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往事(23)

1954年三月初,連綿下了半個多月的雨終於停了。

這日一大早,見月香天不亮就起了床,用碾缽磨了山核桃和黑芝麻,調了芝麻糊來喂蔣林新吃下,這才把孩子交給劉芳帶著,自己出了門,進城往積墨巷的方向走。

到四季齋門前的時候,馮謙謙已經候在了那裏,馮祥瑞正吃力地將一張偌大的畫案往店鋪外搬。

四季齋對麵,緊挨著繪英書院的老牆下早早搭好了一個藍布棚子,馮祥瑞把畫案放在棚子下,又轉身回鋪子裏去拿出一堆的筆墨紙硯,一一整齊地擺在案麵上,最後在畫案後邊擱下一張高背椅,然後衝見月香做了個請的手勢:“月香老師,畫攤已經備好了。”

見月香是年前和馮謙謙商量好的,從今天起便在四季齋對麵擺上一個畫攤子,現場為客人作畫。平時沒人的時候,就隨興意的畫些畫,畫好的畫仍舊掛在四季齋裏,不論馮謙謙是賣出去,還是僅僅靠展呈畫作吸引客源,都交由他決定打理。

而見月香畫好了畫也會推薦客人去四季齋裏裝裱,這樣無論對於見月香還是四季齋來說,都是獲益的事。

見月香如此做,隻因為她實在是太缺錢了。

蔣林新因為早產,不僅個頭比別的孩子小些,而且從小的體弱多病,三不五時就要頭疼發/熱,孩子小的時候又需要見月香時時帶看著,所以這兩年見月香的心力幾乎全花在了孩子身上。白天累得夠嗆了,晚上還要熬夜替兒子織毛衣、做鞋襪,常常一晚上睡不到三個小時,由此她畫畫的時間很少,從前在詩友會上一舉引起的矚目漸漸消散了,本就沒有擴出去的聲名更無人知曉。

圈子裏,唯一還心心念念記著她的隻有李斯奇。

也因為有李斯奇不間斷的前往四季齋觀看見月香的舊畫,四季齋也一直履行著每月付見月香工資的約定。

蔣文從52年底,杜筱的孩子出生後,就再也沒往家裏拿過錢,要是連四季齋的收入也沒了,見月香可真養不活孩子,養不活這一個家。

上一回蔣林新受涼發燒出了一身的疹子,家裏實在拿不出多餘的錢來治,見月香還是去跟王大花借的。隻是王大花去年送了大的個孩子去上學,今年又想送小的一個去,也沒有多少閑錢,見月香明白自己不能總是把最後的希望都安托在別人身上,所以等著蔣林新過了兩歲生日,懂事了一些,孩子他奶奶能帶住了,這才和馮謙謙商議,決定擺這個畫攤兒。

剛剛三月,正是寒春,屋子裏坐著都冷,更別說在露天的街巷裏頭。

馮謙謙讓馮祥瑞眼勤手快些,時時替見月香添著熱茶,隻要有一口暖水進到胃裏,整個人都會跟著熱起來。

見月香剛坐下把墨研開,就見李斯奇從前邊的巷子裏走來,一見到見月香的畫攤,李斯奇激動得小跑起來,生怕見月香收攤了似的。

臨到畫攤跟前,李斯奇才放慢了腳步,整了整衣服,恢複了他這個年紀該有的穩重,慢慢站到見月香麵前,李斯奇開口道:“終於等到你了,見月香,你不知道我為了買你一幅畫向那馮老板磨了多久!無奈他說什麽也不賣!”

李斯奇說完話聳聳肩,表示出無比的惋惜。

見月香笑了起來,她很高興能遇到有人如此賞識自己:“那你想要我畫什麽?”

“你隨意,想畫什麽畫什麽。”李斯奇說,“四季齋裏掛著的那幾幅,每一幅都妙不可言。大師黃賓虹說過,畫山水要有神韻,畫花鳥要有情/趣,畫人要有情又有神。我一直深以為然,可一直不得要領,隻是見山是山顯得呆板,直到看到了你的畫,才忽然間明白正是因為有太多的相信才把自己困住,你的畫,見山既是山也不是山,是與不是全在於自己的心境,實在是超然。”

見月香被誇得有些臉紅:“李大師你太謙虛了,在兩年前的詩友會有幸見過你的那幅雨後殘荷,妙手丹青,令我如今都還記得。”

見月香說著話,已備好了筆和顏料,又展開了一張長方形的宣紙,撫平後用裁刀一分為二,裁成了兩張正方形。

兩張紙並排擺在左右,見月香拿起筆,蘸了墨又潤了水,用淡得不能再淡的墨色,往雪白的紙上落去。

是一片隨風鼓**的蘆葦林,葦杆柔韌,葦葉細長,淡淡得如同暗灰的墨色幾乎看不清,隻隱隱浮現出湖邊大片蘆葦的景象。畫完左邊一張,又用同樣的墨,同樣的筆,同樣的手法在右邊又畫了同樣一張。

李斯奇弄不懂見月香心裏在想什麽,隻以為她要一次畫兩張相同的畫,想著興許是賣給自己一張,再給四季齋留下一張罷?

