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之森

1

公元2017年夏天,公寓裏發生了奇怪的事——阿潯消失了。

壁櫥裏還有他的衣服,浴室有他古龍水的香味,冰箱裏還有他喜歡喝的嘉士伯啤酒,冰冷而清淡。幽綠色金屬罐包裹的**,拿在手裏久了會凍得指尖刺痛。小咪從鋪著藍紋棉布墊子的貓窩裏跳出來,用身體輕輕摩擦我的腿。它平時那麽愛叫,此刻卻變得好安靜,好像也懂得了主人的迷惘,很溫柔地用毛皮安撫我。

我隻是還沒有反應過來,不要怕,小咪。

我木木地移動腳步走向廚房,拿出玻璃杯,將手裏不斷滴水的啤酒打開,倒進杯子裏。

阿潯會去哪裏?他發生了什麽事?他究竟怎麽了?是我不好?是他的家人不同意,還是他另有了新歡?小咪尖聲叫起來,我回過神,杯子裏溢出來的啤酒順著桌腿流了一地。

夜裏我打起精神做大掃除,為小咪洗了澡,還煮了一大鍋西班牙海鮮飯。不管阿潯去了哪裏,我都必須好好生活,我有信心他會回來。

我們可是十年的愛侶。

清晨我被小咪的胡須弄醒,它不知什麽時候跳上床來,正輕輕嗅著我的臉。我睜開眼睛時,正好對上它的眼睛,杏仁一樣圓且大。在它澄藍的眸子裏,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我抱住小咪,閉上眼又賴了一會兒床,直到肚子咕咕叫,才懶懶地順手摸向床鋪的另一邊。阿潯睡的地方空**而冰冷,我一個激靈醒過來,才意識到我的未婚夫仍然沒有回來。

此後的一周,我就坐在家裏,哪兒也不去,手裏死死地抓著手機,生怕錯過任何一個他的消息。夕陽落山時,暗下來的房間一步步包圍我心裏的恐懼,我終於忍不住給阿潯打了電話。

“嘟——嘟——”

“是阿潯嗎?這裏是……”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電話就掛斷了。我握著手機愣愣地跪在地板上,連日來的疲憊化作膝蓋骨裏的陣陣鈍痛。阿潯真的不要我了,我們說好的攢錢去普吉島度假,說好的等年底就結婚,可夏天就要過完了,要帶我去看看世界的那個人卻不要我了。

2

在他離開的第一周,我沒有哭,盡管有時窩在沙發上看電視,看著看著,光潔的大腿上會濕漉漉的一片。拿手指一抹,才發現臉上淌著淚水。

但那怎麽能叫哭!我的心沒有流淚,我對此很清楚。

我的心正忙著從一團亂麻裏清理出頭緒來。

說來話長,自從我在小區門口的超市偶遇唐老師,並邀請她來我的公寓坐坐,從那時起一切都好像變得不一樣了。唐老師是我們高中學校的風紀主任,阿潯那會兒在隔壁理科樓,經常趁著晚自習溜過文科樓來給我送好吃的。有一次他被唐老師抓了包,罰在走廊站了整整一晚。唐老師當年嚴厲極了,可眼前的她,眉眼裏卻滿是憔悴。

我端給她一杯綠茶,她愣了愣,然後告訴我自己有心髒病。我抱歉地給唐老師換了礦泉水,在電視嘈雜的背景音裏,我的太陽穴忽然一跳一跳地疼起來。

當時唐老師正手持遙控器,有一搭沒一搭地調台。她說了什麽我都忘了,我的頭疼得厲害,一心想要去藥店買一盒布洛芬止痛片。我拿了鑰匙和錢包出門時,唐老師還坐在沙發上看節目,等我回來她已經不見了,桌上放著冷掉的綠茶和她碰也沒碰過的礦泉水。

就是從那天起,一切都不對勁了,我再也沒有見到我的阿潯。那天過得非常奇怪,我明明點的是檸檬派,外賣小哥卻錯送了檸檬小排;陽台上的桔梗一夜之間凋零;剛剛交了水費卻又被貼了一次催款單。如果說這些還不夠奇怪,那麽我要說的最讓我害怕的事情是:隔天上午,我去小區超市門口采買,付款時在收銀台遇到了唐老師。她看上去很憔悴的樣子,她想要來我家坐坐。我端上礦泉水,她開始調電視節目。然後中午的門鈴響起來,宅急送小哥手裏捧著一盒檸檬小排……

