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燼

01

麥熙文坐在客廳裏,摘去手套的手指,還帶著微癢的刺痛。外麵的世界有融雪時節入骨的冷,但客廳是暖的,壁爐燒著木頭,廳中間鋪著厚實的明式羊毛地毯,牆上掛著一麵六曲金地紙本屏風,金屏正對著壁爐,光焰返照在金箔上,像牆上生起粼粼的水的波紋。偶爾一輛車從院牆外頭經過,大廳裏更顯得靜。年初一剛過,這屋子的節慶氣味已經淡下去,她望向外麵,還不到四點鍾,天空已經陰沉得像晚上。

一生中許多事情的發生是毫無預兆的,以至於麥熙文回想起來,一些人和事的經過已經模糊了,卻還清晰記得那一牆在不開燈的暗室裏粼粼浮動的金。

她在客廳枯坐了一個鍾頭,肩頸的姿態已熟稔於心,連裙擺在小腿的弧度也是精心設計過的,太久沒有買過新衣,身上這件開司米連衣裙還是上星期母親陪她去羅萬挑的,米白色意大利山羊絨,襯得她整個人也如同羊崽一般可憐可親。母親說,記得笑,年輕女孩子的笑臉比什麽化妝品都好看。為此她總不自覺地咬著嘴唇,好在見麵時多一點自然的紅潤。現在,一切小心思都變作可笑的把戲,他不在家。

她來是為了錢,眼看要成為無望的事,沒有提先預約,用人端過來一杯礦泉水就不再理會。客廳隔壁的琴房有人在斷斷續續地彈,她聽著琴聲,是舊時貴族人家晚宴時的配餐樂,觥籌交錯,刀叉在雪白骨瓷上落下如金錯玉,她忽然覺得餓。

窗外是鋪著碎白石的庭院,地上一盞半人高的竹製燈籠,雪水沁透了紅紙,凝在冷風裏,乍一看有種淒豔的美。麥熙文看得入了迷,長沙發的另一頭忽然下陷,她在失衡之餘不免側首,回過神來,身旁已坐著另一個人。

是位身著深色高領毛衣的男子,黑暗裏看不清麵容,在火光的映襯下,隻覺得輪廓十分鋒銳,那人舒適地倚靠在綠絲絨沙發的一角,瞳孔閃閃發光,像等候在靜夜水麵上的什麽動物。

“喜歡嗎,這燈籠仿的美人肩瓶式樣,據說老匠人編了八百多次,麥先生才滿意這一隻。”他像是看到她腦海裏,聲音縱然溫和,卻冰冷得讓人感覺不到熱情。

“麥先生品味上佳。”她不知如何稱呼對方,隻好微笑應付,借著拿玻璃杯的動作不經意轉換身體的角度,至此她大約可以看清楚他。

男人忽而一笑,她於是知道她也在被觀察。兩人在微妙的一瞬間猜測彼此的身份與來意。在許司眼中,調整坐姿後的女孩離壁爐更近了,得益於她方才的窘迫,他於是肆無忌憚地看著她的臉。

女孩長著一張瓷娃娃的臉,齊劉海,雖然算不上驚豔,倒也足以令人多看兩眼。他注意到她光著的脖頸和樸素的手指,一件合體的連衣裙倒是彌補了首飾的不足,在搖曳的火光裏,女孩從肌膚到裙衫都呈現出一種暖色的柔白。他津津有味欣賞她刻意端正的姿態,如同在荒野的河道裏目睹一隻毛色沒有換完的幼白鷺。

沒錯,幼白鷺,剛剛脫離褐羽的雛鳥階段,還沒有長成優美的成年白鷺。毛色駁雜不堪,捕食能力也不夠熟練,隻能在水壩下方等候因漩渦而暫時暈頭轉向的小雜魚,細弱的鳥喙,連稍微像樣點的鯽魚都吞不下去。麵前的女孩正是這類人,簡言之,她既沒有能力很好地掩飾住欲望,又缺乏真正的富家小姐那份平靜悠遊的鬆弛感。

許司閉上眼睛。

然而,她到底是誰呢?

