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往事(35)
船頭犁開江麵,駛向屏開的峽口。
客輪是下水,要調轉船頭,逆水靠岸。隨著船身的轉動,傍晚的夕光逐漸照進艙房的窗戶裏來。
待船靠向峽屏口碼頭,長鳴了兩聲笛音後,見月香這才拿出老金送來的宣紙,在桌麵上鋪展開,拿起筆開始作畫。
窗戶正對著對岸的青山,這長江兩岸的山勢皆陡峭,奇峰聳立,峭壁對開。這裏倒有些不同,青山腳下地勢平緩,堆積而起一片小江灘。此時初夏時節,青山方醒,綠意蔥蘢,江灘上芳草萋/萋,有三兩遊人帶著群孩童在江灘上放風箏。
隨船而行的江鷗盤旋在風箏左右,一眼看去,窗外的風光大好。
見月香就照著這窗外景象,畫了一幅夕陽下的青山綠洲頭。待船要開時,方畫好,又沾了墨,在畫作上題下“山愛夕陽時”幾個小字。
這畫見月香是打算送給老金的,他再三的訴說自己喜愛書畫,見月香也就成人之美,畫一幅畫來送他就是。
不過,見月香總覺得,老金看畫時的眼神,並不單純,不像孟洛川甚至馮謙謙那樣,看著佳作時的神色是灼灼真切的。老金的眼睛裏有複雜的意味,除了喜愛外,更多的似乎是對畫作價值的欣喜。
或許因為他是個商人,見月香想,在商人眼裏,什麽東西都能和利益掛鉤。
不過這一路上老金倒對見月香照顧有加,直到客輪到了霞浦龍王沱碼頭,見月香拿著東西下船時,老金還給她寫了一個地址。
紙上是“榮寶街37號”,老金告訴見月香將來在霞浦有困難也可以去找他。見月香明白老金是看上了她的畫,她禮貌的表示感謝過後,與老金告別,獨自前往南華路。
南華路在江邊,在省立霞浦中學對麵有一個霞浦美術學校,老蘇是美術學校裏的辦公室主任,美術展的選評辦公室就設立在美術校裏,其中的統籌工作由老蘇,蘇群來安排。
霞浦比青川熱得多,見月香在美術學校的門口等了片刻,汗水就已經出了一身,門衛室的人已經拿了見月香的拜帖送到辦公室裏去,此刻一個長得圓圓胖胖的中年男人從一樓敞開著的辦公室門裏出來,匆匆往門口走。
見到等在外邊的見月香那男人趕緊把她往裏邊請:“見月香!早早聽說你的大名,霞浦可熱吧?快,到辦公室裏來涼快涼快!”
想來此人就是老蘇了,見月香跟著他進了辦公室。
辦公室裏吹了風扇,老蘇仍然一腦門子的汗,他用手擦了擦衝見月香一笑,指向見月香手裏拿著的畫:“這是帶來選評的?”
見月香點頭,把《海林新望》放在了桌子上。
老蘇“哎喲”一聲,一邊看一邊點頭:“怪不得這兩年裏孟兄每回寫信都要誇青川有個天才畫家,果真是妙筆!你這肯定能選去北京參展,毫無疑問!”
老蘇給見月香添了茶:“你到得真是時候,這禮拜六我們霞浦的評選就開始了,我先把畫送隔壁評選組去,你坐著等等!”
見月香坐在風扇底下,等她喝了半杯茶歇得差不多的時候,老蘇就回來了,見月香又跟著他去旁邊的學校宿舍。說是孟洛川在信中再三囑托,讓蘇群替見月香尋個好住處。
這學校宿舍是從前一個義園改的,共六層樓,兩個單元,美術學校的老師都分到了一套,相當於是職工宿舍樓。
不過因為是義園改的,學校裏許多老師都不願意住,這棟樓裏大多的屋子都出租了出去,老蘇的那間倒沒有租,空置著也沒有住人,眼下正好拿來給見月香住。
見月香沒有看孟洛川給蘇群的信,沒想到信中還交到了讓老蘇給自己安排住處,見月香不願意平白住人家的房子,無論怎麽說也要給老蘇租金。
“哎呀,你這人真是的,我這房子空著也是空著,還差你那點錢?”老蘇很不開心,“我和孟兄誌趣相投,當初他還在霞浦的時候,我們倆幾乎是形影不離,你既然是他拜托的人,我怎麽也得好好照顧著嘛!”
見月香臉上一紅,輕聲說:“我和孟先生也隻是……”
隻是什麽關係?雇傭?好像也不止,雖然在青川時孟洛川算是見月香的老板,可孟洛川對見月香的幫助早已超過了老板對員工的關係;朋友?嗯,應該算是朋友吧。
見月香想了想正要開口接著說,就聽老蘇出聲:“我知道,孟兄就是欣賞你,洛川這個人沒有別的愛好,就是畫癡!他家那麽大的皮貨生意不做,偏偏要鬧得幾乎和父母反目,隻為了成天的研究書畫!”
