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道夜晚的雪

1

寒夜裏停電,披衣起床,綺星從抽屜裏翻出一盒高中時存下的雪鬆味蠟燭。舊是舊了,好在還可以點。胖胖圓圓,灰綠色大理石一樣的蠟燭,沒有墊杯,就隨便放幾支在地板上、書桌上和床頭。燭光讓人心頭生起一片搖曳的暖,如果外麵再有一場雪,是適合給思念的人寫書信的氛圍。

但這個念頭剛在綺星的腦海裏浮起一個泡,就被窸窸窣窣的拖鞋聲戳破了。一股寒氣裏,阮阿姨推開門,睡眼惺忪地說:“都這個點了還不睡。”趕著人上了床,看看滿室的蠟燭,一支一支收拾起來吹滅。

房間落入一片幽寂的海,阮阿姨打著手電筒,又從壁櫥裏拖出一條羽絨被堆在綺星**。光柱裏細微的纖維載沉載浮,像一片夜海中無根的水母。見綺星不困,她探手過來摸**的褥子,道:“是不是冷?冷的話給你灌個熱水袋。”沒了電暖氣,室內嗬氣成冰。阮阿姨忙了一圈,走到臥室門口,不放心又轉過身叮囑,“早些睡,可不許再熬夜了。”手電筒的光柱晃了晃後消失在房門後,好一會兒,綺星才聽見閣樓上阮子冬躡手躡腳上床的聲音。

“失眠了?”枕邊的手機驟然亮起,是有人發來信息。

“你不也是。”

“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那怎麽能——她心裏想著,忍不住失聲說出口,一字一字,驟然落在幹冷的室內,連自己也吃了一驚。

“公務出差,順便罷了。”屏息了幾秒,她小心翼翼地發過去,“雖然天氣不好,但哥你要好好地幸福。”

過了好一會兒,阮子冬發回一句:“大個女,懂事啦。”

她以前從來沒有叫過他“哥”,不管是學校還是後來,當著人背著人都大大咧咧地喊他阮子冬。乍然伏低,心裏頓覺無限別離之意,像很親切的一件舊物事即將從腦海裏剝離。其實她打了很多很多字,思前想後打了又刪。冷冷寒夜裏,竟握得手機上一層薄汗。

窗玻璃一陣接一陣地響,在北風裏抖得緊,什麽事都在這一天趕上了,她想。天氣預報說明天很可能下雪。

他像是沒注意到她的沉默,繼續沒遮沒攔地聊天:“上一回下雪是什麽時候來著?我記得好像是咱們上初三,你在年級段長辦公室的外麵罰站,校服裏麵穿著一件白色的連帽衛衣。我一看那帽子就認了出來,背後扔雪球砸破我的頭的人就是你。結果我媽回來還把我臭罵了一頓,你說我冤不冤。”

“我就是鬧著玩的,誰知道雪球裏摻了塊石頭。阮子冬你怎麽這麽記仇?”

“我還不了解你。”阮子冬發過來一個大笑流淚的表情。

綺星合上手機,讓眼睛逐漸適應室內的黑暗。不,你不了解我,連我也不了解我自己。她望著天花板,數了一千零一隻綿羊,想羊圈裏如果足夠擁擠,一個人曾經留在腦海的碎片是不是就會慢慢融化殆盡。

2

第二天早上還是停電,老吳已經起床,在客廳裏閑閑地坐著翻看一份早報,沙發上堆著一大包玫紅色的雙喜、氣球和彩紙拉環。拉環還沒有揭開,平平的一卷鑲在玻璃紙裏,一派不諳世事的純良。綺星在沙發上推出一小塊地,從小山似的掛飾裏抽出一個氣球。過了一會兒,老吳從報紙上抬起頭問:“子冬跟你說了沒有?”

