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薄

1

長久以來,陪老喻買菜是蕊雯的事。

冬天,老喻從門背後摘下鉤花圍巾和羊毛小手套;夏天,老喻給蕊雯的太陽穴抹一點花露水,取鵝黃色小草帽,帽簷上綴著一個雪白的蝴蝶結。蕊雯小時候總是學不會係鞋帶,老喻胖胖的身子便慢慢蹲下來,給蕊雯穿鞋。

喻湘和父親就不近密,這樣的不近,是淡薄到覺得生下來都是錯。

她不願她血管裏流著這種人的紅色,怎麽講呢,鄰居揶揄地走過來拍老喻的肚皮,叫他喻胖子,他也隻是憨厚地笑;街坊巷陌,誰家迎客做壽,央老喻過來掌勺,有錢給錢,沒錢事後就遞兩條煙或一隻蹄髈,他也不在乎。

老喻年輕時在地方部隊炊事班裏做大廚,慷慨平和,一條街的人都說他好。

然而那是他們不曉得他在家裏的脾氣有多怪,到現在二十八歲,喻湘想起來都心驚。老房子地麵上的瓷磚網裂縱橫,都是她父親一言不合就掀桌子給砸出來的。

如今他們去買菜,他走在她前麵,個子比從前顯得矮,輪廓也小了一圈,像一尊正在溶化的雪人,行動都有些年歲上去的緩滯。他穿一件舊襯衫,扣子一絲不苟扣到脖頸,軍綠色棉背心洗得發白,隔著襯衫能看見背心上隱隱的破洞。喻湘給他買過新衣服,美國的戶外品牌,他堆在櫃子裏不穿,退伍多少年了,還是習慣小城勞保店那排軍綠色。

巷子轉過去,喻湘每每以為快到了,就再折進一條偏巷。她穩固地跟在他後麵四五步的距離,藍天一線從巷陌的頂上瀉下來。去年冬天南方一直在下雨,牆上都生了青黑的黴苔。

“喻師傅,新鮮豬肉啊。”有人招呼他。

老喻踱步過去,食指和大拇指伸出來,翻弄人家案板上的肉,如同女人翻檢一塊緋色的布料。

“好得很,好得很。”他微笑著將雙手背在身後,又慢慢踱開了。

他們逛了肉攤又逛了熟食,喻湘手裏繽紛的塑料袋多起來。太陽漸漸升高,菜市場的氣浪在春日裏蒸騰,鹵肉鋪子刺鼻的五香粉味、海魚檔口的冰腥味、雞鴨籠子裏熱烘烘的毛羽臭味,各色交織,如同有了形狀,凶惡撲人,走出市場很遠,還聞得見衣服裏不時地散發出的那股怪味。

喻湘覺得奇怪,蕊雯去買過那麽多次菜,身上就從沒有這股味。她想象中童年的姐姐,總是潔淨愛嬌地立在院子裏。老喻掏出鑰匙開門,喻湘走進去。長久不見,印象中的院子如今變得窄了,堆一把壞了腿的竹椅、兩筐積滿灰塵的碗碟,還有稀稀落落幾盆生了蟲眼的金橘。進了客廳,大白天房間裏又暗又潮,喻湘摸索著打開燈,吊燈沒有亮。“壞了。”老喻說,取而代之的是一索連著電線的節能燈。

她把手袋放在沙發上,坐下來,雙腿並攏,雙手放在腿上。

她是在巷子口碰上老喻的,還不曾進門來,就被老喻拉去一同買菜。

老喻坐了一歇,進去廚房,在灰白的節能燈照射下,喻湘望向院子裏,帽簷上躍著一個雪白的蝴蝶結的姐姐蕊雯——她想起過去,不知為何總是想起姐姐九歲時的模樣,直到那幻影在腦海中如露水般消失。

2

媽到夜裏才回來,臉上是掩不住的疲倦。她在小城幼兒園做阿姨,間或幫著老師看守一群小班的孩子。有一個小孩因為一直沒人來接,可幼兒園要關門,媽就將他帶了回來。孩子坐在小板凳上,手裏攥著媽剝好的蜜橘。他不會一瓣一瓣地吃,整個放在嘴裏吮吸著。汁水沿著手指流淌下來,指甲縫裏都是垢。

他自己玩了一會兒,要看電視,媽正在擦桌子,走過來將濕手擦了擦,就給他調台。

“這個看嗎?”