說到這裏,你應該也覺得恐懼了吧。

3

從數學的角度定義莫比烏斯環隻有一個麵、一個界,假設一隻小蟲在莫比烏斯環上爬動,它將永遠循環地爬下去。而連日來發生的一切,讓我像是掉進了一個莫比烏斯環的世界。不管我多麽努力去修改變量,我試著不出門、不去超市,躲著唐老師,拒絕外賣。但神奇的是,他們總能在固定的時間重複昨天甚至是前天發生過的事。我甚至不清楚唐老師是怎麽坐在我家裏的,可當我回過神來,她已經坐在沙發上絮絮叨叨很久了。

我想念阿潯,我需要什麽人來幫我解答。可他就像是從我的世界徹底消失了,連電話明明接通了也不肯說話。

這種感覺糟糕透了。

一開始我以為這是個楚門式的惡作劇:叫楚門的男人生活在人造世界裏,從小到大所遇到的一切都是假的,所有人都是為了騙他而在配合演戲。證明我也遭逢惡作劇的證據是,無論我試著同唐老師交談什麽,她總是支支吾吾將話題繞回自己的老公和孩子;而穿黃衣服的外賣小哥,他從沒有向我收過外賣的錢。有一次我小聲地詢問他是否需要付錢,他無意中說漏了嘴,表示已經有人付過了。

很明顯,冥冥中有人在操控著這一切。

當所有的一切都在不斷循環的時候,我又發現了一個新的變量,一件始終沒有循環過的事。

我清楚地記得,阿潯離開家上班的那天早晨,他穿著淺灰色西裝,黑色絲質阿瑪尼領帶,腋下夾著一張牛皮紙套包裹的黑膠唱片。那張唱片前夜裏我們聽過,是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夾子組曲》,我特別愛裏麵的一首《花之圓舞曲》。我還對阿潯說過,婚禮上我想放這首曲子走紅毯呢。

他是夾著這張黑膠唱片出門的,因為他的朋友要借去聽。

而我為小咪洗澡、做大掃除的那天,在衣帽間的抽屜裏翻出了這張唱片。

我為什麽這麽確定?因為它的牛皮紙封麵上,有我那天早晨不小心濺上去的一點咖啡漬。棕黑色的水斑像一顆碎掉一半的心——這是我決心要在婚禮上播放的唱片。

更要命的是,這張唱片旁邊還放著團成一卷的黑色絲質阿瑪尼領帶。

阿潯悄悄回來過。如果說眼下無限循環的一切隻是我醒不來的夢魘,那麽阿潯的領帶,還有唱片,如此真實的質感又是怎麽回事呢?

再明顯不過,何之潯不僅知道發生了什麽,很可能他還是操控這一切發生的主謀。他不敢接我的電話,不敢麵對我。我的眼睛流淚,心卻沒有哭。我有太多太多的疑問,這個迷霧背後的男人,我十年的愛侶,我突然要用新的眼光去看待。

4

第十四天在衣櫥裏醒來。

最近已經很久不在**睡覺,另一半床鋪上愛人的氣味、體溫,棉質品與肌膚接觸的柔軟,都像無形的針刺在我的心上。這段日子裏,我發展了很多新的睡眠地點,小咪的貓窩旁邊、浴缸、陽台飄窗、衣櫥,甚至是餐桌底下。新的地點帶來睡眠的安穩,而隻有擁有飽滿的精神才能讓我堅強地在這場看不見對手的遊戲中熬下去。

很想念阿潯的時候,我會在家裏隱秘的地方刻下他的名字。午夜夢回時分,胸口會疼到忽地蘇醒。不知你有沒有經曆過那樣的夜,三點鍾的馬路上冷冷清清,偶爾車輛駛過的燈光在牆壁上打過長長的破折號,倏忽即逝的明亮從皮膚上爬過。是什麽樣的夜歸人呢?我總盼望著是我的阿潯。然而車子駛遠,終於留給室內更深的暗和寂,要到第二天天亮我才會發現自己枕頭上的哭痕。

我開始在循環裏為自己尋找一點破解沉悶的方法,我試著和唐老師聊天。如果她知道這個迷局,也參與了這個迷局,那她終究會露出些許破綻。

我和她聊起阿潯的事情,她問:“你還是忘不了他?”

