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改變
初三了,仁傑分到三一班,在三樓。修潯分到三六班,在一樓。
修潯一下課就站在教室前朝三樓望,仁傑趴在三樓淺藍色的欄杆上也朝他這邊望。修潯微微一笑,舉起食指和中指在嘴前做個抽煙的動作。仁傑便微笑點頭,匆匆下樓。要麽仁傑站在修潯班的教室門口,還沒等開口,修潯旁邊的同學就對他說:“你夥尋你來咧!”
他們來到操場西北角的梧桐樹下,或者廁所,或者牆角處,或者任何一個不容易被老師發現的地方吞雲吐霧。
仁傑還是一抽就咳嗽,也聞不慣煙味,基本都是修潯一個人抽。
風來了,修潯就即刻調整自己的位置,以使一絲煙都不飄進仁傑的鼻子。沒風的時候就側過臉小口地慢慢地往外吐,邊吐邊拿提前準備好的書把煙扇向背離仁傑的方向。但仁傑對煙特別敏感,他時常憋著,等和修潯在樓梯口分開上到二樓時,他的臉已憋的通紅,再也忍不住也再也不用憋了,一陣猛烈的咳嗽和幹嘔引得眾人側目。咳完嘔完之後臉愈加紅的可怕。修潯得知後,即使眼淚鼻涕直流哈欠連連,即使仁傑連說沒關係也再沒在他麵前抽過。
仁傑經常帶些瓜子、幹吃麵、鍋巴......兩人圪蹴在操場的梧桐下麵邊吃邊晨讀,或者靠著樹不說話。放學也是你等我我等你一路諞諞唱唱相擁而回。修潯擔著水桶去二裏地外的田裏灌來黃鼠,爬到樹上掏來鳥蛋給仁傑......
後來,他們愈加親密,同來同往,同進同出。晚上這幾天去你家睡,那幾天去他家眠,愈發的形影不離,你我不分。
初三第一學期期末考試仁傑又是全年級第一。修潯是中上水平,這次卻考了倒數第十三名。這學期他雖然每天按時上課,但幾乎從來不聽,還換到最後一排緊挨後門的座位上。老師一開講,他就埋頭看起閑書來,經常從後門溜出去,跑到操場西北角那棵桐樹下麵呆坐。或者跟幾個打牌耍錢的同學跑到學校附近的果樹庵飄三葉。
仁傑對他對學習態度的巨變十分困惑,因為修潯經常說要好好念書考個好大學,而且要考X市的,離家近,方便照顧父親。問他怎麽不好好念了,他總是低頭不語,不時咬著嘴唇,一副眉毛擠在一處,問得緊了,隻低聲說不想念了。
經常,他靠在後門的白灰牆上,眉頭緊鎖,眼神空空愣愣呆呆的。別人注意他時,他又看起閑書來。
那天在家門口,仁傑聽到修潯的父親邊出門邊對父親說:“他不聽話你就打,甭客氣。他念書沒音音,跟你學個手藝......他娃最好的造化了。”
一天,仁傑問:“你真的不想上高中了?”
修潯從褲子口袋掏出煙,撕掉煙盒上麵的塑料線和錫紙,手抖的厲害,拿了五六次才拿出根煙來,放到鼻子前,使勁地聞著。他坐在地上,雙腿抻直,靠著梧桐樹,出了半日神,說:“不想上了。”
“是你爸不想你上了還是你不想上了?”
“我不想上了。”
“那你爸讓你去我爸那學修表是咋回事?”
修潯騰地臉紅了,說:“我考不上,我爸不得先打算打算?”
“你考上了,他也不讓你上吧?”
“別胡說!”修潯怒道,“是我不想上了,跟我爸沒有任何關係,沒有任何關係!”
仁傑一聲冷笑,說:“那你就考上高中,看看你爸到底想不想讓你上。”
那天晚上回到家,父親竟然沒去賭。這是他往常非常渴望的,但那天,他不想見到父親。
父親說:“下些寬片片麵。”
“作業很多。”他說。話一出口連他都覺得奇怪,他從來沒有也不敢違背父親。
“馬上就不念了,還寫那幹啥!”
“念一天就寫一天。”
“好,好!”父親冷笑道,“長出息了。”
父親回到裏屋。五月,他站在外屋,渾身哆嗦,手心浸出細汗。
父親的髒衣服照舊放在外屋的大鐵盆裏。他從裏屋出來時指指鐵盆說記得洗,明天要參加......
