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往事(20)
冬日裏天亮得晚,黑得早,日子一下子變得短起來,眨眼就臨近了新年。
見月香已經在四季齋領了三個月的錢,除去平時的花費還剩下不少,她準備用這筆錢置辦些年貨。要有年貨,過年才有年味,從前在家裏的時候,這些都是媽媽親自準備,見月香本來也想親自準備來著,可她的肚子大了,行動越來越笨拙,劉芳又生怕她哪裏不注意磕著碰著了,所以包攬了全部的活兒。
在這三個月裏,四季齋的生意也好上了不少,因為有李斯奇日常的光顧,吸引了青川不少的書畫家跟風前來,來的人多了,進進出出的,生意自然就好了,一度又壓過了隔壁街的通雅,成了青川最火/熱的裝池店。
眼看著隔日就是除夕,馮謙謙特意拎了一塊上好的安徽歙硯,帶著兒子前去見月香家裏拜年。
歙硯又稱為龍尾硯,馮謙謙帶來這塊是細羅紋的,細羅紋無星,為硯之上品,其細膩瑩潔如綢緞,發墨極好。
愛書畫者都對筆墨紙硯有些研究,見月香一見這硯台也心生喜歡,實在是想留下它,又覺得不能白白收人家這麽貴重的禮,可自家實在沒有拿得出手的回禮,說什麽也要留下馮謙謙父子倆吃個午飯再走。
馮謙謙卻連忙擺手:“月香你這就見外了不是!來年你多畫兩幅畫掛我鋪子裏頭,就算是最好的回禮了!”
“不管怎麽說,還是吃個飯吧。”見月香再三邀請,“隔壁鄰居送來了好些自家做的臘腸,你們也留下來嚐嚐!”
“不是我不想吃,實在是我們得回祖屋過年去。”馮謙謙從他爺爺的那輩就來青川長居,可每逢過年還得回根上的地方去燒香祭祖,“我祖屋在賓州,再不走,可趕不上除夕了。”
如此,見月香也不好再留,隻好回屋去拿剪子剪下兩節吊在灶房梁下的臘腸來,用油紙包了,讓他們父子倆帶回去吃。
這下馮謙謙樂嗬嗬的收下了臘腸,待他走後,見月香立馬回屋去拿出墨錠來,打了清水,想試一試這方新硯台。
這硯台發墨好下墨慢,發出來的墨如油般潤澤光潔,濃濃墨香叫見月香手癢得直想揮毫,想到明日除夕家裏的春聯還沒寫,於是出門買了紅紙,裁成兩張長條,一張短條,正好就這好墨寫幅對聯。
她剛把紅紙鋪在桌上,在灶房裏忙著蒸扣肉的劉芳就喊了起來:“你別動這個!春聯得留著蔣文他回來寫,這是我們家的習慣!”
見月香已經提起了筆,一滴濃墨一下落在了紅紙上,她怔了怔,緩緩將筆放下。
蔣文直到現在也沒回來,這幾個月裏更沒往家裏拿過一回錢,前幾次劉芳還算著日子按時的去要,可連著數次碰了灰,見月香這裏也有錢,劉芳就不再去了。
見月香心裏有數,蔣文這人一向如此,嘴上答應總是最痛快的,可辦不到時也最無賴。
不過也是,想想杜筱那間兩層樓的大房子,以杜筱做老師的工資怎麽夠那麽多的房租?蔣文的錢隻怕也全墊了進去,顧得了一頭,就顧不了另一頭,見月香不在意,反正現如今她能靠自己。
……
見月香是在除夕當日的早上收到家裏的來信的。
郵戳蓋的是十二月十六號,送到這兒的時候已經是二月底了。
拿著信貼在心口,一進到裏屋掩上了房門,見月香就迫不及待的把信打開來。
隻單單看到抬頭的一聲“妙兒”,見月香的眼眶就濕/潤了。
“妙兒,見到你的來信,我的心也就放下了。”
“媽媽沒有別的心願,隻願你能過得好,一生順遂,無災無病。”
“你爸爸為人固執,看人的眼光卻還是不錯的,蔣文他是個好人,希望他能始終如一的待你好。你們夫妻倆別吵架,凡事多為對方著想,妙兒你性子軟,可也別太軟,若真受了委屈給媽媽講,媽媽替你想主意……”
眼淚一顆顆的落在了信紙上,見月香塞了鼻子,輕輕的吸了吸,撫了撫朦朧起來的眼睛,正要接著往下看,就聽外邊響起了敲門聲。
或許是蔣文回來了。
眼看快要到中午,蔣文他也該回來了。
見月香趕緊扯起衣角來擦幹了眼淚,又深吸了幾口氣,外邊劉芳就喊了起來:“成天的關在屋子裏悶著,有人找你,趕緊出來!”
一聽不是蔣文,見月香倒鬆了口氣,對著鏡子扇了扇風,等眼睛沒那麽紅了,立馬往外去。
門外站著的是個生麵孔,四十歲的樣子,手裏提著一隻鴨子,見月香從沒見過這個男人,剛走近,那人就解釋起來:“見老師你好你好,我是隔壁巷子裏的蔣鐵男,這不要過年了嘛,我來給你拜個年,也麻煩你替我寫封信。我小女前年嫁去了武漢,我實在想念得很,就是沒文化不會寫字,所以請你幫我去封信替我問她好。”
見月香明白了這人的來意,自從王大花替她宣傳了一下之後,三不五時的就會有人找上門來請她寫信,見月香能幫就幫。
當下把蔣鐵男給迎進了屋子裏,拿了信紙出來,認認真真的替他寫了一封長信,把信交到蔣鐵男手裏後,他說什麽也要給見月香寫信錢。
見月香沒要錢,隻留下了那隻鴨子,轉身又包了兩節臘腸回送給蔣鐵男。
蔣鐵男推脫不過隻好一手拿著信,一手拿著臘腸,千恩萬謝的前腳剛走,後腳蔣文就回來了。
劉芳高興得連忙迎了出來,隻問他怎麽回來得這樣晚,趕著讓他快寫對聯去。蔣文進了堂屋瞄了正收拾桌子的見月香一眼,隨口問道:“畫畫了?”
