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往事(21)

見月香想扶著床坐起來,身上卻一點力氣也沒有,整個人軟成了一灘泥。

隻好顫著聲音開口,扭頭向外喊:“媽……媽……”

劉芳還在灶房屋裏忙活,聽見響動奔過來時手裏還舉著鍋鏟,剛推開門,一眼就看到了見月香手上的鮮血,臉唰地白了,鍋鏟扔在了地上,幾乎是發著抖撲到床前去:“月香,你這是怎麽了,怎麽這麽多的血,老天爺,這可怎麽辦好!”

“媽,我可能是要生了。”見月香咬著牙,“你,你快去……快去衛生所,找接生員來!”

“好好好!我馬上去!”劉芳忙不迭的衝了出去,外邊下著大雨,她連傘也顧不上撐,一埋頭就進了雨裏。

臨近除夕夜,此刻又下著傾盆大雨,街巷一眼望到頭,空無一人,隻有劉芳奔跑在雨幕中。

衛生所大門緊閉,門上掛了塊小牌子,上邊寫著兩行小字,可惜劉芳不識字,隻好掄起拳頭砰砰砰的使勁捶門。吵雜的雨聲掩住了劉芳的喊叫,她急紅了眼,拳頭捶得破了皮,幾乎把鐵門砸出個坑來,終於,隔壁有人聽見了動靜,木板門打開道縫兒,一個男人探出頭來看了一眼。

“這衛生所裏的人呢?”劉芳啞著嗓子衝那男人問。

男人搖搖頭:“休息了,告示上不是寫著麽,初五來人!”

“這可怎麽弄!”劉芳急壞了,“我家媳婦就要生了,是早產,得請接生員才行啊!”

那男人皺起眉:“這大過年的,又下著這老大的雨,誰願意去你家接生去?”

“我就算是曉得接生員的地址,隻怕你也是空跑一趟。”男人想了想,接著說,“回去先多拿些錢吧,有錢能使鬼推磨。”

“好好!”劉芳趕緊過去,“你把地址告訴我吧,我自個兒想辦法去!”

得到了接生員家的住址,劉芳扭頭就往筍塘街跑,這裏離筍塘街隻有一公裏路,比回一趟石橋巷近多了。

劉芳知道蔣文不在家的時候就住在筍塘街紅鍾小洋樓,她去報社堵著蔣文要錢的時候,曾經偷偷跟過他一回。親眼見著蔣文和那個叫杜筱的女人,肩並肩一起進了小洋樓。

隻是小洋樓裏住了三戶人,劉芳不知道杜筱家是哪一戶。

她隻好一戶一戶挨著敲門,這大過年的,家家戶戶都想討個好彩頭,聽見劈裏啪啦一通敲門,打開來外邊站著個渾身濕透神神叨叨的老女人,都覺得晦氣,連打帶趕的把劉芳給轟走。

要擱以往,以劉芳的脾氣,也得和那些人家吵上一架,可眼下時間緊急,打開門一看不是杜筱家,任他們打就打了,罵就罵了,連忙又跑下一家去。

一直跑到四樓,第三戶人家,猛捶了兩下門,裏邊傳來一個女人慵懶的嗓音:“來了,誰啊,慌裏慌張的。”

劉芳緊著的胸口一鬆,她總算找到了。

房門打開,杜筱裹著一身胭脂紅的睡袍,披肩的小卷發濕噠噠的,剛洗過一樣,有白毛巾搭在肩上兜著滴水的濕發。看了一眼站在門外的人,杜筱眉頭緊緊皺起,狹長的鳳眼一眯,開口說:“你來做什麽?”

“我兒子呢,你把他給我叫出來!”劉芳側身就要往裏進,伸長了脖子,探著臉找尋蔣文的身影。

杜筱沉下臉,欺身擋住了劉芳:“蔣文一回來就生了好大通氣,他說了,今天不會再回你們家去,你自己回去吧。”

“嗬,你算什麽東西?”劉芳白了杜筱一眼,“蔣文,蔣文呢,你給我出來!”

她墊著腳往屋子裏喊,裏頭隻依稀有水聲傳來。

“蔣文,月香要生了,你快出來!”劉芳越喊越大聲,幾乎是扯著嗓子。

“行了!”杜筱聽見見月香要生,臉上更難看,“蔣文不會出來的,你快走吧!”

說完不顧劉芳還站在門口,砰地一下關上了門。

劉芳差點撞了臉,又拚命的捶了好一會兒門,裏邊始終沒再有動靜。

“你這個殺千刀的!”劉芳咒罵一句,猛地一腳踹在門上。她沒時間磨在這兒了,也顧不上腳疼,轉身又往家裏跑。

見月香隻覺得渾身冰冷,肚子痛一會兒,鬆一會兒,她用手緊緊地攥著床單,咬著牙撐著,也不知過了多久,聽見外邊的雨聲漸漸小了,院門打開,有踢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然後裏屋的門豁地打開,劉芳喘著粗氣闖了進來。

“媽,接生員……來了嗎?”見月香用了好一番力氣才睜開了眼,扭頭見劉芳渾身上下被雨淋得不行,整個人如同剛從河裏撈起來一樣。劉芳今日特意穿了見月香送給她的那身新衣服,這衣服壓箱底裏放了好幾個月,今天過年,劉芳終於是舍得穿上了,可剛穿上就成了這幅模樣。

見月香的氣一鬆,身/下一股熱流湧出,手就又冷了一分。

劉芳搖頭:“月香,咱家還有錢嗎?快把錢都給我,我去接生員家裏請人去!”