“作業多得很。”修潯沒等父親說完,沒抬頭,依舊趴在床邊寫作業。父親呆了半晌,回到了裏屋。
一會兒,父親在外屋櫃子裏翻騰著,找了個冷饅頭,剝了個洋蔥,一個人悶坐在小板凳上吃起來。
吃完又側過身靠著櫃子猛抽煙,煙霧很大。父親的鬢角夾雜著許多白發。
“爸,我給你下寬片片麵吧!”他想說,但沒說。他咬了咬嘴唇,想向父親賠個笑臉,卻笑不出來。
等到裏屋傳來父親規律的熟睡聲,他輕輕把鐵盆端到院子裏,比平時更加仔細地洗起來......
第二天早早起來,把昨晚洗的父親的衣服放到擦得幹幹淨淨的半邊床板上,推著盛滿開水的搪瓷杯子熨起來。他攥著杯把兒,一寸一寸的有力的緩緩地推進著,不漏過任何邊邊角角,比平時更加仔細地熨,似乎每多熨一下就可以減輕一下心裏的內疚和不安。他不時用胳膊擦擦額頭滲出的細汗......
“先好好學習。”他想,“無論怎樣,考上高中父親肯定會非常高興的。”
後來,每天放學後,修潯和仁傑就坐在操場的桐樹下麵,仁傑給修潯的弱項英語和化學補課。
修潯不錯過一句地聽著仁傑的講解,不放過一個仁傑寫在紙上的字符。捏著扇子,給仁傑扇涼、扇蚊子。
他怕影響仁傑學習,說沒必要每天都來。仁傑臉色驟然大變,瞪著修潯大吼:“不來行嗎?你有把握考上火箭班?不考上火箭班還考什麽大學?”
仁傑每天放學一坐到桐樹下麵,就從書包裏拿出補腦口服液讓修潯喝,而他自己卻不喝,修潯於是也不喝。“你好好補補腦,”仁傑說,“她買的,我不想碰。”
放榜那天,他倆坐在仁傑父親的轎車上。席仁傑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被一中火箭班錄取。修潯考了第七名,也被火箭班錄取。
仁傑家裏來了一屋的人,見他進來,都圍了上去。他母親親自理著早早準備好的嶄新的書包、文具,用冒著熱氣的熨鬥熨燙著出自整個X市最好的裁縫之手的製服,笑得合不攏嘴。
當他穿上那身為他量身打造的筆挺的製服,戴著一頂深藍色的鴨舌帽,提著黑皮發亮的新書包時,所有人都不由得讚歎起來。多俊的娃子!還是狀元。幾個婦女為他將來做誰的女婿而歡快地爭吵起來......隻有修潯發現他那呆滯的眼神後麵隱隱的痛苦。
天漸漸黑了,仁傑家的兩扇黑鐵門大敞,兩層樓上上下下燈火通明,亮得似燒著了般。一樓正廳和前院裏待了二十多席的客人,連待午飯晚飯兩頓。每桌十葷八素兩湯。這場麵、席麵可是很少見的。
巷子口搭了戲台,重金邀請的秦腔名角引來人群陣陣喝彩。
修潯和仁傑走在後院中間寬敞的石階路上,耳邊不時傳來前院的勸酒調笑和吃酒劃拳聲。後院影影綽綽,樹木花草井序繁多,圍牆上爬滿了爬山虎。一輪夏日明月,爬到後院角上的梧桐樹幹來了,遠處蛙叫聲、耳邊蛐蛐聲、蟬叫聲混成一片。
他們坐在後院園子裏的石凳上,石桌上擺著菜、酒。
“別喝了,你又不會喝。”修潯說。
仁傑長歎一口氣,半晌不說話,拿起啤酒又給自己倒滿。
“我爸明一早又要走了。”仁傑說。
“咋剛回來就走?”
仁傑猛地一下喝完杯裏的酒,又猛地往杯子裏倒,溢出的泡沫順著酒杯流到石桌上,滴淌在新做的製服上,他絲毫不理會。
“他們離婚了。”仁傑說,又把杯裏的酒一飲而盡。
“啊?”修潯不敢相信,“他們今天不是還好好的麽?”邊說邊奪過石凳旁邊剩下的幾瓶啤酒,放在腳邊。
仁傑哼了一聲,冷笑道:“給別人看的。前幾天我發現了他們的離婚證......”
“砰!”他把杯子猛砸到石桌上,玻璃碎了一桌,四處亂飛。修潯連忙跳起來,搶了過去,抓住仁傑的手,仔細查看,幸而並未受傷,就硬拉扶著仁傑往後麵走。
青蛙、蛐蛐、知了仍叫著。
“他們還能和好嗎?”仁傑問。
修潯不知該怎麽回答。
仁傑冷笑道:”那個窮貨,以前是我爸的好朋友,我爸幫他,讓他來我家開車,他竟然......”