“說了,就是為了這個才特地回來的。”其實阮子冬什麽都沒說,但老吳點了點頭,將自己仍舊又埋回報紙裏去。綺星將氣球的橡膠圈對準了嘴唇吹氣,吹到九分滿後捏緊,用手指在橡膠圈上打了一個死結。

阮阿姨買了早餐回來,急急忙忙讓綺星停下:“你過來吃飯,不管它,叫冬冬自己弄。他這麽大的人了,事事都要人家操心,不說照顧妹妹,怕是以後連自己也照顧不好。”綺星走去餐桌前,還沒坐下,阮阿姨已經將盛著熱豆漿和生煎包的杯碟都放在她麵前了。

“阿姨,我去叫阮子冬下來吃飯。”

“冬冬一早去了女朋友家,按理說都快結婚的人了,舊俗是不要再見麵的,他偏不聽。現在的年輕人哦……所以我有時候真羨慕老吳,生了你這麽一個好女兒,不知多給他省心……”

綺星捧著碗,將臉很好地掩在熱氣裏,不用抬頭也知道爸在笑。有時候她真心希望阮阿姨可以不這麽小心翼翼,爸這人不管真的假的,隻要聽著喜歡的話就高興。

她想自己從來都不是個省心的女兒,剛上初中時爸和媽離婚,她整整半年沒有叫過老吳“爸爸”,作業不寫、課不聽,自習課鬧得雞飛狗跳。班主任要她叫家長來,她眼淚擦不盡地流,說父母新近在一場車禍中去世了。班主任信以為真,不僅沒有責罰綺星,還通知所有的老師注意對她的情緒安撫。

事情敗露於某天傍晚,老吳開車來學校接綺星出去吃飯,正巧碰上了班主任。老吳在班主任的親切慰問中理清了來龍去脈,當天綺星就被老吳憤怒地拎著塞進小車,伴隨著一邊腫得老高的臉頰。

從前副駕駛座都是她的,可她現在不願意和老吳並排坐。摔了門氣衝衝地坐到後座,她才發現裏麵已經有一個男生,也穿著本校校服,頭發剪得極短,皮膚雪白,偏頭看著窗外,一副靜默的模樣。綺星因為挨打的事情不願開口問老吳,一路上都在思考這個男生何以如此麵熟。到了飯店她才想起來,他就是同年級的阮子冬,有一回在籃球場,她甚至還為他加過油。

那頓飯是他們兩家人第一次見麵,阮阿姨穿了一條紅色連衣裙,綺星一看就明白是怎麽回事,心頭湧起萬般情緒。她想起老吳氣衝衝地在同學麵前扇了自己巴掌,又想起老吳離婚時的破口大罵,再想起老吳這頓事前毫無預警的相親飯——努力憋住眼淚說:“阿姨你皮膚黑,穿這個顏色很難看。”

老吳一眼瞪過來,還是阮阿姨細聲細氣地笑道:“你就是綺星吧,真漂亮。你可以叫我阮阿姨,這是我兒子冬冬,你們在一個學校呢……”

“我知道呀,他在我們學校可出名了,老師和同學都很討厭他,他超級沒有人緣。”

老吳猛地拍桌子:“吳綺星你撒謊成性是不是?不想吃就別吃,滾!”

安靜的包間裏隻有他們四個人,巨大的水族缸貼著牆,咕咚咕咚地冒著氧氣,有著蝶尾的熱帶魚從老吳身後的牆上遊來遊去。綺星眼神空茫地盯著前方,隻覺得心裏一片死寂。她設想過一千次一萬次爸爸對她發脾氣的樣子。從小時候起,父親對於她來說,是每個月匆匆飛回家又離開的大忙人,是一揮手給很多零花錢、回到家總是坐在沙發上打瞌睡的人。父親不知道她念幾年級,忘記她的生日,父親打她、罵她也沒問題,卻絕對不可以當著外人說出讓孩子“滾”這樣的話來。

連父母離婚時都沒有哭,現在更不可以哭,綺星緊握拳頭。

“好了好了,小孩子頑皮,你真是的。”阮阿姨一邊按鈴叫服務生過來點單,一邊打圓場跟老吳討論菜式。綺星坐在轉盤餐桌的角落,止不住地渾身顫抖,像坐在世界盡頭的懸崖邊。

梅子色的桌布下麵悄悄伸過來一隻手。

阮子冬若無其事,十分淡定地看著自己麵前的菜單,他的手覆蓋在她的手背上,如同一方素白結實的手帕。

一直到菜上來,他始終低頭溫和地喝著杯裏的蕎麥茶,直到她的情緒漸漸平和。老吳點了豐盛的刺身料理,綺星望著冰麵上粉色的貝類,覺得在那裏凍死的是她自己。

不記得阮子冬是什麽時候把手移開的,吃過飯老吳送他們返校,副駕駛座上坐的是阮阿姨。她和阮子冬一左一右分隔在後座的兩邊,彼此隔得遠遠的,像餐桌下的握手從來就沒有發生過。

