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往事(17)
轉眼就到了十一月底,青川整個籠罩在了冬日的氛圍裏,天上的雲和雲連成一片,常日霧蒙蒙的看不見藍天。
今天早些的時候,下了場小雨,雨裏竟還夾雜了些雪粒子。
青川位於南方,從來不下雪,隻落些見地就化的雪粒已叫城裏的人歡騰了好一陣。城外的人少些閑心,都各自忙著各自的事情。
見月香把晾在桌子上的畫輕輕卷了起來,扯了根紅繩來略微係著不讓它散開,這是她給下午的詩友會畫的畫,也算是用了心思的。見月香本來不想去那什麽詩友會,可架不住周冰潔一次次的邀約,既然決定了要去,那就好好的準備。
這一個月以來,見月香除了偶爾幫忙給聞名前來的街坊鄰裏寫寫信外,大多的時候都是在畫畫。
她隨著意興畫了兩幅,一幅風雪夜歸人,一幅百財聚來圖。
風雪夜歸人是潑墨畫法,全畫隻有黑白兩色,雪白的畫紙中部是用枯筆飛白掃出幹裂秋風一樣的重重樹影,樹影下方兩個鬥笠披身看不清麵目的人穿風破雪而歸,看著簡單卻蕭然有韻,將寒天的凜風,歸人的寥落躍然紙上。隻在畫作右下角,大片雪地留白處落下了“破雪”兩個草書小字。
這幅畫是交給四季齋拿出掛著售賣的,而另一幅百財聚來圖,則是特意畫來送給馮老板馮謙謙的。
百財聚來圖是深綠加點藍用大號白雲筆畫就大而肥厚的白菜葉子,羊毫筆中鋒勾畫白色帶淺淺黃綠的菜莖葉脈,濃墨添須,整顆白菜明暗交疊,層次豐滿,用色清新、鮮翠得如同剛從地裏砍下來的一樣,而白菜的菜葉之上趴著兩隻細小卻活靈活現觸角飛翅似乎前一瞬還在微微顫動著的蟈蟈。畫的左上方寫了“百財聚來”四個字,旁邊又緊跟著題了一段吉祥話。
見月香感激馮老板對自己的幫助,她知道馮老板愛財,也希望四季齋能夠生意興隆,所以畫了這幅圖,白菜有“百財”的諧音,寓意著財運不斷,白菜又是層層包裹著的更有著層層見財的好兆頭。
而蟈蟈總愛“聚聚聚”的叫,那便是聚財的意思。
兩樣好彩頭加在一起,使財源滾滾而來。
見月香將兩幅畫一畫好就送到了四季齋裏去,馮老板驚歎於見月香的畫功,對百財聚來圖喜愛不已,他早早已經將答應好的印章給刻好了,當下就沾了印泥印在了兩幅畫的題字下方。
紅彤彤的印泥落下“月香”兩個篆字,如同點睛一般,將兩幅畫刻上了生動的靈魂。
接下來的時間,見月香就一直在準備詩友會的畫了,想著周冰潔所說的題眼,見月香決定也就按她所願,仍舊是畫的梅花,此刻剛把畫卷好,就聽見院門處傳來了敲門聲。
劉芳昨日剛去找蔣文拿了這周的生活費,今日一早就嚷著要去殺隻老母雞,買些枸杞和紅棗來燉養血安胎的烏雞湯,早出了門。見月香於是穿過院子前去開門,門一打開就對上王大花笑意揚揚的臉。
“剛剛都下雪了!這天凍得人手發冷,我專門做了一大鍋醪糟小湯圓,給你拿一碗來,吃了暖身子!”王大花邊說著就邊把手裏的搪瓷碗往見月香那兒遞。
見月香一整天都待在屋子裏隻知道剛剛下了場小雨,倒不知道還下了雪,此時鼻子裏聞見醪糟小湯圓的酒香氣肺腑間已然暖了,手卻沒有接:“那個,花姐,這小湯圓我不能吃。”
“怎麽,你還和我客氣這個?”王大花奇怪,兩人相互間有來有往早過了客氣的階段。
“不是,我怎麽會跟你客氣!”見月香笑笑,手撫上微微隆起的小腹,臉頰泛起害羞的紅暈,“我這……已經有了身孕,不宜吃酒。”
醪糟又叫酒釀,就是拿糯米蒸過後,拌上酒曲子捂好了發酵而成,度數雖然低,也相當於是一種酒了。
“什麽?”王大花又驚又喜,低頭看見月香手撫著的肚子,雖然穿著厚棉衣,已能看出有些微的鼓脹,看著身形起碼也已四個月了,“這樣好的事怎麽現在才告訴我?真是!我這……我都激動得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媽說了,三個月前不讓告訴別人。”見月香輕輕吱聲,“現在知道也不晚嘛,離孩子出生還有好幾個月呢。”
“怎麽不晚!我得提前給咱們孩子做小衣呀,又是衣服又是褲子的,還有鞋襪,有的忙的!”王大花比自己有了孩子還積極,“我算算,已經四個月了,那生得到明年三四月份去!三四月份好,天氣暖了,孩子少受些罪,你也少受些罪!”
“明年得是屬龍了!屬龍真好!”王大花喋喋不休,扳著手指頭又算了算,才忽然想起了什麽到,“對了蔣文呢?你這懷孕這麽久了,我怎麽覺得好幾個月沒瞧見他了?”