“呸!”仁傑跌足罵道:“狼心狗肺,窮貨沒一個好東西!”
修潯聽說,紅了臉。
仁傑自慚失言,忙說:“我也是氣糊塗了。”
修潯說沒事。
仁傑歎口氣,半天不說話。圓月已升中天,後院似白晝一般。
“我爸在西安有女人了,”仁傑說。“他明天要回她那兒去。”
修潯摟緊他的肩膀,仁傑說:“我爸不要我了。”
修潯看到眼淚頓時就從他的長長的睫毛上流了出來,月光照著他——一張慘白的臉。
修潯一早就忙忙往家趕。
他跑了一路。走到家門口時才氣喘喘地停下來,抬起頭,覷著眼,望著破舊的積滿灰塵藍底白字的門牌和兩扇朱漆剝落,點點斑斑的木門。他家是巷子裏唯一的舊屋,左鄰右舍都用磚牆砌起了兩三層的小樓,貼著閃閃的瓷片,隻有自家還是土牆,破門,舊屋。屋頂的瓦片破破碎碎,一撮撮野草從瓦縫裏冒了出來。屋前的角落裏散落著廢柴、爛磚、破緣......
這次可是全縣第七名,父親......修潯想著,頓覺身體輕飄起來,連走路都像在飛。
一進頭門就見父親係著圍裙站在台階上炒菜,他連忙跑到水池前洗了手,跑來要奪父親手中的鏟子,父親架起胳膊肘,支開他,說:“你甭管,進屋看錄像去。”
外屋正中破舊的木桌上放著西紅柿炒雞蛋、青椒炒肉、蒜拌蒸茄子、醋溜白菜。父親很少做飯,而且做這麽多,都是修潯愛吃的,可從沒有過。他半晌才回過神來,走到桌前,拿起筷子,夾起一口茄子,細細地慢慢地嚼著......
“咋了?”父親端進來菜問。
“哦......”修潯連忙扭過臉抹去淚說,“給辣了一下。”
張姨家的錄像機被借了來,放著他和仁傑最愛看的《英雄本色》。
父親給他斟滿了白酒說:“男長十二奪父誌。你今年十......十......”
“十六。”修潯連忙說。
“十六了,”父親說。“也能當個人用了!你瞅空去仁傑他爸那學去,學徒期一個月三十塊哩!他家好不好?好好幹,你還年輕。”
修潯頓時鼻子發酸。
“喝!”父親說。
“我......我想......”修潯說。
“喝!”父親吃了口蒜拌蒸茄子說:“不辣麽!”
一口下去,他緊鎖了眉。
“這就對了”父親笑道。又倒了一杯。他一仰脖子,又全下去了。
“以後你也是咱家的頂梁柱咧!”父親說。
修潯拿起酒,一仰頭,喉結猛一縮,一移,又一杯下肚。臉似火燒。頭發暈。
“我想上高中。”修潯說,“跟別的同學一樣。”
“我還想跟人一樣呢!”父親冷笑道,“你媽呢?”
修潯呆坐著,半晌沒有出聲,臉上的肌肉抽搐著。
“給席叔說過了,每天放學去他那學幾個鍾頭,禮拜六、禮拜天全天,一個月給十五。”
父親不再說話,隻拿眼覷他。
修潯頓時渾身發顫,局促地似乎犯了不可饒恕的罪行。
“還坐這幹啥?”父親說。
修潯臉色慘白,渾身發顫,扶著桌子走到牆角,低著頭,雙腿並攏,直直地站著,不敢靠牆。
父親斟了酒,細細地呷了一口,把玩著杯子笑道:
“你當真考了全縣第七?”
修潯連忙點頭。
“又抄仁傑的?”父親笑道。
“我......我......”修潯漲紅了臉,想分辨,卻說不出話來。
父親吃吃,喝喝,修潯直直地站立牆角。不知過了多久,父親起了酣,竟自坐著睡著了。修潯連忙扶起父親,半扛半背把父親安頓到裏屋。卸了父親的外套、褲子,拿去水池洗淨,用早上仁傑剛送的熨鬥,把父親的衣服褲子熨得展展齊齊。一切妥帖之後,不敢坐下,更不敢去睡,又回到牆角,雙腿並攏,直直地站了一夜。
快開學的一天,修潯買菜回來走到頭門外聽見斷斷續續的說話聲,打開頭門,聽見仁傑說錢不用還了。推門進去,仁傑笑著跳到他跟前,摟著他的肩說:“叔說讓你上高中呢?”