“不。”

“這個呢?”

孩子很固執,一直搖頭,媽就一直換著台。

換了一輪,喻湘說:“你別慣著他。”

媽小聲道:“不要緊的。”過了一會兒,她又說,“蕊雯頭裏那個女兒,在那邊也有這麽大了。”

喻湘默不吭聲。第二輪回到第一個頻道,孩子這回沒有反對,媽就放下遙控器。隔了一會兒孩子說要拉屎,媽就帶他去廁所。孩子害怕,不許關廁所門,客廳裏開始彌漫起不好聞的氣味。喻湘坐不住,起身拿起手機,走出了家門。

走了一段後,確認已離開家很遠,喻湘停在路邊的士多店,要一盒萬寶路藍莓。收銀的士多店老板娘在看劇,轉頭在架子上翻了一會兒。

“沒有,”她說,“聽你講普通話,是從外地來的吧。我們這兒的人很少抽這個,你老家哪裏呀?”

老板娘笑嘻嘻的,喻湘反而一愣。

她退出店門,退進黑夜,退進這座城之於她是故鄉而又非故鄉的那點勾連,這種似是而非如果套用在另一個詞匯上,就簡直是殘忍。而她字典裏那個叫“家”的詞匯,在十二歲奶奶過世那時就淡去了詞義。

喻湘從小就知道不能和姐姐爭東西,因為蕊雯身體不好,所以姐姐能和爸媽住在一塊兒,她必須和奶奶待在鄉下;姐姐能有許多漂亮衣裳,喻湘就隻能撿她的舊衣服;姐姐有自己的房間,十二歲以後喻湘才在這所房子裏得到一個雜物間、一張床和舊書桌。雜物間蒸籠似的夕曬,一個暑假下來,書桌上深紅的英語詞典能褪成淡粉色。

喻湘的雀斑也仿佛是那幾年曬出來的,到現在也沒有完全消掉。

她打開手機,核對了一遍行程,這次回來主要是看老喻的,老喻沒事,她總算放下了心裏的擔子。後天拜完奶奶,中午她就可離開此地了。

他們家祭掃一向在清明節正日,按風俗清明前後幾日都可以,這樣喻湘就不必等到後天了。但老喻不行,他樣樣式式講究個“正”字,譬如七點正要吃晚飯,走路不可踩溝邊路牙要行正道,而清明祭掃就隻能在清明正日這天。

沿途人家的屋子裏已經響起《新聞聯播》的序曲,喻湘頭皮一緊,加快了腳步,知道老喻最討厭人遲到,回到家免不了又發一頓脾氣。

3

蕊雯從小身體不好,這個不好使她樣貌上有種文弱的美感。女孩們的頭發都是黑亮的,但蕊雯一直是棕色的,皮膚淡成玉色的白。高中時她在班裏沒有朋友,如果不是家長會上兩姊妹的母親是同一個人,幾乎沒有人會把蕊雯和喻湘聯想到一起。

蕊雯的沒有人緣,似乎一半怪在她自己得到的優待上。體育課不能上、大掃除不能做,男孩們對她感到憐惜,但女孩們不。高一課本裏教《林黛玉初進賈府》,老師在課上放1987年版的電視劇帶子,女孩們為陳曉旭那探簾而出的素手讚美且向往,回到現實中,真實擁有這種體質和這雙手的蕊雯便成了群體裏格外突出的那一個。突出的同義詞是別扭、背叛,是破滅她們心裏對於自己的幻想。為了平衡,突出必將成為被圍殲的對象。

