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往事(16)
提起給遠方的人寫信,見月香一下就想到了上海,想到了遠在上海的爸爸媽媽。
見月香的父親見知章是個十分傳統的男人,他愛見月香的母親,也尊重她,可仍然覺得女兒出了嫁,就是別人家裏的人了,從此妻子的身份高過了女兒,而作為一個男人的妻子,最重要的事自然是操持好家裏內外,讓男人在外辛苦勞累一天後回到家中,是舒適和溫暖的。
見月香的母親一直是這樣做的,家裏的大小事情皆是父親說了算,不過因為父親愛母親,認可並且感激母親對家庭的付出,母親也獲得了她應有的尊重,由此見家氛圍和諧有愛,家裏家外其樂融融。
見月香在這種家庭形式的熏陶下長大,自然也覺得自己該像母親一樣做,可到了現在,她卻忍不住想,對於女人來說,她們的命運就隻能是相夫教子嗎?是否還有另外的路可以走?
見月香輕輕地歎了口氣,幽長的聲息**過逼仄的小巷,消失在秋天裏。
她忽然不自禁的開口道:“你說一個妻子要是不想和她丈夫在一起了,想離婚,會怎麽樣?”
“怎麽突然說起這個?”王大花納悶,她腦子裏可從沒蹦出過“離婚”這個詞,“我在這兒住了也快三十年了,挨著的這幾條巷子裏,有女人和自己男人過不下去投河上吊的,也有被男人給打瘋了栽井裏去的,還從沒聽說過哪家女人提起過離婚。”
“那要是丈夫不想和他妻子過了呢?”見月香抬起眼,目光灼灼的望著王大花。
王大花一怔,喃喃道:“那,那不就自己單自再找個女人就好了嘛。”
“可真不公平。”見月香像是自言自語,“男人後悔了想回頭就回頭,女人卻隻能往前走下去,走到無路可走了為止。”
“害呀,說這些做什麽啊!”王大花拍了拍見月香,把肩上挎著的布包取了下來,伸手從裏邊拿出來一個紙袋。
紙袋上用紅色的墨印著“青川土產公司”幾個字。
“我家老譚與土產公司新談成了,往後就把豬肉往那兒送就成,這下可鬆快多了。”王大花又喜氣洋洋起來,“這是土產公司送來的鹹醃魚,送了兩袋,我特意給你拿來一袋。”
鹹醃桂花魚是青川的特產,烏蓬江裏釣起來的新鮮桂花魚,抹鹽曬幹了再用香料碼起來,封存好了可以管一個冬天。
見月香也回過了神,不再想剛剛腦子裏冒出來的那些念頭,謝著收下了魚,讓王大花把需要寫信的人叫到家中去,自己先往回走。
等回到家擱下東西,把筆墨些準備好時,寫信的人也陸續的來了。
一直寫到天色將黑,劉芳拿鏟子敲著鍋沿兒,扯著嗓子衝外喊:“怎麽還厚著臉皮要留在我家吃飯不成?”
見月香這才落下最後一個字,把信交給久侯了的人,抻著背伸了個懶腰,捏捏脖子,站起身來將人送出了院門。
走過院子往堂屋進時,見月香抬頭看了眼月亮,低下頭時萬千的思緒又湧了起來。
一下午替別人寫著想念和牽掛,這下輪到她自己了。
來青川已經將近半年,她也該寫封信寄回上海去,給爸爸媽媽報個平安,讓他們放心才是。
院子裏黑峻峻的,隻有微弱的月光照著前路,顯得堂屋裏的油燈清晰明朗,劉芳已經把飯菜端上了桌,自從得知見月香懷孕後,劉芳就不讓她做這些家務活兒了。
“飯好了還要我請你嗎?”劉芳再次不耐煩的吼起來。
“來了媽!”
見月香忙跑進去,還沒站住腳,劉芳又喊:“跑什麽跑,要是摔著了,我可跟你沒完!”
見月香又老老實實放慢了腳,剛坐下準備吃飯,劉芳就試探著開口了:“對了,你沒事的時候上衛生所去讓那老醫生給摸摸肚子?我聽說那醫生可厲害了,肚裏的娃是大是小,頭朝上還是腳朝上都能給摸出來,說不定還能摸出男女呢!”
見月香笑了笑:“媽,我這肚子都還沒大,孩子才一粒葡/萄那麽小,什麽也摸不出來。”
“那什麽時候能摸出來?”劉芳急問。
見月香慢吞吞的夾了一口蘿卜絲,她懷孕後愛吃酸的,劉芳知道後做菜總會多放醋。
“媽,你就這麽想我生個男孩嗎?”見月香問。
“這是什麽話?”劉芳莫名其妙,“誰家不想生個男孩?”
見月香張了張口,她很想說她媽媽就對她和她的哥哥們一視同仁,後來一想她也有哥哥的。
“你就是從前日子過得太好了,沒吃過苦受過難!”劉芳搖頭,“像我們這種地方,要是家裏沒個兒子,是要挨欺負的!別人要占你門前一棵棗樹,挖你後院一堵牆,兩個大壯漢子堵在旁邊,你家要是隻有個姑娘,那可是手也不敢還!”