他沒等見月香回答,就把手裏的畫遞了過去:“上回去詩友會怎麽不作聲的就走了?太沒有禮貌!這畫也落在人家那裏,還得我給你送回來!”
話說著就把那幅雪梅鴛鴦圖給放在了桌子上。
見月香還是沒有說話,自顧自的把收好的筆墨往裏屋拿。蔣文看著她那副愛答不理的模樣,一下來了脾氣:“東西收這麽快做什麽?我這不馬上要寫對聯嗎?”
見月香於是轉身來把筆墨放下,又從櫃子裏拿出昨天已經裁好的紅紙替蔣文擺在桌麵上。
蔣文一肚子的火:“啞巴一樣,我難得回來一次,你怎麽就這麽不識趣呢?”
“你也知道你難得回來一次?”見月香嗓音糯糯的,語氣倒是分外剛硬。
“你這是什麽態度?”蔣文把筆一撂。
“行了行了,大過年的發了什麽瘋?”劉芳從灶房裏衝出來喊,“都少說兩句,蔣文趕緊寫了對聯貼門上,中午簡單吃點,晚上才是團圓飯。”
蔣文哼了口氣,漫不經心的搖搖頭:“團圓飯中午就吃,晚上我不在家。”
“什麽?”劉芳驚叫起來,“大過年的不在家走哪裏去?”
“朋友那裏。”蔣文解釋,“說好了一起過年。”
“哪有和朋友一起過年的?”劉芳嚷起來,“今晚必須在家!”
“一回來就吵吵嚷嚷的,還有什麽過年的心思!”蔣文氣得站起身來,“說了晚上不在家就不在家,趕緊做飯去吧!”
劉芳跺著腳轉了兩圈,看了一眼外邊接著說:“看著天就要下雨了,你還出去做什麽,這大過年的,什麽混賬朋友把你往外帶?”
“下雨就不能出門了?”蔣文真是一刻也不想在這個地方待著了,“就是下刀子我今天也要出去!”
“你!”劉芳臉色都變了,正轉著圈的要罵人,虛掩著的院門忽然被人推開。
蔣鐵男探進身來,把信舉了舉:“見老師,我再多問一句,那信封郵局給寫不?要不,你幫我先寫一個地址,郵局裏的人要是不識字,我就把你寫的給貼信封上去!”
見月香沒看蔣文和劉芳,徑直拿了筆墨,走到院門邊,抵著牆,替蔣鐵男寫了一遍地址,然後把紙整整齊齊的裁下來,遞給他。
轉身回來時,才看見蔣文橫眉怒目,幾乎是咬著牙的問話:“見月香,你還在給人寫信掙那一毛兩毛的破錢?”
“沒有,她寫信……”
劉芳搶著話剛想說見月香替人寫信沒收錢,見月香自己倒開了口:“我答應你不寫信,前提是你說的每個禮拜往家裏拿錢,既然你沒有做到你說的話,那我也不必做到我說的話。”
“你!”蔣文臉紅了又白,老羞成怒,隻覺得見月香令他顏麵掃地,不可自製的揚起手,猛地一下朝著見月香的臉上扇去。
這一巴掌又狠又快,見月香和劉芳都沒料到。
重重的力道扇得見月香頭向右直直的偏去,腳下不穩,一個趔趄摔在堂屋的門檻前,腰後背磕在堅硬的門檻上,疼得她渾身一抽,肚皮發硬。
見月香趕緊護住自己的肚子,劉芳也“老天爺”的喊著趕來扶,蔣文看著大著肚子癱坐在地上麵容痛苦的見月香,又氣又愧,手一甩,抬腳就往外走,隻想趕緊逃離這個地方。
劉芳拉了一下見月香,沒有拉得起來,扭頭喊蔣文時,人早已經不見了。
見月香快速的深吸了兩口氣,顧不得痛,趕緊抱著肚子一手扶著劉芳,一手撐著門慢慢站起來,她雪白的臉上是一個紅得分明的手掌印,眼睛也有些紅,冒出來些血絲,硬是咬著牙沒有哼一聲。
劉芳嚇得夠嗆,連聲問:“人怎麽樣?肚子怎麽樣?可有什麽不舒服?”
“沒事,媽。”見月香搖了搖頭,可一站起來,就覺得小/腹部隱隱的墜痛著,背上的冷汗一下就滲了出來,她隻暗暗勸慰自己別瞎擔心,“媽,我先去床/上躺一會兒……”
“行行行!”劉芳忙不迭的,“你先去睡著,等我做完飯再叫你。”
劉芳把見月香扶到床/上,替她蓋好了被子,才掩上門出去。見月香躺在床/上,隻覺得腹部一直暗暗的疼著,肚皮一脹一硬的難受得厲害,很快窗外嘩啦啦的下起了雨,聽著一陣一陣的雨聲,見月香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見月香做了個夢,夢見外邊的雨下得潑天般的大,直直從窗外漫了進來,漫到了床/上,漫到了她的身/下,床單被褥全打濕透了,濕穰穰的令她難受。
然後見月香猛地一下清醒過來,窗外的天灰蒙蒙的,見月香探手往身/下摸去,手上是溫熱的濕漉,拿出來滿是紅彤彤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