我笑著說:“怎麽可能。”

我注意到唐老師的表情很奇怪,她發現我在觀察她,不自然地低頭轉著手裏的礦泉水杯,肩膀以微不可見的速度慢慢地塌下去。

這個動作讓我感覺到,唐老師一定知道些什麽,而且她是個重感情的人。

我慢慢地說:“老師,剛才您提起阿潯,為什麽會用‘忘不了’這個詞?我們冬天就要結婚了,我怎麽可能忘記我的未婚夫?”

唐老師欲言又止地望著我,好像在看一條瀕危的魚,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地呼吸。

“如果您知道真相,”我從座椅上滑下來,膝蓋不自覺地觸碰到地板上,眼淚開始滾燙地炙烤臉頰,我努力穩定情緒,輕聲說,“如果您知道,請告訴我他在哪裏。我真的沒有辦法再承受了,老師。”

5

老師,那時的阿潯還是少年模樣,男孩們騎著自行車從校門口的香樟樹坡道疾馳而下,藍白色校服如風帆一樣鼓在身後。五月的,六月的,七月的風,從十幾歲的臉龐間流淌而過,連風都愛慕我們的少年。

那時我好快樂,不知道世界憂愁的模樣,跟同桌聊起《棒球英豪》,都覺得上杉和也戴棒球帽的樣子帥到令人花癡,夢想自己就是淺倉南。兩個人竊竊地躲在桌肚裏笑,又講起柯南漫畫本裏的黑麵人,歲月比一塊錢一支的草莓甜筒還要清爽悠甜。

那是我們的時代,很多明星還沒有出道,信息也不像今天這樣迅捷。男孩手寫一份情書,趁沒人的時候紅著臉塞到女生的課桌裏。有一天,我也在我的課桌裏發現了一張動漫卡,那是我盼了很久卻沒能買到的上杉和也。卡片埋在雪白的信封裏,再沒有任何一句多餘的話語。

我破天荒沒有跟同桌講起這事,然後接下來的日子,每隔幾天我就會意外發現新的棒球英豪動漫卡。天知道在我們的小城市,這些卡片有多難收集。可我始終沒辦法找出神秘的送卡人,說起來也好笑,那時的我像得了妄想症,將班裏每個可疑的男孩都猜了一遍。

可我就是不會猜到何之潯,因為不可能會是他。老師,你知道,每個班級總有那麽一個冷冰冰不同大家往來的人,成天坐在最後一排睡大覺。如果不是他的成績好得要命,被他頂撞無數次的班主任早就勒令他退學了。

他就是這樣孤傲的男孩,校服的拉鏈從來不拉好,黑色線帽遮下來壓著眉,睫毛陰影下是一張不苟言笑的臉。誰都不敢靠近他,我們都記得上次撩撥他的小子是怎麽被打到胳膊脫臼。

每當放學時,學校門口長長的坡道就倍顯熱鬧。男孩們呼嘯著從坡頂上衝下,鬆開車把手,引起女孩們小小的羨慕和驚呼。而我天生有過馬路恐懼症,就像有的人看到密集的波點也會頭皮發麻一樣,我就是沒辦法穿越川流不息的馬路。

我的女伴們都過去了,揚手在對麵喚我。可那天的車特別多,我徘徊了很久,直到她們都笑著散去,沒有人相信十幾歲的我不會過馬路。

我想她們後來一定很後悔離開,因為下一秒,我緊張到汗濕的手被另一雙手撈了起來。我扭頭看到何之潯,他抬著頭,栗色的眼睛空得像一片黎明前的濃霧,校服斜搭在肩膀上。他始終沒有正眼看我,很自然地牽著我的手走過馬路。到了另一邊,然後他再轉身走回對麵。

他是專程送我過馬路的。意識到這一點時,盛大的夜幕正降臨在我們之間。川流的車燈和霓虹,人和事都被淡化成不重要的布景。而他的背影如此獨特,烙成布景上煙洞一般堅硬焦黑的一圈。固執,別扭,從此讓人無法忽視。

6

老師,說來也好笑,還是我先對他有好感的。

當年我是班裏年紀最小的一個,十幾歲。十幾歲懂什麽呢?什麽都懂,也什麽都不懂。我笑著,低頭撕著手指上泛白的死皮。這雙手因為最近頻繁地擦洗掃除,已經變皺了。這雙手,誰能相信它曾經承載了我最初的心動,隻因為指尖一分鍾的相觸?

