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二:凜冽——溫柔與決然 薄荷糖心

此生多寒涼

此身越重洋

在風塵中熄滅的清澈目光

我想回頭望

把故事從頭講

——樸樹

1

聚會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我走出包間透氣,不一會兒陳敘也跟了出來。

我們很有默契地拐進逃生樓梯,他把樓梯間的小窗使勁推開,灰大,滑槽卡著了窗子,就隻能開一小半。我們倆就著那一小半縫隙,像魚需要氧氣一樣貪婪地呼吸著夜晚的新鮮空氣。

他熟練地從身上摸出打火機,單手抽了支煙。見我皺眉,笑笑又把煙收回兜裏。枯坐著看了一會兒窗外的夜色,我想了想,從包裏掏出一盒漁夫牌潤喉糖,遞給陳敘。

他說,多少年了,你還吃著這個牌子呢。

我說,懶得換。

他說,我跟女朋友分手了,她家裏人不讓她在澄州待著,非得要她回老家。

我說,嗯,人之常情。

我們倆就這麽並排坐在樓梯口,沉默地等候著舊年的結束。糖化完了,呼吸裏還留著薄荷清勁的餘韻。包間裏五光十色,嘈雜的腳步聲和尖叫聲,零點倒數將氣氛推向了**。可我們貪戀著這一小片薄荷味的安靜,誰都沒有站起身。

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參加同學聚會。吃飯的時候,我沮喪地望著每一張臉,那些油膩的恭維和明攀暗比都讓我心底泫然欲泣。我想拎著他們每個人的後領子往洗手池鏡子那兒站,讓他們好好看看,想想自己從前年少的模樣。但我沒有勇氣,隻是腦子裏這麽浮現了一遍罷了。

所以我跑了出來。此情此景讓我想起十八年前的陳敘和我。穿著醫院幼兒園統一發的淡藍色圍兜,也是這麽坐在幼兒園的台階上望著窗外。那時的陳敘麵容清秀,皮膚白皙,衣服和鞋襪總像剛穿上去似的幹淨。而我常年短發,上樹下河無所不能,家屬區裏新搬來的總以為我媽養的是個小子。

我皮,陳敘乖巧,可陳敘老愛跟在我屁股後麵跑,也就被迫入夥做了許多搗蛋事,以至於幼兒園阿姨常把我們倆留下來罰站。傍晚陳敘奶奶來接他時,會順便把我也撈回去。路上奶奶一手牽一個,也不數落,也不說要把阿姨的話告家長,隻給我們講大馬猴的故事聽。到家了我爸媽還沒下班,陳奶奶就去廚房端菜,先夾給我一隻大蝦,再夾給陳敘一隻。她夾菜給我之前總要逗一句,說吃了陳家的飯就得做陳家的媳婦兒。那時我年紀小,嘴饞,竟滿口答應下來。

如今陳奶奶早已不能做飯,失去了大蝦的我們也遺忘了當初的諾言。但我、陳敘和陳奶奶三個人的步伐似乎始終踩著某些微妙的交集線。比如奶奶剛搬來七號樓的那年,我和六歲的陳敘同時考入東風小學;她癱瘓的那年我和陳敘同時考上育新中學;三年後她老人家去世我們倆又一塊兒上了師大附中,一時間在七號樓傳為美談,這是後話。記得育新中學的錄取通知書收到的那天,十三歲的陳敘斯文地表示驚訝:“我的天,王萌萌咱們竟然又是同學。”

我承認我的考取是個意外,也就沒計較他說錯話。那個暑假電視裏正放著《天龍八部》,我迷得不得了,一時豪氣衝天,模仿戲裏的江湖人物,一把攬住陳敘的肩:“怎麽樣,咱們倆既然這麽有緣,不如結個金蘭唄。”

“誰要跟你來這個。”

他肩一歪抖落我的手,我攬上去,他又抖掉。打小我們就老是這麽鬧著玩,可這時劉曉漁走過來,娉婷一笑。陳敘再歪肩時,反手就攥住我不許再搭他的肩。劉曉漁看了我們一眼,又看了看我們攥在一塊的手,陳敘白淨的臉忽然就變紅了。

