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最後的顏色

有了親情和友情,我們就生活在彩虹之上。

1

因為喝了太多咖啡,媽媽變成了一粒咖啡豆。

媽媽終究還是媽媽: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與平常無異,四肢也還在。不同的是,從脖子到腰間的部分被一粒碩大的咖啡圓豆所替代,皮膚也整個兒變成了咖啡色。

變成咖啡豆後,媽媽仍舊穿著高跟鞋。不知什麽緣故,媽媽最近極其鍾愛高跟鞋,而且是純色的、六厘米高的細高跟鞋,蝴蝶結、流蘇、珍珠之類的裝飾物一概不能有。

從媽媽穿高跟鞋開始,她的鞋櫃裏就層層排列著十幾雙顏色不同、樣式相似的高跟鞋,仿佛一個高跟鞋自動販賣機。

除了體貌上的改變外,媽媽的精力忽然變得異常旺盛。她白天看電視、閱讀《金剛經》,深夜則出門散步。

就在昨晚,媽媽一如往常般出了門,卻遲遲沒有回家。

清晨我離家上班的時候,沒見鞋架上媽媽出門時穿的蘋果綠細高跟鞋。她的手提包不在,掛鑰匙圈的位置空著,手機也落在了家裏。

2

下班後,我剛走出寫字樓,天空臉色突變,雨滴好似剛看完電影湧出大廳的人流,聲勢浩大地拍打著大地。我退回屋簷下,瞧著人們舉著五顏六色的雨傘急速穿梭的身影,無奈地等待雨停。

“人們拒絕這種悲哀,向天空舉起彩色的盾牌。”一把紅色的雨傘遞到我麵前,“喜歡顧城嗎?”

聲音來自剛到公司上班一周的年輕女孩陸筆筆。她的頭發染成了灰白色,淺淡的五官在雨中更顯縹緲朦朧。

我搖了搖頭。

“知道顧城?”她的微笑也是淡淡的。

“隻是聽說過名字而已。”

“你一會兒看我,一會兒看雲,我覺得,你看我時很遠,你看雲時很近。”她不懈地問,“這個總聽說過吧?”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聽說過這個。”我歉然道。

“顧城太需要人保護了,真想將他摟在懷裏,安慰他、保護他啊。”

我想象著嬌小的陸筆筆將顧城這個大小夥摟進懷裏,拍著肩膀安慰他的樣子,忍不住笑了。

她也笑了:“下雨天會遇到王子般的人物,信嗎?”

“肯定會,之前我就遇到過7個。”陸筆筆有種奇妙的讓人心情舒展的力量,我忍不住和她開起了玩笑。

“下班後有其他事?帶你去一個地方。”她興致勃勃地邀請我,眼裏閃過神秘的光。

“下次好了。”想到失蹤的媽媽,我實在沒有心情去。

“好吧。”她釋然點頭。

3

回家後,我看見了媽媽擱在鞋架上的蘋果綠細高跟鞋,鑰匙和手提包也安靜地躺在餐桌上。

我來不及放下包,便興奮地依次推開每個房間的門,最終在浴室裏找到了媽媽。

媽媽正在泡澡,圓形浴缸裏的水都變成了深咖啡色。浴室裏充斥著濃濃的咖啡味。

“媽媽,以為你失蹤了,擔心死我了。”我生氣道。

“實在對不起,一直為工作的事發愁來著。”媽媽衝我抱歉地笑笑,將掛滿棕色水珠的手臂搭在浴缸邊上,“如今變成了咖啡豆人,原先的工作當然做不了,又有哪家公司會接受這般模樣的員工呢?沒想到,最後我被一家店雇用了。”

“什麽店?”

媽媽起身跨出浴缸,取下毛巾擦拭身體。白色的毛巾轉眼便成了咖啡色。

“散步後出了太多的汗,不然不會洗澡的。”媽媽喟歎一聲,接著說,“下次再告訴你好嗎?忙了一夜,好不容易有了睡意,想先去休息會兒。”

沒等我說話,媽媽已經推開浴室的門,光腳走了出去。

4

記不清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和筆筆的關係變得越發親密。

這個喜歡顧城的女孩,仿佛是來自森林卻誤闖入城市的一隻梅花鹿。和她在一起,空氣總好像褪去了現實性,變得空靈通透起來。

“周末兼職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喜歡畫畫的女孩,很獨特哦。”午休時間,筆筆照例拉著我聊天。

“怎麽個獨特法?”我來了興致。

“通常大家畫畫,不外乎素描、油畫、水彩一類的吧?可她僅僅是在畫布上塗色。上個周末,我看到她把粉紅、翠綠、葡萄紫、檸檬黃和寶石藍在空白的畫紙上塗了個遍。沒畫人,沒畫景,僅僅是畫顏色本身。能猜出是怎麽回事?”