“怎麽回事?”見月香想要坐起來,可她撐了兩下,實在沒有力氣。

“這日子不趕巧,衛生所放了假,月香,你還頂得住嗎?”劉芳湊上前來,伸手去摸見月香滿是汗水的臉,“哎喲,怎麽這樣冰!”

手一撫上去,涼沁涼沁的,劉芳的心懸了又懸。

“辦年貨剩下的錢我都交給你了。”見月香今天一早就把錢給了劉芳,隻為讓她高興、盡興的準備這頓團圓飯。

“這……這……”劉芳急得雙手捏著拳頭上下使勁地搗,“早知道有這出事,我多少也留著點了!”

“箱子裏!”見月香把手移到肚子上,摸著發硬的肚皮,咬了咬牙後,下定決心,“箱子裏有個紅木盒子,媽,你把盒子拿去送給接生員,告訴她,這盒子裏裝的是吳昌碩……吳昌碩先生的墨梅圖真跡,她要肯來,這畫就給她了。”

“這……這……”劉芳團團轉,“這墨梅圖,是什麽?”

“名畫,很值錢。”見月香咬破了唇,嘴裏滿是腥甜。可真是不湊巧,昨天馮謙謙帶著兒子離開了青川,要不然這畫拿去他那裏抵著,既能借到錢,又不會失了母親給的畫。

可眼下實在沒了辦法,這畫是她母親的,而她也即將要做母親,為了肚子裏的孩子,見月香隻能這麽做了。

“好!”劉芳打開箱子,翻出了箱子底下的長條形紅木盒子,拿過油紙來層層包好了,又拿了傘,生怕把這盒子裏的畫給淋到了,“月香,你堅持住,等著我!”

“媽!”見劉芳要出門,見月香又喊住了她,“你……你先去隔壁巷子,把王大花叫來!”

劉芳點頭,臨出門又把包了油紙的紅木盒子塞進自己懷裏抱著,這才打著傘衝進雨裏。

王大花在灶房做黃豆燜豬腳,兩個兒子並排坐在灶台下生著火,灶房的門緊緊的關著,王大花生怕油煙冒到堂屋裏去,熏著了譚容滸。

譚容滸豬肉生意越做越好,這家送了又要送那家,成日的早出晚歸,隻有過年這兩天,騰了時間來待在屋子裏陪陪老婆孩子。好在老婆能幹,兒子乖順,隻等著王大花把飯菜端上桌,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吃這頓團圓飯。

這個年也就算是有了味道。

王大花抹了把臉,剛把黃豆燜豬腳盛出來,就聽院子裏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

大兒子一下蹦起來,爭搶著要去開門,小的個也連忙追著出去,門一打開,劉芳沙啞著嗓音就朝裏喊:“譚家媳婦,我家月香要生了,早產!你快看看她去吧,照看著她點,我還得趕著進城請接生員去!”

“什麽?”王大花解了圍裙,連忙跑出來,“這才多少日子,八個月不到,怎麽這檔口竟要生了?”

“哎呀,現在沒功夫說這個,譚家媳婦,算我求你了,有什麽話等孩子生下來再說!”劉芳眼眶紅了。

“行,月香媽,你快去請人,我這就去你家!”王大花要出門,想起屋子裏的男人,又扭頭說,“老譚,我去看看,這人命關天的大事!”

“等等,我也去!”譚容滸跟了上來,“多少能幫上點忙。”

譚容滸撂下剛拿起的筷子,喊兩個兒子在家裏好好待著,拎著傘就替王大花遮著,兩人一起去往見月香家。

見月香家裏靜悄悄的,大門內外連春聯都還沒有貼,哪裏有半分過年的氣氛。王大花看了譚容滸一眼:“你先去灶房屋裏燒些熱水,越多越好,早晚會用到。”

譚容滸點頭,徑直往後邊灶房屋裏去。

王大花推開裏屋的房門,一見到躺在床/上,麵白如紙的見月香,眼淚瞬間就滑了出來,趕緊用手背把淚擦了,走上前去捏住見月香冰冰涼的手:“月香,你放心,我來了,你一定不會有事的。”

見月香點點頭,實在沒力氣多說話。

王大花找來剪子,把被子從下掀到見月香的腰間,用剪子剪開下/身的衣褲,她生的兩個孩子都沒去衛生所,前些日子表姐生老五找了接生員來家裏,她也幫著打了下手,多少知道怎麽接生。

眼下,死馬當活馬醫,隻能在接生員來之前,盡力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