蕊雯自己也很識趣,隻和男孩們來往,也不過央著人打水買飯、借筆講題之類的。加上蕊雯的成績並不好,就開始有些風言風語,但兩姊妹都不在乎。

喻湘的不在乎來自於她一向不理會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她隻關心成績,這是唯一能使她站在蕊雯麵前有底氣的東西。

喻湘比姐姐矮一級,但並不妨礙她出名。如果蕊雯在學校的風頭來自於美貌,那喻湘的名氣則來自於成績。她總是考得那麽好。高一期末大統考時,喻湘考了全市第一,超過第二名市重點三十五分,這在他們那個偏遠的小地方還是頭一遭。新學期開學,小城電視台過來采風,校長特地讓喻湘當學生代表發表演講,操場後麵烏泱泱站了一圈家長。喻湘提早兩天告訴老喻一定要來。這是她第一次對他有所求,因而頻頻抬頭看後麵,卻沒找著老喻的麵孔。她擔心他是不是走到十字路口出了事,又擔心他是不是做飯時切了手。她一顆心提在胸腔裏,因為知道老喻一向是最要榮譽的。

後來才知道,他沒有來不是因為出了什麽事,他隻是去下麵的鎮子上給人做飯去了。

她的滿心希望變成失望,媽私下裏告訴喻湘,望她不要惱,老喻是怕她驕傲,再者蕊雯看見了也不好。

蕊雯這年已經第二次留級了,本來不能進喻湘所在的重點班的,是老喻出麵和學校談判,說市重點學校打了幾次電話來,有意讓喻湘轉學且學費減免。如果想要喻湘留下,除非喻蕊雯也留在同一個班裏。

老喻來學校談的這天是九月五號,已經開學了。喻湘在走廊裏等著,蕊雯和她並排站在一起。夏天的夕陽照在她們臉上,蕊雯的頭發在陽光下變成柔軟的淡金色。有風,喻湘卻密密地熱出一身汗。她聽著校長辦公室緊閉的薄薄木門裏老喻那熟悉的聲氣。她在這聲氣裏咬緊下唇,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她不知道該哭老喻在前一天的失信,還是哭她自己從來都不知道市重點學校打過電話到家裏。

“我本來可以有機會讀市重點的。”喻湘後來在日記裏寫。

“凡事隻能靠自己。”她把末一句在日記本裏反反複複地寫,寫滿了三頁。

4

高二那年,喻湘拿了省征文比賽一等獎,牛皮紙信封寄到了學校,她再度成為宣傳的焦點。

獲獎文章被打印出來貼在公布欄裏,美術老師用紅色電光紙剪出兩條拉花紙環,一左一右掛在兩旁。他們學校實在貧瘠到拿不出什麽像樣的成績,喻湘想起去省會參加奧數培訓那次,參觀百年名校,連考上清華北大也隻是在公布欄裏小小的一張A4紙上,一掠而過。

她不去看公布欄,那些紅色電光紙在她看來是一種羞恥。她心想,如果是在市重點,這樣普通的事根本不會拿到台麵上來顯擺。

傍晚喻湘吃過飯回到教室,看見蕊雯的座位上堆著的空白試卷。她走過去,瞥見是下午發的練習卷,蕊雯下午沒有來上課。

喻湘和姐姐一向不大親近,但心裏驀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像一場大風雨降臨之前,空氣裏壓著的沉悶的土腥氣。

第一節晚自習還沒下課,喻湘就聽見走廊上鬧哄哄的,好幾個同學在大聲叫她的名字。她走到外麵,看見燈火通明的樓下,她的父親老喻站在那裏。

三麵教學樓的學生都湧到走廊上望著下麵。公布欄上貼著的文章被撕得粉碎,紅色拉花紙環扯成一堆縮在地上,起風了,紅的紙環和白的紙屑紐結成團向著角落滾去。兩個保安衝過來拉扯父親,喻湘轉身回了座位。