我盯著筆筆,默然搖頭。

“我也一直好奇來著,所以問了她原因。她告訴我說:你怎麽能指望用一支鉛筆畫出七色彩虹?”

你怎麽能指望用一支鉛筆畫出七色彩虹?我將這句話輸入腦中,企圖輸出答案,但一無所獲。

“你在什麽地方兼職?”我問筆筆。

“在一間咖啡屋裏當服務員。”

“主人養貓?”在我眼裏,咖啡屋和貓就像豆漿同油條般密不可分。

“去看看就知道了。”筆筆笑而不答。

下班後,筆筆便帶我去了她周末兼職的咖啡屋。

咖啡屋橫臥在地上,仿佛一個被削掉一半的易拉罐。屋頂和四周漆成了墨綠色,一小扇門開在易拉罐的肚子處,門旁站著一個頭戴鴨舌帽,將雙臂抱在胸前的人。他的嘴裏叼著一支煙,正將目光投向我和筆筆。

走近後我才發現,這個“人”,其實是一隻灰色的貓。

“歡迎歡迎,”貓人扶了扶帽簷,撣了撣掉落在胸前格子襯衫上的煙灰,繼而拍了兩下貓掌。

“貓老板,”筆筆向貓人介紹說,“這是我的朋友程睿。”

“你也是來兼職的?”一對琥珀色的眼珠對準了我。

“不是。”我的目光停留在貓人左耳掛著的金色鈴鐺上。陽光下,他每動一下腦袋,那裏就折射出一道金光。

“貓老板認為貓在脖子上戴鈴鐺土裏土氣,因此特意打了耳洞,戴上了這個鈴鐺耳環。”筆筆察覺到我的目光,解釋道。

“唔,貓也有自己的時尚哲學嘛。”貓人有禮地伸出一隻貓爪,邀請我們進屋。

5

咖啡屋的中央放著一張台球桌,上麵的台球好似被人撒了一把彩虹豆。綠色的牆壁上掛滿了以貓為主題的水彩畫。每張小圓桌前都有顧客落座,隻剩吧台還空著。

我和筆筆在吧台前坐下後,貓人將一張唱片放到唱片機上,音樂瞬間傾瀉而出。他端來兩杯咖啡,放在我倆麵前。

“披頭士的《佩珀中士的孤獨之心俱樂部樂隊》,經典中的經典!”貓人打了個響指,讚許道。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一個人影已飛快地在筆筆旁邊落座,語氣急促道:“筆筆,念首顧城的詩給我,長點的,給你一百元小費。”

“今天我不上班。”筆筆側過臉,衝對方歉然一笑。

我的視線裏出現了一條金魚。不,或許稱她為金魚人更恰當。金魚人身材高挑,打扮時髦。隻見她檸檬黃的身上穿著一件白色長裙,腰上係了一根淺黃色腰帶,右邊的魚鰭還拿著一個珍珠白的手包。

“有錢不賺?你真是個傻子。”金魚人沒好氣地說。

筆筆兀自呷著咖啡,沒有說話。

金魚人扭身一躍,眨眼間便側躺在了吧台上。她伸出一隻鰭撐住腦袋,用另一隻鰭打開手包,取出一根綠色的棒棒糖含進嘴裏。

“魚族都認為我姿態萬千、風情萬種,沒什麽缺的,”她將棒棒糖從嘴裏取出,驕傲地說,“可誰知道,我要的隻不過是一首詩。老天爺,不過是一首詩而已!”棒棒糖變戲法似的又回到了她嘴裏,她提高音量道,“貓老板,告訴我,沒有詩的世界會變成什麽樣,嗯?”