2

劉曉漁比我們小,十二歲,是暑假裏才搬來的鄰居,她一來就成了七號樓的紅人。主要是家長們都捧著劉曉漁,我媽還特別交代我,劉伯伯是新來的外科主任,我就是瘋得拆了房子也不許動劉曉漁一根手指頭。我特別不愛聽這話,說得好像我多瘋似的。

關鍵劉曉漁的確長得特別可愛,穿泡泡袖紗裙子,兩隻蝴蝶結一左一右結了雙馬尾,文文靜靜,見人就笑出兩個甜甜的酒窩。我媽生氣時再罵我,口頭禪就變成:“你什麽時候能學學人劉曉漁,女孩有個女孩的樣子。”我張口就來:“那也是人家媽長得好。”我被我媽揍得整整一天沒能出門。

隔天我下樓,就看見陳敘一個人對著牆打乒乓球。他見了我沒吭聲,一下一下用拍子狠狠地扇著球,好像球裏有什麽特別招他煩的東西。我看了一會兒後說他能不能好好打,他說不能。他一般不嗆我,嗆我就一定是有事。我“噌噌”爬上院裏的香樟樹,這棵樹得有一兩百歲了,枝幹虯結,夏天能遮住半個院子的蔭涼,跨坐在第二斜幹上正好能望見陳敘在四樓的家。我俯下身抱著樹幹對著陳敘喊:“小孩,你奶奶翻你藏的課外書呢。”其實陳敘家窗簾拉得嚴嚴實實,我啥也沒看見。可我話音剛落,陳敘就瞪我一眼,轉身上了樓。

夏日午後的院子裏,沒被接住的白色乒乓球從空中落下來,彈了好幾下,最後滾進地上一處水泥窟窿裏不動了。我呆呆地望著地上的球,再望著陳敘家嚴絲合縫的窗簾,整棵樹的蟬聲如同大雨一般喧嘩起來。

那年陳奶奶因為中風就再沒能出過門,聽我媽說,老太太早起還去菜市場趕早,回來坐在廚房小板凳上擇菜,頭一歪就不省人事了。等國光叔叔趕回來時也不知陳奶奶躺地上多久了,反正電磁爐上的砂鍋雞都煲成了炭。我問我媽陳敘呢,她說就是陳敘發現的,跑去前頭醫院叫回的他爸。

算算時間,陳奶奶出事正好是我挨揍的那天。

沒人照管陳敘,他奶奶又病重,萬萍阿姨就從醫院辦理了內退。暑假沒過完,陳敘奶奶就出院了,我媽說其實是萬萍阿姨舍不得錢,給老太太搬回家了。雖說醫生家庭一般設備都有,可到底比不上醫院裏齊全。

這時我已經很久沒見陳敘了,他被禁了足。那個落下的乒乓球就始終卡在水泥地的窟窿眼裏,我每天上午都會去看一眼,希望哪天它不見了,然後陳敘又如同往常一樣在院子裏對著牆壁打球。

轉眼到了九月,在一號這天我終於見著了陳敘。他好像長高了,變得更沉默也更蒼白。我媽帶著我們倆一塊兒去育新中學報到,天熱得響晴,等紅燈時看見有個老太太在學校路口賣糖葫蘆,支著一把破傘,老半天也沒什麽人買。

陳敘看見了說:“阿姨,我能去買根糖葫蘆嗎?”我媽靠邊停了車,從包裏抽出一張錢給他,沒一會兒陳敘就回來了,拎著個白色塑料袋,他把那老太太的糖葫蘆全買下來了。他沒讓給我媽,也沒讓給我,剝開保鮮膜獨自一根接一根地吃,眼淚慢慢淌了一臉。

我媽望著後視鏡,歎了口氣說:“小敘,聽阿姨一句話,人生在這個世界上,得自己饒過自己。除此之外,沒人能幫你。”

長這麽大,我從沒聽我媽說過這麽嚴肅的話,冰糖葫蘆的酸甜味在車廂裏飄著,我覺得陳敘的心也飄在我不知道的雲層頂上。到小區門口時,他說不想回家,要在外邊走走,就拎著那袋烊了的冰糖葫蘆先下了車。我問我媽陳敘怎麽了,我媽白了我一眼,說我不懂事。