何之潯成了我心目中的上杉和也,與同桌聊起新的動漫劇情,腦海裏浮現出的是他冷酷的表情,一種超越同齡人的存在。傍晚放學跟在他身後,吹過來的柳絮會讓我掉淚。因為這樣不為人知的隱秘的好感,逐日在心中發酵滾燙。我對他害怕又歡喜,是擦過他身邊的柳絮,歡喜這一照麵,害怕這一照麵後會是永不再相交的失去。

很好笑,是不是?我那時就是在這樣的心境裏惶惶地長大。初三照畢業照那天,我小心翼翼地站在他前麵一排。他總是疏離在人群外,連合影的照片都看得出來,一種桀驁不馴的眼神,讓旁人都成為襯托,逐漸暗淡。我也是那暗淡的一分子,害羞、膽小,且拘謹地站在他前排。

我花了整整三四年來接近他,為了他努力地考上重點高中,夜晚在棉被裏臥著,夢話也全是背單詞。一隻醜小鴨愛上的天空有多遙遠,卑微的我與何之潯之間就有多遙不可及。我所踏出的每一步,都是為了讓曾經那麽近的距離再重演一次,指尖的溫度再留戀一次。

這三四年裏,很多次我都以為要失去他,欣賞他的人真的太多了。上高中後何之潯就穩坐年級第一的位子,可學校首次破例沒有讓成績最好的他當優秀學生代表——他曾上台發過一次言,發言稿還是班主任修訂過的。老師您一定記得,他當時是怎麽說的。

他看也沒看稿子,就慢悠悠地說,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我們的目標是天馬行空該戀愛戀愛,該放縱就放縱……他的話還沒說完,話筒就被訓導主任搶走了。

下麵的學生全都沸騰了,口哨聲、喝彩聲不絕於耳,連台下維持紀律的老師們都鎮壓不住。我們真的太長時間習慣於垂手聽訓,每周一聽優秀學生代表們絮絮叨叨講述品學兼優的重要性。可大人們一定忘記了,連優秀學生代表們也忘記了,我們才隻有十七八歲。

何之潯從前隻是酷,因為這樣的反叛,他變得更受女孩歡迎。紛紛揚揚的信件如雪片一樣匯集到他的課桌裏,也成為墜在我心頭的積雪,將我連那一點青澀的心苗也壓得委頓下去。

所以當年級最漂亮的女孩涼瑚步履亭亭地走進教室,直接麵對麵地與何之潯從容交談時,坐在他前座的我,難過得心都要碎了。這一招真的很厲害,用男孩最顯著的特質來吸引對方的注意,涼瑚身上好聞的鳶尾花香氣在教室裏婉轉地飄**了整個秋天的下午。在她麵前,我潰敗如遠征莫斯科的拿破侖軍隊,身心都麻木到沒有知覺。

7

那時我與何之潯的家,在小城相反的兩個方向。從十四歲起,每天放學我都會跟在他後麵,悄悄地走上一小段路再折返。就好像踏過他曾踏過的路,經過他曾經過的樹蔭,我們之間太多的不同,又可以多一點點相同似的。

高中時我們增加了晚自習,即使踏著月色,也沒有結束這種默默地跟隨。我從來都沒有打擾過他,也不敢搭訕他,能夠和仰望的人一同走一小段路,對於明知不可得的自卑女生,已經是莫大的幸福。

可這持續了三四年沒有停止的朦朧好感,卻在何之潯沒有拒絕涼瑚的接近時,慢慢停滯下來。涼瑚是怎麽走的我不記得了,我隻記得那天我慢慢地立起身,生平第一次逃課去水房偷偷哭了好久。