“會像冰激淩一樣融化掉。”貓人將眼睛轉向她,語氣友好卻堅決,“不過,有咖啡喝,有音樂聽,但顧城的詩沒有。”

“顧客是上帝!”金魚人抗議道,從嘴裏取出的棒棒糖隨之變成了紅色。

“筆筆今天不上班。抱歉,規矩才是上帝。”貓人堅持道。

金魚人把棒棒糖放回手包時,它已經變成了藍色。她輕盈地跳下吧台,高昂著頭,翻著魚眼珠,一句話也沒說。接著,她擺動雙鰭,快速地移步向前,氣勢洶洶地離開了。

6

這之後不久,筆筆有天在公司洗手間告訴我說,她腦子裏的顧城的詩完全消失了。

“消失是什麽意思?”我感到疑惑不解。

“意思是,不管我讀過多少遍,都記不住了。”筆筆滿臉沮喪,毫無預兆地抱住我大哭道,“我會像冰激淩一樣融化掉的!”

“不會的,不會的,”我摟著她的肩膀安慰道,“你可是既有趣又有靈性的筆筆,像冰激淩一樣融化掉?開什麽玩笑。”

“我沒騙你,上次貓老板不也說了,沒有詩的世界,連冰激淩都會融化掉嗎?”筆筆仍舊啜泣不止。

“他不過是一間咖啡屋的老板,能主導什麽呢?”

“你認為貓老板生來就是那副麵貌嗎?”筆筆抬起滿是淚痕的臉,認真地望著我,“他是因為太喜歡貓,太熟悉貓,才變成一隻貓的。”

“貓人、金魚人、那家咖啡屋都太奇怪了。你在那兒的工作到底是什麽,不僅僅是當服務員吧?”直覺告訴我,筆筆隱瞞了什麽。

筆筆咬著嘴唇,許久才說:“我連服務員的工作都不用做,我的工作就是念詩,念一首顧城的詩。”

有半分鍾,我倆都沒再說話。

“聽貓老板說,”筆筆終究打破了沉默,“晚上來咖啡屋工作的女人是一粒咖啡豆。她的工作是每次來上班時換一雙不同顏色的高跟鞋。”

我那被暈染得模糊不清的思維重新凝固成一個清晰的墨點。我慢慢開口道:“那是我媽媽。”

筆筆伸手捂住了張開的嘴。

7

我走近書房時,媽媽正坐在扶手椅裏,手捧《金剛經》專注地讀著。以她的腳為圓心,各種顏色的六厘米細高跟鞋密密麻麻地堆滿了地板。

“媽媽!”我喊了一聲。

媽媽看向我,將書反扣在桌上。

“媽媽是在一家咖啡屋工作吧?老板是一隻灰貓,左耳戴一個鈴鐺,大家都叫他‘貓老板’,是這樣?”

媽媽沒說話,專注的目光一一掃過麵前的高跟鞋,仿佛在檢閱世界上最時尚的隊伍。

“在咖啡屋的工作很簡單,我隻需要每天換一雙不同顏色的高跟鞋就成,工資高,工時短,還有免費的咖啡喝。”媽媽抬起頭,看向我。

我沒出聲,耐心地等待著下文。

“所有顏色的高跟鞋都快被我穿遍了。”媽媽望了望那堆鞋子,“如果穿完這批還沒效果的話,媽媽就要被咖啡樹抓走,變成一粒真正的咖啡豆。”

我頭腦混亂,喉嚨開始發幹。

媽媽站起身,從那堆鞋子裏跨出來,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貓老板相信事物本身對人的影響和作用。可以說,這種影響和作用是巨大的。一隻在南美洲熱帶雨林中的蝴蝶扇動幾下翅膀,兩周以後可以引起美國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同樣道理,常年在一起生活的夫妻會越來越像,狗也會模仿主人的習慣,這些現象經過剖析研究,都是說得通的。

“不同的是,貓老板研究的是習慣對人的影響。像我這樣把咖啡當水喝的人,永遠也想不到,有一天咖啡能將我變成一粒咖啡豆。可事實就擺在麵前,任何人狡辯不得。”

媽媽低頭啜飲了一口咖啡,居然笑出聲來。

“就算如此,媽媽又怎麽會被咖啡樹擄走呢?”我的聲音發澀,聽上去不像自己的。

“通過穿不同顏色的高跟鞋來實施色彩影響的試驗,就要失敗了。”媽媽遺憾地說,“貓老板聘用的一位服務員,通過念童話詩人顧城的詩,讓精神對顏色施加影響。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收集顏色。”

“收集顏色?”我焦急地道,“為了什麽?”

