她們能多談些他的事情。可是沒有,母親怎麽會有那麽多不相幹的話呢?豆腐漲了價,誰會關心這樣的事情呀。

隻有一次周師母聊到了他,說青屏明天就回來了,彌生織毛衣的手竟有些發抖。

她不記得這一天過了多久,她做了午飯,又做了晚飯。晚飯她沒有心思弄,隻將中午吃剩的梅菜毛豆熱了熱,再蒸了兩個鹹鴨蛋。剝蛋殼的時候,不知怎麽的,鋒利的殼將彌生的大拇指劃開了一道口子。

她將手放在嘴裏吮著,鹽的滋味和血的滋味,像冬天走在風口裏鼻子冷得一酸,彌生忽地落下淚來。

當天夜晚,有許多人在隔壁院子裏進出。彌生躺在**,聽著熙攘的人聲,一整晚都沒有睡。

青屏的父母親都來了,是純樸老實的工人,從另一座城市連夜趕過來,坐在周師母的簷廊下。女人怎麽會有那麽多的眼淚呢?彌生望著青屏的母親,那張臉被淚水泡得發亮。周師母抱著她的姐姐,像抱著一個老掉的嬰兒,她姐姐一夜之間頭發全白了。

彌生打著手勢,問她的母親是怎麽一回事。

“青屏那天不該去的,漲龍舟水,他坐船進閔女川,撐船的喝多了酒,整條船都撞碎在暗灘礁石上了。”

她搖搖頭,打著手勢,告訴母親不要騙人。

“還這麽年輕,真是苦了他的父母。”

母親沒有看她的手勢,隻顧著自己說謊。為了裝得像,竟還落下淚來。彌生心裏知道,他們都是在騙她。

隔壁院子鎖上了門,周師母也回老家去了。現在母親已經不再聊起青屏,彌生在家裏等了一天又一天,直到結完一件線衣。

這是一件小孩的粉紅色套頭衫。她很平靜地收完邊,這件線衣多麽輕軟,像她第一次去莫愁山,看見深山裏那些紛拂的桃花。她將線衣疊好放在**,梳了梳頭發,拿上零錢。六點鍾,太陽還沒有照進巷子,天空有清透潔淨的藍光,院子裏的一切還沾著夜露的濕氣。她走過桃樹,走過院子,將手放在鐵門環上。母親還沒有起來,要不要告訴她呢?她躊躇了片刻,輕輕地將院門關上了。

她以前從來沒有獨自走這麽遠,現在為了尋找一個人,她覺得自己可以走出去試試。世界也不過是複雜些的毛衣針法,隻要她耐心地繞著線團,就一定可以找到他回來的。

6

於猛將地上踢翻的碗筷拾起來,他們說不用對她太好,脾氣再強,餓上幾天也就聽話了。

如果她還不聽話呢?

於猛你真是個蠢貨,再不聽話就揍。女人都是打一打就聽話了,像牲口一樣。

這是深山嶺坳的老屋,從前人建的土坯房,房子的茅草頂很久沒有修複,黴得發爛,風一吹就簌簌作響。彌生有時睡過去,在夢裏聽到這樣的響聲,還以為是自家院子裏桃樹枝葉搖曳的聲音。

她先前幾天還哭,想念母親,想念青屏。哭累到睡著,在她醒轉來的一瞬間,又迫使自己再度睡去。醒醒睡睡之間,時日過得糊塗。

她有時夢見自己坐在桃樹下,青屏走進來攤著兩隻手,要她舀水給他洗手。她剛要站起來,就被毛線團絆了一跤,回到了這幽暗潮濕的山中老屋。哭得快要透不過氣來,她才發覺自己躺在**,方才的一切都是夢。

她在枕上聽到院子裏有微風吹過,聽得到桃樹新結的青澀的果實,在樹梢握著嬰兒般粉嫩毛茸的拳頭。

一直到完全清醒過來,才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這時的彌生籠罩在巨大的惘然裏,分不清哪些是真實,哪些是幻境。於猛走進來放下碗筷,一個肮髒的綠玻璃酒瓶,瓶裏是他從井裏打上來的水。這口井許久沒有淘過,水裏浮著微小深綠的藻類。

他喚她吃飯,他從沒有聽見過她應聲。他住在深山的嶺坳裏,哥嫂是從城郊帶回的這個白淨沉默的女孩。她一直沒有吵鬧,直到走進這間屋子,她才像瘋了一樣要往外跑。

他們抓了她回來,她又跑。她逃跑時如安靜的小獸,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響,身形又很瘦小,躲藏在灌木叢裏,三個人要費很多時間和精力才能將她找回。

最後一次將她從夜晚的山野中尋回,哥發了很大的火。這次他沒有揍那個女孩,知道多次毆打也無濟於事。哥從屋後搬來石頭,開始悶聲砸著她的腳踝。於猛聽到黑暗裏令人悚然的嘶啞,一個沒有聲音的人發出來的聲音,這麽多天來他第一次聽到她說話,不成人聲。她一直在重複一個字,痛。