當天夜裏,我便沒再偷偷跟著他,那一路我走得難過極了。

過去的幾年裏,因為何之潯的存在,即便是跌得灰頭土臉的時候,我也會拚命給自己打氣再爬起來。我努力地踮起腳,隻為了能夠離他近一點,更近一點。現在,我連這一點點的快樂也失去了。

夜空不知什麽時候下起了蒙蒙細雨,一路哭哭啼啼走在回家路上的我,沮喪得好像全世界都澆透了。所以,當有人擋住我的路問起“今天怎麽了”的時候,我抬起一張滿是鼻涕和眼淚的臉,嗚咽著說“我再也不要理會何之潯了”。老師,我一生中最美妙的事情發生了。

在不太美妙的垃圾箱旁,跑得氣喘籲籲的男孩,還有眼睛腫得一塌糊塗的女孩,十七八歲的少年何之潯,脫下自己的外套覆蓋在我的頭頂,溫柔而細致地擦掉我所有的眼淚。

古人們說,少年心事是春水,是落花,是上元節夜晚的月光。可當那片月光真實地呈現在我麵前的時候,我卻什麽感覺都沒有。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溫柔的觸感變成以後回憶裏無數迷離的星夢,那麽輕,也那麽不真實。

“真是讓人不放心啊,傻丫頭。”

我在一片空白裏看到了煙花,如果不是真的有人放煙花,那一定是在我的心裏。它怎麽這麽按捺不住,我想我甚至從何之潯的瞳仁裏看到了自己眼睛裏的星星。

8

我們分班以後,在您抓到他從隔壁理科樓偷偷跑出來給我送食物的那個晚上,是我的生日,老師。

他犧牲晚飯時間,來回坐了兩小時地鐵,去我最喜歡的蛋糕店買紅絲絨小方。老師,當他飛奔著把蛋糕放在我的桌上,老老實實出去罰站時,他還不忘回頭對我微笑。

他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嘴角上揚,眼神慵懶,有種壞孩子的得意。班裏的女孩們都羨慕死了,從來沒有誰看到過何之潯的微笑。那時我心裏是多麽快樂啊,不是因為女孩們的羨慕,而是那顆最明亮的星。當他微笑的時候,我的世界都被點亮。

您一定會笑我花癡,可是十幾歲就喜歡上並默默暗戀著的人,如果在未來告訴你,他也很喜歡你,相信任何人都會沉浸在癡迷裏。

記得他說,那個叫小葉子的女生,每次傻笑著討論《棒球英豪》時,他都會覺得她好有趣。為了讓她開心,他開始搜集動漫卡,悄悄放到她的桌肚裏,然後第二天欣賞她漲紅驚喜的臉;他說,小葉子過馬路時一臉茫然的模樣,像自己童年養過的大笨狗,世界上竟然會有鼻子失靈到找不著家的狗,也竟然會有害怕過馬路的笨丫頭;他說,小葉子每天同手同腳驚慌失措地跟在他身後,以為沒人發現的樣子,她努力學習,偷偷將他的成績刻在桌肚裏當成目標激勵自己的樣子,都讓他覺得感動;他說,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的一舉一動都讓他掛心。

“你從來不是什麽醜小鴨,也不需要變成白天鵝,你是你自己就很好了,那個全世界最可愛又迷糊的小葉子。”

老師,在那些刷試題到暗無天日的高三時代,因為缺覺和疲倦而臉色憔悴的時代,每一天我都幸福到不敢置信,一度以為是幻境——可每當我收到他鼓勵的紙條,在晚自習放學的路燈下看到他走在我身側的影子時,那種感覺又是真實的。我就這樣迷迷糊糊地幸福著,直到上大學那年。

9

我們是在上大學的那個夏天在一起的,但很遺憾,我們的大學沒能考到一起。為了讓何之潯可以實現他的理想,我堅定地拒絕了他要為我下調自己誌願的舉措。他在北京可以進入本專業最好的高校,他點亮過我的世界,現在該輪到我支持他的夢想了。

可異地戀是很難熬的,寂寞難過時需要獨自消化。我很習慣,隻因我從來不是喜歡訴苦的人。快樂的時候沒人訴說,這才真正令人難過。吃到好吃的食物,看到好看的風景,想回頭跟心愛的人分享,他卻不在身邊。這種惆悵,貫穿了我們的大學時代。

