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往事（36）
《霞浦畫刊》是由上觀路口的讀書出版社出版的，早在民國時就已創刊，用攝影圖片、繪畫以及文字展現霞浦的風土人情。
第二屆全國美術作品展覽會在霞浦的評選，《霞浦畫刊》也在全程跟蹤報道。見月香對讀書出版社很熟悉，讀書出版社最早是1934年在上海創刊的《讀書生活》半月刊雜誌，1936年才成立了讀書雜誌社，後來又與同在上海的生活書店和新知書店合並為三聯書店。
51年8月，見月香剛離開上海去青川不久，三聯書店並入了人民出版社，不過各地遍開的三店分店，有許多仍然沿用的以前的名字。
上觀路口這家出版社就叫讀書出版社霞浦分店，見月香一邊走一邊問，到了出版社門口，果然看到門前左麵牆上的告示欄裏貼著美術招募。
見月香於是往大門裏進，想去問問招募的條件有些什麽。
哪曉得一進去裏邊人多得擠擠挨挨，沸騰得像是熱鍋裏的餃子，一問旁邊的人才曉得，有位鼎鼎大名的電影明星來霞浦拍攝，出版社在電影明星空閑的時間約了她前來做采訪，這才引得許多人慕名前來，隻為一睹大明星的風采。
那人說了一句大明星的名字，見月香從未聽說過，她對電影明星不感興趣，隻是問門口貼著的招募是怎麽回事。
“來應聘的？”那人打量了見月香一眼，“左拐上樓，找畫刊編輯室去。”
於是見月香趕緊從人堆裏抽身，往安靜的樓上走，上到二樓，左邊第一間辦公室就掛著畫刊編輯室的牌子，隻是編輯室的門緊關著，門口的長條椅上坐著個和見月香差不多年紀的女人。
那女人背靠著牆，她的手裏拿著一本畫冊，手指百無聊賴中一下一下敲打著畫冊的封麵，她像是在等待。
見見月香一邊打量一邊往上來，那女人立馬坐直了身子，率先開了口：“你也是來應聘的？”
“美術招募？”見月香問。
“對。”那人熱情的指了指身邊，“坐著吧，待會兒有人會出來叫。”
女人話音剛落，編輯室的門砰地一下被人從內拉開，一個留著短發，戴著厚底眼鏡的幹瘦女人站到了門口，衝外邊掃了一眼：“進來。”
等在外邊的女人拿著手裏的畫冊，深吸兩口氣就走了進去，不過三四分鍾的時間，又一臉怏怏的出來了。
她衝見月香道：“那老女人可真凶，你自己小心。”
“我隻是……”
見月香話還沒說完，編輯室裏的幹瘦女人又站了出來，衝外邊問：“還有人嗎？”
“我。”見月香站了起來，先前那人衝見月香吐了吐舌頭，轉身往樓下走了，見月香於是向那幹瘦的女人問，“你好，我是想來問問關於外邊貼的美術招募的事。”
“對，就是我們這兒招募。”幹瘦的女人推了下眼鏡，看了見月香一眼，“進來吧。”
見月香什麽也沒準備，她本是想先來找個知情人問問招募的條件，問問有沒有什麽需要準備的資料，想到剛剛那人手裏還拿了畫冊，於是沒往裏進，隻是出聲問：“我是想先來問一下，貴刊招募美術需要些什麽條件？需要事先準備些什麽嗎？”
“叫你進來你就進來，磨磨蹭蹭！”幹瘦的女人已經坐到了桌後，在她身邊放著台立扇，扇葉轉動，絲絲涼風直往那女人身上吹。
見月香隻好跟著往裏走，站在了桌子前頭。
“叫什麽名字？”女人新拿了一張表出來，旋開鋼筆的筆帽，問見月香。
“見月香。”見月香回答，“看見的見，月亮的月，香味的香。”
“還有姓見的？”女人一邊嘀咕，一邊寫下名字後，蓋上了筆帽，抬臉看了見月香一眼，“履曆拿來我看看。”
“履曆？”見月香臉頰一紅，“我還沒準備呢。”
女人搖搖頭：“從前做過美術編輯嗎？”
“沒有。”見月香輕聲回答。
“那你來應聘？”女人睜大了眼，“畫總畫過吧？”
見月香點頭：“畫過的。”
“拿來看看吧。”女人又開口。
“現在？”見月香驚訝，她明明兩手空空，這人……看不見嗎？
“不是現在還等什麽時候？”那人一下怒了，“沒帶？”
“你這履曆履曆沒有，畫畫也不帶的，來應什麽聘？”女人用中指推了下鼻梁處因大聲說話晃下來的鏡框，“這不是耽誤我的時間嘛！”
“我剛剛就說了，今天隻是想來問問應聘需要什麽條件，需要準備什麽。”見月香站直了，“是你催促我趕快進來的。”
說完，見月香又緩和了語氣：“我今天回去準備一下，明天給您帶過來。”
“不用了。”那人擺手，“年紀輕輕首先態度就不行，又沒做過編輯，不合格，你可以出去了！”