這間客廳並不是誰都歡迎,尤其是在這樣一個敏感時刻。

每天下午的例行陪伴,並非出自許司的本意,如有可能,他更願意獨自在寒冷的荒野裏漫步。這間堆砌著華貴之物的客廳,盡管因為擺設顯得旖旎,也無法拂去充溢內裏的如同死室般陰森的氣息。

麥先生日漸衰老了。

回想二十年前,剛走進這間客廳的他,最驚訝的便是客廳的明亮,不同於孤兒院牆上嗡嗡作響著的白熾燈,隱藏在家具、牆壁甚至地板沿線的燈管,在房間各處散發出潔淨溫暖的光,那時他因為非常想要在這樣的房子裏留下來,甚至一點兒也不去碰茶幾上放著的蛋糕和軟糖。

一陣焦糊氣味撲麵而來,許司睜開眼睛,那女孩已不知什麽時候離開座位,正跪坐在壁爐前,將燒得滾燙的火鉤在裙子邊緣處滾動著,黃黑色的燙痕如同卷丹百合的花瓣一樣在裙擺上綻放開來。

直到裙擺被燙出破洞,女孩站起身來,將玻璃杯內的礦泉水潑在身上,手起杯落,那雙柔弱的眼睛便大顆大顆地滾下淚來。

麵無表情的用人,在聽聞女孩的啜泣聲時迅速出現在客廳裏。

“剛才覺得很冷過來取暖……沒想到差一點兒燒起來了……”女孩握著濕漉漉的裙擺,努力抑製著哭腔。

目睹此情此景的許司,不發一言,隻是微笑。

受到驚嚇的女孩被帶到一旁,用人們正清理時,管家趕了過來。

“麥先生在電話裏說,發生這樣的事令人遺憾,今後會給壁爐加設防火網。他希望明日下午四時能與小姐您共進下午茶,以表歉意。”

“明日可以見到麥先生嗎?”

“是。”

盡管還帶著淚,女孩的笑意已經浮現開來,離開客廳前,她從容打開小包,用粉撲在眼睛下方輕輕補妝。

“聰明。”許司忍不住揶揄。

“彼此。”她冷冷回應。沉默中隻剩輕巧回旋的鋼琴曲,逐漸覆蓋了木柴燃燒時清脆的聲音。

02

因為住處臨近碼頭,寒冷的夜裏在枕上醒來,聽著遠處汽笛遼遠的聲音,熙文會覺得孑然一身的寂寞。臥室和臥室外麵被黑夜籠罩的街道都變成海霧般輕飄飄的東西,仿佛隻有那聲汽笛,是真實存在的。

織錦緞床單上磨破的紋路,摸起來像淡淡的眉毛。即使家道中落多年,幾乎到了寒微的地步,母親仍然不願意放棄從前的生活水準,一再地使用那些舊時的物品,比如摩挲到連燙金圖案也消失的哥本哈根茶杯,掉毛的紫貂大衣,以及年年進入冬季會拿出來用的厚織錦緞床單。殘破的地方母親不以為意,對修補的針線活也嗤之以鼻。

除了日用品,母親在別的方麵也常常令熙文難堪。會因為無法割舍美食站在高檔超市不停試吃,毫不在意售貨員的臉色,在路邊小店購買醋酸布料的贗品絲巾,然後戴著逛奢侈品店。喝茶時必須要有相配的點心,綠茶配甜栗子餅,淡口的紅茶配奶油司康。家裏窮到揭不開鍋的時候,母親就讓女兒將粥罐頭裏的花豆挑揀出來,當作配茶的點心。

在外人看來,母親比同齡人顯得年輕許多,她常常會得意地從外麵回來,告訴女兒別人對她容貌的誇讚。聽著這話的熙文,望著母親無憂無慮的臉,內心深處仿佛有一部分青春被無情吃掉了似的。

