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往事(24)
好在第二天蔣林新一醒過來就咿咿呀呀的嚷著餓了,能餓就是好事,劉芳趕緊做了米湯來,蹲在地上喂見月香懷裏的孩子。
等一碗湯水下肚,孩子徹底的好了,又活蹦亂跳的滿院子玩。
中午的時候,劉芳還提著保溫盒帶著蔣林新來給見月香送飯。
蔣林新說話晚,兩歲了一些話還是含含糊糊的往外蹦,看到見月香畫案上的筆墨,竟指著筆口齒清晰的喊:“畫畫!”
見月香驚喜,攤開保溫盒吃飯的時候,就遞了毛筆在兒子手上,也沒教他怎麽握,隻讓他怎麽高興怎麽來,在一旁隨意的塗畫。等見月香吃完飯時,蔣林新小臉上一邊一道兒黑胡子,宣紙上也塗了兩個黑乎乎的墨團。
見月香把保溫盒收拾起來,用手指輕輕刮了下兒子的小鼻頭,看著他那一雙黑溜溜的圓眼睛,眨巴眨巴,小花貓一樣的望著自己。見月香噗嗤一笑,問蔣林新:“小花貓,你這畫的是什麽啊?”
蔣林新腦袋歪著,看看畫紙又看看媽媽,忽而咧開嘴,露出白亮亮剛萌出的小乳牙:“小貓!”
見月香點點他的額頭,親昵道:“我看你才是隻小貓,從畫紙上冒出來的。”
說完話,拿過蔣林新手裏的毛筆,重新蘸了墨,依著畫上那兩個墨團,一個添上撲騰的翅羽、疾走的細腳和尖嘴,另一個點上一對小圓耳,一條長尾巴,霎時間,紙上的兩個墨團變成了一隻黑白小貓正追著隻墨羽的小雛雞,活靈活現,看得蔣林新直拍手。
“哎喲,月香,你這手可真是被神仙給摸過的!”劉芳也忍不住讚歎,“兩個什麽也不像的黑疙瘩,被你兩筆一添,竟然活了!”
“難怪從前蔣文說你這手不是做飯洗衣用的,可不是嗎!這手用來拿鍋鏟,真是白浪費……”劉芳還沒說完,忽然閉了嘴,看著見月香垂了下眼,劉芳悄摸的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她不該提起那個沒良心的東西!
見月香沒有再說話,隻是抱著蔣林新,等著紙上的墨幹了,替他把畫卷起,又拿了一摞紙,交給劉芳,讓她帶回去:“筆墨家裏都有,就在我屋的櫃子裏,蔣林新喜歡畫畫,就讓他畫。”
剛來青川時,蔣文特意托人從涇縣拿回來許多特種淨皮宣紙送給見月香,見月香一直留著沒怎麽用,眼下開畫攤就全都拿了出來,替人畫畫用。
此刻又拿了一摞交給蔣林新去隨意的畫,倒也舍得這好紙。
等劉芳抱著孩子剛走,街巷遠處,一個身穿暗灰色的長衣,戴著圓框眼鏡的男人,徐徐的朝裏走來。
往裏就隻有四季齋這一家鋪子,來往的大多是熟人,眼前這個倒是生麵孔,見月香仰起臉來看向他。
男人很瘦,短發梳得一絲不苟,渾身散發著冷峻的氣質,與這暮天寒春倒格外契合,隻是臉上那個圓圓的眼鏡,替他增添了些溫和,將那些淩冽都擋在了鏡片之下,越走近,更多的反而是溫文爾雅。
見月香收回眸光,兀自研墨,卻沒想到,那男人竟走到自己的攤前,緩緩坐下了。
“先生是要買畫嗎?”見月香放了墨錠,抬起頭來。
男人有禮貌的微躬了下身,然後輕輕點頭。
“先生想要我畫什麽?”見月香將紙展開,是特種的淨皮生宣,適合畫些寫意山水。
“你。”男人簡短開口,
見月香皺眉,沒有懂他的意思,雙手交疊輕握起來,又問道:“先生是問我的名號嗎?”
