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生命盡頭
之後又聊了許多,老人說累了又躺下睡去。
斯微從裏麵出來,抬眼就見宋居安出現在走廊另一頭,待他走近,問:“體檢完了?”
“嗯,我剛和許醫生談了治療方案的事。”
斯微又問:“要放療?”
宋居安搖頭:“我想按她的意思辦。”
她,是指奶奶。
當他這麽說的時候,斯微的反應很平靜,好似理解他的決定,可事實上,她也不明白他放棄救治的原因。
宋居安深深望著她,眸中看不出情緒:“不問問為什麽嗎?”
“站在你的角度,我確實不明白。”斯微仰頭直視他,格外冷靜:“但以我對奶奶的了解,你的做法我是認同的。”
四目相對,兩人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欣然和篤定。
在斯微看來,宋居安絕對不知道她的認同感究竟從何而來,而實際上,他們是以一致的出發點做下這個決定。
在8·23火災事件中,波及範圍有二十一個家庭,當時川縣消防救援這一塊有嚴重的漏洞,加之是深夜著火,在風力的助勢下,演變成了一場災難。
經統計,有八人為此失去生命。
如果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罪,那麽在老人心裏,這便是她加附在自己身上的一道十字枷鎖。
與其在今後的生命中日夜折磨,解脫,不失為一種好的選擇。
做出這個決定,沒有半分不忍是假的。
宋居安坐到椅子上,雙臂平放在腿上,垂頭陷入沉默。
斯微站了一會兒,在他身旁坐下,她能感覺到他周身散發的痛苦氣息。
這十年,他竭力衝破牢籠,拚命地活著,他擁有消防員堅毅剛強的心理素質,不懼生死完成每一次任務。
這一切背後,她也看到了他真實的另一麵。
斯微偏頭凝視他,手慢慢附在他右手虎口處,除此以外沒有多餘動作。
宋居安身體僵住,緩緩收緊掌心,輕握她的手抵向自己的額頭。
老人這次隻睡了兩個多小時,監督她吃完晚飯,宋居安送斯微離開醫院。
大街上的人來來往往,兩人站在路邊等滴車過來。
今天深城刮風,入秋的天氣一點也不友好,斯微身上那件薄風衣根本抵不住寒,這會兒直搓手臂。
身上驀然披上一件外套,她轉頭,看見宋居安隻穿了件黑色襯衣立在寒風中。
“天冷還是你穿吧。”說著,她就要脫下。
“我是消防員,不怕冷也不怕熱。”這話是變相地要她接受。
斯微猶豫一下,像跟他作對似的:“我有潔癖。”
換言之,不習慣穿別人的衣服。
聽言,宋居安扭過頭,痞氣中透著幾分威逼利誘:“都肢體接觸過了,還怕穿件衣服?”
“……”
有那麽一瞬,斯微惡劣地猜想,宋居安是否還保留了不為人知的另一麵?
比如像當初那樣愛調戲人。
最終,這場對峙在滴車到達後,以宋居安勝出的結果結束。
車子在小區門口停下,斯微抓緊身上的兩件外套,大步朝單元樓走。
兩地有些距離,頂著風逆行,她越發覺得多件衣服是真管用。
隨著腳下步子加快,過耳的風力也緊了些,全身卻暖得不像話。
……
為避免出現早晨醒來人不見的狀況,宋居安在病房打地鋪睡。
半夜起來去了趟衛生間,回到病房,他先去給老人掖了掖被角,回頭就看到收納櫃上的紅木盒子。
他終究沒那個好奇心,躺回去繼續睡了。
次日,製語公司。
斯微一進工作室,聽到同事們說起上期節目的播放效果——反響不錯,討論度很高。
下午,斯微在茶水間裏接水,跟著周琛也進來,借著空和她討論下期節目的相關事宜。
交代完,斯微杯裏的水也滿了。
她轉身欲走,卻被周琛製止。
“你有男朋友了?”他忽然問了這麽一句。
斯微莫名地瞧他,不過周琛表情控製得極好,看不出他問這話的目的,仿佛隻是同事間的閑談。
“目前沒有。”她老實答。
“行,你去忙吧。”周琛勾唇一笑,自然地把杯子放到飲水機口。
門關上時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周琛站直抿了口水,望著外麵的身影,意味深長地摩挲起下巴。
既然那個消防隊長不是男朋友,那他還是有機會的。
醫院那邊,宋居安和醫生又談了幾次。
許弋的想法是老人年紀太大,就算能忍過手術以及放療過程中的痛苦,生存期也就兩三年,還不能排除會複發的可能。
最終確定先用藥拖著。
對於老人還能堅持多久的問題,醫生也答不上來,吃藥就當是心理安慰。
到後期,病人會很痛苦。
從昨天起,老人吃了飯過上半小時就會吐,身體消瘦的極快。
縱使這樣,她整日還是笑眯眯的,病痛帶來的折磨對她而言,仿佛隻是帶她走向解脫之路的引路石。
她等待著那天,甚至渴望。
轉眼又到周末,斯微在這五天裏都是晚上下班去醫院探望。
老人常常睡著,宋居安則安靜地守著她,祖孫獨處時又是那副不冷不熱的樣子。
周六,斯微忙活一上午,趕在中午前煮出三份餃子帶去醫院。
許禾言還有手術,她那份就在保溫桶裏放著。
“你的褂子我洗好了。”斯微把手提袋放到醫用儲物櫃上。
宋居安低頭吃餃子,聽言隻瞥一眼,沒接話。
倒是老人調侃起來,聲音略顯無力:“他那衣服多半都有味了,你這丫頭還願意給他洗,他呀,就偷著樂吧。”
斯微別扭地去看宋居安,隻見他神色自若地往嘴裏塞了個餃子,裝作沒聽見。
孫子默然,老人就更來勁,越說越離譜。
半天,宋居安放下碗筷,在床前故作冷臉:“不是說累了,少說兩句趕緊睡覺。”
話畢,他就帶著人出去。
出了外麵,他鬆開人,占得先機開口:“幹嘛不否認?”
