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朋友變成了貓

愛情是個甜甜圈,要看擁有的,不要老想著沒有的。

要盯著那個圈,不要看那個洞

1

這已經是我第三次看見那隻貓了。第一次是在小區的花壇邊,第二次是在地下停車場前,第三次就是現在。我剛跨進小區門口,瓢潑大雨便兜頭而來。我趕緊躲到小賣部的遮雨棚下,一低頭便看見了那隻貓。

貓披一身緞子般漆黑滑亮的毛,四隻爪子和小腿肚卻是雪一樣的白。它蹲坐在地板上,眯起棕色的眼睛,出神地盯著路燈下匆匆走過的行人,身上滴雨未沾。

它的優雅和自若一掃我近日心中的陰霾,我蹲下身,對貓道了一聲“你好”。

“挺漂亮吧。”

“你的貓?”我抬起頭,就看見了小賣部老板。

老板瘦得像猴,脖子上係了一條黃綠相間的斜紋領帶。他俯下身,伸手去摸貓的脊背,沒想到它受驚似的立起,靈巧地躲開了。

“不是我的,遺憾得很。”老板一臉受傷地直起身,目光追隨著貓的身影。

“那它是誰的?看起來可不像流浪貓。”

“誰知道呢?來小區一周了,和誰都不親。”老板聳了聳肩,無奈地道,“我倒是蠻想養它的,可我老婆在店裏養了一缸金魚。”

黑貓開始圍著我的腳繞圈,還拿背蹭我的腳踝,不時地發出溫柔的喵喵聲。

“它喜歡你。”老板驚訝地看著我,“要不你養它吧?”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老板已經蹲下身,一把抱起黑貓,將它送進了我的懷裏。之後他又鑽進店裏拿出一把雨傘,熱情地遞給我:“你和它有緣。”

2

回家後,像往常一樣,我走到陽台上給男朋友打電話。電話那頭依然無人接聽,我又一一撥打他朋友的電話,得到的答複仍舊是不知道,沒有傑的任何消息。

我掛斷電話,對著濕冷的夜空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當我轉過身時,我看到沙發上的黑貓立起整個身體,斜倚在靠墊上。它雙腿交叉,優雅地衝我舉起一隻爪子,打招呼說:“Hello,stranger.(你好,陌生人。)”

“是你在講話嗎?”我瞪大眼睛,手機險些從手中滑落。

“幹嗎那麽大驚小怪,不是你先跟我打招呼的嗎?”它跳下沙發,邁步走近我,聲音如鈴鐺般動聽,“衝杯咖啡給我好嗎?勞駕裝在三十毫升的雞蛋咖啡杯裏。”顯然,它一點也不客氣。

我震驚地盯了貓好一會兒,點了點頭。

接過咖啡時,貓又讓我搬來了一張適合他身高的凳子。這隻漂亮的黑貓宣稱站著說話會讓它感到緊張,可我覺得它不過是恃寵而驕。

就這樣,一隻貓和我坐在陽台上聊起了天。它手裏端著一個紅色的雞蛋咖啡杯,屁股下是一張裹著寶藍色絨布套的矮凳。咖啡杯是傑日常使用的,矮凳也是傑的專屬換鞋凳。

“你剛才是在打電話找人吧,我都聽見了。”貓呷了一口咖啡,懶洋洋地開口說。

“嗯,男朋友失蹤一周了。”我一聲歎息。

“真巧,我的女朋友也在找我。”它睜大的貓眼顯得更圓,“其實我是一隻中了魔咒的貓。隻有我的女朋友看見我,咒語才能解除,我才能恢複原樣。”

“什麽魔咒?”我好奇地問。

“不能講。”

“你可以去找她啊。”

“不行。”

“為什麽?”

“我找她沒有意義。”貓伸出空著的那隻手,緩緩地抻了抻胡須,左邊三下,右邊三下。它的胡須很有意思,不是直著長的,而是彎曲到某種弧度,像一個括號。

“請問,你幹嗎來我家呢?”我盯著它的胡須笑道。

“還用得著問嗎?”貓的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整個小區就你家沒封陽台,視野廣、空氣好,陽台朝西,每天還能看夕陽呢。”

我默然地點頭。

“這陣子我打算暫住在你家,直到女朋友找到我為止。”貓架起一條腿,打了個哈欠,“承蒙照顧,今晚我就睡在沙發上吧。”