有些名氣的畫家都有名號在外,很多人會慕名前來,見月香正想解釋自己隻是無名小輩,就聽那男人斯文一笑,又道:“我是說,就畫你。”
“畫我?”見月香一怔。
見男人點了頭,見月香於是不再說話,麵前的紙適合畫寫意,可一聽見“畫你”兩個字,見月香的腦海裏浮現而出的竟是曾經身穿那件僅穿過一次的灰湖綠旗袍,站在王大花家鏡子前的模樣。
腦海裏的畫麵細致清晰,旗袍的滾邊,閃金的暗雲紋,女孩子微紅的臉頰,秀雅的眉眼,一頭細卷短發散在腦後。
見月香閉上眼,好像回到了那天,正站在鏡子裏,細細的端詳著鏡外的女人。
那女人眼睛裏還有著最後的愛意,身處沼澤不願知,明明已經有所感覺,卻欺騙自己身下那吃人的泥坑是溫暖的床,閉上眼睛,隻要閉上眼睛睡過去就行了。
她還想挽回,還以為造成那時局麵的原因,隻是錢。卻不知道有的人,是永遠挽回不了的,彌補了這一樣,總能從另一樣挑出錯來。
見月香睜開眼,春日的陽光燦爛,繪英書院的舊牆上有一枝梨花斜倚出來,粉白片片,如雲如霞。
那樣好看的旗袍,該穿著賞花去才是,就在這樣的初春梨樹下,而不是淋在雨裏,隻在鏡前。
見月香拿起筆,用工筆畫法,在生宣紙上,慢慢的畫出了一個身穿灰湖綠旗袍的女人,女人身段婀娜,娉娉婷婷立於大片梨花樹下,見月香用的顏色鮮亮,整幅畫鮮活逼人,春意勃勃,隻是在那女人的麵目處,卻遲遲下不了筆。
見月香不知道自己該畫出什麽樣的表情。
麵前的男人等了許久,忽而又笑了,隨即伸手從懷裏拿出一枚金黃的懷表,啪嗒一下按開表蓋,內蓋裏是一麵小圓鏡。
“忘記自己長什麽樣子了?”男人出聲,“看一下吧。”
見月香抬起頭,一下見到了鏡中的自己。
比起腦海裏的自己,她成長了許多,看著也更加成熟了,褪去曾經的青稚,又多了些風韻。
兩張略有不同的臉交織在一起,見月香深吸口氣,飛快的落下了筆。
她畫的是自己看向懷表的第二眼,這一眼她是掠過懷表看著眼前那個男人的,既然是他買的畫,那就畫一張看著他的臉罷。
很快畫好了畫,見月香放下筆,在等墨幹的時候,開口道:“如果要裝裱,可以去旁邊的四季齋。”
“不用。”男人出聲,“我自己也是做裝裱的。”
見月香正奇怪,就聽那男人自我介紹道:“我叫孟洛川,是隔壁街通雅裝池店的老板。”
然後男人起身,向見月香伸出手:“你好,見月香,早早聽聞你的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這樣好的畫功,如果能與通雅合作,我保證能讓你名震青川。”
通雅財大氣粗,籠絡了青川許多的知名畫家,李斯奇也曾是其中一員。
李斯奇看過見月香的畫後,就常往四季齋來,也因此與通雅斷了合作,孟洛川就是在那時候聽聞見月香這個名字的。
孟洛川愛畫成癡,一度想拜訪見月香,卻聽到見月香放了筆,回家生孩子帶孩子去的消息,他一度惋惜。就在昨日傍晚,孟洛川前往青川飯店吃飯,偶遇李斯奇,這才得知見月香竟擺了畫攤,現場作畫,於是第二天孟洛川就來了。
“多謝抬愛。”見月香也起身,與他握了手。
這男人看著穿得挺多,手倒是格外的涼。
“不過,我已經與四季齋有了合作,抱歉不能再到通雅去。”見月香客氣的拒絕。
“你可以稍微考慮一下。”孟洛川聽到見月香的話,椅子往後移開,取下眼鏡來擦了擦,“我的資源是四季齋遠遠給不了的,至於價錢,我給你四季齋的兩倍。”
見月香聽出來孟洛川對自己的渴求,也感謝他的賞識,於是決定誠摯的向他解釋:“實在抱歉,在過去的兩年裏,我曾一度過得艱難,是四季齋幫助了我,所以,隻要四季齋還要我,我就不會離開,不論對方能給出多大的優勢。”
四季齋門口,馮祥瑞伸著耳朵聽著這邊的動靜,越聽越是生氣,然後一掀簾子,急忙回鋪子裏去稟告父親。
孟洛川重新戴上眼鏡,他長舒口氣,剛想再說話,就聽旁邊,四季齋裏的馮老板冷笑著走了出來。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通雅的孟老板!”馮謙謙皮笑肉不笑,“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
孟洛川直說:“我是為見月香而來的,我看過她畫的每一幅畫,萬分的欣賞。”
“欣賞就時時來四季齋看就是唄。”馮謙謙接著說,“我也萬分歡迎啊!”
“我隻怕四季齋會埋沒了她。”孟洛川直言不諱。
馮謙謙一股氣冒了起來,收了笑,隻想罵人。
就聽孟洛川又道:“剛剛聽了見月香的一番話,我也理解你們之間的情誼,所以,我想了想,不如這樣吧。”
他幾乎沒有猶豫:“我明日就把通雅給關張了,在你們四季齋旁邊盤下兩間鋪子,做一個畫廊。”
“畫廊來源於西方,是陳列美術作品的地方,也就相當於我們這兒的畫館。”孟洛川解釋到,“這畫廊裏,隻展呈見月香的畫,見月香每畫完一幅之後畫的裝裱修繕所有打理全交給四季齋,價格由馮老板來定,多少我都接受。而且每一個來畫廊的客人,我也會遞與一張四季齋的名片。這樣四季齋的生意不會少,見月香也能在畫廊裏畫畫,至少不用受這風吹日曬。”
“孟老板好闊綽喲,哼哼,還價錢由我來定!”馮謙謙哼了一下,然後眼珠一轉,“價錢真由我來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