他並不嚴肅,相反帶了幾分痞氣的似笑非笑。
斯微淡定道:“奶奶身體不好,如果這是她心中期望,我也不該去給她潑涼水。”
宋居安眼中閃過新奇:“也就是說,她要有別的願望,你也會幫她實現?”
沉默片刻,斯微丟出四個字:“斷章取義。”
調笑的話說完,回歸正題。
老人當前的狀態雖然還能說話,但出現半癱症狀,已無法正常下床行走,每頓進食很少,一天下來清醒的時間不足四小時,身體每況愈下。
而藥物治療也不過是暫時延續奶奶的生命,並不能阻止她走向死亡。
“這幾天你還是不要過來了。”離開前,宋居安囑咐道。
斯微站在電梯口,餘光掃過他臉上不尋常的冷靜,沒有反應。
電梯門開,她沒有任何遲疑地走進去,按下一層,站直看向外麵的人:“下周六我再來。”
宋居安站在長廊上,定定望著裏麵的人,布滿紅血絲的眼一點點柔和下來。
隨著電梯門緩緩關合,相觸的視線被隔斷。
電梯下行,斯微手扶上一側的扶手,仰頭向著上方的燈板合眼。
她明白他的用意,接下來會是最煎熬的日子,眼看病人受盡病痛的折磨,體瘦骨露到最後神誌不清,這是邁向死亡的前兆。
——
秋日的陽光在正午時最為明媚,而此刻的病房,卻籠罩在即將步入死亡的陰霾中。
老人病情惡化很快,僅僅過去半月,藥也吞不下去了,身體完全處在癱瘓狀態,後麵又出現失禁現象,隻能上尿管和氣墊。
一個月後,當斯微再次進入病房時,老人已然連人都認不出,偶爾好似回光返照,會有片刻清醒,之後又會陷入昏睡中。
宋居安一連在醫院守了一個半月,期間刮過兩次胡子,如今滄桑得不成樣子。
縱然他努力維持著堅韌沉著的表象,以驚人的耐力承擔起所有,事實上,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早已幾近崩潰。
……
深城又下起了小雨,斯微走進病房時,跟預想的情景一樣,宋居安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若有所思地看著老人蒼老瘦削的臉。
她走近,他也沒察覺,那目光仿佛透過那張臉,看到了某個悠遠的過去。
臉上有不甘、有沉痛……最後歸於釋然。
斯微走到他身邊,放輕聲音:“去換身衣服吧,今晚我來守著。”
宋居安怔了怔,沙啞著聲:“我回趟營地,很快回來。”
關門那一刻,有種奇怪的情緒驅使他朝老人多看了兩眼。
離別,真的要來了。
一個月和衣而睡,盡管宋居安有兩件替換的衣服,可身上都悶出味了,換衣服前簡單擦了兩下,覺著味淡才把衣服換上。
收拾完,他拿上鑰匙就往樓下跑,就當他飛奔至軍旗下方時,警報聲劃破夜空。
廣播裏喊道:“位於南城服務區G62高速往嶺州方向2公裏處發生連環車禍……”
宿舍樓燈瞬間亮起,陸續有消防員往出衝。
迎風飄揚的軍旗下,宋居安回頭望向消防車庫的方向,瞳仁倏然一縮。
醫院——
斯微手撐在置物櫃上睡了一晚,第二天一睜眼,發現一切還是昨晚睡前的樣子。
手臂酸痛得厲害,斯微慢慢起來活動幾下,就在這時,發現老人眼皮在動。
她趕忙坐回去,握上老人家枯瘦的手,小心翼翼地問:“奶奶,奶奶?您能聽到嗎?”
這一次睜眼距離上次時隔二十七小時,老人眼球緩緩轉動至眼角,由於視力模糊導致瞳仁渙散,找不到焦點。
老人胸口起伏很慢,幹裂的嘴巴輕輕動著。
“您要說什麽?”斯微俯身靠過去,屏氣凝神地聽著。
老人一遍遍無聲喚那個名字,斯微握緊她的手,凝著那雙無神的眼睛強調:“他很快就回來,您等等,千萬別睡,別睡!”
老人似乎聽懂了,費力地點了點頭,半睜著眼看著天花板。
與此同時,車禍救援從淩晨持續到今晨,20餘輛車相撞,起火的四輛車已得到處理。
現場一片狼藉,牽連其中的事故車輛全部報廢。
直到最後一名司機被救出送往醫院,宋居安腦子裏緊繃的弦才放鬆下來。
很快清理人員抵達現場,各消防中隊有序撤離。
回營地途中,消防車裏所有人都不敢說話,宋居安坐在最邊上,麵無表情地取下手套,捏在手裏無聲攥緊。
病房裏,許禾言下了手術台就趕到這邊。
而斯微更是一刻不敢離開,唯有陪在老人身邊,提醒她再多堅持一會兒。
彌留之際,老人盡力睜著眼,喉嚨裏發出沉悶的呼喚聲,胸口呼吸-急促,生命就要走向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