3

雖然還未找到傑,但自打貓來了我家後,我的心情好轉不少。興許同是天涯淪落人吧,我們倆常常一起聊天,還並排坐在陽台上看夕陽。

這天傍晚,我和貓像往常一樣坐在陽台上,眺望著落日熔金、暮雲合璧的壯美景色。陽台上的鐵欄杆早已生鏽,掛著的鏽皮隨風擺動,時而星星點點地落進沿牆那一溜盆栽裏。

我指著那些盆栽告訴貓:“這些植物都是我男朋友堅持要養的,可照顧它們的卻總是我。”

“鐵線蓮長得不夠好。”貓掃了一眼,挑剔地說。

“那些欄杆都生鏽了,我一直想重新油漆一遍,刷成彩色的。”

“幹嗎要油漆?鏽皮隨風擺動多美啊。我可不喜歡什麽彩色,我最喜歡的顏色就是黑和白。喏,瞧我這一身,高級又經典。”貓站起來,伸出一條腿,一隻手擱在後腦勺上,接著挺胸、抬頭,自信地秀了秀自己的身材。

“你可真是不吝嗇讚美自己啊,”我笑了,“能來我腿上待一會兒嗎?讓我抱抱你。”我忽然想起來,除了那個將它領回家的雨夜,我還從沒抱過它。

“不要。”貓一臉驕傲地坐回凳子上。

“太久沒擁抱的話,心可是會生鏽的。”我伸出手臂,溫柔地勸它,“抱一下嘛。”

貓終於跳下矮凳,爬上了我的膝頭。

我的手觸到了皮革般柔軟的東西,我低頭握起貓的腿打量,發現那上麵套著一隻雪白的短靴。貓的後腿上居然穿著一雙小巧精致的白色短靴。

“你怎麽穿著靴子?”我驚呼。

“我講衛生、懂審美唄。”貓表現得鎮定自若,“這白靴子配我一身緞子般的黑毛,巧妙吧?”

“之前我怎麽沒看見呢。”

“你沒看見的地方可多了。”它突然語帶嘲諷,趴在我的腿上不再說話,像是在生氣。

4

貓的缺點很快暴露出來。它總是讓我從工作的咖啡館帶甜甜圈和咖啡豆回家,從不想想我有沒有錢負擔他這個奢侈的愛好。它讓我每天替它擦亮小白靴,卻老是在我剛拖完地後便穿著靴子走來走去。和我拌嘴後,它熱衷於發脾氣。如果哪天它沒脫靴子就睡在沙發上,那準代表它生氣了。

作為一隻貓,它太虛榮,也太任性了。

“做你的女朋友一定很辛苦吧?”某天,我無意間說了這句話,貓便不脫靴子連續在沙發上睡了三天。之後我用了雙倍的咖啡和甜甜圈才哄好它。

傑失蹤整整兩周後,我報了警。警察來我家的時候,貓正蜷縮在沙發上看電視。

“他失蹤前有什麽異樣嗎?”警察拿出一個本子和一支筆,嚴肅地問我。

“沒有。”我脫口道。

“是否有不開心,或是情緒波動?”

“絕對沒有。”我果斷地說。

“嗯,”警察點點頭,“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什麽時候?都在幹什麽?”

“兩周前,晚上七點左右吧。那天我們倆吃完晚飯,就各自刷起了手機。我坐在那兒,”我指著餐桌邊的一把椅子,又指了指貓的位子,“他就坐在那兒。”

“好的。”警察在紙上寫了幾筆,很快吧嗒一聲合上筆記本,“有情況我會第一時間聯係你。”

“你男朋友為什麽失蹤你都不知道嗎?”警察剛離開,貓便衝著我大喊,還發出尖厲凶狠的叫聲。

“不知道啊,一切都和之前沒什麽兩樣嘛。”我看著它,任憑它吹胡子瞪眼。

貓突然立起身子,拱起後背,一身黑毛全部奓開。我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麽,它已閃電般地衝到我麵前,在我的腳踝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很快,貓直直地射向陽台,縱身躍出了欄杆。

我忍著疼痛,匆忙趕到陽台上。當然,哪裏也沒見著貓。

雨淅淅瀝瀝地落下,打濕了夜空。

5

貓的消失讓我想起了傑。傑同樣自視甚高、愛慕虛榮,同樣隻喜歡黑色和白色,同樣任性得像個孩子。為什麽雄性動物都如此相似呢?我盯了一會兒雨,然後打算出門找貓。

離家前,我拿了鞋櫃上的一把雨傘,那把小賣部老板借給我的傘。

在小區裏裏外外搜尋了三遍後,我還是沒找到貓,便決定先去小賣部還傘。

小賣部的收銀處沒人,用貨架隔出的裏屋傳出電視機和嗑瓜子的聲音。我循聲走過去問道:“打擾了,有人嗎?”