見月香看著劉芳,晃晃悠悠的燈光裏,她的麵容滄桑。
蔣文還小的時候,他的爹就患病死了,隻剩劉芳一個寡母帶著奶娃,受了多少欺負,忍了多少委屈,又廢了多大心力才把一個孩子拉扯大,甚至還讓他讀了書,有了滿肚子的文化。
見月香忽然就發自肺腑的佩服眼前的人了。
說到這兒,劉芳重重的出了口氣,起身去灶房裏拿來個小瓷杯,打開堂屋的矮櫃,櫃子裏是泡的一壺拐棗酒。
酒早泡成了黃棕色,打開壺蓋,甜香的酒氣就飄了出來。
劉芳給自己倒了杯,重新坐回桌子前,抿了一口,嘴裏辣烈烈的,嘖嘖嘴,衝見月香說:“以前還喂豬的時候,我帶著蔣文打豬草一天下來也打不了多少,就隻能半夜去新南門的百花露酒廠搶酒糟。”
“滾/燙的酒糟一倒出來,好家夥全部人就擠進去搶,手都燙起水泡也管不了,晚一會兒可就沒有了,這東西喂豬肥得快,比豬草好多了,隻是你也知道,新南門可遠得很,等我搶完酒糟回來,天就要亮了,一天最多睡兩小時的覺。”劉芳又抿了口酒,“酒就是那時候學起來的。”
說完,把杯子一放,衝見月香道:“你說,我要是個男的,背酒糟也得多背五斤回來!”
這還是劉芳頭一回用不那麽尖利的嗓音,憶往昔似的向見月香講她過去的事。
見月香揉揉眼,心裏有些脹脹的。對比起這麽能幹的劉芳,自己確實顯得笨手笨腳又嬌氣了些,怪不得剛來的時候,劉芳怎麽也看不上自己。
這一頓飯吃得格外的長,也是通過這一頓飯,見月香覺得自己和劉芳似乎更貼近了,沒有了之前一直都有的疏離和隔閡感,至少在此刻的黑夜裏,隻有這一盞燈照著比肩而坐的兩人。
臨睡覺前,見月香拿出紙筆來,坐在煤油燈下,工工整整的寫了一封信,又取出從馮老板那裏拿來的顏料和毛筆來看了看。
馮老板給的都是好貨,西泠印社是自有“天下第一社”美譽的,第一任社長吳昌碩,以詩書畫印四絕名揚天下,後又有馬衡繼之,社員更是大家雲集,什麽李叔同、黃賓虹、豐子愷等等。西泠印社的顏料都是礦物顏料,色澤鮮豔不易褪色,見月香隻看了一下就喜歡得很,這樣好的顏料,配上好紙,讓她忍不住立馬就想要動筆畫起來。
念頭剛起,外邊劉芳猛地捶了捶門,尖著嗓子喊:“還亮著燈費油做什麽?睡晚了可對孩子不好!”
見月香吐了吐舌頭,掐滅了油燈,連桌子也沒收,就悄默聲的鑽進了被子裏去。
頭一蒙,一覺睡到天大亮,醒來時見已日上三竿把見月香給嚇了一跳,連忙翻身起來,拿著寫好的信和昨天王大花給的鹹醃魚,往郵政局去。
她想連著青川的土產和信一起給寄回去,剛過了三野橋,就見周冰潔坐著黃包車正往這邊來。
周冰潔穿著一身桃紅色長袖圓領的緞裙,外邊套一件長風衣,白皙修長的脖頸間還係著一條月白的絲巾,黃包車跑得飛快,迎麵的風吹得那絲巾一飛一揚,在來往的人流中分外亮眼,叫見月香一下就看到了。
這邊是出城的方向,周冰潔怎麽會一個人往城外走?
見月香正奇怪,就聽周冰潔驚喜得一下叫住了她。
“月香!我特意找你來的!”周冰潔叫停了車,讓車夫在一邊等候著,“我昨天回去想了又想,還是得為下一次詩友會定個題眼才是。”
要不是此刻周冰潔說起,見月香都忘了這回事,沒想到這個周冰潔竟然對此事如此上心,還親自跑來城外一趟,隻為了說什麽題眼。
“我看你畫梅花畫得好,不如題眼就定花吧,什麽花都行,你要是隻會畫梅花,也可以再畫一遍。”周冰潔說得頗為照顧見月香,“聚會的地點也確認好了,就去筍塘街紅鍾小洋樓,杜筱新搬家去了那兒,地兒夠大,我還沒來得及參觀去,不過聽說是很不錯!”
“我本來想讓蔣文給你帶個話,可我實在碰不著他,報社沒去,也不在肖林那兒,我幹脆問了你家的地址,親自來給你說一趟。”
周冰潔倒豆子似的劈裏啪啦說了一串,說完又急匆匆就要走,她似乎就是來傳達個指令,而見月香隻有聽令的份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