一切仍在波瀾不驚地行進,一切卻又永久地發生了變化。

3

阮阿姨從儲藏室翻出阮子冬的籃球打氣筒,幾百多個燈泡小氣球,竟然一刻鍾就充完了,免除了一家子的吹氣之苦。說是一家子,其實老吳永遠甩手不管,綺星不忍心讓阮阿姨一個人做事,幫著貼貼掛掛,一個下午竟然也將家裏布置得卓有成色。

“我說要弄好一點,你爸爸說反正是在酒店辦婚禮,冬冬又搬出去有了新房子。可是不一樣哎,人家上門總是要有一點氣氛的,表示我們歡迎啊。星星你說是不是?”阮阿姨扶著梯子,綺星舉著一串氣球,預備掛到水晶吊燈上去。

“阿姨,這個受熱會不會爆炸?”

“中間那個大燈瓦數厲害,到時我們自己記得別開大燈就沒事。”

綺星站在梯子頂端,將彩紙拉環和小氣球的尾部粘貼起來,一串一串盤在水晶燈枝上時,隱隱約約看見倒掛的燈罩裏有一團東西。

她小心翼翼地探手從燈罩裏掏出來看,是一隻小小的火狐狸,大可盈掌,毛氈布料上落了一層薄灰,顯得髒兮兮的。阮阿姨問她是什麽,她說:“不打緊,是個掛書包的小玩意兒。”

“一定是冬冬淘氣扔上去的,這孩子。”

“不是阮子冬,是我。”

“別護著他,這麽高你是怎麽扔上去的?”

是啊,我是怎麽扔上去的?綺星一臉笑:“阿姨,我跟你說一件好玩的,那個時候我們高中流行一個遊戲,就是把自己的一粒扣子縫進布偶的心髒,送給你暗戀的人。如果對方收了,以後這兩個人長大了就會在一起。”

“你們這樣好浪漫哦,阿姨那個年代可是什麽也沒有。你的布偶最後送出去了嗎?不對,送出去就不會在這裏了。怎麽,是哪個小子不識好歹?”

綺星站在梯子上,一邊掛裝飾,一邊拚命搖頭:“阿姨,是我看不上他啦。”

他們那層樓,每次阮子冬從走廊上走過,總能吸引一排窗邊女生的目光。高中時期的阮子冬瘦瘦白白,獨來獨往,像日光大海裏一葉滑行的單桅白色帆船,耀眼而寂靜。那個時候他除了在教室裏寫卷子,就是在操場邊白塔的最高一級上坐著,望著很遠的地方。

一次綺星問他怎麽退出學校籃球隊了,他們班女生都花癡死了,天天攛掇她勸勸,希望每天傍晚能在籃球隊集訓時看見他。她趴在床頭一句趕一句,台燈下的他隻是安靜地寫作業。寫完一麵,綺星怨恨地將一個靠枕砸到他的背上。

“阮子冬大渾蛋,我說了這麽多,你聽見沒有?”

“聽見了。”

“然後呢?”

“是你們班女生還是你?”

她一時語塞,跳起來就走,一雙木屐的聲音響亮極了,他連頭都沒回一次。下了樓回到自己的房間,綺星朝天花板翻了一萬個白眼。

又一次周末他們放假回家,阮子冬在房間裏看書,綺星跑來找阮子冬問題目,一道化學大題翻來覆去也教不會。阮子冬十分平靜,一點也不著急,倒是綺星把試卷一推,表示死了大量的腦細胞,急需小休一下。

她趴在他的桌子上假寐,他就站起身,坐在窗台上繼續看書。她這才發現他看的是英文原版,不自覺地發出輕輕地念英文的聲音。窗外什麽樹開了花,濃鬱的香氣從夜色中飄進來。

她忽然覺得煩躁。

“阮子冬,你鼻子太高了,拉得臉都畸形了,醜。

“男生這麽白很奇怪,你看你的手,怎麽連一根汗毛都沒有?快說你到底是不是男的。

“好無聊啊好無聊,甩賣阮子冬,一元十個啦。”

