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他曾是少年

電視劇裏的畫麵播放到最後一幕,宋奶奶沉默了好一陣,說:

“那年他所在的礦場發生了坍塌事故,他在裏麵丟了性命,連我的天也跟著塌了,本來我想隨他一起去了,想到有孩子才勉強撐下來。”

斯微沒有接話,垂著眼不知在思索什麽。

“再後來,我自己都不知道這些年都是怎麽過來的,身為一家之長每天活得恍恍惚惚。一天天的人老了,到最後才發現虧欠了好些人。”

老人眼光暗淡,長歎了口氣:“其實說到底,居安受的苦還是我造成的,這孩子表麵不提,但我知道,他對我有怨。”

斯微抿唇,關於這點在她意想之外。

她問:“這些您為什麽不告訴宋隊長呢?”

“我沒臉求他能諒解我,人上了歲數,還能活幾年,也沒必要提以前的事。現在我就想多補償他,他這份工作辛苦,一年到頭回不了幾次家,我這個做奶奶的想孫子就來看看他。”

老人笑了笑,把電視關了,又叮囑斯微早點睡,而後便回房了。

斯微脫了鞋窩在沙發裏,過了半小時,摸出手機發短信:今晚有任務?

成功發送,她心想要是沒回複,大概就是不回來了。

片刻後,機屏亮起,未讀短信留了簡短一句:在路上。

在等待他回來的時間裏,斯微還在想老人同她講得那些事,不知不覺就過了快十分鍾。

她收到宋居安的短信:我在門口。

斯微穿好拖鞋過去開門,黑暗的樓道上,他高大的身影立在門口,手裏還拿著手機,屏幕停留在短信編輯頁麵。

把人放進來,斯微從鞋架裏找出一雙嶄新的男士拖鞋。

“怎麽這麽晚過來,是去出任務了?”她站直了問。

宋居安邊換鞋邊說:“有個車禍事故去處理了一下,她們都睡了?”

“嗯。”

小沙發上放著一條毯子,斯微把這條遞給他,示意他去那個長沙發上睡。

宋居安接過來,鋪開毯子蓋住腰腹以下,“你也去睡吧。”

斯微點頭,關閉客廳的燈,開了手電筒走回臥室,手放在門把手上,向下一按,卻發現鎖芯卡住了,像是被人從裏麵反鎖。

她又試探著扳了一下,還是一樣。

“怎麽了?”察覺不對,宋居安翻起身看過去。

斯微慢慢扭頭,指著門:“好像……被許禾言給鎖住了。”

她偶爾有夢遊的毛病,這回多半也是。

看她窘迫的模樣,宋居安失笑,“看來你得和我一塊睡沙發了。”

嘴上雖然這麽說著,但他已經起身,對著斯微拍拍沙發,“你睡這。”

“那你呢?”斯微走近。

“這不還有。”宋居安繞過茶幾,走至剩下那張小沙發旁。

說實話,這沙發最多一米長,實在放不下他這麽一號人。

斯微比較之下,開口:“換一下吧,我睡那個。”

半明半暗的光影中,兩人就像在這對峙,一個坐著一個站著,明明是在談論睡哪,僵持久了,氣氛就變了味道。

宋居安似笑非笑地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直到斯微臉頰飛起紅霞,他才轉開視線,不緊不慢地躺下。

“我就睡這了,有辦法你把我挪走。”

無賴的話偏用一本正經的口吻說出來,難得!