“沒有辦法生活下去了,去找那個人吧,就說你是我的遠親好了。”

當時的母親,在偶然散步經過仙南道時,望著黑色雕花欄杆深處的麥氏大宅說到。在薄紫暮色下的花崗岩房子,如同玩具屋一般閃著夢幻的光澤。

本以為是母親玩笑式的話語,以前熬不下去的時候,也曾多次聽她說過這樣的話。母親年輕時是鬆羅一帶有名的美女,因為在酒吧駐唱結識了許多人,其中便有麥先生。

因為身份低微,母親始終不能被對方的家族所接受。盡管是平民的女兒,母親從小也沒受過什麽委屈。到後來因為餐桌上唯獨沒有給她盛的一碗飯,一氣之下母親就帶著肚子裏的孩子離開了麥先生。

“不過,得知我不願再回去以後,那個人倒是給了不少的一筆錢呢。奇怪,那麽多的錢也會用掉了。”母親臉上露出迷茫的神色。獨自生下熙文以後,母親仍然回到從前的舞台唱歌,隨著九十年代電視機流入千家萬戶,母親短暫地紅過一把。

多虧那短暫的紅,母親還能去些小地方的婚宴上演出,然而因為常常醉酒鬧事,她們連這樣的活也接得不多了,母女倆勉強維持生活至今。對於隱瞞懷孕並獨自把孩子養大的行為,熙文也並不覺得奇怪,母親是無法用常理來拘束的人。

這些事,在以前的她看來不覺得有什麽,然而和麥先生第一次見麵後,熙文心裏竟然覺得有些堵。

憑借欺騙的伎倆和自己的親生父親見麵,真是令人難堪。尤其像麥先生這樣頗有世間閱曆的人,大概早就看出來熙文不是什麽遠親吧。但是整個下午茶的過程,麥先生始終沒有表露出什麽,結束時還叫管家拿了裝有新衣服的綿紙禮盒過來送給熙文。

一同吃下午茶的還有許司。

這人似乎十分被麥先生器重,連說起來都是一臉自豪的表情,許司從哈佛法學院畢業後,一直在麥先生集團裏做事。麥先生隻在餐桌頂上亮了一盞枝形燈,身著暗色服飾的許司,在晦暗的背景裏似乎隻剩一雙如同冰雪般冷然的眼睛。

“再給我一塊方糖。”麥先生道。

“您的身體不允許,加些牛奶吧。”許司堅持按著裝有方糖的玻璃罐子,耐心勸慰著麥先生。隻在這時,他臉上有些許柔軟的神情。

熙文覺得那一閃而過的柔軟,似乎在哪裏見過。

回到家裏,母親從熙文的包裏翻出麥先生給的錢,數過裏麵的金額,高高興興地對女兒說,她要出去做個頭發。

“很久沒有打理過,發卷的尾部都直了呢,臉也需要養護。哎呀呀,那個人有沒有問起我?”

“他好像身體不是很好,你都沒有告訴我,他年紀那麽大了。”

“他以前很好看的嘛,有錢又有風度,慢慢來,先不要嚇到他,早晚有一天他會認你是他的女兒,你就要發達了,麥先生最大方。”母親一麵穿外套,一麵轉著身照鏡子,臉上的脂粉因為笑容,看上去竟有些怕人。

“媽,房東那邊已經催了好幾次了,不如我先交——”

“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他有沒有問起我呢?”

