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往事(22)
劉芳回來的時候,屋裏安靜得一點聲音都聽不見,黑摸摸的院子裏隻有譚容滸一個人坐在石墩子上抽著卷煙,星星火點一閃一滅,煙草的味道夾雜在雨後的濕/潤裏,沒那麽嗆人,倒讓人精神為之一振。
“怎麽請也請不動,非說沒聽過吳昌碩!”劉芳罵罵咧咧的往院裏進,“那混賬東西,真是瞎了她的狗眼!”
譚容滸一怔,吸了口煙:“吳昌碩是誰?”
劉芳白他一眼:“我兒媳婦怎麽樣了?”
譚容滸搖搖頭:“大花在裏頭有一陣了,一直沒動靜。”
“可造孽喲!”劉芳從懷裏把那紅木盒子給抽了出來,連忙往屋裏走。
雨早已經停了,劉芳身上還沒幹,那紅木盒子卻保護得細致,竟一點沒濕。她剛進堂屋,裏屋的門吱呀一聲打開,昏黃的燈光從中傾斜而出,王大花滿手的血汙,端著一個熱水盆,盆裏是紅彤彤的水。
劉芳有些站不穩,手也跟著軟了,把盒子往桌上一擱,顫抖著嗓音問王大花:“月香……怎麽樣了?”
她屏著呼吸,生怕聽到什麽噩耗。
王大花展了展眉:“放心,出了許多血,身子有些弱,好在沒什麽大礙,月子裏可得仔細伺候著,多補補。”
呼……劉芳出了好大口氣,緩了緩神,這才又接著問:“孩子呢?孩子可生下來了?”
“生了!”王大花揚唇笑起來,“是個小子,早產太多,又瘦又小的,好歹保住條命。”
“哎喲,譚家媳婦!”劉芳雙手合十,拜了又拜,“我這,我真不知怎麽感謝你才好了!”
“用不著你謝!”王大花接著說,“你進去看看他們吧,我倒水去。”
劉芳點頭,急急往裏屋走,昏黃的油燈下,見月香臉上蒼白,半躺在床/上,她的身/下已經新墊了幹淨的被褥,身上掩著厚厚的棉被,一塊小毯子包裹著個丁點大的孩子摟在她的懷抱裏。
油燈給他倆裹上了一層光,叫劉芳不敢再往前一步,隻怕自己打破這份聖潔。
“月香,你身子怎樣?”劉芳站在門口,放低了一向尖利的嗓音,輕輕問。
“媽,過來看看。”見月香虛弱的衝她笑笑,“這是你的孫子。”
劉芳忐忑的往裏邁了兩步,在衣服上搓了搓手,才發現衣服比手更濕,不好意思的笑笑,隻伸著脖子探著頭望了一眼。
孩子露在毯子外紫紅的小手,差點比她手指頭還小,劉芳鼻子一酸:“我給你熬碗湯去,補補身子!”
說完,生怕自己身上的寒氣冷到了床/上的兩人,連忙往外走轉身仔細的掩上門。
王大花剛洗完盆子,劉芳見著她歎了口氣,忍不住的擔憂:“那孩子這樣小,你說,他能活成嗎?”
按日子,見月香該是四月份生,眼下才剛剛二月底,孩子早出生了兩大兩個月。
都怪那該死的蔣文,劉芳咬了下牙,真不是東西,他這一個耳光,差點要了兩條命!
“過一關是一關吧!”王大花感歎,“剛生下來聲都哭不出來,奶也不會吃,月香抱一會兒了倒能吃奶了,隻要能吃,那就有希望。”
“我去多熬點下奶的湯水。”劉芳聽見這話,連濕衣服也顧不上換,趕緊進了灶房。
坐在灶膛跟前,劉芳一邊生火,一邊祈願,那可憐的孩子生在這除夕之夜,隻願他的苦難留在今天,過了除夕就徹底去除,之後能無災無病,平平安安的長大。
……
蔣文是正月十五元宵節回來的。
一進院門就滿臉的喜氣,見劉芳端著碗往裏屋進,蔣文立馬喊住了她:“媽!月香生了?兒子還是女兒?”
劉芳剛熬的鯽魚湯,奶白的湯水隔著土碗直燙手,她沒好氣的衝蔣文罵:“你還知道回來!有多遠滾多遠去!”
蔣文也不惱,笑嘻嘻的大步走進來,奪過了劉芳手裏的碗:“來來來,給我,讓我給她送進去。”
劉芳白了蔣文一眼:“你可得好好謝謝月香,上回你那一巴掌,可差點要了她的命!也差點要了你兒子的命!”
“是個兒子?!”蔣文更加歡喜,“之前的事別提了,我曉得錯了,絕不會再有下一次的!”
