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夢
有些人終究是你生命中的蝴蝶效應,你逃避不了
1
“瞧見了嗎?五樓左數第三個,窗台外擱著仙人球的,就是那扇窗戶。”我仰起頭,手指麵前樓房的一扇窗,示意旁邊的人朝那兒看。
“記住了。”他抬頭簡短地應道,聲音冷靜且果斷。
“接下來我需要做什麽?”我退到榕樹投下的陰影裏,認真地打量他。盡管是夏天最熱的時候,他仍舊穿著襯衣和西裝褲,一絲不苟地係著黑色領帶。
“你得向她提起在這間屋子裏發生過的事,”他不無嚴肅地吩咐我,“那是引導她做相關夢的魚餌。”
“魚餌?”
“是的,”他點了點頭,“人不總是這樣嗎?沒有具體的提示物,很難想起之前的人或事,總得有什麽東西觸動她。放出餌,我才能進入她的夢。當然,也未必能百分之百讓夢上鉤。畢竟人的夢境是一片深海,複雜程度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
我的腦海裏浮現出深不可測的海洋,其最黑又最深的海底遊動著成群的魚。它們形態各異、色彩混雜,仿佛一個個奇詭獨特的夢。
“請放心,我會努力釣起她的夢。”言畢,他向我揮手道別,幾步邁入熾烈的驕陽下,很快便和白花花的日光融為一體。
我再次仰望窗邊有仙人掌的窗戶,那扇窗戶後麵是我和她曾生活過兩年的地方。那裏有著她的記憶,也是通向她夢境深海的入口。
我會找來釣夢人釣夢,是因為與她的一次偶遇。
2
上周周日,我去商場赴約。正值午飯時間,四台直升電梯前均排著長隊,我便去了扶手電梯那裏。電梯升到三分之一時,我看到了她。她化了淡妝,身穿一件天藍色無袖連衣裙,胳膊細細白白的,右肩上挎著一個精致小巧的黑色皮包。她正在下電梯,一個人。
我確定她也看到了我。她那張秀氣白淨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眸子裏射出的光如兩粒星子。那光芒環繞著我,璀璨無比。在與她對視的幾秒鍾時間裏,我的心猛地跳快。直到電梯升至頂部,我的腦海中仍然一片空白。
與她偶遇讓我陷入了徹底的慌亂之中。赴約前,我不得不去了一趟洗手間。我慌不擇路,險些跟隨一個高個子女人走進女衛生間。我從第一個小便池走到末尾再折回原地,才發覺自己並不想小便;我抽出擦手紙擦完手後又擠出了洗手液,行為完全混亂。我像中了魔咒,困在她的笑容裏出不來。
無奈之下,我給相親女孩打了電話。我向她道歉,撒謊說家裏有急事不得不取消約會。接著,我逃也似的離開了商場,開車回家。
大學實習時,我遇到了她。那會兒我們倆都對對方有好感,不到一個月便成了戀人。畢業後,我們一找到工作,便立馬租房住到了一起。房子是在一個名為“快樂城堡”的小區裏,小區很舊,給人灰撲撲、髒兮兮的落魄之感。我們倆的房間不足十平方米。水泥地板,老鼠色的牆壁沒刷石灰,窗戶上的玻璃碎了一塊,雙人木板床坐上去會咯吱作響。
在我十九歲生日那天,她送給我一套組合音響。那是這個房間裏唯一值錢的物品,幾乎花掉她一個月工資。
“我們倆真窮啊。”她笑著歎道。
“怎麽會?!”我趕緊道,“這裏可是‘快樂城堡’,住在裏麵的人都是王子和公主。”
“哪類王子和公主?”
“落難的那一類。”
類似這種對話總能讓我們笑成一團。每天不管工作多累,錢包多癟,我們總能找到樂趣,也總是心存樂觀。那時我和她還年輕,有足以對抗世界的元氣。
直到身後連續響起不耐煩的喇叭聲,我才回過神來。我坐在車裏,手握方向盤,前方的信號燈已經變紅。
3
回到家後,我忘了脫鞋,忘了吃飯,躺在沙發上,眼望天花板想她。兩個小時後,我不得不承認,有些人終究是你生命中的蝴蝶效應,你逃避不了。我拿出手機,撥通了箭頭的電話。箭頭曾是我和她共同的朋友,據我所知,他們倆還會不時地聯係。
“歐薇,”光是說出她的名字,我的聲音便有些顫抖,“現在單身嗎?”