她翻來覆去地念叨,他始終頭也不抬,完全當她不存在。

“醒一醒。”迷迷糊糊間有人捏住她的鼻子,一口氣上不來,綺星從夢中驚醒,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阮子冬遞過來一張麵巾紙:“擦一擦口水。”

“我能用目光殺死你。”

“那拜托你放亮眼睛看看題,這是同一類型題目的思路,我覺得你好像那一個單元的基礎都沒打好。這裏有重點和公式,我總結出來了,你自己看吧。”

“哦——哦,謝謝大佬。”她捧著他施舍過來的一張A4紙,想阮子冬怎麽不聲不響就把事情辦好了。

“出去麻煩帶上門。”

“好的好的。”

綺星抱著紙和筆站在門外,隱隱覺得哪裏不對,卻又說不出來哪裏不對。

十八歲生日那年,老吳照例出差,阮阿姨和閨密一早去了巴厘島旅行,整個家裏隻剩下綺星和阮子冬。

下了晚自習,她磨蹭到十一點才坐地鐵回家。打開門,阮子冬還沒回來。兩層的小複式很安靜,綺星不記得有多久沒有自己一個人待在家裏了,這些年阮阿姨總是在家。

她已經習慣了阮阿姨的存在,像習慣一件溫柔穩妥的家具,卻又好像缺了點什麽。她對母親的印象已經變得淡薄,叫媽媽的那個人後來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綺星在朋友圈裏看到過未謀麵的妹妹,小小的、軟軟的,像包裹在花蕊裏的一顆甜心。

她從來沒有點讚,亦沒有屏蔽。媽媽的女兒和她都是天蠍座,她們在同一個星座的照耀下出生,身體裏流著同一個母親的血液。媽媽會在朋友圈抱怨妹妹不肯學幼兒鋼琴,而小四就考過十級的綺星,像是媽媽永不提起的另一半空氣。

有一年綺星回老家看祖祖,年邁的祖祖身體仍然硬朗,特地將曾孫女拉到房間裏,問新媽媽對她好不好。

綺星想了想,說不出好也說不出不好。阮阿姨和爸爸結婚後就不再工作了,綺星見過爸爸大發脾氣而阮阿姨默默蹲在地上收拾打碎的茶杯,見過阮子冬從不叫爸爸而她默契地開不了口叫媽,想起阮子冬獨自住在西曬的閣樓,再過去是儲藏室、客臥和書房,他選了整個房子裏最差的一間。他們是半路走到一起的四個人,彬彬有禮,互相客氣,黏合的瓷器再隱秘,也會留有碎裂過的痕跡。

可是她露著兔牙,嬉皮笑臉地賴在祖祖身上,說:“勿擔心啦,伊很好很好,比親媽還好。如果不是祖祖你提起,我都差點忘了我們的關係呢。”

4

那天晚上阮子冬什麽時候回來的綺星完全不清楚,她這樣一個熱鬧慣了的人獨自在家,突生感傷,心一動便打開冰箱,偷拿了老吳留在冷藏室裏的半瓶酒。左不過喝了幾口,可樂色的**卻如焰火一般一路順著喉嚨燒下去。再後來她完全迷迷糊糊,什麽時候歪在餐桌上睡著了都不知道。

阮子冬習慣性地捏住她的鼻子,綺星憋醒過來,乍然一驚,酒醒了一半。

阮子冬關了所有的燈,房子沉在一片夜色裏。從她的腳下直到客廳,地板上錯落地點著一排蠟燭,矮矮胖胖的,如灰綠色石頭森林一樣可愛。她細心地數了數,一共十八支。十八支蠟燭的盡頭是一個係著緞帶的禮物盒子。

“喂,你是不是要耍什麽鬼把戲?突然拜年感覺沒安好心。”

“打開看看,說不定為師可以傳授真經給你,要加油學習呀笨蛋。”阮子冬說完將書包單肩甩在背上,收插兜慢慢悠悠地晃上閣樓。

她鼓著腮幫子正襟危坐,拚命提醒自己千萬不要沒出息。一直盯到阮子冬上了樓,關了門,清清楚楚聽見他拉開書桌前椅子的聲音,才眉開眼笑像小狗一樣衝到禮物麵前。盒子沉甸甸的,不知道裝了什麽,包裝得十分嚴密。綺星急得低低地罵了一句,拆解盒蓋上無盡複雜的緞帶。

打開來,裏麵竟還有一層層包裹嚴實的泡沫袋,綺星跳起來從廚房找來剪刀,迫不及待地剪開,泡沫袋裏裹著一套《全國高考真題》。

蠟燭的暖意一下**然無存,綺星從地板上跳起來,借著半分酒勁,生平第一次對著閣樓大吼:“阮子冬你個大騙子、大渾蛋!你真做得出來!”