另換一隻筆沾上藤黃,仍舊潤了水,在淡墨的蘆葦林上又畫了根根蘆葦,一灰一黃的蘆葦叢根部重重疊疊的交織在一起,往上又分明的朝著同一個方向各自**漾,一下就形成了由遠及近的畫麵。灰墨的蘆葦成了遠景暗影,當前是曆曆黃草。

仍舊是在右邊也添上了同樣的枯黃葦葉,隻是這回右邊的黃色葦草隻寥寥幾支,不似左邊這般影影綽綽,顯得寂寥了許多。

再接著藤黃加上赭石,左邊這幅橫斜出三根蘆葦,一根高高挺/立,兩根彎曲倒伏,莖杆色深,或彎或折皆有跡可循,片片細葉筆觸幹澀,帶了墨綠,脈絡分明。枝葉上又用鈦白作雪跡點點,甫一添上去畫紙原本的留白處,全化成了無邊的雪色。

三隻紅嘴黑身的烏鶇分立在三隻蘆葦之上,細爪緊抓葦枝,兩隻離得近的掀著喙,相互啄鳴,另一隻停在高挺的蘆葦尖頭,低下頭來,翹揚起尾羽,隻看著兩隻紛叫的鳥。

見月香換了筆,同樣在右邊這幅畫出一枝斜出的蘆葦,彎伏著橫過整個畫麵,又從左側伸出,仍舊點了雪,枝幹上停著一隻烏鶇,背對著畫麵,隻黑漆漆一團,垂下根蘆葦葉一般的黑尾。

兩張畫由遠景到近景再到特寫,層次既分明又相融,筆筆寫真,栩栩如生。

“好!”李斯奇拍了拍手,為即將擁有這其中一幅而慶幸。

這兩幅畫既有神韻,又有情/趣,還生動有情,是難得一見的佳作。

不過李斯奇又擺擺頭,感歎這見月香畫的又有哪一幅不是佳作?

見月香拿起一隻三寸狼毫,用濃墨在左邊這幅畫的右上角寫下“淩雪”兩個小字,又在右邊這幅畫的上部中央位置,留下“聽風”二字。忽而就仿佛有雪花紛揚落下,凜冽的風吹拂過耳際,烏鶇抖了抖翎羽或停或跳在枝葉間。

四個字猶如畫龍點睛之筆,將兩幅畫相聯在一起,又各有各的意味。

“第一單生意,買一送一。”見月香終於擱下筆,抬起臉來衝李斯奇說。

李斯奇大喜過望,趕緊掏錢,拿到畫了又生怕折損,連忙送進四季齋去裝裱。

這一通忙下來,等到兩幅畫裝裱好,李斯奇離開時,已經是下午了。見月香去四季齋裏看了一眼時間,正好下午四點整。

早上出門的時候見月香和劉芳說好了,中午由劉芳給見月香送飯來,可這都快到晚上了,見月香還沒見到劉芳。心裏不由自主的惴惴不安,她趁早收了畫攤,打算早些回去看看。

剛進石橋巷,就見隔壁的胖嬸背著背簍往外走,看到見月香回來,胖嬸老遠就喊:“你家蔣林新又病了,快回去看看吧!”

蔣文不回家的事整條巷子幾乎人盡皆知,胖嬸上回見到蔣文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所以對於見月香,街坊鄰裏都是能幫就幫,多少都搭過一把手。

見月香的心一瞬間提到了嗓子眼,走到院門口時就聽到裏邊傳來陣陣啼哭聲。

劉芳懷抱著蔣林新,一邊輕輕拍著他的後背,一邊哄慰他,隻是小孩子似乎是渾身不舒服一樣,賴在劉芳懷裏扭來扭去,一刻也不停歇。

聽見院門的響動,劉芳急忙奔過來:“哎喲,月香,我實在是抽不出空給你送飯去,餓著了吧?飯悶在鍋裏,熱一下就能吃了!”

“林新怎麽了?”見月香哪裏還有心思吃飯,緊皺著眉,滿臉擔憂的接過劉芳懷裏的孩子,兩歲的孩子了,看著還不如人家一歲半的大,小小的臉蛋哭得發紅,淌了滿臉的淚。

“不知道吃什麽吃壞了肚子。”劉芳解釋,“上吐下瀉的,一下午拉了三回,眼下才稍微好了些。”

見月香抱緊了蔣林新:“去開藥了嗎?”

“抱衛生所去看了。”劉芳回到,“衝了兩劑藥,兩劑喂下去都給吐了出來。”

見月香把孩子抱進屋裏去,讓劉芳又給衝了藥,用小碗裝著一調羹一調羹的慢慢喂給他。

這回總算沒再吐了,隻是天黑後又拉了兩次,到了晚上,蔣林新或許是肚子不舒服得厲害,睡不了覺,一放在床/上就哇哇的哭個沒完,見月香隻能把他抱著,也不能抱著他一起躺下,隻要身子往床/上倒立馬就得哭起來。

於是隻好坐在椅子上,一直給抱著。

劉芳看得著急,想接替見月香,隻是小孩子正認人,一換劉芳又要哭。

“媽,你睡去吧,我坐著迷糊一下就行。”見月香不想自己睡不成,也連帶著劉芳跟著熬夜。

夜晚靜得隻能聽見孩子呼哧的呼吸聲,在見月香懷抱裏,他慢慢的睡得香甜起來。

蔣林新本就孱弱,經過一整天的上吐下瀉,力氣都折騰沒了,此刻剛剛安睡,見月香不敢再動彈,生怕又把他給弄醒了,隻想他能多安睡一刻,也多安睡一刻。

哪怕這一刻是她用酸痛的腰背和麻木的雙手換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