她真的成了一隻獸。

哥說,於猛,今後她就是你的媳婦了。

哥說,於猛,等你有了娃娃,你就聰明了。

於猛沒有娃娃,於猛一直沒有聰明。聰明和不聰明有什麽區別呢?這個女孩以前多麽聰明,會在三個人的眼皮子底下逃跑,如今還不是像獸一樣,披散著發,身上有糞尿的臭。夜晚他將她趕得遠遠的,因為她整夜都會哭醒。

她開始吃飯,於猛就撿山中墜落的野生栗子,放在灶火中煨熟,扔給女孩吃。他現在喂養她,就像村子裏別的人喂養一群雞,或者羊,於猛在等待著喂養這個女孩應有的結果。

他不知曉男女之事,以為隻要喂養,她就會給他生下一個孩子。如同雞下蛋,羊生小羊。

冬天來臨時,不再耐煩的哥走進他們的屋子,在牆角的稻草堆裏用鞭子抽裂她的衣服。那個夜晚特別寒冷,大雪覆蓋下來,能聽見屋後樹枝被雪壓斷的聲音。在凜冽的寒氣裏,傻子於猛縮在火塘邊一動不動。在哥離去後,他去看了看女孩,他看到的是一隻被屠宰之後的羔羊的眼睛。

7

“你叫什麽名字?”

我死過很多次。

“你不會說話是嗎?”

第一次死,是很小的時候,牽著母親的手上學堂。孩子們很快就發現彌生不會說話,拍掌在她身邊唱“狗屎花,小啞巴”。因為不會告狀,她成為可以隨意欺淩的對象。

彌生總是掩飾得很好,不讓母親看到這樣或那樣的傷口。孩子們的暴行一直延續了兩個月,直到他們惡作劇地將她推進學校後山廢棄的公廁。

那廁所多年沒有使用,早已經幹涸。在深深的糞坑裏,六歲的彌生第一次體會到絕望的滋味。她無法爬出,無聲呐喊,無人知曉。直到第二天下午母親找到了這裏,幼小的彌生已經嚇得發起了高燒。母親握住她的手,發現她幼嫩的指甲全部磨出鮮血。從那以後,母親再沒有讓她上學。

那是她第一次死,心上的死比身體的死更難忍受。

“你會寫字嗎?”

不,不會。

門被推開,有人進來了。進來的人一直哭,抱住她。

“這是誰,認識嗎?”

不認識。

彌生本能地縮起身體,開始發抖。她不認識眼前如祖母一樣蒼老的婦人,盡管婦人抱著她哭泣,說自己是她的母親。

你怎麽會是我的母親,我母親不是這樣的。我死過很多次,有一次是被吊在井裏;有一次是和狼狗關在一起;有一次是去閔女川找一個人,我在街上走迷了路,有人告訴我他可以帶我去,他說他認識我要找的人,於是我隨他換了很多次車,走了很遠的山路,後來才發現他騙了我。

你也是要騙我的。

“彌生啊,媽媽來遲了,媽媽對不起——”

“您不要太激動,她現在受了很大的刺激,所以精神方麵出現了失憶症狀。您回去以後盡量不要刺激她,給她一點時間。”

她醒過來的時候,有人坐在她的床邊。她睜開眼睛,覺得這房間既陌生又熟悉。她從**滑下來,貼著牆,縮到角落裏去。

她隻記得自己死過很多次,被毒打,被淩虐。但是她不可以死,心裏恐懼到極點,連睡覺都在發抖。隻有走在無邊的黑暗裏,才會發現比黑暗更吞噬靈魂的不是鬼魅,而是人性。

母親試過了所有的方法,直到她將竹針和線團放在彌生懷裏,這是懦弱無助的母親最後的希望。

她的女兒不會說話,不會寫字,每晚的夢話裏都是哭,喊著一個字,痛。她不曉得女兒經曆了什麽,竟然學會了這樣一個字。她寧願女兒永遠不會說話,也不要說出“痛”字。

三個月後,彌生用竹針織出來第一行針腳,歪歪扭扭的,母親捧著就哭了。

她在織一件毛衣。這毛衣織得很慢,從起針到收尾花了一年時間。她織的是一件男士毛衫,前開襟,衣鈕小小的,繡著蒲公英淡紫的花蕊。

毛衣織完的那天是深秋,台階前野草荒萋,院子顯出落敗的顏色,老桃樹早已枯死。彌生在簷廊下坐了一會兒,忽然轉過頭,比著生疏的手勢問,媽,怎麽不掃一掃院子呢?