話說著,雙手捧著湯,用後背頂開了裏屋的門。
見月香正躺在床/上看書,兒子偎在她的身邊,小小一團,又暖又軟。
剛剛隔著門,見月香已經聽到了蔣文的聲音,此刻聽蔣文進來,她看也不看他一眼,隻顧著看自己的書。這書還是劉芳主動給她買回來的,月子裏不能下床也不能出門,劉芳看見月香成日的悶在屋裏實在無聊,就自己在小書攤上淘了一本舊書,劉芳也不識字,不過隨手撿的一本。
這舊書是去年版老舍的《過新年》,倒是應景,隻是短短一篇小散文,見月香從前就已經看過了,此時不過是實在閑來無事,反反複複的讀著打發時間。
“看書呢?”蔣文問得溫柔小心,“少看些,坐月子用多了眼,老了會眼花的。”
“來,快把湯喝了。”見見月香沒理他,蔣文靠過去,挨在床邊坐著,“補補身子。”
見月香仍舊拿著書,抬起臉來看了蔣文一眼。
本就不大的臉,足足瘦了一圈,簡直比巴掌還小了,一雙翦水秋瞳顯得越發的大。
片刻她又收回了眼。
“還生著氣呢?”蔣文湊到見月香跟前去,見月香往裏挪了挪。
“行了,我已經知道錯了。”蔣文把湯碗放床頭櫃上,低頭迫不及待的去看繈褓中的孩子,“我一聽說你生了,高興得不行,趕緊回來看看,這一路上連兒子的名字我也給想好了!”
見月香終於開了口,嗓音一如既往的軟糯,語氣卻是堅決:“孩子的名字由我來取。”
“保成,就叫蔣保成。”蔣文沒聽見月香的話似的,“月香你放心,我會好好對你們娘倆的,前些日子確實手頭緊,從今往後,我一定按時往家裏拿錢。”
“不用了,孩子我自己養,名字也由我取。”見月香放下了書,目光灼灼,“我已經想好了,他叫蔣林新。”
蔣文站了起來:“既然他跟著我姓蔣,那就得叫蔣保成!”
“姓見也可以。”見月香睫毛垂了垂,“不過見林新不好聽,我會另外想一個的。”
“見月香!”蔣文又生起氣來,“你是故意的和我作對麽?怎麽你現在變成這樣一副脾氣?又硬又臭,簡直是茅房裏的石頭!”
“哎喲,怎麽又吵起來了!”劉芳一聽見動靜,趕緊推門進來,見湯碗還滿滿的擱在床頭,連忙端起來,“少說些,少說些,先把湯給喝了,一會兒涼了。”
“你聽聽她說的什麽話!”蔣文衝劉芳喊,“自己賺錢養他,你怎麽賺錢?天天給人寫信去?”
“要不是你強,大過年的還替人寫信賺錢丟我的臉,我會生這麽大的氣嗎?”蔣文越說越來火,“要不是你惹起我的火,我又怎麽會打你那一巴掌,沒有這一巴掌,我這兒子晚兩個月出來,身體也會更壯實!”
“說到底,還全都是怪你!”蔣文又補了一句。
“哎呀!行了!”劉芳放下碗,扯住蔣文往屋外推,“月香還坐著月子呢,別大聲嚷嚷,要喊去院子裏喊去!”
蔣文拂袖就走,摔了門,一腳踹翻了堂屋裏的條凳。
劉芳忙去關裏屋的房門,出來後沉下臉,向蔣文罵道:“你發什麽脾氣?你可知道月香差點沒了命!”
“除夕那天月香生產我可去找過你,紅鍾小洋樓,你那杜筱硬攔著我,要不是有隔壁的王大花在,你兒子你媳婦的命全沒了!”劉芳瞪著他,“你現在還有臉衝著月香罵?你可真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媽!有你這麽說自己兒子的嗎?”蔣文心中有愧,脾氣也跟著下去了,“杜筱當時就和我說了,再說了,也是我先告訴她,說不想再回家去的,不怨她。”
“當下就和你說了你怎麽挨到今天才回來?”劉芳直問。
蔣文眼神晃了晃,一時無話,眨眼又開口:“媽,兒子叫蔣保成,你記住了。”
說完,竟又要走。
“這才剛回來,你又要去哪裏?”劉芳跺腳。
“還是老地方。”蔣文頭也不回,“看她那副樣子,這個家我還怎麽待得下去?媽,你可得看著見月香,別讓她再拋頭露麵的出去賺錢,這丟的不單是我蔣文一個人的臉,更是我們蔣家的臉!”
“那錢呢?”劉芳喊住蔣文,“這家裏總得吃喝吧,更何況現下還多了那麽個小的。”
蔣文皺了皺眉,轉過身從口袋裏拿出錢來。
“這一點怎麽夠。”劉芳數了數,“隻給月香熬湯一禮拜都不止這個數!”
“行了!”蔣文不耐煩,“節省點,你們以為錢是這麽好賺的?再說了,也不用頓頓喝湯吧?一周喝一次也就夠了。”
蔣文想了想,又耐著性子補充道:“我這剛進報社不久,工資本來就少,在外邊住著花費又大,實在是沒多少錢了。”
“你那就別住外邊了!”劉芳接口,“住家裏多好,一家人就該住在一起。”
蔣文抬眼看向牆上的窗戶,見月香的身影隱隱約約的浮在窗邊,嘴角一扯,蔣文搖搖頭:“再說吧。”
說完,徑直走向院外。
劉芳把錢放進口袋裏,歎著氣往裏屋去。床頭櫃上擱著的湯早就冷了,劉芳隻好倒了湯,用之前王大花送來的醪糟煮了碗紅糖小湯圓,端進去的時候,瞥見見月香眼角有淡淡的淚痕。
劉芳把小湯圓送到見月香手中,輕輕道:“別理蔣文那孫子,他就不是個東西!”
見月香苦笑了下,吃了一口湯圓,隻聽劉芳又道:“孩子隻要姓蔣就行,名字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