後來我無數次路過學校路口,也無數次見到那個賣冰糖葫蘆的老太太,可陳敘再沒吃過冰糖葫蘆。

長大以後我才明白。

3

後來我才知道,出事後陳敘一直被父母責備,罵他如果不是貪玩,奶奶就能早點被發現。奶奶的情況不太好,半邊大腦缺氧太久,造成不可逆的損傷。她現在變得越來越糊塗,說話顛三倒四,有時連陳敘也認不出來。

三年裏我隻上樓去過一次,陳敘家已經不再像我們小時候那樣總是飄著飯菜香。房間裏有一股奇怪的異味,沙發、餐桌沒人收拾,四麵八方都亂,有種打了敗仗的荒涼感。萬萍阿姨圍著一條圍裙,從沙發上撥拉開一塊空地讓我們坐,又手忙腳亂地從飲水機接了兩杯水,一杯給我媽,一杯給我。我接過茶杯,杯口油乎乎的,低頭一看,沙發褥子上還沾著小半截幹掉的麵條。我媽把補品放在茶幾上,是金紅燦爛的大禮盒包裝。萬萍阿姨接過去後道了謝,便垂著眼瞼坐在一旁。

這時,臥室裏的陳奶奶高聲叫起來,一聲接一聲地嚷嚷著餓。萬萍阿姨呆坐著,仿佛沒聽到。我們正尷尬,國光叔叔這時正好下班回來了,一邊換鞋一邊瞟萬萍阿姨。可萬萍阿姨仍然沒有動,國光叔叔就走進廚房,沒一會兒便聽見他摔鍋的聲音。我嚇了一跳,跑過去一看,地板上淌著冷水泡飯,一隻鋼精奶鍋砸癟了半邊。

我媽隨後也跟了過來,國光叔叔大聲說:“萬萍你還有沒有良心?一天天給我媽吃的什麽!”萬萍阿姨坐在客廳裏,隔著金紅色的大禮盒,她和陳敘一模一樣的蒼白的臉映得紅彤彤的,她沒有哭,可聲音卻顫抖得厲害。

她說:“陳國光你有良心,知道你媽一天拉多少趟嗎?吃了就拉,她糊塗了,糊塗了!半夜三更也要叫,你給你媽收拾過一次?我好好的工作辭了天天在家端屎倒尿、擦身抹澡,想睡一個整覺都沒有。你媽可憐,那誰又來可憐可憐我啊?”國光叔叔後槽牙咬得“咯咯”響,我媽怕他們夫妻倆打起來,趕緊攔在中間勸。萬萍阿姨這時站起來,拽著我媽的胳膊就往臥室裏拉:“姐你來,你聞聞這味兒,我一身肉都刮盡了,但凡是個人,哪能吃得下飯,天天沒法透口氣!”隻聽“砰”的一聲大響,國光叔叔已經摔門走了。

我們再沒上樓坐過,逢年過節,我爸都隻在門縫裏遞個禮盒就走了。陳敘家裏有越來越多吵鬧,隔三岔五能看見他身上掛彩,就知道他又被父母揍了。有一天很晚,我從外麵回來,望見香樟樹的大樹杈子上隱隱約約坐了個人。走近一看,是陳敘。

那時是冬天,一大塊夜空凍得透亮,香樟樹像浮在夜色裏的孤島,陳敘穿著髒兮兮的白色羽絨服,戴著白色線帽,坐在樹上望著遠方。我站在樹底下抬頭看他,夜色沉鬱,我卻仿佛能清楚地看到他微微發光的眼睛。

我爬樹的時候他沒往下看,但他知道是我。他說萌萌來了,我就說嗯。他很疲倦很疲倦地往我身上一靠,他那麽瘦,大羽絨服穿起來晃晃****的。他的頭落在我膝蓋上的時候,像個小小的孩子。羽絨服裏團著的熱氣從領口“哧”的一聲散掉,像什麽人輕輕歎了口氣。他帽子下後頸處的發茬紮著我的手心,毛茸茸的,像一頭冬天的小熊。

陳敘躺在我懷裏,用胳膊捂著眼睛,由無聲漸至小聲地哭泣。漫天的星星從樹葉的縫隙裏看著我們,這是我第二次看見陳敘流淚。很久以後我才想起,冬天是不應該有熊的。

4

轉年九月,劉曉漁跳級追上了我們,在七號樓很是出了一陣風頭。她比我們晚一年上的育新中學,成績好到什麽程度呢?我們學校三個年級的月考紅榜是貼在一塊兒的,離校門不遠,於是我天天進出都得抬頭瞻仰劉曉漁的大名。隔一張就是陳敘,這兩人永遠是各自年級的第一。

