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晶裏麵

1

山,山從黎明裏蘇醒,輪廓清晰,天邊有一兩粒星,景致便越發明淨。

冷空氣薄得鋒利,浸一會兒,早先爬山時身上起的微汗隨即被刮落殆盡。

前麵已經沒有路,風從阮宜穿灰色羊毛襪的小腿邊跌跌撞撞地飛過,腳下是日曬雨淋磨得皴裂的岩板,覆了霜,皮鞋踏上去有細微的咯吱聲。岩板縫裏擠擠挨挨長滿了鹵地菊,一蓬蓬胡亂占滿了整個山頭,不要命一樣潑灑的黃。黃爬上近前的尼龍隔離帶,爬上墨跡還新鮮的告示牌,凝成四個黃漆滴瀝的大字:禁止靠近。

這是周六的清早,阮宜周五傍晚就離開家,出發前她告訴爸爸要去市中醫院,她母親在中醫院當護士,她們每周見一次。

出發前阮宜帶了一部iPod、一條圍巾和一張交通卡。

地鐵裏有暖氣,她在那裏摘下了圍巾,忘了拿,圍巾自此流浪在城市某一處的地下軌道裏。

風大,阮宜拉高風衣的立領,她從昨天傍晚到現在,乘地鐵又換城際班車,算算已經一整夜沒吃沒喝了。好在行山途中發現一線泉水,冬季水位枯竭,隻一點細微的潮潤從岩石縫裏滴落。

阮宜用掌心攏在石縫下接水時,想起從前參加夏令營的晚上,帶隊老師講野外生存,一個巧方法是用幹淨襪子或文胸海綿疊多幾層濾水。篝火外圈一堆十幾歲的女孩們聽得捂著嘴亂笑,夜裏臥談會上彼此揶揄,讓發育得早的女生拿出海綿來試試——那時候大部分人都穿粉紅、純白的卡通小可愛,夏季校服透一點,體育課都會含著胸怪不好意思地跑。

也不曉得為什麽會突然想起這件事,就是那樣青枝青葉的年紀,不知不覺也熟透了。到現在幾乎不再會有女孩為露出肩帶而羞澀,超短裙也更短。上次同學聚會,吃飯、唱歌的間隙,小麥她們和男朋友講甜蜜電話,隔空kiss加抱抱,全然沒有顧忌。仿佛聚會有人接送、什麽節又收到什麽大牌才是理所應當一樣。

阮宜小心翼翼地跨過隔離帶,山頂這樣窄,仿佛一伸手就觸得到隔離帶後的媽祖廟——說是廟還有些誇大其詞,不到十平方米的亭子間,立柱上的紅漆都風化了,露出灰灰白白的水泥糙麵。半人高的媽祖像前擺著一個香爐,爐壁有種寂寞的幹淨,不曉得是山上風大吹得香灰四散了,還是根本已經沒有人來這裏拜拜。

新聞說,那女孩就是從這裏失足落下的。

廟後麵,海浪聲轟隆,從山腳直到山頂。阮宜小心翼翼地探頭看去,心裏一刹那有失重的幻覺:仿佛落下去的那張麵孔是她,兩滴淚包不住,頃刻間墜落刀尖一般峭聳的礁崖。

2

如果沒有記錯,那女孩的名字叫黃娓玲。

夏天長得不得了,永遠有蟬聲,白天下過雨,地麵濕濕的,一入夜四下裏便黑到黏膩。是從前采茶的海邊山村,如今早荒廢了,沒有網,也沒有冰箱、空調、熱水器,所有人都在抱怨。

副隊長小彭老師比她們大不了幾歲,十九還是二十?人倒是沉穩,聽到女孩們嘰嘰喳喳,也不吭聲,總是微笑。

後來才知道小彭根本算不上“老師”,不過是本市某大學的體育係學生,暑假來旅行社做兼職。有人才待了一天就要打電話回家告狀——什麽雛鷹意誌訓練夏令營,純粹騙錢!