“找誰?”我的視線裏出現了一個年輕女人。

“老板不在嗎?我來還傘。”

“我是他老婆,你給我好了。”她離開椅子,幾步跨到我跟前,“我已經三天沒見到他了。”

我把雨傘遞給了她。

“要不是你提起,我都快忘了有他這個人了。”她接過雨傘,轉身回到了電視機前。

難道小賣部老板也失蹤了?我在原地愣了很久。

“他在這兒。”一個銀鈴般的聲音傳來,接著一顆毛茸茸的腦袋蹭了一下我的腳踝。

我興奮地低下頭,看見了貓!

“你沒看見老板嗎?他在這兒。”貓麵容沉靜,一雙眼睛認真地盯著上方。

“哪兒?”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桌上收銀機旁的魚缸裏遊動著一條不同尋常的金魚。它的體形最為瘦小,脖子上係了一條黃綠相間的斜紋領帶。

6

第二天,我拿著一袋巧克力甜甜圈和一包瑰夏咖啡豆,下了班便早早地回了家。

“老板也中了魔咒吧?和你一樣?”我將甜甜圈和煮好的咖啡端到陽台的小幾上。一旁的貓坐在矮凳上,注視著夕陽灑下的漫天金光。

貓點了點頭。

“記得你之前說過,隻有當你的女朋友看見你後,魔咒才能解除。”我在貓旁邊的躺椅上坐下,“要不,我待會兒去告訴老板娘,那條金魚就是她的丈夫?”

“真正的看見可不是用眼睛。”貓拿起碟子上的甜甜圈,不屑地說,“女人真是膚淺。”

“你怎麽能隻盯著缺點瞧呢?”我奪過它手中的甜甜圈,將它放在我們倆的視線之間,“多看優點,少發牢騷,盡力盯著這個圈,而不是洞。這樣的甜甜圈吃起來才美味啊。”

貓伸出手抻了抻胡須,左邊三下,右邊三下,接著便神氣活現地問我:“你為什麽要撒謊?為什麽要裝什麽事也沒發生?為什麽跟警察說你和男朋友之間一切如常?”它自知理虧,就開始翻昨天的舊賬。

“你怎麽知道我撒謊了?”我疑惑地看著他。

“我……我可是有魔力的貓,我什麽都知道。”貓忽然認真地看著我,目光炯炯,“我更知道,情侶之間應該坦誠相待。”

我不看貓,扭頭眺望夕陽,沉默良久才開口說:“其實男朋友失蹤前,我對他冷暴力了很長時間。在很久以前,我就開始無視他了。”

貓立刻站起身,走到我的跟前,抬起腦袋看向我,眼神似在盤問我,又似要洞穿我:“你知道愛情中最可怕的事情是什麽嗎?無視和不愛了。被無視是最大的暴力,不愛了又是最無力回天的事。”

“你說得對。”我看著它的臉,輕輕歎了一口氣,“但如果這兩者之間有因果關係呢?”

“什麽意思?”貓愣住了。

“我無視他,是因為我不愛他了;我冷暴力,是因為我怕自己一開口就會說出那句話。”

長時間的沉默橫亙在我和貓之間。天邊的紅光好似被一張網拖住,收攏到天空一角。

“你為什麽不和他多溝通一下呢?”很久以後,貓才如此問我,語氣裏是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

“我溝通了,隻是他用的是耳朵,而不是用心聽。我告訴他,別剛收拾好屋子就弄亂,剛拖完地就踩髒;我告訴他,偶爾也要照顧一下盆栽,對自己的喜好負責;我告訴他,要不把欄杆重新刷一遍,但他從來沒認真聽過。很多時候,我和他坐在陽台上看夕陽,我看著生鏽的欄杆,覺得自己的心也在一點點鏽掉,而那些掛著的鏽皮就像我心髒的碎片。當你的愛情一點點鏽掉,你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會很想做點什麽,你會想把那些欄杆刷上鮮豔的顏色。他從不聽我說話,他隻看自己,說什麽黑白色高級。他不明白,我們倆的愛情已經變成黑白色了;他不知道,我們倆有多久沒擁抱過了。我都快忘記擁抱是什麽感覺了。”夕陽不見了,天空漸漸黑下來,我還在倒豆子般地說個不停,“不用心看的注視是眼瞎,不用心聽的溝通是耳聾。你說,這難道不是另一種無視嗎?”