斯微看傻了,腳下忘記反應,直勾勾地看著那兩條微曲起的長腿上。

瞧她一直不動,宋居安側過頭,“我剛才在那個沙發上躺過,嫌我有味?”是那種慵懶隨意的語氣。

聽他這麽說,斯微直接把毯子扔給他,冷然的聲音同時響起:“想睡你就睡吧。”

她脫鞋,背對著人躺在沙發上,鼻尖淺淺縈繞著他身上那種煙草味。

他來之前洗過澡,因此聞不到汗味。

其實斯微不喜歡煙味,可此刻卻並未引起生理不適,清冷的小臉不覺暈紅,她勉強穩住心神,強迫自己趕快入睡。

後半夜溫度降下來,斯微穿了件睡衣,睡夢中本能地抱緊了雙肩,四肢蜷縮起來,像個新生兒似的把自己抱成一小團。

宋居安一直沒睡,仿佛知道她半夜會受冷,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把捂了兩個多小時的毯子蓋在她身上。

感受到暖意,斯微無意識地放鬆下來,轉了個身,正對著宋居安。

睡著的她比平常還要安靜,眼睫不時輕眨,但又不會醒來。

宋居安半蹲在沙發旁,手指輕撫過她漂亮的臉頰,流連在她的下巴,如上癮般輕輕蹭了蹭。

對於斯微,他喜歡她的直接與理智,同時又害怕她這過分的理智,生怕到最後這份理性會戰勝她對自己動心的可能。

消防員這個職業,有太多“身不由己”,能給予另一半的少之又少,每一個女生都渴望安全感,作為消防男友,他們可以為任何人奮不顧身,可他們的命又從來都給不了心愛的人,能交給對方的僅僅是一顆熾熱的心。

又或許,他們能給的,又不是女生真正想要的。

宋居安想,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他也願意承受愛而不得的煎熬,至少斯微的理智,可以令她不必沉溺於愛與不愛的糾結中。

至於自己,怎麽都好。

——

斯微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第二天早上了,她坐起身,發現搭在身上的毯子,第一反應是去看對麵那張沙發,那裏空無一人。

她掀開毯子去洗漱,路過茶幾時發現上麵的紙條:

我去跑步了,如果你沒睡過頭,應該能一起。

斯微瞅一眼牆上的掛鍾,快速收拾好,往公園去。

她習慣戴著耳機跑步,跑上個三四圈就在木椅上休息。

操場上有幾個少年爭先投籃,好像還是昨天那群孩子;

閑暇的中年人圍在一起討論股票收益;

遠處的老人在涼亭下坐著,手邊牽著寵物狗,和身旁的老伴說笑。

人生,似乎就是這麽簡單。

斯微摘下耳機,順著右手邊看去,視野之內,宋居安小跑而來。

坐下時,遞給她一瓶水。

“跑了幾圈?”

“四圈。”

宋居安瞥她,評價道:“退步了。”

斯微推開瓶蓋,喝了一口,“是進步,因為以前我不跑步。”小姑娘牙尖嘴利。

宋居安無可奈何,轉移話題:“待會兒買早餐?”

“嗯。”她望著草坪上奔跑的小泰迪,意有所指:“昨晚和奶奶聊了兩句。”

宋居安垂眼玩弄著手裏的塑料瓶,兩頰深吸進兩個坑,眼光晦暗不明。

斯微沉吟片刻,還是把那些事轉述給他聽,以旁觀者的口吻。

良久,宋居安輕笑一聲,像是自嘲,又像是在嘲諷那個——為死去的愛人而荒度人生的老人,而他自己,便是其中的犧牲品。

從前,他怨她冷漠麻木,恨自己生得不幸;

如今,他覺得自己的存在是可笑的。

他說:“不管她現在掛在嘴邊的祖孫情有幾分真,我都會給她養老送終。”

時至今日,宋居安不想考慮原諒與否,在親情中受過的傷痛,令他不敢奢望能重獲那份情感。

他暗示自己,這個選擇無需去做。

斯微從他手中抽出有些變形的瓶子,淡淡問:“想吃餃子嗎?”