皮貨生意?這見月香倒不知道。
見月香咬了下唇,他們好像也不能算是朋友,畢竟見月香對於孟洛川幾乎一無所知,隻知道他不是青川本地人,喜愛書畫,其他什麽也不知道,這怎麽能算朋友呢?
“所以你畫作得好,對於洛川來說就是個寶,你就安心住這裏好了。”蘇群笑笑,“這裏也簡陋,你要是嫌棄,找到了更好的房子,搬出去就是!”
這話一說,見月香倒不好意思說不住了,她答應蘇群住這裏,不過無論如何也要給蘇群房租,蘇群見拗不過見月香,隻好也答應先收下了錢,他想著大不了等洛川回來,他再把錢還給洛川就是。
待老蘇離開後,見月香把東西歸置好,早早就睡覺了。
在船上這半個多月,見月香一晚上也沒睡好過,直到今晚她才安心睡了一場好覺,第二天本想早起先出去霞浦到處看看,熟悉一下周圍的環境,哪曉得一覺就睡到了日上三竿,還是敲門聲把她給叫醒的。
老蘇特意打了學校食堂的包子給見月香送來,見月香實在是不好意思,可麵對熱情的老蘇吧,不接下又顯得有些拒人千裏之外,隻好接過了,誠摯的謝過老蘇,老蘇一抹腦門上的汗:“謝什麽謝,你這人就是太客氣了!”
然後又樂嗬嗬的轉身就走,見月香隻覺得這個蘇群還真是個熱切的人。
待吃過了早飯,見月香帶著一點零錢就到街上轉悠去了,這一轉才發現霞浦到處都是孟記皮貨行,甚至隔壁皮貨街上一整條街都是孟家的皮貨店。
見月香早曉得孟洛川家底厚實,可也沒想到竟厚實到這個程度,她於是找了個人少的小麵店,坐下點了碗蟹黃麵,找機會和店裏的夥計說上了話。
“你問孟記皮貨行?”夥計有些不敢相信的神色,片刻又恍然大悟,“你是外地來的吧?”
見見月香點頭,夥計打開了話匣子:“我就說,我們霞浦哪有不知道孟記的,那孟記皮貨行的老板孟康,可是霞浦裏鼎鼎大名的人物,從一個小皮匠發家,做到了如今遍地都是他家皮貨店的地步,有人說是他年輕的時候求得了個聚寶盆,勢必要做一方富豪呢!”
“不過呀,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即便是我們霞浦數一數二的有錢人,也免不了有個不肖兒子!”夥計笑起來,“那孟康隻有一個獨子,可偏偏這個兒子對他爸的生意沒有興趣,你說奇怪不奇怪,對錢沒興趣,隻喜歡畫畫,甚至幾年前和家裏大吵了一家,幹脆離開霞浦到別地兒去了,把孟老爺子氣得半死!”
那夥計搖了搖頭:“好幾年沒有音訊,也不知道怎麽樣了,有人說或許早死在了外邊也未可知!”
“要我說,那孟老爺子不如認我做兒子好了,我愛錢呐!保準不碰筆墨,乖乖接手這整條街的店麵!”
見月香噗嗤一笑,這夥計可真好意思說,不過反過來想想,孟洛川也是真豁得出去,願意放棄這麽大的一份家業,自己遠走他鄉,為了自己所愛的事業白手起家。
本來孟洛川讓見月香到了霞浦後就聽老蘇的安排,然後吃吃喝喝到處玩一玩,領略一下霞浦的風光,等著孟洛川回來了之後,再商量在霞浦接著開通雅的事。
不過此刻,見月香有了另外的想法,她想在孟洛川回霞浦前,自己先找到一份事做,一種執拗的念頭,令她覺得應該靠自己先穩定下來,不然好像做什麽都是靠別人一樣,特別是這個別人還是個這麽有背景的人。
她覺得,這或許不會成為她的助力,反而會成為她的壓力,甚至讓她失去自己。
見月香不想用別人作為自己的倚仗,她希望在新的地方,重新開始的時候,她可以倚仗的,是她自己。
她自然想到的就是霞浦美術學校,可一想到老蘇在那裏做辦公室主任,如果自己去應聘美術老師,那一定會借助到老金的關係,於是很快否定了美術學校。
見月香吃完蟹黃麵,又招手叫來剛剛那小夥計,問他:“你知道霞浦哪裏在招會畫畫的人嗎?”
“畫畫的人?”夥計怔了一下,隨口接到,“怎麽你也喜歡畫畫?這畫畫又什麽好,怎麽這麽多人喜歡?”
嘀咕完,歪著頭想了一下,向見月香道:“前幾天我還看到霞浦畫刊在招人,你可以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