雨是九點鍾開始下的,直到放學也沒有人給她送傘。喻湘冒雨走在路上,從學校到家是十五分鍾距離。她像平常一樣走路,邊走邊背白天的文言文。單日背語文,雙日背單詞,今天是單日,她該背《荊軻刺秦王》。燕太子易水訣別,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她的眼淚也和著雨水滂沱,流過了,今後就不許在人前落淚。

她已猜到是為了什麽,卻不覺得委屈。這晚老喻雷霆大怒,喻湘跪在客廳裏,垂眼望著地板。她跪著的地方積起一小攤雨水,她看見自己支離破碎。

老喻罵她不忠、不孝、不義,又罵她不正派。

她那篇獲獎文章裏寫父親在軍隊裏犯了錯,間接導致戰友犧牲,為了償罪,戰友遠在老家的遺腹子被父親當成親生女兒一樣養大。她寫得那麽細致,幼年在祖母處聽到的隻言片語、親戚間的眼神和密語,她寫得那麽好,好到人人都以為是真的,包括她的姐姐蕊雯。

上午時有同學取笑,下午蕊雯就沒去上課。她回到家在**哭了很久,等到父親回來,她就問自己是不是親生的。父親一臉詫異,蕊雯這才說起這篇文章讓她沒有臉:“全校同學都看過了。”

“她喻蕊雯已經十七歲,裝什麽小白兔,她會不知道作文是可以編的嗎?”喻湘忍不住,老喻問她錯了沒有,她梗著脖子不願意認錯,老喻揚手就是一巴掌。

喻湘不再爭辯。

第二天一清早,喻湘頂著青黑的眼圈出門時,蕊雯還沒有起床。從這天起直到往後,她都比從前更加刻苦努力。

黎明淡藍色的晨曦裏,喻湘開始沿路背誦單詞。經過教學樓下,沒有撕掉的一角紅色電光紙被夜雨撲濕,粘在公布欄上。喻湘走過去,將它撕下來攥在手心裏。

5

高考時喻湘發揮正常,如願去了北京。蕊雯落榜了,不願意複讀,就此賦閑在家。

大學頭兩年喻湘沒有回過家,大部分時間都泡在實驗室裏。寒暑假喻湘就留在北京做兼職,平時在五道口附近做家教。她沒有向家裏伸手要過一分錢,他們也沒有打電話問,有時候她會忘了到底是父母不記得自己的號碼,還是她從來就沒有告訴過他們。

第三年暑假,喻湘要換身份證,回了一趟老家。進門時老喻正在院子裏刮魚,鱗片飛了一地,喻湘站在門口,像客人一樣生分。一片鱗濺過來,粘在她運動鞋的網紗上。老喻抬起頭,喻湘這才說:“我放假了。”

她說她是放假而不說回家,老喻隻點點頭沒說話,收拾幹淨手裏的魚,一手摳在魚的腮蓋上,站起身來,要喻湘替他端盆進去。

裏屋灑掃一新,換了新的沙發罩子,茶幾上擺了蘋果、香梨,還有一大串紅提。老喻朝臥室裏喊了一聲,喻湘坐下來,天熱得很,她坐了一會兒,從盤子裏拈起一顆紅提。媽摟著一堆換洗被褥從臥室裏走出來,說:“回來啦。”喻湘應了一聲,又拈起一顆。

媽洗了手,在沙發上陪坐了一會兒,問喻湘要不要喝水,頓了頓又說:“要不你等會兒再吃吧,蕊雯的男朋友要過來,提子貴,隻買了這一串,缺了不好看。”

媽伸手過來把那串紅提小心翼翼地翻了個麵,有點兒不好意思,又問喻湘:“你吃蘋果嗎,梨?”