母親點了點頭,轉頭去找竹掃帚,沒讓彌生看到她的眼淚。她的彌生回來了,雖然慢。她不知道自己曾被拐去了七年,而從救回來到現在,又已過了兩年。

8

彌生現在織毛線用的是母親的線褲,將線細細地拆下來,重新繞成團。母親說想要一件元寶領的毛衣,彌生就滿屋子找舊毛衣拆。繞線團的時候她才想起來,這條毛褲還是春天時用幾條大圍巾翻織的。

她們現在無事便會翻出一堆舊衣裳,改改縫縫。已經沒有人再找彌生織毛衣了,但好在母親有微薄的退休金。院子裏的枯桃樹已經叫人來清走了,母親開了地,自己種一些南瓜、豌豆。她們的開銷並不大。

隔壁院子的周師母早年已經搬走,具體地址沒有人知道。巷子從前就衰微,經過了十年,慢慢隻剩下兩三戶人家,夜晚隻零星地傳出一點電視機的聲響。

那些聲響裏有京戲,有小品,有時興的電視劇,放得極大聲,都是些寂寞的老人,想在夜裏增添一點熱鬧的妄想。卻不曉得越大聲越空寂,寂寞得能聽見屋梁上灰塵簌簌掉落的聲音。

彌生和母親都不愛看電視,嫌吵。家裏還是舊年那台小長虹,有一次屋頂漏水,電視機正好在漏處下,壞了以後,她們也沒有修,幹脆將電視機移到簷廊下。老式的機子方方正正,正好可以當擱花盆的腳凳。

夜晚她們在燈下織毛衣,煤爐上燉著小鍋的吃食,一些紅棗、小米、南瓜,慢慢地,屋子裏就有食物甜暖的香氣。

有一天夜裏風雨大作,彌生已經睡下了,依稀聽見有人敲門的聲音。她現在和母親一起睡,於是她推了推母親,兩個人在枕上聽了一陣。

“不要緊,大概是屋瓦刮在門上的聲音,門簷該修一修了。”

想來也是。

她們安度自己的時日,比從前更靜。

唯獨有一口箱子母親從沒有翻過,彌生也沒有。箱子裏空****的,一推推到床底的最裏麵,壓箱底的是一件藍灰色的男士毛衣,前開襟,繡著蒲公英淡紫的花蕊。

多麽溫柔的蒲公英,可惜還沒有開放就萎謝了。

2008年春天來臨的時候,小城裏掛滿慶祝的標語。母親牽著彌生走出巷口,在街麵上小小地站了一會兒。盛大的陽光鋪灑下來,燙得灼人。彌生看見路燈上掛著一個娃娃,往前走一步,又是一個娃娃,五個不同的娃娃挺著圓胖的肚子,笑著、滾著,她高興地指給母親看。

“要不要去外麵看看?我陪你一起去。”母親猶豫了半天,試探著對女兒說出這句話。她的女兒彌生的眼角已經有了細細的皺紋,在陽光裏一直仰著頭數那些福娃,像一個孩子一般天真。

我們去。等了很久,彌生終於轉過頭,比了個手勢。

她緊緊挽著母親的胳膊,絲毫不在意周圍人異樣的眼光,如嬰孩一般緊緊貼著她的母親。她的眼睛接受著廣大世界裏的信息,卻又毫不在意地放過去,好像很早以前她就不在乎這浮世了。她的眼神始終沒有落到地麵,隻在天空中那些福娃的燈籠上流連。

9

護城河畔的桃花開了。

這一年,青屏三十三歲。

他將車停在護城河邊,遲疑了片刻,將小女兒從車裏抱出來。這樣好的春光,不看一看真的浪費了,盡管他的女兒還這麽小。

他愛慕每一年的春天,他還記得這座城市的小巷裏,江南的春天,有一家的桃樹下總是坐著一個不會說話的女孩。

他心裏愛慕那個女孩很久,可年輕時出過一場事故,掉在險灘裏差點死掉。那一次他死裏逃生,奇跡般地被水衝到了更遠的平灘上。那時候還沒有手機,他受了重傷,被人救了送進醫院裏,直到聯係上家人,才知道大家都以為他死了。

他回到了工作崗位,回到了家,一切都像從前一樣,可冥冥之中又好像從前的人生真的死了一段似的。

譬如說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在桃樹下溫柔舀水給他洗手的女孩。

他後來回過這條巷子,她的家總是緊鎖著,隻聽說這個女孩被人拐去了。又過了很多年,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他喝了點酒,走進這條巷子,迷迷糊糊地敲門,卻沒有人應。

這個女孩就這樣走失了,再也沒有回來過。他曾無數次敲過這裏的門,可他還是抱著這最後一次的勇氣,拍了拍門環。這一次他等了很久,清楚地知道這所宅子是真的被廢棄了。

青屏站在河邊上,遠遠地,從橋上走過來兩個女人,其中一個一瘸一拐的,腿腳很不靈便的樣子。青屏急忙扭過頭去,怕那女人發現有人在注視她的缺陷。他背著她們立了好一時,直到風吹落桃花的花瓣,他想起了十一年前五月的早上,他在莫愁山崖邊看到的那一株。

那還是1998年的春天,很短暫的春天。他曾在樹下說,彌生啊,你就像穀中的桃樹一樣。後來桃花落了,聽這句話的人也消失了,好像一眨眼,小半生就匆匆過去了。

但薄薄的,總像有一首細微的小調在他心間無盡地飄飛著,刺痛著。像是初戀,卻又不是初戀那回事,畢竟他們到底連承諾也沒有過。

是這樣平凡人世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