“單著呢。”電話那頭的語氣狡黠。
“我剛剛在商場裏看見她了。她朝我笑了。”話一出口,我就意識到自己說了蠢話。
“她朝你笑了?你十八歲嗎?”果然,箭頭沒忍住笑,“我說,你要是想複合,得先了解清楚她的想法,而不是一個單純的笑。要不你問問她的意思?”
“太冒失了。”我否定道,“許久不聯係的前任突然打電話說要複合,換誰都會覺得莫名其妙。”
“倒也是。”箭頭沉默片刻後開口說,“你有沒有想過,戀人在一起時共享了一段時光,但分手後,那段記憶對各自來說又代表什麽呢?是遺憾,無奈,悔恨?是一段珍貴的記憶,還是僅僅是一場噩夢?”
“嗯。”我盯著天花板,思索和我在一起的兩年對她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麽。可我思考不出來。
“如果對歐薇來說是遺憾,那你們倆很有可能重修舊好。”箭頭分析說,“如果對她來說已經成為無關痛癢的過去,那你便無可奈何了。”
我告訴箭頭,要知道她的想法,難度無異於登天。
“要不請來釣夢人,進入她的夢裏看看?”箭頭建議道,“夢是一個人深層想法的圖像呈現,再怎麽樣也能提供一些線索。”
我立馬從沙發上坐起身。這個點子著實不壞。
4
和釣夢人確認好釣夢地點後,我便開始收集“魚餌”。我先是找出她的微博重新關注,接著加回了我們倆曾有的微信好友。隨後我去了一趟老小區,拍了一些具有懷舊風格的照片。
計劃進行的第一天,我曬出了一張“快樂城堡”的大門照,並配上文字內容:這裏住著“落難”的王子與公主,但曾經的他們很快樂。這條消息在我的微博和微信朋友圈同步發送,不出一分鍾便收獲了三十多個讚和十幾條評論。我知道,看見消息的人都是我的信使,朋友中總有人會有意無意地透露給她。
從那天起,我幾乎每天都會發一段心情文字,再配上照片。每段文字都婉轉地表達了我對曾經感情的留戀,每張照片都是我和她共同記憶的再現。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隻要這些信息觸動了她,就能成為“魚餌”,讓她夢見我。
一周後,我主動聯係釣夢人,詢問他是否有夢上鉤。
“沒有。”他不假思索地答道。
“一點也沒有?”我既困惑又沮喪,“一點零星片斷都沒有?”
“沒有。”
“哪怕我在她的夢中隻是跑龍套、打醬油的也沒有嗎?”我不甘心地追問。
“沒有。”釣夢人的語氣幹巴巴、冷冰冰的。
“或者她在夢裏有提到我的名字?”
“沒有。”
“那我能看看她上一周做了哪些夢嗎?”我急了,“她總不可能一周都沒做過夢吧。”
“不行,”釣夢人斷然拒絕道,“這有違職業道德,我隻能向你呈現有你的夢境。”
我難掩失望,長長地歎出一口氣。
“我說過,人的夢境是一片深海,遠比我們想象的複雜。”釣夢人最後說,“請耐心一些,持續放出魚餌。建議回想一下讓你們印象深刻的細節,細節能說明一切,是最好的觸動點。”
我應了一聲“嗯”,然後掛斷電話。
很久沒來過儲物室,房間裏一股灰塵味,地板上堆放的雜物幾乎占據了房間的一半,但我一眼就瞧見了靠牆立著的吉他。我略一沉吟,轉身拿來了抹布。
認真擦拭吉他的過程中,我漸漸發現,隻要是珍貴的記憶,哪怕已經落了一層灰,擦幹淨後仍舊曆曆在目、熠熠生輝。
曾經的很多個夜晚,在那間不足十平方米的小房間裏,我和她坐在咯吱作響的**,能看見窗戶框出的那一彎月亮。我看著月亮彈吉他,她看著我,目光遠比夜色溫柔。那時我常常唱歌給她聽,唱得最多的是陳奕迅的《幸福摩天輪》。因為這首歌,我還帶著她去遊樂園坐過幾次摩天輪。