但到最後也沒有誰真正打電話,才中考完的夏天,可以擺脫家長、擺脫補習班和作業,就是去戈壁沙漠也是甘願的。

住的地方差,吃的飯菜差,可日子是閑適的,天南海北聚集了一幫少女。

阮宜分到的床位的上鋪女生就是黃娓玲。“黃娓玲的娓玲哦。”她說,聲音細細的,如捧著滿滿一碗水走路一般小心翼翼。

娓玲一頭天生的板栗色鬈發,洋娃娃似的,大概是她身上最好看的地方。鬈發下蓋著一張紫菜包飯的臉,兩頰鼓鼓的,下巴肉一直墜到脖子。她人胖,往哪兒一站,那地方就沒來由地熱氣騰騰起來。分鋪位時沒人要和她一起,“我這裏已經有人了哎。”趕來趕去,娓玲就站到了阮宜的床前。

阮宜回過頭,握住從對麵伸過來的手。

娓玲的手心黏黏的,如膠水一般重的汗,後來才知道她是身體不好,長年吃含激素的藥。

那幾天,阮宜後麵一直跟著個尾巴,她去哪裏娓玲就到哪裏,像怕生的小狗一樣。

她們倆大部分時間在一起都沉默,阮宜帶了高一的課本預習,娓玲帶了一書包細碎的彩色繩子,一頭隨便綁在什麽地方,另一頭兩隻手就不停地編:手鏈、腳踝鏈、鑰匙鏈、掛脖子的手機鏈……不曉得她怎麽會有那麽多繩子,但編得好也是真的。

夜裏,她說:“阮宜,你喜歡什麽顏色、什麽花樣的我都可以編給你。”她又說:“我家裏連沙發罩子都是我編的,還帶流蘇哦。”她還說:“你喜不喜歡美少女戰士?夏令營結束的時候我送……”

“肥婆,你吵死啦!”

沒有說完的話被生生切成兩半,一半落在地上,另一半被說的人咽進了肚子裏。

有誰伸手“啪”的一聲熄了燈,黑暗讓房間裏浮起竊笑,嗡嗡的。阮宜默默地望著上鋪的床板,娓玲的頭在那笑聲裏頓了良久才慢慢縮回去。不知何故,令阮宜想起一隻拖著潮濕痕跡的蝸牛。

3

娓玲被欺負的事,在營地的孩子們看來是無聊的一天中最有聊的消遣。

要到很久以後,阮宜才承認那時的沉默裏有看戲的成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她不願在這群人裏發展什麽親密性質的關係。這樣的沉默給了娓玲什麽傷害,她無從知道。

女孩們自動成立小小的團體,誰跟誰一起洗澡、上廁所,誰跟誰要好得共吃一碗飯。有一天,阮宜躺在**看書,幾個女生跑過來找娓玲,手拉手站在她們的上下鋪前,像等待什麽節慶一樣興奮。

“黃娓玲,你要不要來玩一個遊戲?”

“什麽?”

從上鋪探出她肉墩墩的頭,受寵若驚地將一堆編織彩繩從胸前拂開。

“就是不跟男生講話。”為首的女孩聲明。

“主要是不跟小彭老師講話。”另一個女生又補充。

娓玲把臉轉向阮宜,對於不明白的事她一向習慣跟著阮宜的反應。但阮宜合上書,起身從女生堆裏走了出去,她不喜歡這樣幼稚的“不和誰講話”的遊戲。

結果隔天,小彭老師在戶外拉練時走過來小聲對娓玲說:“黃同學,非常謝謝你的心意,但營地有規定,所以我不能要。”

他把一條很粗糙的手編粉紅色手機鏈還到娓玲手上,但娓玲就像碰到毛毛蟲一樣將手彈開,立馬說:“我沒有!”

小彭老師一愣,盯著娓玲看,娓玲隻好又從地上把手機鏈拈起來,再度說:“我沒有——”

小彭老師歎了口氣,右手一揮做了個“息事寧人”的手勢,非常諒解地望了娓玲一眼,然後就走了。

阮宜覺得那一眼裏有某種神秘的物質,關切而諒解,卻包含著可以淹死一個人的物質。

四下裏有女生開始交頭接耳,娓玲愣在原地。不知從什麽方向朝她扔過來一顆石子,讓她清醒過來,笨拙地跑上前,伸開雙臂攔住小彭老師:“我沒有!”