“不,不吃了。”喻湘把桌上的提子籽用紙巾包起來扔進垃圾桶。

媽說蕊雯如今在城西開了個小小的服裝店,門麵有些偏,但家裏已拿不出更多的資金。媽又說:“我們不是沒想過支援你,實在是生意不好做,又要現錢進貨,一時都押在這頭了……”

老喻當年退伍後轉業不順,一直給人打短工,間或做席麵掙個流水錢,他們家裏不寬裕,喻湘向來是知道的。不然也不會因為養不起兩個,而把她交托給鄉下的奶奶。可是——她剛張了張嘴,媽緊接著說:“你是大學生,將來總歸有出息。姐姐不一樣,你別和她比,也別怪爸爸媽媽。”

喻湘的話就哽在了喉嚨裏。

正說著,蕊雯領著人進來了。客廳裏人一多,就浮了一層熱氣。媽把吊扇開到最大,吱吱呀呀地在天花板上直擺動。菜還沒開席,坐著的人已經薄薄地出了一身汗。

兩年沒有見麵,蕊雯變得更加漂亮了,鎖骨上滾著鬆鬆的鬈發,穿一條白色蕾絲公主裙,頭發兩邊別著細細的珍珠發卡,她讓這個破舊的小房子有了光輝。

她把沒有見過的兩個人介紹給對方:“這是我妹妹,喻湘。這是肇慶,我搭檔。”

喻湘還沒有弄清楚搭檔是怎麽個搭法,就聽見肇慶笑眯眯地說:“你就是喻湘吧,厲害厲害,北大畢業出來可以做官了哦。”蕊雯擰了他一把,肇慶又笑,“你姐姐也厲害,我就是一個給你姐姐打下手的。”

他穿著一件Polo衫、白色牛仔褲,頭發中間留長,兩邊剃短,啫喱水香氣撲鼻。喻湘不喜歡他說話的腔調,是一種令人泛膩的熱情。老喻席間吃得很慢,幾乎沒有說話。吃完飯蕊雯和肇慶回店裏看生意,老喻站在院子裏抽煙。喻湘經過時他突然說:“你姐姐這事,你怎麽看?”

喻湘不吭聲,抱著手摸著胳膊上被蚊子新咬的一個包。沉默了一刻後,老喻扔了煙頭:“你忙你的去吧。”

她轉身出了門,不願意老喻看到她的眼眶有些濕潤。

蕊雯的事她怎麽看?她隻看到從進門到現在,家裏沒有人問過她一句:喻湘,你在外麵靠什麽生活?

6

喻湘上大三那年,蕊雯結婚了,媽給喻湘打過電話,讓她五一回來參加婚禮,喻湘沒回去;到十月,媽又打了電話來,說蕊雯生了一個女兒。

她想在電話裏對媽說,那麽蕊雯就是帶球突擊了,想一想,又覺得這話太刻薄。媽喜氣洋洋的,不禁散發一個年過半百的女人盡享天倫的幸福。喻湘不想破壞這種幸福。蕊雯的世界對她來說太陌生,那裏不努力也可以有退路,而她一回頭就是黑,沒有人在黑暗裏為她準備一盞燈。

喻湘畢業後留在了北京,其後工作、戀愛、分手,都沒有告訴家裏人。她想自己那麽辛苦念書,就是為了有一天自己成為自己的靠山,可以自由自在地安排自己的人生。

有一天喻湘下班回家,看見小區門口站著一個人。他們小區要刷卡進門,但也有些外賣小哥和忘帶門卡的租戶憑著機靈混進去。喻湘站在台階下看了一會兒,這才確定不是夢,台階上那個穿著軍大衣,胖胖的身軀在北京的嚴冬裏站成一方板牆的,是她的父親老喻。

老喻在零下四度的北風中站了多久,喻湘不知道。她隻知道他們上電梯、開門、倒水,老喻捧著滾燙的開水站在暖氣管前足有五分鍾之久,臉色才微微緩過來。

“您怎麽不跟他們一塊擠進來呀?”