見月香也好一段日子沒見到蔣文了,自從上回蔣文看見她替人寫信一走了之後,見月香就再沒見過他,蔣文也從不回來,每周拿生活費都是劉芳進城裏去找蔣文要。
見月香隻在一次吃飯的時候,聽劉芳無意間說了一嘴,說蔣文現下住的地方倒很是不錯,比她們這小院子洋氣太多。
見見月香默了聲音,王大花懊惱自己多了嘴,趕緊將手裏的搪瓷碗接著往見月香那兒送:“這湯圓我都拿來了,總不能再拿回去,你不吃就留給你媽,讓她多吃點湯圓,也多照顧著你些。”
端著湯圓進了屋,見月香坐在堂屋的桌邊,望著瓶子裏新插的臘梅好一會兒,她不知道下午的詩友會蔣文會不會去,更不知道要是見了蔣文他倆還有什麽話好說。
……
這一次見月香倒是一過三野橋就看到了一輛黃包車,猶豫片刻,她招了車,告訴車夫去筍塘街紅鍾小洋樓。
筍塘街離烏蓬江不遠,又緊挨著易園廣場,下通新南門,上接百花路,街道兩旁是清一色的西式建築。這裏原本是上世紀末英國開辟的租界區,擁有眾多的文藝複興古典主義或是中西合璧式的庭院建築,當初這些洋樓都是外國的醫生、律師、富賈巨商所住,現而今新鋪了水泥路,許多的洋樓也被拆分成了出租的小公寓。
紅鍾小洋樓就是其中一棟出租公寓。
黃包車夫在敞開的雕花鐵藝大門前停了車,大門內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英式庭院,院子裏種滿了香檳月季,重重花影之後是一棟紅磚砌成的六層洋樓,斜坡頂,玫瑰花形的玻璃窗,之所以叫紅鍾小洋樓是因為這棟洋樓原本是一個英國鍾表商人的私家別墅。
如今這六層洋樓被分作了三戶出租了出去,兩層一戶,三家共用庭院和上下樓的旋轉樓梯。
見月香要去的是位於四樓的杜筱家,穿過庭院從左側外接的樓梯直接上去,四樓另開的房門打開著,裏邊已經有了人聲。見月香站在門口敲了敲門,就見杜筱笑意吟吟的迎了出來。
杜筱今天穿了一身銀紅的開司米開襟羊絨衫,下邊是條月白裙,在肅氣沉沉的冬日裏叫人眼前一亮,見來人是見月香杜筱愣了片刻,然後扭頭衝屋子裏喊:“蔣文,你看誰來了!”
話說著熱情地招呼見月香:“不用換鞋,進屋隨意的坐。”
見月香一走進屋子裏就有暖氣撲麵而來,烘得她整個人熱乎乎的,於是解開了棉衣掛在門口的衣架上,灰色的棉衣在一眾風衣西服間顯得有些暗淡,她裏邊穿的是一條水紅的襯裙,倒與杜筱有些撞了。
一進屋子穿過一條掛滿畫的門前過道,迎麵是一間寬大的半圓形客廳,客廳全鋪的紅白相間的六菱形瓷磚,整麵的圓弧形落地窗,窗外正對易園廣場。此刻易園廣場裏粉白的山茶花依稀盛開,無遮無掩遠遠看去如罩了一層雲霞在外。
窗前的會客區裏擺放了一套淡藍皮沙發,有兩張鋪了碎花桌布的長桌,客廳寬闊處設了地毯,現下十來個人,有男有女或坐或站的立於地毯上,正對麵前的牆上掛著的書畫品頭論足。
呈字畫的牆邊是一個旋轉樓梯,通往二層,也就是洋樓的頂樓。
“你怎麽也來了?”蔣文看到見月香有些意外,話音剛起,門外就又有了響動。
“恕罪恕罪,今天實在是來的遲了,人都到齊了吧?”郝文生嚷著話當先往裏進,“都怪冰潔,非要配一條什麽絲巾,選來選去花好一陣子功夫還選的最先拿出來那一條。”
他身後緊跟著進來的正是周冰潔,周冰潔脖頸間果真係著條花鳥紋的絲巾。
“要我說呀,女人就是麻煩,看我們男人多簡單,衣服一套出門就走。”郝文生說著話,身後的周冰潔已經白了他好幾眼。
杜筱忙笑著衝郝文生說:“那是你不懂,不試過怎麽知道最先拿出來那一條就是最好的?你們男人隻喜歡好看的女人,卻不想為好看花些時間,這是你不對。”
“誰說我喜歡好看的女人了?”郝文生往裏走,“你可別把我說得如此膚淺。”
杜筱又笑:“怎麽,我們冰潔不好看嗎?”
郝文生忙道:“這是什麽話,冰潔自然是好看的!”
“那你不喜歡她嗎?”杜筱揚了揚唇追問。
“這……”
郝文生一怔,周冰潔推了他一把:“行啦,別站著說這麽多廢話了,人都到齊了嗎?”
“全都到了。”
杜筱剛開口,周冰潔就看到了還站在過道前的見月香,立馬又高興起來:“月香,你來了!你的畫呢?”
見月香揚了揚手裏的畫卷。
“怎麽,月香是你叫來的嗎?”蔣文奇怪的問周冰潔。
周冰潔眉一皺:“你倒是奇怪了,我叫月香來你還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啊!”蔣文無奈。
“這你都不知道,你們夫妻一天到晚都說些什麽?”周冰潔無意這麽一句,卻令蔣文和見月香一同尷尬了起來。
他們夫妻已經好久沒見了,更別提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