這下見月香倒釋然了，這人這樣的脾氣秉性，隻怕真被招募進來，才是不幸的開始！
見月香維持著她的禮貌，給桌後的女人說過感謝後，走出了編輯室，等下到樓下時，擁擠的人群還在，而剛剛前一個應聘的女人也等在樓梯口。
“怎麽樣？”女人向著見月香眨眨眼。
見月香聳了下肩，於是女人跟著笑起來：“我就知道，那女人給誰都沒有好臉色。”
說罷，她伸出手向見月香自我介紹道：“我叫葛珍珍，是個畫家。”
見月香握了葛珍珍的手：“我叫見月香。”
兩人相視一笑，葛珍珍又道：“你還可以去霞浦文化館看看，我昨天已經去過了。”
“霞浦文化館？”見月香問。
“沒錯，就在隔壁街，也在招人，不過他們要求更高一些，反正我是不行，你可以試試看。”
見月香和葛珍珍分開後，並沒有立馬前往霞浦文化館，她打算先回去好好準備一下，寫一份履曆出來，畫好一幅畫之後再去。回去的路上她買了筆墨紙硯，後麵兩天除了出門吃趟飯，其餘時間都窩在屋子裏。
她畫了兩幅畫，一幅工筆一幅寫意，自認為還算不錯，直到第四天，見月香起了個大早，卷上畫好的畫，又帶上寫得規規矩矩的履曆前往霞浦文化館。
見月香畫雖畫得好，心裏卻完全沒有底，因為她的履曆實在是不行，有些忐忑的找到文化館，一打聽才知道，是文化館的美術組新得了幅古代的市井圖，畫卷裏描繪的似乎是某個節日裏的街巷，畫麵熱鬧，燈火璀璨，龐雜的人物，更有各色建築鱗次櫛比，看人物服飾似乎是唐代的，這對研究唐朝市井風貌有很大的價值。
隻是這市井圖損壞嚴重，被文化館裏的人拿到前，是在一家小館子掛堂屋裏做壁畫的，館子裏油煙大，這畫又正正掛在後廚和堂屋的連通處，畫上油膩子裹上了厚厚一層，原本璀璨的顏色大多泛黃脫落，人物別說神態，連麵目都看不清了，若就是眼前這個樣子，完全失去了它原本的價值。
可文化館美術組裏人員一向短缺，竟無人有能力修複這幅畫，於是麵向霞浦尋找能人。
見月香是在她父親的裝池店裏泡大的，雖然沒有十足的把握能修繕那市井圖，不過總覺得或許可以試一試。可見月香連市井圖的模樣都沒見到，人家站門口一問她沒有過修繕經驗，連見月香隨身帶來的兩幅畫也不看，隻叫她別擋著了後邊的人，趕緊回去才是。
見月香還想再爭取，那邊已經把保衛給招來了……
這一回見月香很是失落。
如果說四天前，在霞浦畫刊處受挫是因為沒有準備，那這一次，她是花了好幾天特意做好準備了的，可這一次卻連上一次還不如。
上一次至少還進了編輯室的門，這次竟連門都沒進就因為沒有經驗被趕了出來。
見月香心裏不好受，她沒有什麽成名作，更沒有名，過往畫畫的經驗也微薄得可憐，像她這樣的畫家在霞浦實在是太多了，一抓一大把，隻怕要找到一份糊口的工作穩定下來，並不是易事。
見月香明白，今天隻是開始，往後隻會碰更多的壁。
不過，她不怕，碰壁就碰壁，碰的壁多了，總會叫她撞進門裏去！
見月香向來樂觀，這還沒走出文化館大門，就已經打起了精神來，一揚臉，忽見文化館門外一個身穿短袖頭戴草帽的老頭子正笑眯眯的望著她。
一見見月香出來，那老頭子就向她招手：“姑娘，你是去文化館裏找工作的？”
那老頭子湊上前去：“我看你手裏拿著卷畫，可不可以打開來給我看看？”
見月香停下了腳步，可心裏卻有些猶疑不定，思忖片刻，還是把畫卷展開。
老頭子以為隻是一幅畫，打開來竟是兩幅，且兩幅都是佳作，看得他心喜肝顫，臉上笑得更是燦爛：“文化館沒要你吧？不用著急，他們不要你，我要你，你跟我走，一月賺的不比在文化館裏的少！”
“多謝，我考慮一下吧。”見月香連忙收回了畫，抬腳就要走。
“誒，別走別走啊姑娘！”老頭子急了，“我可不是騙子，你得相信我！”
這話一說，更像是騙子了。
見月香跑了起來……
老頭子看過了見月香的畫功，哪裏肯放過她，隻覺得她是文化館眼瞎錯失的寶，讓他給撿著了，當下也拔開腿就追。
後邊人一追，見月香跑得更快了。
見月香畢竟年輕，老頭子歲數大了，沒跑兩步就上氣不接下氣，實在是追不動，心急得抓耳捶胸，又取下帽子直扇風，最後放開了喉嚨衝見月香的背影喊：“我在南華路井子口，你要……你要有功夫，就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