03

從那天起,麥先生便經常打電話給熙文,邀請她每周四一道吃下午茶。麥先生喜歡看書,但視力已經不行,常常讓熙文在旁邊念,他躺在堆滿皮毛的搖椅上聽。他說過去很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現在,那些宏大的情節和人名已經記不住,隻好請她來讀一點點短詩。

許司陪同在側,他不常參與到他們的話題裏來,偶爾麥先生問起,他才答一兩句。麥先生為人風趣,博聞廣識,是可以聊天許久也不會覺得厭倦的人。

隻是,他從來沒有問起熙文的母親。

每隔兩周,當熙文在玄關處取下掛在木架上的大衣時,管家總會適時地出現,默默遞給熙文一隻裝有現金的灰色信封。管家說,這是麥先生感謝她願意為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念書所付的謝儀。

熙文感激這種委婉的說法,她需要錢,而他那麽體麵地遮覆了她的自尊心,拎著裝錢的手袋走在回家路上,她甚至有些想哭。她喜歡這所房子,喜歡麥先生,她會在沒有人注意的時候,小心翼翼而戀慕地打量著房子裏的一切。牆上的相框,瓷器和木器的色澤,洗手池潔淨的溫水和手工香皂的氣味,這些構成了家的模樣,是穩定而非四處漂泊的家,是安寧而非四處亂糟糟的家。不知為何,聽著詩歌的、病弱的麥先生在熙文看來,也有著慈愛的家的模樣。

母親總是問起關於麥先生的事,催促熙文按她的指示多多親近,麥先生果然對她還是有情義的,證據便是熙文。如果不是憑母女倆一模一樣的臉,一個冒冒失失的丫頭怎麽可能混進麥家的大門呢?

一天傍晚,熙文從麥宅出來,獨自走在暮春的仙南道上。這個下午他們一起聊了很多,大部分是她的成長。長長的黑色雕花鐵欄杆上懸掛著晶瑩的水滴,是海霧所積累而成的。她以前討厭這樣的天氣,寒冷潮濕,而且總會損壞衣服的材質。現在,她的心上什麽重負都沒有了,她甚至沒有撐傘,微笑地望著前方上空飄浮的雨霧,仿佛那些被生活折辱過的地方都被一隻無形的熨鬥給熨得平平整整。她還年輕,她現在會,以後也會一直穩妥而平安地走在這樣的雨霧裏。

欄杆終止了,前麵是應該轉彎的地方,藍黑色的柏油馬路在霧滴作用下像新生嬰兒一般潔淨。熙文抬起頭,穿著深色衣服的許司,正站在白蒙蒙的雨霧裏。

“熙文小姐,”他的聲音像一間四麵透風的房間,“請你以後不要再來了。”

“為什麽?”

“如果是缺錢的話,聯係我就是,如果還有別的目的,也勸你盡早打消念頭,這地方沒有你想的那麽簡單。”

隔著薄薄的小羊皮手套,他遞過來一張名片。

麥熙文仰著的臉,從初始的微紅變成蒼白,等到聽完許司**裸的諷刺,連耳尖也已變得通紅。她很想反駁他,但他的確也戳中了她最難堪的地方,如果說毫無目的地接近麥先生,這樣的話恐怕連她自己也不相信。

“我打算怎麽做是我的自由,不需要別人指手畫腳。”熙文按捺住心潮,冷靜地說完,她定定地看了許司一眼,繞開他橫穿了馬路,在對麵走了一小段再穿回來。地鐵站在路的這一邊,但她明確地當著他,用這種方式發泄自己的不滿。

04

在黑色雕花欄杆盡頭,許司目送那女孩一點一點消失在地鐵的入站口。她穿著一件山茶顏色的風衣,因為雨天的關係,那樣的白顯得有些潮濕。她方才賭氣過馬路的樣子,簡直像個心智還沒有成熟的小女孩,她說話的方式也是,微微仰著頭,用故作鎮定的姿態,一本正經地捍衛自己。

許司想起他們第一次在客廳裏交鋒,也是如此。那天麥先生在隔壁的琴房彈奏,他一貫陪侍在側,琴房的半麵牆是單向透明玻璃,客廳裏的一舉一動,都盡收眼底。

麥先生有耐心,如同看著魚缸裏的觀賞金魚一般,饒有興趣地看著熙文。不,不隻是這一個,上次,上上次,一個又一個年輕人坐在圓形客廳裏。麥先生說,你看看他們的貪婪和欲念,我就喜歡看人性最真實的樣子。