營地的正隊長老師走過來,小彭老師轉頭跟她說了些什麽。

那條手機鏈後來就被正隊長老師收走了,娓玲被罰不許吃午飯,阮宜覺得事情應該到此為止了。

但那天夜裏寢室快要熄燈前,之前提出玩遊戲的幾個女生走了進來。她們圍著娓玲就像獵人圍著獵物,十幾歲少女的臉上可以表情天真,也可以有殘忍的笑。

她們說:“你跟男生講話了,跟小彭老師講話。這還不止,你竟然送禮物給小彭老師。”

娓玲隻是哭:“我沒有,我真的沒有。”她如一大攤化開的冰激淩一樣倚在上下床的扶梯上哭,阮宜這才知道她們還是強迫娓玲加入了那個遊戲。

“和男生說話,打破規則的人要受罰。”

她們盯著娓玲直到她走出寢室,然後再跟在她後麵。黑漆漆的院子裏,有飛蛾繞著簷下的燈撞擊,一會兒後,幾個人都回來了。

熄燈了。

阮宜躺在**,望著上鋪的床板,想要看見娓玲。但床板不透明,黑夜也不透明。

這是個什麽樣的夏令營呢?這是個問題少女們被不耐煩的家長硬塞進來的夏令營。

她不知道娓玲是因為什麽被送進來的,宣傳方說凡是參加過這個夏令營的孩子之後都會變得孝順、勤奮而自律。她也不知道什麽算問題少女,至少在阮宜自己看來,不過是和父親頂嘴,以及對他的新女友說髒話罷了。

她察覺到床鋪的振動,是一個人在黑暗裏隱忍沉默地哭泣。

阮宜將《長恨歌》在心裏來回背誦了十幾遍,終於鼓起勇氣將手放在在黑暗裏哭泣的娓玲的背上。

那個破爛的夏令營在鄉下整整駐紮了兩個月,黃娓玲是在第十四天離開的。這個夜晚過後她就發起了高燒,一直燒到原有的慢性病病情加重,第二天下午才被活動的負責人帶離了營地。

她走的時候眼睛濕濕的,伸出手來同阮宜握了握手。

群山莽莽,蟬聲無盡,夏天在娓玲橫闊的背影裏擴成一片潮濕的汗印,這是阮宜最後一次見到娓玲。

4

跟信文講起這個故事的時候,他們正在一家裝潢精美的咖啡館。阮宜和他念同一所重點高中,高考後信文成了全省理科狀元,是說出來媽媽輩都會微笑的“別人家小孩”。即使上到大二,她也還是習慣像從前奧數培訓時那樣叫他信文學長。

他元旦放三天假,從北京飛回南海陪她跨年。他問她要不要去香港或者台灣,還是幹脆去巽寮灣行山,海濱到一月份太陽還暖得像夏天。他說起北地朔風苦寒,吹在臉上如刀割一樣。

她一直沒有搭腔,信文學長臉上的笑慢慢就像咖啡一樣冷掉,金色綿密的泡沫一點一點消減在棕色的**裏。他終於小心翼翼地問:“阮宜,你有沒有在聽?”

“有啊。”

“不開心嗎?”

“沒有啊。”

再扯下去就要墜入死循環了。

池座裏正好彈到柴可夫斯基的曲子,她於是開口問他最喜歡柴可夫斯基的哪一首鋼琴曲,她警告自己不可以再走神了。

信文學長列舉了一堆,反問到她,阮宜說是《花的圓舞曲》。

“這一首是交響樂哦。”

她於是知道自己又走神了。但信文學長的聲音變得很輕,普通話裏帶著沿海男生特有的溫柔嗓音,聲音落在她的手上,像題目做到最後卻發現它無解。

她隻好坦白自己剛剛在想上高中前認識的一個朋友——她於是講起了娓玲。

“從初三那個夏天之後我就再沒有她的消息。但這兩天我在網絡上有看到她,報道隻用了一個黃XX的化名。原來她並沒有繼續念高中,而是去了東莞一家玩具廠做女工。”

“什麽報道?”

“刑事案,她在山崖上失蹤了。經過現場勘測,好像是被人推下去了。”

“知道因為什麽嗎?”

她搖搖頭,講述時停頓了很多次。至此,她已無法再講。

一個人如何描述另一個人的人生,一個人如何能不偏不倚地從上帝的視角評判另一個人的人生。

走出咖啡館時已經是傍晚,她在前,信文學長在後。南太平洋的風催開了沿街一兜兜爆裂的九重葛,是絢爛到欲哭的豔紅。走了幾條街,她回頭才發現信文學長已經不在身後。

阮宜扭頭去找,卻見他在斑馬線紅燈的另一邊。他們隔著擁擠的車流彼此對視,車河裏過去許多張麵無表情的臉、車廂廣告牌、尾氣、霓虹,然後天黑了下來。

那天回到家,她給信文學長發微信說“對不起”,怪自己走得太急沒注意。但好脾氣的信文學長仍然回了一句“沒事”,伴隨著一個貓咪乖巧的表情。

5

阮宜無數次想,如果我不再乖巧會怎樣?