那把吉他和那首歌能觸動她嗎?會是讓她印象深刻的細節嗎?不管怎麽樣,我擦幹淨吉他,又為它調弦校音,接著支好三腳架,再固定好手機。我將手機鏡頭對準自己,錄了十幾個我彈唱《幸福摩天輪》的視頻,最後留下了效果最完美、演繹最動人的一個。
半小時後,我像往常一樣在微博和微信朋友圈發送了視頻,並寫道:月光明亮,不如你的眼睛;夜色溫柔,不及你的目光。最後,我還大著膽子將視頻和文字單獨發到了她的微博私信裏。
評論和點讚紛至遝來,私信也很快變成已讀狀態。遺憾的是,她並未回複我一個字,哪怕是一個標點符號。
5
釣夢人帶著釣起的夢來我家是三天之後。
他將一個火柴盒大小的白色長方體立在桌上,接著用食指在上麵輕敲兩下,她的夢便投影在了牆上。
那是一場小而美的戶外婚禮。
芳草青青,陽光遍地,成簇的鮮花爭奇鬥豔,成排的木頭椅子上綁著或粉色或白色的氣球。落座的嘉賓無不衣冠楚楚,臉上掛著燦爛的微笑,身邊還有奔跑的小孩和狗。
她身穿一襲潔白的婚紗,我則穿一套深藍色的西服。我們倆站在台上,身後是用硬紙板搭建的城堡背景。我拉起她的手,為她戴上戒指。她張嘴無聲地對我說了一句“I love you(我愛你)”,眼裏滿是深情和幸福。
影像消失,夢到此結束,房間裏隻剩秒針轉動的機械聲。窗外傳來倉促的幾聲鳥鳴。
她沒回複我又如何?
她對那段過去的想法都體現在了夢中啊!
我的心底升騰起抑製不住的激動與狂喜,忍不住對釣夢人說了句“謝謝”。
他沒答話。
“弗洛伊德說過,夢是願望的滿足。”我笑著補充。
他再次陷入沉默,良久才開口說:“如你所見,這個夢很短,持續時間不超過十秒。盒子的體積大小同夢的數量和內容有關,我隻釣上來一個夢而已。”
“沒關係,”我釋然道,“雖然隻有一個,雖然時間不足十秒,但對我來說意義重大。”
他輕輕搖了一下頭,好像並不滿意。他將那個火柴盒大小的長方體放入我的掌心:“這是夢盒,請掂量一下。”
沒想到夢盒看似輕若無物,實際上卻很沉,其重量不亞於一個鉛球。
“這很奇怪。”他麵露疑惑,“好比一條一寸長的小魚不會有一公斤,一個如此小的夢盒照理說也不應該有這麽重。”
“無所謂,”我將夢盒遞還給他,“我已經看到了我想看的。”
“還繼續釣夢嗎?”他問。
“當然。”我暗自決定,等看完幾個她的夢後,就直接向她提出複合。
6
我繼續在微博和微信朋友圈發布圖片、文字和視頻,更多也更廣地拋擲“魚餌”,並開始日日打卡,不具名地對她說“早安”和“晚安”。
一周後,釣夢人再次敲開我家的門。
這次他帶來的夢有五個,裝在鞋盒般大小的夢盒裏。他像上次一樣將它放在桌上,用食指輕敲了兩下。
她的每個夢裏,除我之外還多了一個陌生男人。
男人雖麵容模糊,但從體形可判斷出是同一個人。三個人同時出現的場景裏,他們倆不是眉目傳情,就是湊近說著什麽,一臉的柔情蜜意。
我站在一旁,垂著頭、拉長臉,像一個不合時宜的闖入者。
在第三個夢中,我撥弄著那把吉他,企圖用歌聲引起她的注意。而她卻徑直走到一架鋼琴前,開心地敲擊鍵盤,目光一次也沒從另一個男人的臉上挪開。
我像一個掉入她夢境深海的溺水者,逐漸被黑暗和絕望所淹沒。
“他是誰?”我指著男人問釣夢者。
“不能說。”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他是真實存在的人?”