“為了一個色盲女孩。”

“沒達到目的,媽媽就要接受變成咖啡豆的懲罰?”

“變成咖啡豆是我自找的,不能算作懲罰。”媽媽糾正道,“至於那個女孩,她的試驗還沒結束,能否成功也未可知。按理說,精神的力量應該更強大吧。”

我沒告訴媽媽,筆筆腦子裏的詩已經消失了。

8

我去咖啡屋找貓人是這個周六下午的事。

周四那天,老板在會議上宣布了筆筆辭職(事實上,是消失)的消息。接下來的周五,媽媽也從家裏憑空蒸發了,隻剩下滿櫃子的高跟鞋。

我走進屋裏的時候,貓人正坐在台球桌前,一邊看書一邊吸煙。

“金魚人拿走了筆筆腦子裏的詩。”還沒等我走近,他便抬起琥珀色的眼睛,搶先道。

“你也不是什麽好人!”一想到像冰激淩一樣融化掉的筆筆和變成咖啡豆的媽媽,我就氣急敗壞起來,“你讓筆筆念詩,讓我媽媽穿各種顏色的高跟鞋,就為了收集什麽亂七八糟的顏色?”

“變成咖啡豆穿高跟鞋的人是你媽媽?”貓人的語氣略微驚訝。

我沒搭腔,惡狠狠地瞪著他。

貓人在台球桌上掐滅香煙,淡然道:“你的媽媽和筆筆都是善良的人,我真心謝謝她們。”言畢,他將視線重新轉移到手裏的書上。

“都這個時候了,還看什麽書?筆筆和我媽媽已經消失不見了!像水分一樣蒸發掉了!” 我劈手奪掉貓人的書,眼淚勢不可擋。

“她們不該隱瞞你。”他不無憐憫地看著我。

“從筆筆知道女孩是色盲開始,就在主動想辦法幫助她。得知用詩能從金魚人那兒拿到顏色後,她就和對方約定了交換事項。你也看到了,金魚人的確有將棒棒糖變成各種色彩的能力。”貓人歎了口氣,“金魚人承諾念完顧城所有的詩後,給筆筆七種顏色,赤、橙、黃、綠、青、藍、紫,哪知道她施計偷走了詩。那家夥的記憶隻有三到七秒,筆筆念完詩後她就會忘,所以才動了偷詩的念頭,一勞永逸嘛。”

貓人頓了頓,重新點燃了一支煙:“而你媽媽,早到她變成咖啡豆之前,就知道收集顏色這個試驗了。她一直在關注那個色盲女孩,也是在證實了喝過量咖啡能讓身體變成咖啡豆的試驗後,她才決定通過穿各種顏色高跟鞋這種方式來改善女孩的視力狀況。”

我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兒,腦子仿佛被扔進了正在運行的洗衣機中。

“就算這樣,也沒效果嗎?”我的嘴裏總算擠出了這句話。

“我很抱歉。”貓人的目光圍著牆壁上的畫繞了一圈,“女孩一直想畫水彩,卻隻能畫素描。她常說,你怎麽能指望用一支鉛筆畫出七色彩虹。”

“彩虹,彩虹,”我的腦子像是被一道閃電瞬間劈亮,“她幹嗎要畫呢,幹嗎要用眼睛看呢?你變成一隻貓,精心為咖啡屋上色,掛這些水彩畫,播放動聽的音樂,不都是為了讓她開心嗎?難道她不知道,媽媽和筆筆都在竭盡全力地幫助她樂觀地重新審視生活嗎?難道她不明白,有了親情和友情,自己就是生活在彩虹之上嗎?就算給她一個五彩斑斕的世界,心情的顏色不也隻有開心和不開心兩種嗎?”