“不合規矩。”

她想他迂腐至此。

“哦,前年你沒回來過年,給家裏寄了東西,你媽留著快遞箱上的地址,我就找過來了。”

喻湘思索著前年寄回去過什麽,卻想不起來。

“你給我和你媽一人買了件羽絨服。”老喻淡淡地說。

她不知道他來北京做什麽,她的PPT還沒做完,是福州那邊新談下來的客戶,經理對這個項目很重視。喻湘想了想,邊打開電腦邊說:“咱們晚上出去吃,現在我先幹一會兒活。”

“出去?不去,花那個錢做什麽。”

“那麽在家吃,我點外賣。”她打開手機。

“你自己沒有廚房?”

喻湘不吭聲。老喻站起來,在房子裏轉了一圈,過了一會兒又回到客廳。

“喻湘,你的廚房連個鍋也沒有,不做飯?”

“不會。”

老喻寬大的手掌從膝蓋慢慢摩挲向大腿,兩隻手握拳撐在腰間。從小喻湘就知道他這個姿勢是要發火,但老喻畢竟老了,或者因為這根本就不是他的家。半晌後,老喻才輕輕地歎了口氣:“廚師的女兒不會做飯,真是笑話。”

“你也沒教過啊。”

話一出口,他們都有些尷尬。喻湘不記得她和父親有過這樣直言相待的時刻,那些時刻是留給蕊雯的。

他說他不麻煩她,就是來北京看看身體,已經訂了車票,當夜就要走。喻湘警覺地問他是不是還有什麽事。

老喻沉默再三,才不好意思地問能不能給他五萬塊錢。如果沒有,三兩萬也行。

“身體不好,又要做檢查,又要吃藥、掛水。”

“大老遠來一趟,就為了這事?以後您打個電話我轉賬給您就行了。”

“自己拿,安心些。”

喻湘當即用手機往老喻的銀行卡上轉了五萬塊錢,五萬對於她來說不算什麽。她告訴老喻現金放在身上才最不安全。她領他吃過飯,送他到火車站時,老喻說等等,又折回剛剛經過的天橋,一會兒抱著個塑料娃娃回來了。

“給。”

“這……我都多大了,不要。”她啞然失笑。

老喻不吭聲,按了一下娃娃背上的開關,娃娃開始唱歌:“夕陽照著我的小茉莉/海風吹著她的發/我和她在海邊奔跑/她說她要尋找小貝殼……”

“給你的,你那個房子,太空了。”老喻說,她抬頭看到父親的眼睛。

“喻湘啊,爸爸這個人沒有本事,以前沒能力給你錢,如今還要向你討錢使。”

他們都把頭轉開了。

7

後來她才知道,老喻生病了。

老喻回去以後,她不放心,打電話追問媽,才知道老喻肝區疼痛已經很久了,上回來北京是找醫生確診。

“不太好,你爸昨天自個收拾了行李住院去了。”

等喻湘飛回小城,才發現情況並沒有媽說的那麽嚴重。在巷子口遇見老喻,雖然憔悴清瘦了些,可至少還是能夠出門買菜的。

“你媽誇張,不過去醫院掛了兩天水。”老喻仍然話不多,晚飯菜一碟碟端出來,先用筷子揀了幾樣菜,把保溫飯盒裝好了,要媽給蕊雯送過去。

“我去送。”喻湘伸過手。

老喻一愣,他知道兩姊妹向來不合脾氣。

“哎,你去看看也好,她如今換了新店子,很氣派,在步行街……”媽口快,被老喻擋下:“你快去吧。”他催她。

她們看到對方時,彼此都微微有些吃驚。喻湘起先還以為是走錯了店門,退出去又看了看招牌,才確定地走進來。服裝店新裝修過,歐式風格,三麵牆上掛滿了時裝,牆角一摞一摞地堆滿了玻璃紙包裹的衣服。因為下著雨,店裏生意冷清,蕊雯坐在收銀台後麵,妝化得濃,看起來足有四十歲。

她抬頭看了看喻湘,埋頭用一把小矬子修她的指甲。

“喻蕊雯,我來是想問問你,爸的病是怎麽回事?”