不管她怎麽叫罵,他的房間始終安安靜靜的,沒有半點動靜。綺星一氣之下從書包裏翻出一個東西,咚的一聲朝二樓的房門口砸去。

那是她從網上買的DIY毛氈小狐狸,一針一針戳了半年,廢掉好幾個才成就這麽一個略微平頭正臉的小狐狸。小狐狸砸在阮子冬門上,又彈回走廊欄杆上掉下客廳。綺星跳過去撿,撿起來又砸,卻暈頭暈腦地扔上去就再也沒有掉下。

她光著腳站在冬天的客廳裏,地板冰涼,她像陷入深深的沼澤中,一生無法離開也無法到達某個想去的地方,凍得即時就要溺斃。她腦海裏浮現很多,她胃裏難受得想吐。沒頭沒腦地,她坐在地上哭了起來。不曉得是因為酒,因為阮子冬的欺騙,還是因為那隻再也掉不下來的小狐狸。

5

她哭得一塌糊塗,簡直把房頂都要哭塌下來。朦朧中,阮子冬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麵前。她甕聲甕氣地問他什麽時候下來的,他卻沒有回應。

她說,你死定了,我是天蠍座最後一天的小孩,聽說蠍子尾巴最厲害,所以我一定會報複你;

她說,我以後有錢了,要買下所有最好的東西給自己過生日,請世界上最靚的男明星,就是不請你,讓你羨慕嫉妒恨;

她說……

她抽抽噎噎地說不下去,因為阮子冬忽然彎下腰,輕輕地抱住了綺星。

“好了,我保證我以後過生日,一定不請最漂亮的女明星來氣你,世界上最暴躁的小家夥。”

她愣怔片刻,閉上眼睛,回抱住對麵毛茸茸的阮子冬。他穿著一件米色的羊毛衫,她想起阮阿姨說羊絨最難打理,遂埋著頭將鼻涕、眼淚都狠狠地擦在阮子冬的胸前。

“唉,你知道什麽狗脾氣大嗎?不是鬆獅、不是金毛,也不是高高的大丹犬,是小小的、愛奓毛的博美。對啊,就是鄰居大叔養的那隻,每天我們進出,它都會站在門口大聲叫,叫得很凶很凶。可真正遛彎時遇見了大狗,它又老老實實的,就像你。”

“像你,你拐著彎罵我是狗。”

阮子冬笑了,她從未見過他笑,忽然一雙眼睛就燦爛起來,原來他也有溫柔的時候。

他轉身將生日盒子抱上沙發,一本一本拿出參考書,原來深處還藏著一個小小的絲絨盒子。

盒子上沒有係緞帶,綺星打開來,裏麵是一條細細的項鏈,上麵有一個白水晶的星星墜子。

後來道過晚安進了房門,綺星突然又從門縫裏露出半個腦袋:“喂,阮子冬,你以後會一直對我這麽好嗎?”

阮子冬站在樓梯口,無聲地笑笑。關上門,綺星閉上眼睛,決定要好好記住他的笑容,他笑起來驟然燦爛的樣子。

元旦過去,他們進入高三最後一學期,阮阿姨每天早早地起床給兩個孩子準備早餐。老吳說要請個保姆,阮阿姨不同意。隻有綺星知道阮阿姨是希望手頭上有事做,在吳爸忙碌的日子裏就不會顯得那麽空虛。

綺星每天出門前都會在台曆本上先畫一個圈,到正月十五,就是阮子冬的生日。

正月十五,綺星在台曆上用紅色馬克筆畫了一個感歎號,寫:重要的一日。

6

門鈴響,阮阿姨去開門,綺星遙遙地聽見一把熟悉的聲音,咬著麵包從餐廳裏往外望。透過屏風,她隱隱約約看見齊腰的卷發,門始終沒有關上,阮阿姨站在門口,扭過頭,身影的顏色忽明忽暗。