對於劉曉漁跳級上初三這件事我一點也不吃驚,她跳級後進了陳敘的重點班我也不吃驚,真正讓我大吃一驚的是她點名要跟陳敘做同桌。

她這也太猖狂了,所以我背地裏管劉曉漁叫“司馬昭”。為這事我媽還掐我,讓我少給她惹是生非。

還讓我討厭劉曉漁的一點是,她跳級的蝴蝶風暴直接作用在了我身上。作為家屬樓同一撥上初三的孩子,我是唯一一個需要上課外班的,還是請的一對一私教。收效甚微不說,兩年下來害我爸連煙酒都下降了幾個檔次。我媽說,王萌萌,錢給你撂這兒了,到時考不上高中就麻溜地滾著念技校去,家長已經仁至義盡了。從小她沒跟我開過玩笑,是個言出必行的主,我知道她不是說著玩的。

我不想念技校,這麽著我就惦記起一個人來,陳敘。他從小腦子就特別好使,初三的課他早就自學完畢,於是每天第八節課下課到晚自習前,我就扛著課本上教學樓頂層找陳敘補習。我們學校每棟教學樓都按成績來排高低,重點班在最上麵,我班年級墊底,壓死在一樓。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確有其事,每次氣喘籲籲地爬上頂樓,我總覺得此地風景甚好,空氣清新,仿佛同學看著也更聰明精神些。

懂事以後我才知道,字典裏管這叫風貌,重點班的人的確自製力更強,更有好勝心。有些人皮子下邊是狼的心,有些人皮子下邊是羊的心,要不怎麽動物世界裏狼的眼神都跟羊的不一樣呢。我一頭綿羊走上頂樓,剛沾沾自喜於勤奮上進,推開門才知道這群狼個個趴在書堆裏打獵,沒一個挪窩下樓吃飯的。

劉曉漁年紀雖小,個子卻比我還高。她和陳敘並排坐在最後一排,運筆如飛地算題。我從後門溜進去一瞧,她的草稿紙疊了四下,按折痕劃分演算區域,乍一看比我的考試卷還要體麵幹淨。

陳敘見我來了,為了不影響同學,拉著我到外麵的走廊,拿著我的試卷一題一題給我拆分解析。但凡我有迷糊的地方,他便會翻出課本將那些單元重新過一遍。他從不問我聽懂了沒,隻管鉛筆勾點,末了在課本上圈幾道例題要我背熟,且叮囑我每天睡前聽十分鍾聽力,必須記五個單詞。

我琢磨著這個要求也太簡單了點兒,一臉狐疑。陳敘用鉛筆敲敲我的額頭,笑著說,王萌萌你個傻丫頭,隻有完美的基礎才可以構築完美的高樓,以後考試不用管難題,基礎題你先保證不出錯就行。

等到再一次月考下來,我的排名從五十破天荒跳到了二十九。二十九啊!成績下來那天,我死心塌地從自動售貨機買了一堆零食抱上頂樓。

陳敘不在,我趴在走廊上等了老半天,眼見著天快黑了,隻好訕訕地抱著零食蹭到劉曉漁旁邊。她正在做英語閱讀,耳朵裏塞著耳機。我尋思著怎麽能有人學得這麽輕鬆呢,一心兩用,還能紮個猛子遊第一,臉色頓時委頓下去。

劉曉漁轉過頭來說:“王萌萌同學,你找陳敘呀,他今天下午沒來。”她摘下一邊的耳機,笑意盈盈地看著我。她還是像小時候那樣紮著雙馬尾,隻是發辮從耳後挪到了脖頸。我很少同劉曉漁挨得這麽近,聞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氣。