阿潯在大學裏仍然深受女生們的歡迎,我的上杉和也成了別人眼裏的風景,爭吵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冒出苗頭。

像我這樣一個普通的女生,沒有一天不在拷問自己,何德何能讓阿潯可以長久地守候在我身邊。心裏的卑微在戀情初期成為躲藏在玫瑰花下的尖刺,一旦阿潯不在我身邊,花刺便開始放大,在黑夜裏灼灼閃著光,嘲笑我所配不上的一切。

大一時,我失魂落魄地度過了整個學年,還掛掉了一門必修課。我越來越自閉,因為戀愛的壓力讓學業無法專心,又因為學業的挫敗導致戀愛更加自卑。老師,很多時候我會懷念起中學時代,那個以喜歡的男生作為燈塔,默默朝著他努力的女孩,現在我明明擁有一切,卻在患得患失中喪失了愛的純真。

我們開始有了爭吵。一定都是我的錯,因為我變得多疑,而他始終沒有變過,還是小時候冷酷桀驁的他。這樣的特質曾讓他閃耀,也讓他在壞情緒湧現時也變得不通人情地倔強。

積累的火藥味隱隱讓我嗅到不安的氣息,一次次的不善溝通不歡而散後,大一學年已經結束了。我去高鐵站接他,看到隨後出來的是言笑晏晏的女生涼瑚。

老師,您千萬不要覺得又是老套的三角戀。沒有,真的沒有。盡管涼瑚重重的行李箱提在阿潯的手上,盡管她微笑著走上前同我擁抱時眼神複雜,可阿潯說他們沒有什麽,我就相信他。

如果女生比較弱,連普通路人也該照應一下,何況是好巧才能在一所大學遇見的中學校友。

是不是,老師?

今天的頭有點疼,我的布洛芬也吃完了。我們下次再聊吧。

10

睜開眼,不辨晝與夜。

小咪溫軟的毛皮輕輕蹭過我的皮膚,我在一片寂靜裏感受到它細微的心跳,如此篤定。我的世界裏,唯一還剩下小咪的心跳,是永恒的時間鼓點,告訴我是現實,不是夢境。

近來發生的變化,是唐老師已經兩天沒有出現了。如果不是小咪這唯一的活物在我和阿潯的家裏遊走,我真的要忘記一切了。我爬起床給小咪倒了貓糧,這包貓糧可以吃二十一天,現在刻度落下的位置空了兩格,證明唐老師已經兩天沒出現。

然而迷霧裏多了新的麵孔,戴帽子的男人,我姑且稱他為H先生。他身材矮胖,手裏總是拿著一頂好看的毛氈禮帽,讓我想起《愛麗絲夢遊仙境》裏的瘋帽匠。

在一個月沒有阿潯的生活裏,我逐漸變得平靜。阿潯是存在的,我做過實驗證明——我悄悄扔進垃圾桶的黑膠唱片、阿潯的襯衫和領帶,總會在第二天再回到家裏另一個隱秘的地方。這也讓我沉迷於無休止地給家裏做大掃除,因為我總能夠在發現中得到小小的快樂。鑒於我在這場循環遊戲裏好像並沒有失去什麽,如果有人要陷害我,那麽唐老師、外賣小哥,還有H先生,他們何以看起來都是善良溫順的好人呢?

我還有一個猜想,聽說有人求婚會用特別的橋段給女生驚喜。既然我的生活沒有受到打擾和威脅,恐怕說不定會是阿潯給我的驚喜呢。

這樣想著,我的心又定下來。阿潯一定是給了H先生鑰匙,因為他也像唐老師一樣,會突然出現在我家的沙發上。

我已經習慣了唐老師的傾聽,但H先生明顯是個話多的男人,這讓我有些不耐煩。

他會不厭其煩地問,阿潯最後那個早晨是怎樣離開的。

我也一遍遍回答,他穿著淺灰色西裝,配黑色絲質阿瑪尼領帶,腋下夾著牛皮紙包裹的黑膠唱片。

“那麽,那天的天氣怎麽樣?”