“綺星,你媽媽找你。”

綺星嘴裏的麵包一下子哽在喉嚨裏。

舊日的女主人沒有進來的意思,新的女主人也沒有邀請。但彼此都知道對方在暗暗打量自己,阮阿姨拎進來兩盒長白山參禮盒,走進來放在茶幾的角落裏。綺星慢吞吞地步行於兩個女人的視線間,心裏如打鼓一樣忐忑。

“媽媽……”

“你爸爸的秘書拉黑我了,我也懶得再打。今天過節,我來接你。”

眼前的女人陌生又熟悉,時間在媽媽身上好像帶去了一些東西,那絕對不是老去,而是家人和家人之間可以肆無忌憚的東西。小時候爸媽天天吵架,老吳說“你簡直不可理喻”,不知道為什麽,綺星總記得這個詞,這個詞像煙頭燙在她心上一樣。

她想念過媽媽,也想象過分別的這些時間,哪一天媽媽會帶著她像從前一樣逛街。後來她就不想了,沒有吃到糖的小孩也不再記得甜。她站在門口,鼓起莫大的勇氣想開口質問:我們就在同一座城市,可這些年你去哪兒了。

“寶貝怎麽了?”媽媽伸過手。

“我……”

“過來呀。”

她覺得自己身上所有的刺都被這雙手碾過去了。

在車裏,綺星望著不斷後退的街景,媽媽說叔叔帶妹妹回老家過節了,她難得有一天時間,想陪陪女兒。媽媽的語氣很清淡,中國字詞裏精妙轉換,沒有任何來龍去脈的解釋,可彼此都知道對方的意思。

綺星這一天逛了金光華,又逛了萬象百貨,拎著好幾袋媽媽買的新衣服和新鞋,還和媽媽去了新開的德國餐廳吃飯。現在她學著用新的視角來看待自己和媽媽,奇妙的是,一天下來,她莫名覺得一個能做到總監、穿著灰色套裝走路生風的媽媽,比在廚房和客廳裏轉來轉去的阮阿姨,有一種更令她說不清道不明的魔力。

回到家已經夜深,興奮了一整天的綺星剛走出玄關就被在客廳裏坐著的老吳給嚇了一跳。

“爸……”

“你過來!”

“爸,你聽我解釋。”她本能地把手裏拎著的東西往身後藏,老吳已經走過來,從她手中搶過購物紙袋,看也沒看就一把摔在地上。

綺星這才注意到,垃圾簍裏還露著一角紅,是媽媽白天拿過來的山參,連盒子都踩得稀爛。

“你眼皮子就這麽淺嗎?一點破東西就把你收買了。你知道你媽當初那些破事嗎?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離婚時她不要你,你現在還哈巴狗一樣貼上去啊?”

綺星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逆流,她拚命地深呼吸,克製全身無法抑製的顫抖,她不想讓自己變成糟糕的樣子。

“你沒權利說我媽!”

“算了算了,今天大過節的,別跟孩子說這些。來,星星。”

阮阿姨端著一碗湯圓走過來拉她,她一把推開:“別管閑事好嗎?背後告狀要不要臉,你又不是我媽!”

哐當一聲,阮阿姨重心不穩,滑倒在地,滾熱的湯圓潑了一身。

老吳兩步跨過來,揚手就是一耳光。

阮子冬不知什麽時候從樓上下來了,一聲不吭地扶起阮阿姨去洗手間衝水,老吳也跟了過去。綺星低著頭不敢抬頭,地上滴滴答答的一線,有湯水,也有血——阮阿姨的手被碎碗劃破了。她捂著眼睛,隻覺得腦子裏嗡嗡的,世界無比荒寂。

7

自那天起,綺星和阮子冬就不說話了。

關上門,他們四個人還是正常地生活,假日一起吃飯,晚自習回來喝阮阿姨熬好的甜湯。她第二天就跑去跟阮阿姨道了歉,從兜裏掏出去藥店買的燙傷膏和疤痕膏。阮阿姨笑眯眯地說家裏有,可綺星執意要阮阿姨收下。