貓人以打量異樣事物的眼神盯了我一會兒,良久才輕聲道:“經試驗研究,我得出的另一個結論是,結果會成為前提條件,施加新一輪影響。”

我不得要領地盯著他。

“也就是說,就算本來是色彩斑斕的世界,在失去親情和友情的情況下……”

事物的顏色是在貓人的說話聲中消失的。我死死地盯著貓人左耳上的鈴鐺,寄所有希望於那抹金色。仿佛隻要它還能發出亮光,我便確信自己還置身於這個五彩斑斕的世界中。畢竟,那是我看到的世界最後的顏色啊。

PART 02都市奇幻化妝舞會 愛情的影子

在得到中感受愛,在失去中學會如何愛

1

自從和男朋友分手後,我覺得家裏的空氣多了一倍,時間也多了一倍。房間太大,床太大,冰箱太滿,食物太多,我的心卻太空,食量也太小。

整整兩天,我一句話也沒說,隻是獨自坐在窗前,看著天一點點黑下去,任憑傷心的波浪拍打我。

第三天,我實在撐不住了,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打電話叫了捕影者的上門服務。很早以前我就聽人說過,影子代表著記憶。捕影者是能拿掉人類影子的人。拿掉影子就能拿掉痛苦的回憶。

下午三點半,捕影者按響了我家的門鈴。

他穿著影子般的黑衣黑褲黑鞋,腰部還纏著一個黑色腰包。他長相普通,臉上的兩道劍眉卻黑亮不凡。

“先從臥室開始?”捕影者開門見山道。

我點點頭,領著他來到臥室。

捕影者拉開腰包拉鏈,掏出一支雪白的手電筒和一把雪白的小刀。接著,他擰開手電筒,開始照射牆壁和地板。光線每到一處,那個地方就浮現出一個影子來。很快,白色的牆上和地板上都爬滿了黑影子:坐在寫字桌前看書的、端著馬克杯喝茶的、雙手枕著後腦勺的、伸懶腰的、打哈欠的……

捕影者瞧著滿屋子的影子,驚歎道:“我第一次見到這麽多的影子!”

我默然無語。

“回憶越多,感情越濃。你也舍得?”他麵露惋惜。

“感情越濃,回憶才越痛。”我喃喃道,盯著地板上的一道側影出神。那道影子稍稍彎著身子,手裏捏著一條項鏈,像是俯身要給誰戴上。

“男朋友長得挺帥,”捕影者看過來,“項鏈是他送給你的吧?”

那挺拔完美的鼻子,那弧線優美的下巴,那抓著項鏈的修長手指,以及捕影者的那句話,一起讓我的心酸成了醃黃瓜。

“快點動手!”我嚷道,極力忍住快要奪眶而出的淚水。

“失禮了。”捕影者垂下眼瞼,抓起小刀朝著我背對的牆壁走去。

2

嗖的一下,刀刃從牆上一道影子的腳底劃了過去。那影子在空中立了半秒,顫抖幾下後便一頭栽在地板上,發出砰的一聲。

“聲音會這麽響?”我看著地上如剪紙般的黑影,驚訝道。

“失戀後的回憶可是很沉重的。”捕影者放下刀,撿起那“張”影子遞給我。

我將信將疑地伸出手。接過影子時,我的手腕險些脫臼。

“很重吧?”捕影者伸出兩根手指,輕鬆地拈開了影子。

“可是你……”

“這是你的回憶,不是我的呀。對你來說重如泰山,對他人而言卻輕如鴻毛。”捕影者的眼神黯淡下來,“記憶是你自己的,別人無法理解,更不能真正安慰你。有些痛苦隻能自己一個人承受。”

“我不要再承受了。”我撿起地上的小刀,忽然看見刀柄上刻了幾個乳白色的數字。

“142,這是什麽?”

“我的工號。”

“142號捕影者,請繼續履行你的職責。”我雙手遞過小刀,語氣堅定,“有關他的記憶,我一絲一毫、一點一滴都不想要!”

“好吧。”捕影者幽怨地看了我一眼,接過了小刀。他繼續用手電筒照出影子,再用小刀削掉影子,一個房間接著一個房間。

我端著一壺茶走進書房時,見捕影者一邊工作,一邊嘴裏還在不停地念叨。我放下茶壺,好奇地問他說了什麽。

“我們在得到中感受愛,在失去中學會如何愛。勇敢的心啊,請別逃避,別將它們倆分開。”他削掉房間裏的最後一道影子,起身定定地注視著我,“公司的廣告語。”

“這可一點也不像廣告語。”

“那像什麽?”