許司不置可否。

麥先生又道,這一個倒是沉得住氣。

是,她在那裏一動不動,保持相同的姿勢坐了大概有一個鍾頭。融雪的天氣裏,她獨自坐在沙發上,是冰冷夜海上一隻薄白的小船。其間麥先生練琴,吸雪茄,小憩,那女孩始終腰背筆挺坐在原處,看著玻璃許司忽然有些心疼,不是心疼她的堅持,而是那樣期待地望著庭院的眼神,像在等一個你永遠不知道會不會出現的人。

他從不曾這樣滿懷希望過。

那些獨自走在異國深夜的街頭,被小混混搶劫打得頭破血流的時候;畢業典禮和家長會永遠沒有人參加的時候;更遠一點,在孤兒院宿舍裏領到喜歡的衣服,第二天早上發現不知被誰劃得破破爛爛的時候……他都沒有落淚。他不知自己從哪裏來,又向何處去,一個從來沒有希望的人就不會失望,甚至在被麥先生領養,得知自己是唯一一個對糖果保持克製的孩子時,他也沒有過多的興奮。

那天,晦暗客廳裏她仰著白皙的臉,他忍不住走了出去。她在看什麽呢?他很想看看一個沒有失望過的人的眼睛。

直到後來麥先生邀請熙文來吃下午茶。

許司覺得自己的人生,如同被固定的黑膠唱片,一圈又一圈,不斷重複同樣的旋律。什麽時候才能停止呢?當他聽到她念詩的聲音,看到她微笑的樣子,感受她的手指拂過碎發在耳邊。這些細枝末節,像唱片上的灰塵和裂紋,令他覺得不適應。起初,他觀察著她一如在書房裏用顯微鏡觀看一幅畫,然而看得越多,他卻越覺得潛藏在那些粉墨下的,是麥先生也沒有發現過的東西。

那是一個沉浸在幸福裏的人所無法偽裝的愉悅感。他沒有幸福過,但直覺告訴他,那就是幸福,像火焰一樣直白,熱烈,令人無法忽視,當他在遠處默默看著的時候,他甚至想伸出手去觸碰那樣的火焰。

被這樣的火焰所燃燒著的女孩,每一次她望著麥先生時,她的快樂都比拿錢時更多。

許司低頭望著自己空空的手心。

可惜,她的幸福也隻能到這裏了。

05

又一個周四下午,麥熙文再上門時,保安隻冷冷地說,麥先生抱恙,誰都不見。

“拜托您通報一下,我是麥熙文啊。”

保安笑了,這次他連崗亭的窗口都沒打開,揮揮手趕她走。

宅子如同鐵桶似的關得緊緊的,熙文不肯罷休,一直徘徊在大門附近,直到保安三番四次過來驅趕。她打麥先生的電話,接通的隻有管家,依然是一句沒有感情的官方回答:麥先生抱恙,誰都不見。

她開始堅持每天下午出門,四點鍾準時在麥宅對麵的馬路上等待,寒潮過去了,木棉花季節來臨,一大朵一大朵,紅慘慘在路邊綻放著,木棉的花墜也驚心,從枝頭生生跌下來,聲音如同水果的碎裂。熙文站在這般開得慘烈的花樹下,隻是目不轉睛地望著大門,其實除了車道上偶爾進出的黑色轎車,誰的麵孔她都看不見。

可她不需要看見,哪怕隻有一次被看見,哪怕麥先生往外看的一眼裏,能看到她在等他也是好的。她一向有耐心,這樣無緣無故的拒絕,她不信。

她沒有過一個正常的家庭,沒有和父親一樣的人相處過,沒有給別人讀詩,講起小時候。從來是她照管母親而不是反過來。這裏麵一定是有什麽誤會——電光石火之間,她想到了許司。