“爸的病老早就有了,又不是一兩天的事。怎麽,你想回來管他?要是不管,按理該出錢。”她吹著她的指甲。

喻湘以為在北京多年的生活已經把自己磨煉成為一個成熟的成年人,但踩到蕊雯話裏的刺,還是忍不住躁了起來。

“我沒管過他,你又管了什麽?這麽些年不懂事,三天兩頭結婚離婚,自己圖快活,女兒說不要就不要,那可是爸媽一手帶大的。爸身體不好還不是被你氣的?我又不是傻子,上回我給了爸五萬塊錢,他舍不得住院,那五萬塊最後去了誰那裏,你自己心裏沒數?”

“錢是爸自己塞給我的!再說了,誰三天兩頭結婚離婚了,誰不要女兒了?你嘴巴放幹淨點。”

“你上中學就這個德行。”

蕊雯的臉紅了又白,下巴拚命地抖動,聽到末一句,拿起飯盒劈頭就朝喻湘扔過去。喻湘一偏頭,飯盒砸在塑料模特上,灑了一地的飯菜。

“喻蕊雯你三十歲了,不是小孩子了!你不知道我小時候有多羨慕你,你根本就……”喻湘忍了忍,“就不要再讓家裏雪上加霜了。”

她蹲下身,撿起地上的飯盒。她很想大哭一場,可她哭不出來。

回家的路上下起了小雨,喻湘想起六歲時第一次來到小城學校念書,目睹蕊雯陪父親去買菜。姐姐穿著白色的小裙子,鵝黃色小草帽,站在院子裏,驕矜無比地等著爸爸將她的鞋帶係好。

後來喻湘說給奶奶聽,奶奶撇撇嘴,罵兒子蠢。從那時起,她才知道蕊雯和她是同母異父的姊妹。

後來她再問,奶奶卻無論如何都不肯透露更多。她把收集來的線索都寫進作文裏,隻是誰也沒想到,那篇文章竟拿到了獎。

她以前隻覺得老喻偏心,現在卻覺得老喻薄情。五萬塊不多,可那是她的錢,一分不留地填給了蕊雯。她想爸爸一世做人,或者在道義上完整地寫了一筆好字、一筆正字,可是他欠她一個完整的爸爸。

8

回北京的高鐵上,沿途所過南方,山色涳濛,波光粼粼,引了一堆來旅行的北方遊客爭相拍照。廣播裏說,歡迎來到旅遊勝地桂林,桂林山水甲天下。喻湘閉上眼,她的故鄉,在這樣甲天下的春光裏,在她心頭壓了千萬斤的重量。

她的父母,幫鄰居做飯、義務看孩子,都是俗世意義上的好人。這樣一對好人,一世坐在一艘千瘡百孔的船上,如同天底下任何一個家庭,永遠不會有完滿的結局。她知道老喻將會在病痛中走向墳墓,知道媽晚景蕭疏,知道蕊雯到老也不會懂事,而自己將一脈相承,無法成為下一任合格的父母。他們四個人,彼此厭倦又相愛地捆在這艘船上,誰也無法逃離。

她曾經“壯士一去不複還”,她曾經跪了一夜雨水幹在身上,她看見九歲的姐姐站在院子裏等著父親來穿鞋,而妹妹吃一餐飯就要回鄉下。她是她家庭麵上的麵子和底下的真相,她恨自己那顆一直想,還是想,想能不能得到一點愛的脆弱的心髒。

月底時喻湘的部門聚餐,一堆人從酒吧出來又湧向KTV。其間有實習生們慫恿“喻姐來一個”,她說不會:“我年輕時條件不好,隻會念書,哪裏聽過歌。”

但他們不肯放過她,這些血脈賁張的年輕人,私底下任性且依賴,都有一張千禧時代被寵溺十足的臉。

她想了想,說那就唱一首兒歌,可能不太熟,要是走調了,他們不許笑。

“月亮下的細語都睡著,

我的茉莉也睡了,

寄給她一份美夢,好讓它不忘記我。

小茉莉,請不要把我忘記,

太陽出來了,我會來探望你。

小茉莉,請不要把我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