我問,你吃零食嗎?她搖搖頭說,我不愛吃這些。一時無話,我便把吃的一股腦塞進陳敘的桌肚裏,又翻著他桌上的筆記本玩。

她又說,你別動,他不喜歡別人動他的東西。我合上本子,聲音不大不小地回應,我可不是別人。前排的同學都回過頭來看,我把凳子往後一挪,站起來走了。

5

十六歲時我們三個人同時考上師大附中,這是我人生中值得紀念的裏程碑。雖然又是擦著線多兩分進的師大附中,但我媽往後三年裏再沒說過我一句重話。她仿佛從一係列升學裏琢磨出一個道理:要麽是我不簡單,要麽是我運氣非凡。送我去師大附中那天,我媽一邊開車一邊說,萌萌,雖然你平時吊兒郎當,關鍵時刻似乎也能成事。隻是媽告誡你,人的運氣是有限的,你不能老憑小聰明把好運給透支完了。

我那時挺不服氣,嘀咕說我這是小聰明嗎?我要升不上可就念技校去了。我媽笑笑沒說話。

這年冬天前所未有地冷,據說是百年一遇的大寒潮。家屬樓門衛那兒特別豎了塊氣象預警的牌子,兼附本市新聞剪報,常看見說本市哪個區又有老人凍死了,院裏的香樟樹被雪壓得斷了好幾根枝。我擔憂地問陳敘這棵樹會不會凍死,陳敘說,它已經那麽老了,經曆的冬天肯定有比這更冷的,別擔心。

我就沒再擔心過。

陳奶奶終於沒能熬過這場寒潮,在一個滴水成冰的夜裏去世了。陳敘一滴眼淚都沒掉,出殯那天,他一步一跪從樓梯口一直跪到大馬路上。國光叔叔摔盆,他捧遺像,世界殘雪汙泥,一片冷寂。

似乎是從這個時候起,陳敘就開始有點兒不對勁了。

師大附中每學期有一次分班,四個重點班的末六名會被刷下來打進八個普通班,而普通班的前三名會被提升進重點班。這種升降級製度讓師大附中的優等生們惶惶不可終日,倒是我這種注定毫無波動的平凡學生很是過了一段心平氣和的日子。但很快我就不平和了,高一下學期時,陳敘被刷進我班裏了。

自從上了中學,我們已經許多年沒有坐在同一間教室裏聽課。陳敘仍然喜歡坐最後一排,隻是每天趴在課桌上蒙頭大睡。剛從重點班下放的那段時間,班主任還特別看重陳敘,畢竟他中考時近乎完美的數理化成績擺在那兒。可一個學期下來,連班主任也懶得搭理他了。

有一次我媽來師大附中開家長會,看見陳敘媽媽也在班裏坐著,嚇了一跳。她偷偷問我陳敘是怎麽了,我想了想說沒怎麽。

我太知道他的天分了,打小他床頭就貼著數學家佩雷爾曼的照片,中考完我們都在玩,他的樂趣就是看網購的微積分教材。我知道陳敘不笨,他若是退步,除非是對一切都喪失了興趣。

琢磨出這個道理,我就開始玩命地學習,這次我努力的目標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陳敘。我每天下了課像以前一樣湊到陳敘身邊,隻要他不打瞌睡的時候,我就抓緊時間問他課本上的知識。我知道他還會像以前那樣給我圈點教材,而隻要他翻教材,他就一定會記住那些基礎知識,這是一個優等生不會磨滅的潛意識行為。

陳敘說過,隻有完美的基礎才可以構築完美的高樓,隻要他有一丁點搭樓的希望,我都願意開山劈海,站在下麵一塊一塊地給他遞磚頭。

這段時間劉曉漁偶爾會來看陳敘,他們在一塊兒從不聊學習。靜默的夕陽裏,劉曉漁分一隻耳機給他,他們就那麽靜靜地並肩站在走廊上一起聽歌,直到晚自習的鈴聲響起。

6

十八歲那年發生了許多事,最轟動的是陳敘逃避了高考,被找到時他在街頭一家網吧裏。國光叔叔衝上去就是一腳,踢得陳敘當場蹲了下去;其二是國光叔叔和萬萍阿姨離婚;第三就是拆遷。醫院因為老城區規劃,政府在奉西區籌建了新址,新的家屬樓也一並建在了那裏。我爸高興地說憑他和我媽的工齡,我們家分到的新房子會更大,布局也更合理。我問我爸新房子那兒有一二百歲的大香樟樹嗎?我爸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說沒有,我說那我不去。

可我還能去哪兒呢?