“不能說。”
“沒關係,”我無所謂地聳聳肩,“夢是反的。”
“行吧,”他突然死死地盯住我的眼睛,像在審視我,“你隻看你想看的,隻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
“我能怎麽辦?”我被他激怒,“你先是給了我一個如童話般結局的美夢,又接連給了我幾個噩夢。你能告訴我,她為什麽會夢到和我結婚嗎?你不能讓人幸福得暈頭轉向後又告訴他這隻是一個玩笑。你不能拿幸福開玩笑啊,哪怕是在該死的夢中。”
“你可以釣夢,但你不能寄希望於一個個夢。”他第一次如此溫柔地跟我說話,“你為什麽不直接問她呢?”
我緩緩開口道:“如果她告訴我,我視若珍寶的那段記憶對她來說棄如敝屣怎麽辦?”
“那你得有接受自己是敝屣的勇氣。”他恢複了一貫的嚴肅,“不管怎麽樣,那都是你自己造成的。”
可惜那種勇氣我壓根兒就沒有。
釣夢人離開後的第二天,她主動打來了電話。
7
下午三點,她出現在了咖啡館門口。她的穿著打扮和我上次看見時一樣:天藍色無袖連衣裙,小巧的黑色皮包,化了淡妝。當真實的她在我對麵坐下時,我竟有些恍惚,懷疑這隻是一場夢。
即使店裏開了冷氣,我放在膝蓋上的手仍然直冒汗。我接連喝了幾口冰水,發幹的喉嚨也並未得到緩解。我在心裏不斷地打著腹稿,想告訴她,曾經的我不懂珍惜,以為美好就像夏日夜晚灑進房間的月光一樣免費供應,幸福就像擰開水龍頭就能源源不斷地流出水一般。事實當然並非如此。美好的時光由於她的缺席一並逝去了。隻有我們倆在一起,才能製造美好。
“別在微博和微信朋友圈裏發那些內容了,好嗎?”她率先開口,打亂了我的思緒。
“什麽?”
“我已經有男朋友了。”她平靜地宣布,“你認識他,箭頭。”
“可箭頭前陣子才說你是單身。”我驚恐地望向她。
“那時我們倆還沒在一起。”
我猛然想起她夢裏的陌生男人,又記起箭頭的提議。箭頭大概是想通過釣夢人讓我死心,讓自己放心吧。
“他也太自私了。”我憤然道。
“在愛麵前,人都是自私的。”
“難以置信,”我搖搖頭,心像麵前的冰咖啡一般徹底涼透,“真希望這是一個噩夢。”
“隋小左,”她笑了,“你還是老樣子,隻記住美好的事物,隻看自己喜歡看的。你大概忘了我們為什麽會分手了。還記得我之前提到結婚時,你驚恐萬分的樣子嗎?”
我皺起眉頭,竭力阻止一點點滲出的回憶。
“摩天輪,”她繼續道,“我們的感情就像那樣,很美好,卻也隻有美好了。它哪裏也抵達不了,一直在原地轉圈。你不能永遠待在摩天輪裏,你得下來,雙腳接觸地麵,走向現實的一麵。”
我久久地沉默無言,終於用盡全身力氣對她說:“我答應你,我不會再發了。”
8
我清空了在微博和微信朋友圈發的所有內容,並刪除了手機裏近日儲存的照片和視頻。我總算明白,她在商場看見我時的笑就已經說明了一切。我也終於有勇氣承認,她早已放下了那段感情,早已不再愛我。
一個下雨天,我走進儲物室拿出吉他,將它扔進了樓道的大號垃圾桶裏。待我正要轉身返回家裏時,釣夢人打來了電話。
“有一個消息必須告訴你。”他的語氣有些緊張,“第一個夢盒之所以那麽沉,是因為那個夢她做了十九次。人的夢境是一片深海,遠比我們想象的要複雜。我也是最近才弄明白的,抱歉。”
我啞口無言。
“還有一件事,第一個夢並不是她近期做的,而是她住在‘快樂城堡’那間屋子裏時做過的夢。”他抱歉地說,“你是對的,夢是願望的滿足。她曾夢想和你結婚,夢了足足十九次。”
我沒說話,隻是久久地盯著垃圾桶裏的那把吉他,眼裏流出淚水也渾然不覺,直到看不清吉他的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