“像禱告。”

他衝我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什麽也沒說。接著,捕影者收起小刀和手電筒,將所有的影子都卷起來,捆成兩個卷軸背在身上。

“完工了。”他跨出門前對我說,“放心吧,以後你在家裏絕不會感受到一絲一毫、一點一滴的痛苦。”

“謝謝你。”我望了一眼捕影者背上那兩根狀如棒球棍的黑色卷筒,為它們再也不能壓垮我而長舒了一口氣。

捕影者看著我,欲言又止。

“哦,還沒付錢。”我猛然想起,趕緊掏出錢包。

“記憶無價,”捕影者悲傷地搖了搖頭,“我拿走了你最寶貴的回憶,是不能收費的。”

還沒等我開口,他已拉上門離開。

3

我的生活立馬恢複如常。冰箱裏的菜很快被我吃光,寬敞的房間供我隨意撒歡,寬闊的大床任我肆意地橫著睡、豎著睡、斜著躺。我的快樂是真的,我的心是滿的。

隻是偶爾,當我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或是坐在書桌前看書,哪怕是穿行在各個房間,心底會升起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九月的一天,我在小區附近散步,有關男朋友的回憶突然湧了出來。

路過街道時,他的影子在餐館裏、花店前、咖啡館的玻璃窗上;路過公園時,他的影子在樹底下、路燈下,月亮似的跟著我;路過籃球場時,他的影子飛快地上前幾步,在空中騰起,完成一個漂亮的灌籃。

我慌忙走進一家文具店,買了本子和筆,以最快的速度記下了方圓兩公裏內能回憶起他的地方,並在心裏提醒自己以後一定要繞道走。

試過這種方法後,我才發現它糟糕透頂。

就像心理暗示自己不要想粉紅色的大象一樣,我反而會立馬想起粉紅色的大象。越是提醒自己逃避,我就越是能更快、更清晰地回憶起來。

無奈之下,我拿著寫滿地址的紙打電話給捕影者,懇請他替我拿掉男朋友的影子。

“告訴我地址吧。”他不無憂傷地說,“越具體越好。”

我念出了紙片上的地址,地址很長。

“什麽時候能全部拿掉呢?”我迫不及待地問。

“室外人影雜遝,工作起來複雜一些。聽起來,你的影子很多呢。”他惋惜地說,“回憶越多,感情越濃。你也舍得?”

“感情越濃,回憶才越痛。”

捕影者沉吟道:“放心吧,三天以後,你在你家附近,絕不會感受到一絲一毫、一點一滴的痛苦。”

我舒了一口氣:“謝謝你。”

“哎,我說,”捕影者不慌不忙道,“我們在得到中感受愛,在失去中學會如何愛。”

“勇敢的心啊,請別逃避,別將它們倆分開。”我截過他的話,“又念廣告語?”

“公司要求必須念的嘛。”他在電話那頭笑了。

“嗯,再見。”我掛斷電話。

4

立秋後,天氣轉涼,悵然若失的感覺也如同秋意一般越來越濃。除了在家,我去家附近散步或購物時,那種感覺也會湧上心頭。

我打開衣櫃,一件天藍色的風衣讓我疑惑不已:我買過它嗎?什麽時候買的?我從首飾盒裏拿出一條好看的銀質項鏈戴上,仍舊沒有購買它的印象。離家前,我拎上適合秋季的包,同樣覺得它來源不詳。唯一確定的是,它們不僅漂亮,還和我很搭。

這是我結束休假上班的第一天。

午休時,我在洗手間隔斷裏聽到了同事們對我的議論。

“喂喂,你們看到她今天穿的藍色風衣了嗎?還有那個包。上次我去她家玩,她說是她男朋友送的呢,說明她完全放下了啊。”

“她男朋友叫什麽來著,薑畢對吧?人很溫柔,還很帥呢。特別是那完美的鼻子,隻看一眼我就記住了。”

“唉,沒有熾烈的愛,就沒有鑽心的痛。這才分手一個月不到呢,她的狀態未免也太好了吧?”