她現在完全能體會到阮阿姨平日裏的心情,現在的綺星變得小心翼翼,像走在一個裝滿危險品的房間裏,害怕一不小心自己的脾氣就又轟炸了所有人維持的平靜。

高考結束後,阮子冬去了上海,綺星去了北京。暑假裏,老吳和阮阿姨難得一起出門旅行。老吳扔給他們一張卡,說阮阿姨終於解放了,他們愛怎麽玩、怎麽花都行,就是別打擾他們老兩口。阮阿姨笑得很開心。

那張卡靜靜地放在餐桌上,誰都沒有碰。兩個人樓上樓下,都關著門各司其政。綺星有時聽見門響,才知道阮子冬出去了。這時她會打開門出來,坐在空****的餐桌邊,光亮的胡桃木倒映著天花板的影子,水晶燈在影子中間。

鑰匙響動,是阮子冬回來了。

綺星從樓梯上下來,很得意地指了指客廳:“怎麽樣,我和阮阿姨布置了一個下午。你倒輕鬆,快感謝我們。”

“不錯不錯,你們辛苦了。”阮子冬環視了一圈房間,點頭表示讚許。阮阿姨去廚房洗菜,綺星將客廳裏剩下的材料收拾齊整,阮子冬接了杯水,倚在廚房門口,絮絮地跟母親說著婚禮預備事宜。

綺星埋著頭收整殘餘,現在的彩紙拉環做得真漂亮,上麵還有一對跳舞的小人。聽阮阿姨說這是她在某寶上挑了好久才找到的。

“冬冬的女朋友是跳芭蕾的,你看看照片。”阮阿姨翻著手機相冊,綺星望著屏幕裏溫煦的臉,想阮子冬一定會有一個幸福的未來。

他們的關係是從什麽時候破冰的,她自己也不記得了。好像那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是一個句號後新的篇章,再也沒有過去的影子了。盡管她曾經小心地以為,踮起腳就可以觸碰到星光。

那片星光裏有一個沉默而敏感的少年,她很想走過去告訴他:“我懂得你。”

我們是同類啊。

8

吃過晚飯,阮子冬開車送綺星去機場。她現在在國外趕一項收購案,難得回來一趟。路上阮子冬問綺星什麽時候好事將近,綺星說,忙都忙死了,隻能等王子騎著白馬來找她。兩個人一笑,綺星又說,其實有在戀愛啦,不過對方是個澳大利亞人,胳膊像樹袋熊一樣毛茸茸的,怕老吳思想上不接受,先保密著。

阮子冬說:“你還是沒變,像小時候一樣,調皮又愛撒謊。”

“我沒有撒謊。”

“你撒謊的時候耳朵會紅。”

“哪有!”綺星急忙湊近後視鏡照,一瞥見阮子冬的笑,才知道自己落入了圈套,遂氣呼呼地扭頭看著窗外,不再搭理對方。

等紅燈的時候,車窗上一點一點開始有水的痕跡,到後來落下來的都是雪。阮子冬奇怪地看了一眼天空,說明明天氣預報講明天才下雪。

“有些雪是從夜裏,從無人知曉的時候就在下了。你知不知道赤道也會下雪?”

“小滑頭。”

“《乞力馬紮羅的雪》,讀過嗎?乞力馬紮羅那個地方真的有在下雪。”

“好了,算你認真了一次。”

“我一直都很認真好不好?”

車河流動,綠燈亮起,綺星望著窗外,想起從前的夜晚。現在的她已經知曉,那時候的阮子冬念的是原文版的The Great Gatsby(了不起的蓋茨比),I am within and without,我是旁觀者清亦是當局者迷。

她想:故事的最後,小狐狸會把那顆沒有送出去的扣子一直留在胸口——她將會平靜自如地過好這一生。隻是有什麽東西的碎片落入了眼睛裏,滑進她的心,融化在那裏,她努力不讓淚水流下來。

“阮子冬,怎麽現在變成這副樣子了,真是可惜。”

“什麽樣子?”

“長醜了唄,而且滄桑,不過當年我也不怎麽喜歡你。”

“知道了。”

對不起,最後一次欺騙你。

人生已經足夠複雜,有時候,我們怪不得世界,也怪不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