國光叔叔離婚後就辭職去了南方,萬萍阿姨也回了遠在西安的娘家。沒有人管陳敘,他漸漸浪跡街頭,也有人說是他主動跟父母斷了聯係。

隻有一次我在街上看到過他,他站在丁字路口的紅燈下,抽著煙,頭發長長的,眉眼很滄桑的樣子。我轉過背沒有叫他,那一刻我心裏特別難過,幹淨清秀的好孩子陳敘怎麽就抽起煙來了呢?

小區徹底搬空已經是兩年以後的事了,搬完後我還來過一次。我們的老七號樓,布滿雨水和青苔的印跡,重重電線糾葛,樓和樓之間的水泥地麵破碎不堪。我從兜裏掏出一個發黃發脆的乒乓球,那是陳敘的,我將球放進十三歲那年的窟窿洞裏,我知道再沒有一個叫陳敘的小男孩會來要回它了。

大香樟也終於沒能挺過那場超級寒流,隔年春天來臨時它竟慢慢枯死,如今樹幹已經被人伐去,連蔸掏空,徒留了一個巨大的坑洞。我站在坑洞旁邊仰頭看,廢棄的小區裏靜悄悄的,沒有鳥,也沒有人,隻有推土機在遠處轟鳴。我仰頭看了很久,想試試能不能看到十四歲那年繁密的樹島,和那個小熊一樣漂流在孤島上的男孩。

至於我,我在學業上最後的好運氣就是考上香港大學,而同場麵試港大的劉曉漁卻意外落榜了。她的高考分數比我要高不少,後來得知麵試官錄取我的一個重要加分項是港大全英文教學,而我是所有麵試者裏英語成績最優異的。

知道結果的時候,我特別平靜。我知道這一切都是陳敘送給我的,從初三他叮囑我的那天起,我便沒有一天落下過十分鍾聽力和五個單詞。

他說過,隻有完美的基礎才可以構築完美的高樓。這輩子我特別迷信他這句話,也特別不信他這句話。

要不然,我們這麽多年的基礎,他怎麽可以說不算,就什麽都不算了呢。

7

畢業後我再沒見過劉曉漁,她最終拿到人大的錄取通知書,去了北京。四年後又聽說她在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讀博,我媽那時候已經退了休,看到劉曉漁的爸爸在朋友圈分享喜訊,十分淡然地點了讚。我多年的奇行異狀早已讓她看淡了攀比心,盡管我上了港大,但我心裏清楚,劉曉漁才是她夢想中的女兒。

就如同我心裏清楚陳敘對劉曉漁的感情一樣。

當十二歲的劉曉漁穿著泡泡裙站在我們麵前,陳敘紅了臉,從那時起我就知道,在陳敘眼裏劉曉漁和我是不一樣的。我從來都不知道他們的故事,但我記得陳敘筆記本最後一頁抄的歌詞——Young and Beautiful,那是劉曉漁摘下一邊耳機時,從音孔裏流出的旋律。

多年後我在港大圖書館裏看原文版的《了不起的蓋茨比》,黛西是蓋茨比一生追逐的綠燈,我知道劉曉漁就是陳敘的那盞燈,而陳敘——

高考結束後,我們高中班的同學聚過一次會。那天陳敘也來了,大家唱K的時候特別瘋,像是要釋放壓抑了三年的情緒。師大附中變態般的升降級製度,終於在高考結束後成為我們永遠不必再擔憂的舊夢。那天我唱了一首梁靜茹的《勇氣》,唱的時候我一直有意無意地看陳敘,而陳敘遠遠地坐著,在朦朧的燈光裏似笑非笑地望著我。

聚會結束已經是午夜十二點,喝醉唱瘋的同學們陸續在街頭搭車散去。我拉住陳敘說,你陪我走走。走著走著,我又說,陳敘你一定要好好的。那時他失去家已經有一段日子了。

他溫和地摸摸我的頭,說萌萌傻丫頭。我開始控製不住地哭,說我就要去香港了,陳敘,我怎麽放心得下你呢?我是那麽喜歡你,我喜歡你。

他停下腳步,說萌萌你醉了,咱們倆隻是好朋友。

我說我沒醉,我記得的事可清楚了。我記得你爸不給你錢,我過生日,你用飯卡上最後十五塊給我買了一盒薄荷糖;我記得自習課我犯了腸胃炎,你背著我跑去校醫院;我記得你給我補過的課;我記得十四歲時咱們倆坐在大樹上看星星。我還吃過你奶奶做的大蝦,我記得所有的事。我們之間發生過這麽多難忘的故事,你說這不是愛情?你說了算?