當然不會怎樣,無非是爸爸不開心、阿姨不開心罷了。

但她現在還會懼怕大人不開心嗎?他們還有資格送她去什麽改造夏令營嗎?

她自己也已經是十九歲的大人了。

見過阮宜的人想不到她從前任性妄為的樣子,衣服、鞋子絕對不要穿隔年款,成績一路好到要命,參加各種文藝會演,是年級段長在校園裏見到都會打招呼的優等生。然而媽媽講在宜家遇到她從前初中的數學老師,對方還在打聽她現在去了哪所大學——要怎麽講述她已經失學到如今呢?

媽媽說如果撫養權判在她這一邊會好得多,至少阮宜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阮宜很想問媽媽:你是怎麽答複數學老師的?但不用問也知道,媽媽會用成年人委婉的方式說:我女兒在外麵。

外麵,是外國、外省,還是大學圍牆外麵?這裏麵有著千差萬別。

媽媽這麽說是因為要麵子,而阮宜讓她很沒有麵子。

那天從娓玲墜崖的山頭回來以後,阮宜沒有告訴任何人,回頭坐車就去了中醫院。心理醫生沒有起作用,媽媽相信中醫針灸肯定能幫到阮宜。

銀針從皮膚潛行下去,阮宜喜歡觀察,但又覺得一直盯著針看會讓媽媽心裏不舒服,媽媽總是沒完沒了地擔心她又犯抑鬱。阮宜轉頭看窗外,外麵是幹熱的一月份的下午,中醫院的綠林裏多了許多沒見過的鳥。紮針的醫師說鳥早就飛來了,是從北方來過冬的鳥。

“如果留在北方會怎樣?”

“當然會凍死啊。”

醫師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好在媽媽已經去值班了。

阮宜想起信文學長說北方的風吹在臉上“像刀割一樣”,心裏有一點難過。

在媽媽這邊過周末時比較自由,因為爸爸連她用電腦的時間也完全控製了,覺得現代社會亂七八糟的信息會讓阮宜的腦子更加“不清楚”。有一次她跟他吵,說抑鬱不是“不清楚”,隻是一種病,爸爸說他沒有這樣惺惺作態的女兒。阿姨隔在他們中間勸,那天阮宜累到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了。

阿姨對她說:“趕緊向爸爸認錯,小孩子要乖一點。”

媽媽說:“你怎麽這麽傻,跟你爸爸作對?難道要他把公司和錢都留給那個女人?”

阮宜覺得聲音很吵。

心理醫生讓阮宜描述她最喜歡的一首歌,她想了想,說柴可夫斯基的《花的圓舞曲》。心理醫生問為什麽是這首,她說因為所有的花在盛放後枯萎死去,這是一首越繁華越寂寞的歌。

就像從前某個少女說起“就是黃娓玲的娓玲哦”,十五六歲,那時候她還沒有足夠的閱曆聽出來她們端著同一碗滿滿的水,不被看見的小孩們攥著他們純真的心,在人世間寂寞地行走著。

6

跨年夜,信文學長的微信欄安安靜靜的,爸爸和阿姨出門應酬了,阮宜獨自留在家裏。

書房的電腦安了密碼鎖,阮宜在房子裏轉了一圈,最終打開了幾百年沒有看過的電視機。調來調去都是無聊的元旦晚會和電視劇,再一換,是自然頻道在播南極企鵝的故事。

沒頭沒尾,也沒有旁白和字幕,一分鍾裏就隻是漫天風雪,雪煙遮天蔽日,一群像穿著黑白禮服的企鵝縮在暴風雪裏一動不動。

再來,鏡頭慢慢地掃過地麵,一隻落單的企鵝凍僵垂死。

後麵又播,出生的小企鵝沒有等到媽媽帶來足夠的食物也會夭折,又或者企鵝媽媽曆時兩個月橫渡冰原回來,企鵝寶寶和企鵝先生可能一早便喪生在暴風雪裏,阮宜就大哭起來。

她想起北方那些越過千山萬水來南海邊過冬的小鳥,她想起寒風如刀割,那些還沒有能力起飛的小鳥要怎麽在冬天活下來呢?