麥熙文翻箱倒櫃地到處找那個人的名片,她在衣櫃的夾層抽屜裏看見了,為什麽會收起來放在這裏,她也不知道。小小一張黑色的卡片,燙金的瘦金體寫著“許司”,她望著那兩個字,如金錯玉,她忽然委屈得想哭。

這是一個從來沒有受過苦的人,從第一次見麵,他就為難她,嘲笑她。在豪宅裏成長,接受最好的高等教育,鞋子上沒有沾過灰塵的人,她怎麽指望他能感同身受,一個十六歲就沒法正常上學的女孩,拚命拉著醉酒的母親不要在別人婚禮上出洋相的時刻呢?

麥熙文打了許司三個電話,三個電話他都掛斷了沒有接。良久一個陌生號碼回過來一條訊息,約她在某處見麵。

她遲到了半小時,她到的時候他已經在那裏了,是老街裏一個非常小且窄暗的餛飩店,四麵牆熏得發黃,她坐下來時他正在吃餛飩,白胖的餛飩浮在細蔥清湯裏,他吃得很香。

她說:“找了很久,認錯了路,還以為你這種人不會來這裏。”

許司抬手,年邁的店家很快端了一碗新的餛飩上來,熙文搖搖頭:“為什麽不讓麥先生跟我見麵?”

“好好吃飯,吃完告訴你。”

許司望著女孩倔強的臉,在小店瓦數不高的暗黃燈光下,他反而看得她更清,也許是局促的座椅,也許是熱湯的蒸汽,她的皮膚近乎透明,他注意到她瘦減了不少。

麥熙文舉起湯匙,木然地吃著餛飩,那樣大的眼睛,眼淚噙在眼眶裏打轉,卻始終沒有落下來。許司在桌麵上墊了一張紙巾,將手機翻到相冊的某一頁,推過來遞給熙文。

她隻是看,麵上沒有任何動容之處。他腦海裏想象她閱讀的語氣和聲調,那些日子詩一般的聲音,女孩仍舊腰背筆直,他卻覺得一直撐著她的那口氣,隨著冷卻的食物一同消散了。

“這麽說來,一切都是小把戲。”

麥熙文輕蔑地一笑,像是自嘲,她站起身,沒有同許司打招呼,便消失在外麵霓虹迷離的夜裏。

06

從老城區到新城區,地鐵的路程是四十分鍾。四十分鍾裏麥熙文沒有落座,她倚著角落看著外麵,地下隧道裏是無盡的黑暗。偶爾,閃過亮光光的一排廣告燈窗,然後是更長、更久的一段黑暗。

她給麥先生念書的時候,他也是這樣看著黑暗裏的她嗎?

在許司拍下的照片裏,她第一次看見琴房角度下的客廳,猶如墨綠色水藻的沙發上,年輕的麥熙文坐在那裏望著外麵,她覺得自己的樣子真是難看,白色的裙子鋪開像一條觀賞魚的尾鰭。

第二張照片,拍的是一份文件。繁體字她看得吃力,一個字一個字地讀過去,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把手機推回給對麵的。她被采集了DNA樣本,也許是掉落的頭發,也許是喝過的水杯,總之,她跟麥先生毫無血緣上的關係。

檢測報告出來的日期——她特別看了一眼那個日期,那之後的第二天,她還去那所房子裏,給微笑著的麥先生念詩。

“哎呀,不是就不是,過去那麽多年,我也忘了,”母親伸出一雙手,望著上麵新做的指甲,轉頭問熙文,“這麽說來以後沒錢給了?麥氏這老狐狸。”

熙文知道說什麽都是徒勞,可她還是問了,母親沒有難過,麥先生似乎也並不難過,花一筆小錢看一場付費演出,是他不多的餘生裏的快樂;用著那筆錢的母親,也很快樂。麥熙文躲進房間,縮在**,破舊的織錦緞床單像一堆破碎的綺夢。