宋居安道了聲“隨便”。

“那走吧。”斯微起身,自然而然地握住他的手腕,宋居安抬眼看她,情緒莫名。

斯微看著他的眼睛:“去超市買點材料,不走嗎?”說著,無聲拽了拽他。

看小家夥這麽主動的邀請,宋居安凝重的心情頓時一鬆,陪她一道去超市。

起初他以為,斯微所謂的吃餃子是要買速凍的,直到結賬時才明白過來,這丫頭要自己做。

回到家,宋居安剛換好鞋就被許禾言拉去陽台問話。

斯微洗了手和宋奶奶一起忙活,從拌餡到擀皮包餃子,兩人分工合作。

中午11點鍾,四盤餃子完成。

宋奶奶下樓扔垃圾,斯微開火.熱水,無聊地數起了餃子。

宋居安走進廚房,看著有顏色差別的餃子皮,問:“都是什麽餡的?”

斯微沒留意他進來,反應一下才解釋道:“豬肉白菜餡還有韭菜雞蛋餡的。”說完,順口問了句:“你喜歡什麽口味的?”

“都行,我不挑。”

這點也是這些年在隊裏磨練出來的,要挑食就得餓著。

斯微盯著火候:“你明天是不是要接受一個采訪節目?”

宋居安一愣:“你怎麽知道?”

這時水開了,斯微揭開鍋蓋,熱氣竄上來,她稍微撤了撤身子,把餃子一個個撥進沸水中。

宋居安接過她手裏空掉的屜子,就聽她說:“那個節目是我們公司策劃的。”

大火轉中火,斯微倚在櫥櫃前看他,“意外嗎?”

伴著鍋裏咕嚕咕嚕的作響,宋居安朝她邁進一步,特意彎身好讓她看清自己,玩味道:“你看我的表情像是意外嗎?”

斯微不閃不避,直到看清他唇邊那惡劣的笑容,漠然轉開視線,掀開鍋蓋,用漏勺攪.弄著鍋裏半熟的餃子。

“準備碗筷,吃飯了。”

“哎。”宋居安十分配合的應了聲,從櫃裏取出碗,臨走前餘光掃過她微紅的脖頸,暗自得意。

不過在餐桌前擺碗筷的時候,宋居安還是覺得緣分妙不可言。

心下,也不得不承認方才確實有點意外,好在他麵部表情控製得好。

放好筷子,他回身,視線定格在廚房裏那道忙碌的身影上,不自覺地摸了摸下巴,那裏有點刺,是胡子青茬沒刮幹淨。

這些年身邊沒個女人,他自然也沒有打理形象的念頭,常常是隔上三兩天刮完就完事。

可既然明天要去她公司,是有必要給自己拾掇拾掇。

中午吃飯時,四人圍成一桌,許禾言聲稱要給大廚獎勵,於是給斯微和老人碗裏各夾了一個餃子。

“宋居安,你也表示一下啊。”她擠眉弄眼地催促。

被點名的人一言不發,拿著筷子在桌麵點了點,快速夾了兩個餃子過去。

宋奶奶看著孫子夾來的餃子,心滿意足地點頭,一連說了三個好,“孩子們你們也快吃。”

午飯後,宋居安又要回隊裏,離開前給老人留了現金,叮囑她有事打電話,除此以外沒提別的。

斯微要下樓取快遞,電梯裏兩人各有所思。

電梯反光麵上投照著宋居安挺拔的身姿,而他,麵露愁容。

斯微看著那一處,問:“很糾結嗎?”

“是,我很想把那些年經曆的痛苦對她發泄出來,可我又很清楚,那樣做沒有任何意義。”宋居安緩和心情,沙啞地說下去:

“這七年來深入火場,我救出過不少像她這個年齡的老人,那些人一出來就忙著給兒女報平安,兄弟們說那是親人之間的牽掛。”

他抹了把臉,克製著情緒。

好一陣過去,宋居安勉強擠出微笑:“做我們這行無牽無掛挺好的,可心裏就是很難受,午夜夢回都覺得自己像個孤魂野鬼,沒有退路、沒有歸途。”

烈火將他磨礪成了銅牆鐵壁,可沒有人知道,他還是那個會痛、會感傷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