從休學開始,爸爸就再也沒帶過阮宜出門應酬。以前人家誇阮總的女兒誇到養成習慣,爸爸沒有辦法接受阮宜現在連正常人的水平也達不到。他和媽媽在這一點上很有默契,人家問起,都說女兒“在外麵”。

他喝醉酒的時候有一次半夜敲開阮宜的臥室門,五十歲的人流著眼淚問:“爸爸是不是哪裏做得不好?你告訴爸爸。”

可她要怎麽說呢?她說出口隻會徒惹他生氣。

他親自帶她去香港和加拿大治療,沒在乎過金錢和時間。到後來阮宜在日記裏寫:我沒有覺得任何人對不起我,是我對不起任何人。

為什麽別人家的小孩子跌了跤也可以爬起來繼續跑,在她這裏就不行呢?

她哭到在沙發上睡著了,也不曉得企鵝的節目是什麽時候播完的。然後“丁零零”的聲音驚醒她,開門一看,門外站著信文學長。

7

她不願哭得紅腫的眼睛被他看到,雙手覆在額頭上,低著頭,隻說頭疼。

信文學長說,因為一直聯係不上她,所以來看看。阮宜摸出手機,看到很多很多條未讀微信,就不好意思地笑,從廚房裏端了熱紅茶給他。

“你一個人在家?”

“是啊,他們都忙。”

瞥過去電視屏幕已變成雪花屏,不曉得是哪裏接收不好,她關了電視機又轉過頭抱歉地笑笑:“剛剛還在看來著。”

他問她要不要吃一顆布洛芬止痛,她說不要。沉默了一會兒,他說不如出去走走,兩個人就打出租車到了海邊棧道。一圈圈浮標在海麵上鼓成圓胖的河豚,阮宜說:“你不知道,十一月還有過台風。”

“哦,厲害嗎?今年夏天那場可真夠嗆。”

夏天那一場台風,把街邊的廣告牌都撕落了,垃圾桶飄到幾條街外,行道樹被攔腰吹斷。第二天出門,枝枝蔓蔓,人像在叢林裏攀登,那是她近幾年最開心的一次。

海上風大,不知是不是跨年的緣故,四處都有戴著熒光發箍的女生。信文學長走到一個老人麵前,買了兩個很大的熒光氣球,一邊一個係在阮宜連帽衫的棉繩上。

“哎,不要這樣,好矚目。”

一路上有人回頭看阮宜,她幹脆把自己藏進信文學長的影子裏。

但他推了她出來,攬著她的肩和自己並排:“就讓別人看好了。”

零點時,海港附近歡呼聲四起,一輪輪焰火在海麵上逐次升起。待歡呼的聲音停下來,人群安靜下來,人們抬頭看著在空中綻放的焰火。

信文學長俯身在阮宜耳邊輕聲道:“我相信這一刻人們心裏想的都是美好的事。”

“那你呢,你在想什麽?”

“你……先說。”

阮宜沒有回答,又一輪焰火在空中綻開,火樹銀花的殘瓣落進大海。

不知道海裏是不是也有魚在看煙花,她想,深海的鯨魚,真的是很溫柔又龐大的存在啊。

8

他們高中的畢業生,小半去國外念大學,大半留在國內,留國內的大部分又都留在本市。被海風慣壞了的小孩,在外省吃不慣也睡不慣。

小麥說她們班的外省女生知道她家就住在大學後門隔一條街的地方,不知道有多羨慕。

大家都知道阮宜休學的事,但不曉得是什麽原因,阮媽媽跟大家都說是生病了。

小麥她們知道阮宜學習一向好,絕不是跟不上課。聚會時都說,你多吃點養好點。但實際上,阮宜還真的是因為跟不上課才休的學。

她到後來已經沒有辦法聽講,大教室裏烏泱泱都是人,一坐下心跳得就像要嘔出來,投影儀幕布上的字橫七豎八,每一個筆畫都像在扭動著要從框架裏掙脫出來。

但這樣的事沒辦法跟別人說,新生代流行憂鬱,講出來像閑得慌又想太多,結果就是一直笑。

跨年後就是期末季,小麥她們忙得要死,阮宜也就很少出門了。信文學長給她從北京寄來了一套娃娃屋,阮宜整個冬天都貓在家裏拚接那棟三層的木質結構玩具。

寒假來臨時,阮宜已經快要拚好大木屋了。舊曆年前,她接到媽媽的電話,說有時間約出去一起吃飯。

她們母女倆從不在外麵吃飯,媽媽是那種典型的潮汕女人,隨手就能做出四菜一湯,所以媽媽在電話裏定好時間後,阮宜差不多就猜到了什麽。

果然,吃飯時還有另外一個叔叔在,竟然就是中醫院那位針灸科醫師。

吃飯中途,醫師叔叔去了洗手間,阮宜小聲地說:“為什麽不提前告訴我?”