貓沒說話,在黑暗中留下一個更深的黑色輪廓,四隻爪子和小腿肚卻是雪一樣的白。

“你說,”不知不覺中我已淚流滿麵,“在愛情麵前,我們是什麽時候由耳聰目明變得耳聾眼瞎了呢?”

貓靜靜地聽完,很久以後才問我:“如果要刷一種顏色,你喜歡什麽樣的顏色?”

“什麽?”我抬手擦了擦眼淚。

“如果要給欄杆刷一種顏色,你會選什麽顏色?”

我想了想說:“綠色吧。綠色是有生命力的顏色。”

7

隔天清晨,我一睜開眼睛,便看見貓蹲坐在床邊的地板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你幹什麽啊?嚇我一跳。”我爬起來,拍了拍臉,發現貓黑亮的毛發上沾滿了綠油漆,白靴子的鞋麵上也滴上了綠色的圓點。

“你怎麽變成一隻綠貓啦?”我瞬間明白過來,衝他笑道,“你打哪兒弄來的油漆?”

“我要走了。”貓說。它這種悲傷的語調讓我很不習慣。

“女朋友找到你了?”

“沒有,我想我已經失去她了。”貓伸出一隻手,橫著在眼睛處抹了一下,“你昨晚的話讓我想起了我的女朋友,我想了整整一夜。你說得對,做我女朋友一定很辛苦。我太自私了,也太蠢了。我有一個溫柔善良的女朋友,但我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你說得對,愛情是個甜甜圈,要看擁有的,不要老想著沒有的。要盯著那個圈,不要看那個洞。”

麵對貓突如其來的告別,我不知道該說點什麽。

“我能擁抱你一下嗎?”貓仰起圓圓的腦袋,認真地看著我。

“當然啦。”我伸出手臂。

貓幾乎是撞進了我的懷裏。或許是太心急了,它的腦袋撞疼了我的下巴。

“瞧,我連擁抱都抱不好。”它沮喪地說。

“沒關係。”我的目光落到它的靴子上,“你的靴子髒了,離開前,讓我給你擦一下吧。”

“不用了,我以後不會再穿它們了。”它說著爬下了我的腿。

貓最後一次抻了抻胡須,左邊三下,右邊三下。它沒對我說“再見”,就那麽披著一身沾滿綠漆的毛,默然地離開了我的家。

起床後,我來到陽台,一眼就看見了綠欄杆。在晨光下,綠色使整個陽台都煥發出生機。我嗅著綠漆味,看見沿牆一溜植物的葉子上滾動著水珠,一定是貓澆過水了。

我坐進躺椅裏,看著旁邊空著的矮凳,開始想念起貓來。套著寶藍色絨布套的換鞋凳下立著兩隻小小的白靴,我的腦袋忽然轟地一響,我想起了傑。

隻有傑,才會臭美地用小梳子梳理他特意蓄的括號般的小胡子,左邊三下,右邊三下。

隻有傑,才會平日裏總穿一身黑衣黑褲和一雙白得發亮的鞋子。

隻有傑,才會用雞蛋咖啡杯喝咖啡,才會在出門前坐在他心愛的換鞋凳上,不緊不慢地穿鞋子。

貓身上的所有習慣,都是傑對我發出的信號啊。難怪貓說,隻有我看到它時才能解開魔咒。無視就是它身上的魔咒啊,我怎麽現在才明白?

我發了瘋一般追出去,跑遍了小區,可哪裏也不見那隻身上沾有綠漆的黑貓。

路過小賣部時,我聽見老板娘不滿地嘟囔:“奇怪,店裏的小半桶綠漆上哪兒去了?”

我走進小店,看見老板娘來到收銀台前。她的眼睛掃過魚缸,又立馬移了回來。她俯下身,盯了幾秒金魚,接著伸手撈出來一條。她撈的是那條係著黃綠相間斜紋領帶的金魚。

它癱在她的手心,她打量著它。我聽見它對她說:“Hello,strang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