我一邊說一邊氣惱地推著陳敘,夜空中開始下起雨來。是很細很細的雨,雨飄飛在陳敘的頭發上、臉上,迷迷蒙蒙的,他整個人像打濕了的照片。那一刻我忽然清醒過來,心中有種預感,我要永遠失去這個少年了。

雨漸漸下大,我鬆開抓著他T恤的手,路邊的霓虹燈閃爍,街上一個人也沒有。霓虹燈在頭頂如此寂寞,閃著紅、藍、白的光。然後陳敘說,萌萌,你誤會了。

六個字就總結了我們青梅竹馬,卻原來什麽都不是的這些年。

那一刻,夜晚所有的雨水湧進我心裏,我扭頭就走,一邊流淚一邊告訴自己不能回頭,我的靈魂已經破碎飛到了上空。連我自己都可以清楚地聽到自己內心的哂笑,看到自己的醉態百出,還有無理取鬧。這個夜晚,我在他麵前剖開了我最卑微的一麵,最柔軟一麵,最脆弱一麵,最美好一麵。我們將緣盡於此,從今往後,我再沒什麽麵目可以與陳敘相見。

8

“那時候你變得太厲害了。”

“或許吧,我那時懷疑,是不是媽媽給奶奶——你知道她是藥劑師,她懂得掌握那個分量。”

“興許隻是猜測,都過去了。”

“過去了,可惜。”

“陳敘,你說我們一直這樣坐著,會不會回到小時候?就幼兒園那時。我們倆手拉著手,等著我媽或者你奶奶來接。”

“保不齊會。”

“要是回到小時候,你想幹啥?”

“吃我奶奶做的飯。”

“沒別的了?”

“沒。”

我點了點頭,打開漁夫糖的鐵盒:“剩最後一粒了,你回答一個問題,這一粒就獎勵你。”

他笑著看我,隔了那麽多年,他的眉眼還是那麽好看。

“你和劉曉漁談過?”

“談過。後來是她主動提的分手,她說她將來要去美國,我們不是一路人。”他舔了舔嘴唇,“那時我給你打過電話。”

“我掛了。我喜歡過你,但我不想你是因為被甩了才喜歡我。你明白?”

沉默了一會兒,陳敘從我手中抽走最後一粒糖:“喂,打電話那個,開玩笑的。”

“我也是。”

我們都鬆了一口氣。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陳敘。

9

畢業後我留在了香港,搬到九龍和一個叫Kelly的女生合租了兩室一廳。Kelly是成都人,之所以叫Kelly,是因為她發誓有一天要有能力隨便買愛馬仕的Kelly包。她美貌且高度自製,追求者贈送給她的美食幾乎全落在了我這裏。

有一天,她收到一盒昂貴的比利時巧克力,拿給我的時候她說,萌,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這種口味。我接過來看了看,是薄荷糖心味。

我於是給Kelly講起我少年時喜歡的人。我說起那人漂亮的眉眼,因為貧血而蒼白的臉。他在最沒有錢的時候給我買7-11裏最貴的薄荷糖,那是他送我的最後一份生日禮物。我曾像所有小女生一樣,在他離開以後珍藏著剩下的半盒糖。直到三年前的同學聚會,我又帶上了那盒薄荷糖。糖已經化了,融在鐵盒裏一部分,那天那個男孩吃光了所有剩下的糖。

“真純情啊,還喜歡他嗎?”

我笑了,拈起一塊薄荷糖心巧克力放進嘴裏。我想起那個想成為佩雷爾曼的少年,樹島上哭泣的少年,這世上有人是狼的心,有人是羊的心,而我所深久暗戀過的男孩,他有著一顆薄荷糖心,冰涼、敏感而易碎,它曾經那麽甜美,卻不會留下任何人的眼淚,現在那裏被掏得空空的,再也不會有舊日了,也再長不出大樹。

我平靜地吃著巧克力,讓口腔充滿清涼的味道。Kelly沒有說話,城市沉睡在夜色裏。還喜歡他嗎?還是,隻懷念那為一顆糖而流淚的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