起初她也許是為了錢,後來,她喜歡那樣溫存的情感,如果可以稱之為愛。那些夜裏暢想過的未來,去國外的學校念書,得到一份不錯的工作,和同齡人一樣去戀愛、旅行,新年裏有人可以拜訪,端午一起過節,這些都成了妄想。

她不敢再想未來,她覺得她的未來已經隨風化灰。和許司見麵回來的那個夜裏,她在地下鐵來回坐了一整晚。奇怪的是她也沒有憤怒,一個溺水的人最後的手勢,如同跳舞,如同投降,她躺在**,向頭頂舉起雙手,作為母親騙局裏的同謀,她隻是覺得羞辱,從來沒有過的、深入骨頭的恥辱,這樣的自己,連憤怒的資格都沒有。

陰霾的天空下,風吹起誰扔棄的白色塑料袋。夏天的第一場台風,迅猛而激烈,可城市車水馬龍,謀生的人並沒有在風裏停下腳步。在這樣的天氣裏被迫搬家,母親罵了一上午房東,麥熙文默默收拾著行李,常年的流離遷徙,讓她學會舍棄許多不必要的東西。疊衣服時她又看見許司的名片。想了想,他似乎也沒有什麽錯的地方,她好奇自己當時為什麽會對他那樣生氣,也許,是因為她羨慕著他那樣安穩的人生。如果他不告訴她真相,她還會且一直會等在麥家的大門外,想一想多可笑啊,那種不必要的癡情,如同在別人的婚禮上吵鬧的母親一樣,出盡洋相。

麥熙文將名片壓在陽台的花盆底下,手機響了,是搬家公司的人打來電話,她直起身,轉身帶上房間的門。

07

隔著雨水衝刷的車窗,許司望向外麵,熙文穿著一襲白色運動裝,頭發紮成馬尾,清新而幹練,正和搬家工人一起將行李卸下車廂。新的住處或許找得有些倉促,但還可以安度一些時日,至少,在他有能力去做某些事的時候,他願意遠遠地,隱秘地為她去做。

此前不久,他見過熙文的母親,以他在律師行業從事時所見識的人來說,此人尚且算不上邪惡。不知為何,他理解她為什麽對外一直宣稱熙文是麥先生的女兒,也許是虛榮,也許是別的。那樣的名頭或者會給熙文帶來一點奇遇,然而不多,當然她沒有想過,愛麗絲走出兔子洞以後要怎麽繼續生活。

他以熙文的名義存了一筆錢,由她母親按月領取。他告訴她,完全不必在熙文麵前提起他是誰。熙文將有權利去過自己的人生——這是領取那筆資金的附帶條件,“如果太太您沒有照做,房子和錢我將如數收回,您也將失去安穩的晚年,我自然有我的辦法。”在辭別熙文的母親後,許司如是說。

“我交往過那麽多女朋友,沒有一個對我是真心呢。”麥先生搖搖頭,在送走又一個念詩的少年時,他緩緩合上眼睛,許司默不作聲,熟練地將毛毯蓋在麥先生胸口。

“你是不是對以前那個女孩子,老愛穿白色的那個,有那麽一點中意?”

“誰?不記得了。”

“沒事,你下去吧。”

許司掩上起居室的門,獨自走進黑暗而空闊的走廊。他的確無法回答,也不知愛是何物。大學時代,他也曾對於自己跟麥先生的關係有過揣測,但是始終,他沒有去做檢測。一顆從小生活在模具裏的蘋果,也終將長成模具的樣子,這樣的自己,遑論可以給人幸福。許司沿著走廊,走進客廳,壁爐還在燃燒,他覺得他的一生已經成為灰燼,躺在那裏的麥先生和他自己,無二無別。

他坐進幽綠的沙發裏。

窗外,時間似乎沒有移動,不覺又一年過去。在新年濕寒的天氣裏,庭院已覆蓋上雪的印子,輕巧的無聲的,簇簇落得極快,原先放著的美人肩燈籠被拿走了,換上的是一尊石地藏童子,許司一直坐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