“你認識他的啊,要什麽緊。”媽媽反倒有些不滿的樣子。

唉,大人們啊。阮宜想,這就是我們沒法溝通的原因。

飯吃得有些沉默,倒是媽媽一直在說。換了個身份,阮宜再和針灸醫師坐在一起,總覺得哪裏怪怪的。她想自己應該再也不會去中醫院做針灸,反正也沒有什麽用。

但大人們不愛聽這樣的話,尤其是媽媽。她會說“我到底做錯了什麽,你又要怎樣”之類的話,在這個時候,她隻想祝福媽媽有了新的人生,自己不再是她生活的重心。

信文學長說寒假要跟導師去北美參加學術交流,所以過年可能不會在家。而小麥說要去外省見男朋友的父母,不止阮宜驚訝,就連一幫老同學都不齒。倒不是因為小麥“女生外向”,而是當初反對嫁到外省的,說得最凶的就是小麥。

這一年寒假,SNS上漸漸沒有懷念母校、想回海邊之類的話題,那些話題仿佛接力棒一般傳送到下一任從高中畢業的學弟學妹手中。阮宜觀察著舊日同學的新發型、高跟鞋和風衣,再看看還穿著匡威球鞋和連帽衫的自己,像停滯在時間被遺忘的角落一樣。

慢慢地,聚會的話題變成了出國留學還是在本地就業,考托福、雅思的人和考公務員的人見麵都想說服彼此。或者他們也是無奈被浪潮推著走,借著爭吵想要說服彼此心裏那個還停留在高中時期的小孩。

就這樣結結實實地成長了,二十歲,父母說他們那一輩二十歲都如何如何,可為什麽我們的二十歲卻是這樣幼稚又滿是淚水呢?

冥冥中的命運,可否告訴我們?

9

大木屋快搭好的時候正是大年初一,大清早就有人來拜年。阮宜把爸爸和阿姨留給客人,把新年的清靜留給自己。她用小鑷子蘸上膠水往木屋頂上鋪瓦片時,阿姨上樓來敲門說:“阮宜快下來,有客人。”

她聽到也當沒聽到,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叛逆。一會兒後,她聽到身後有人說:“這種鬆木屋子放在窗台上,在有月亮的夜晚看最好了。”

“可不是,桂華流瓦。”

不轉身也知道是誰,信文學長走過來,坐在地板上,看著阮宜一小片一小片地往屋頂上鋪瓦片。

“怎麽回來了?”

“自費坐跨洋航班回來的呀,想看看你的大木屋搭得怎麽樣了。”

她粘好最後一片瓦,端詳了一眼,將模型小心地遞給信文學長。

“怎麽樣?”

“值回票價。”

兩個人相視而笑。

她過了年就二十歲了,法律沒有規定二十歲的人不可以搭大木屋,也沒有規定二十歲的人不可以心裏永遠住著小孩子。

10

那天離開山頭時,阮宜把iPod扔下了懸崖。

那是她之前上學時用過的iPod,用媽媽的電腦偷偷下載了滿滿一盒美少女戰士的原聲帶錄音。在那些還相信著水冰月和亞美的年紀,有什麽東西被無聲無息地定格了,像水晶球裏被凝固的世界,定格在永遠下雪的那一秒。

在這個奉行達爾文法則的世界,很多時候,阮宜覺得自己就是娓玲。娓玲的寂寞是人類的寂寞,是良心的寂寞,是強悍不在乎弱小的寂寞。

阮宜和娓玲都是法則的失敗者,人人都不喜歡黃娓玲,可阮宜記得她的鬈發和說起話來細軟的聲音,記得她手心裏溫熱的潮濕。她會編帶流蘇的沙發罩子,她喜歡美少女戰士,她是活生生的、有過夢並愛著美的人。

從那座山上下來時,阮宜決定要把娓玲的那份好好活下去。盡管前麵的路不一定有光,或者暗淡,或者艱難,她都願意保留著那份純真堅持下去。

這年冬天特別冷,報道說連嶺南的山頭都結了冰。大木屋搭好放到飄窗上的時候,阮宜默默地笑了。信文學長問她又在想什麽,她說:我隻是在想,如何重建水晶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