“說不定是太傷心,選擇性遺忘了。今天我問她脖子上的項鏈是在哪兒買的,想著讓男朋友也給我買一條,之前還是她告訴我那個品牌的項鏈挺有品位的,沒想到她居然一臉疑惑地說記不起這條項鏈是從哪兒來的了。”

……

我聽著她們的話,像是掉進了一個冰窟窿,身體被刺骨的寒冷一點點浸透。

她們像在議論一個別的人,可那分明應該是我的記憶啊。我又氣又惱,感受到一股強烈的被剝奪感。

還沒到下班時間,我便撥打了捕影者的電話。

“他的影子還在他的名字中、同事的議論中,也在他買給我的衣服、包和項鏈中。”我有些惱羞成怒,“他的影子根本就不能徹底消失!”

“沒有什麽東西是能徹底消失的。”電話那頭傳來捕影者平靜的聲音,“最近我的顧客告訴我,影子被拿掉後,會產生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影子越多,感覺越強烈。你有嗎?”

我震驚地答道:“有的。”

“沒有什麽東西是能徹底消失的。”他重複一遍,語調冷靜從容,“就像煙消失在空中,雨消失在水中,露珠消失在陽光中。它們消失了,但消失的過程還留著。你還留著它們消失的記憶。”

我思考了一番,隨後恍然大悟:“那種記憶的名字,就叫‘悵然若失’吧?”

“嗯。”捕影者的語氣嚴肅起來,“今天晚上,我去你家一趟吧。”

5

下班後,我匆匆趕回家,一眼就看見了等在門口的男人。他穿著影子般的黑衣黑褲黑鞋,腰部還纏著一個黑色腰包。但他又矮又胖,並不是幫我拿掉影子的捕影者。

看見我後,他那圓胖的臉上立馬堆起笑容:“您好,聽說房裏曾為您服務過。”

“房裏?”

“這位先生。”他拿出來一張照片。我一眼就認出了那兩道黑亮不凡的劍眉。

“哦,142號捕影者。”

“142號?”他一臉納悶。

“你們的工號啊。”

“我們沒有工號。”他皺著眉頭思考著,猛地拍了一下腦袋,“142,我想起來了。那不是房裏刻在刀柄上的失戀天數嗎?”

我一時啞然,隨後小心地問道:“你找房裏有什麽事嗎?”

“房裏不僅偷走了公司多名顧客的影子檔案,還偷走了老板的紅色手電筒。”

“紅色手電筒?”

“紅色手電筒是能照見人心的東西,聽說藏在老板的密碼箱中,並且包在黑布裏的白布裏的灰布裏的棕布裏的紅布裏。”他一口氣說完,有些喘。

“藏得那麽好啊!”我感歎道。

“能看見人心的東西能不藏好?”

“不還是失竊了?”

“隻怪我們對房裏太掉以輕心了。”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大家失戀,都會直接找捕影者拿掉戀人的影子,包括我們公司的員工。可房裏呢,失戀了非自己扛、非自己熬,還說什麽‘能在失去中學會如何愛’的蠢話。我就知道他沒安好心,這不,紅色手電筒給偷走了吧?”

“在失去中……”我的腦子像被閃電擊中一樣,“你們公司的廣告語是?”

他頗為自豪地說:“相愛很簡單,遺忘卻太難。快速告別痛苦,就請找捕影者。”

我瞠目結舌。

“如果有房裏的線索,麻煩您及時通知我,”他往我手裏塞了一張名片,“下次服務,我會給您打五折,並給您買一送一的優惠哦。”

“不是免費的?”我問了一句。

他大聲笑了,仿佛聽到了二十一世紀最好笑的笑話。

我有些臉紅。

“請千萬千萬記住,別相信一個賊的話。”離開前,他再三叮囑我。

6

一個小時後,這個賊站在我家客廳裏,手裏還拿著失竊的紅色手電筒。

“房裏,你是來給我解釋的嗎?”我盯著他的臉,語氣不太友好。

“能給你看樣東西嗎?看了你就明白了。”

房裏真誠的眼神讓我無法相信他是一個賊。畢竟,他能圖我什麽呢?他一分錢也沒收。我朝他點點頭。

房裏將左手放在桌上,攤開五指,再用右手打開了紅色手電筒。接著,一束光照在他的拇指指甲上,那裏立馬浮現出一朵鮮紅的玫瑰花。

光束接著爬上了他的食指指甲,那裏有一棵粉色的風鈴草。然後是中指指甲,那裏盛開著一朵黃玫瑰。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紅色手電筒下的光芒。我看著那束光接著掃過房裏的其他手指的指甲:梅花、茉莉花、向日葵、洋甘菊、鬱金香、虞美人、迷迭香,白的、黃的、粉的、橙的、橘紅的、藍紫的。指甲上浮現出的花,爭奇鬥豔、嬌豔欲滴。