“陰天,微微下著小雨。”

“他為什麽要帶那張唱片出門?”

“給他的一個朋友,他的朋友想要借這張唱片去聽。”

“哪位朋友?”

“不記得了,他的同事,可能是吧。”

“小姐,您再好好想想。”

“不記得了!”

我失控地喊出來,太陽穴一跳一跳的,腦子像是要裂開一樣,由內而外發出“咯吱咯吱”的噪音。噪音越來越大,我忍不住捂住耳朵。等我再睜開眼時,帽子先生消失了。

11

在那個早晨,何之潯說了什麽?是誰要借這張唱片去聽?去聽?去聽?我不記得,真的不記得。我抱著小咪,擰開老式唱片機,將指針輕輕搭在唱片的紋路上。

來吧,小咪,讓我們跳一支《花之圓舞曲》。

“小葉子,等我們大學畢業,我會努力工作攢錢,給你定做一枚獨一無二的求婚戒指。

“就做成莫比烏斯環的式樣,我對你的喜歡,像莫比烏斯環一樣,永遠沒有終點。

“傻小葉子,想什麽呢,沒有的事。我從前沒有喜歡她,以後也不會。

“我隻是把她當妹妹而已。”

我的頭開始疼,在柴可夫斯基如雨般降落的音符裏,我疼得支持不住,亂了舞步。

“親愛的,涼瑚想借這張唱片去聽一聽。”

亂掉的鋼琴黑白鍵開始瘋狂,小提琴的絲弦根根崩落,是淚水還是雨水緩緩漫了一臉。

“是又怎麽樣,真的受夠你了!”

“我們分手吧。”

叫小葉子的女孩衝進陰天的雨幕裏,衝著曾經深愛過,也愛過她的背影,絕望地喊出“去死”這樣的氣話。

真的隻是氣話,真的。可為什麽他走在馬路上,越來越大的雨水讓刹車失靈的摩托在最後一刻撕裂了他的生命?她說的真的隻是氣話,為什麽老天總是讓不該實現的願望在瞬間完成呢?

幼年時阿嬤抱著她唱童謠“天黑黑,欲落雨”,原來每個人一生都要獨自淋一場大雨,望不到邊際,沒有傘,沒有溫暖和救贖。

醫生說,唐葉子小姐,你該將他的東西扔掉,可犯病的時候,那個我不知道的人格又會將一切再撿回來。我害怕,卻又隱秘地高興,或許你的小葉子,她將要生活在玻璃球般的世界,把對你的愛每天循環,從樹木化為森林。

在這片玻璃森林裏,我忘了母親唐老師,忘了自己約好的外賣,忘了拖著肥胖身體辛苦上樓來的心理醫生。在巨大的痛苦裏,我分裂出另一個人格,將自己的一生,心甘情願鎖在那場永失所愛的大雨裏。

我懲罰了自己,也終於原諒了你。何之潯,我原諒你了。可是,你肯不肯原諒我?

……

在無休無止的圓舞裏,我蜷曲在地板上,抱著小咪哭著睡去。阿潯,你應該還是不肯原諒我,連夢也不讓我做一個。或許我們的相遇從一開始就是錯的,我們都忘了莫比烏斯環的另一個解釋——愛是無限,是循環,也是徒勞。

尾聲

眼睛好痛。去洗浴室裏照鏡子,才發現眼皮好腫。昨夜什麽時候哭過了?近來真的很奇怪,我的未婚夫阿潯消失了,到處找不到他。

我記得他早上離開家,穿淺灰色西裝,配黑色絲質阿瑪尼領帶,他腋下夾著我們婚禮上要放的黑膠唱片,那是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夾子組曲》。我有沒有告訴你,裏麵有一首是我準備婚禮要用的哦。你猜得到是哪一首嗎?

盡管不知道阿潯去了哪裏,我都有信心他會回來。畢竟,我們是十年的愛侶。

有時候我做大掃除,也會偶爾發現愛人留下的絲絲痕跡。這時,我會抱著小咪,指給它看阿潯最終會回來的證據。小咪總是睜著圓圓的眼望著我,在它玻璃般迷人的瞳孔裏,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那是一片澄藍色的森林,環成一個圓形,循環著,循環著,無邊無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