“好漂亮的一副美甲啊。”我終於驚歎道。

房裏舉高左手,衝我蜷起兩根手指:“喏,這幾根手指代表美好的回憶,它們在我心底開出了快樂的花。”接著他舉起右手,蜷起拇指,“這幾根呢,都是我挺過去後,心裏從痛苦中開出的花。”

“痛苦也能開花?”我瞪大眼睛問。

“失戀後的人,都以為傷口裂開後最終會結痂。其實不是的。勇敢地熬過痛苦,事後回頭看,其實傷口處會開出花來。”房裏認真地說,“在失去中學會如何愛,是心給痛苦的回報。”

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請看我的手指。”

他話音剛落,指甲上的十朵花仿佛活了過來。它們抖抖身子,緩緩向上爬去,接著穿過指甲尖,不斷地變大長高。眨眼的工夫,房裏的每根手指頭上都開出了一朵活生生的花。

“摘一朵吧。”房裏笑著看我震驚的臉。

“可以嗎?”我的目光在花朵之間穿行,“摘了可就沒了。”

“沒問題,摘吧。”

我從他的右手小指指尖摘下一朵藍紫色的迷迭香。

奇妙的是,那裏立馬又開出了一朵同樣的花。

“這是怎麽回事?”我驚訝地看向房裏。

“回憶比愛情的壽命長,回憶是不會凋謝的。”

“難怪你說回憶無價,不收一分錢。”我笑了。

“這支手電筒能照見人心呢,”房裏指著桌上的紅色手電筒說,“十指連心。通過它的光束,能在指尖上看到戀人留在自己心中的印記。一朵花就是一個印記。”

他拿起手電筒遞給我:“你想看看你的嗎?”

7

最近,我總是夢見一個人。

他站在白茫茫的雪地裏,鼻子挺拔好看,下巴線條優美,正溫柔地喚著我的名字。我遠遠地望著他,試圖看清他的臉,但每次都徒勞無功。我拔腿跑向他,卻發現他已經消失。我心急如焚,企圖張嘴呼喊他,卻怎麽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經曆同樣的夢境了,淩晨一點半,我爬下床,去洗手間用毛巾擦幹額頭上的汗。我的手指在燈光下發出慘白的光,我盯著它們,驀地想起了紅色手電筒。

在那束光照下,我的右手食指指甲上先是升起一縷煙,接著消失了;中指指甲上下過一場雨,雨滴消失了;無名指指甲上,葉子尖上掛著的一滴露珠消失了,隨後葉子也消失了。

我的心裏隻留下了消失的痕跡嗎?我的回憶真的空空如也嗎?

房裏告訴我,拿掉影子後,內心會變成一片荒原,記憶會變成一張白紙。

內心若是一片荒原的話,生命得多麽貧瘠啊!記憶若是一張白紙的話,人生得多麽了無生趣啊!哪怕是痛苦,也是真切的感受、真實的回憶啊!如果勇敢地熬過那些痛苦,我的手指尖也會開出一朵朵好看的花吧。

重新回到**時,我看見了床邊小幾上插在玻璃瓶裏的迷迭香。那是前兩天我從房裏的手指尖摘下來的。

“你知道迷迭香代表什麽嗎?”他的話在我耳邊響起,“留下愛情的回憶。”

我在淩晨兩點撥通了房裏的電話。

8

房裏走進我家客廳,放下背上粗如棒球棍的兩根影子卷軸,鄭重地對我說:“影子複歸原位後,你的記憶會像洪水一樣湧入腦海。那時候的回憶之痛一定會讓你傷心欲絕,但也請多多忍耐。”

他鼓勵地看我一眼,解開了卷軸上的係繩。

“在得到中感受愛,在失去中學會如何愛。”我站在回憶的風暴中央,閉上眼睛,雙手握緊在胸前,“勇敢的心啊,請別逃避,別將它們倆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