修潯看父親,父親點頭。仁傑指著撂在沙發上的書包笑道:“給你買的,裏頭還有本子、文具盒,高中遠,以後,我騎自行車帶你,咱一搭去。”
修潯心頭一熱,鼻腔發酸。後來每天早上一開門,仁傑就半倚在自行車後座上,咧著嘴向他笑。沒過多久,修潯也學會了自行車,兩個人就換著騎。
一放學,修潯就去席振業在縣上開的鍾表分店學幾個鍾頭,周末一整天鑽到店裏。
每月十五元一到手,他就興興地急急地往家趕。
父親沒在家,他就坐在屋外寫作業,門口一有風吹草動,心就劇烈起伏。
“哎!”父親拿到錢卻總是歎氣,說,“少十五呀。”
三年後,仁傑考到了北京,修潯如願被X市一所高校錄取。有助學貸款,修潯說給學生補課掙錢還,每月給他寄三百元生活費,父親才答應他上學。
修潯把仁傑送到火車站,火車開動,仁傑一家三口向修潯揮手。
“寫信啊。”修潯向仁傑大喊。火車越來越遠,越來越小,在視線裏完全消失了好久,修潯才回轉身來。
幾天後,修潯獨自拖著行李來到汽車站。行李沉,在旁人的幫助下安頓好。車緩緩開動,他伸直脖子望著車窗外,家漸行漸遠,通往國道的石子路也已走完,父親不可能來送他了。他歎口氣,扭過身,頭耷拉在座椅上,全身軟弱無力。
每月最後一個周五上完課,等不到第二天,他就忙忙收拾東西準備回家,通往長途汽車站的公交幾分鍾等不來,急的滿地亂轉。坐在汽車上,期盼進站的人都上他這輛車,好能趕緊坐滿早點發車回家。
車終於湊滿人開動了,打個盹醒來,馬上伸進緊貼胸口的口袋裏,兩張泛著體溫的人民幣還在。懷裏抱著前一天坐一個多小時公交車,為父親買的他特愛吃的老蘭家臘牛肉,又坐約一個小時的公交車買到他愛吃的老呂家五香花生米。發困時把它們穿過繩子綁在胳膊上,有點響動就睜開眼,看看懷裏,摸摸口袋。
一下車,他快步向家奔去,旁邊叫喊拉人的三輪不敢上。往常肯定要坐的,到家距離遠,也可更快的見到父親。但這幾個月那兩家經常帶孩子出去玩,剩下一家掙的錢也遠遠不夠,外債都三百塊了。不知什麽時候才能還上?仁傑的錢不能要了,每次他都說借的,還時,死活不要。
大約四十分鍾後,到家了。父親這天照例不去賭,待在家裏等他回來。
“爸。”他在外屋外喊。
“噢!”父親忙說,“快進來。”
一進裏屋,他連忙把臘牛肉和花生米放到木桌上。父親吃了一口臘牛肉,呡了口酒,半閉著眼,滿足地咂咂嘴。
“錢呢?”父親說。
他連忙掏出錢來,遞給父親。
“又是兩百?!”父親睜圓了眼瞪著他說。
“他們父母經常帶出去玩,沒法補課。”修潯低聲說。
“你不會多找幾個?”父親臉都黃了,說。“兩百夠啥?”
正說著,馳叔進來了。父親滿臉堆笑。
“來,坐,吃吃吃。”父親笑著說。
“來,一塊吃。”馳叔笑著對修潯說。
這時修潯才發覺自己餓了,著急回家,沒吃飯,也想回來跟父親一起吃,敘敘家常。
“他吃過了。”父親說。
修潯張開嘴,又咽了回去。
“成天回來幹啥?”父親說。“來回路費二十塊哩!直接匯卡上不就行了?給你說多少回了?”
“娃想回來看看嘛!”馳叔說。
“有啥看的。”父親說。“把錢打夠,比啥都強。”
修潯扭過身,回到外屋,默默地坐在床沿上。
父親和馳叔連吃帶諞一直喝,從黃昏直到月牙兒掛到院子裏梧桐樹的樹梢上也沒出來。又過了很久,月牙兒消失在他的視線範圍很久後,父親終於出來了。
“我跟你馳叔有事外頭去了,”父親對修潯說,“把門看好。”
還去賭?好不容易回來一趟,還要去?無論再怎麽,都不能換來他的一點兒認可,為什麽?為什麽?
“你把鑰匙帶上,”修潯說。
“嗯?”
“我晚上回學校。”修潯賭氣地說。車站早已關門,自然沒有去學校的車。
“車站都關了,”馳叔說,“哪有回學校的車?”
修潯不出聲。
“沒事,你讓他走。”父親回屋裝上鑰匙說,“你把屋裏跟鍋碗一收拾再走。”
馳叔不放心的看著修潯,“走走走,”父親推著他說,“趕緊走,都快遲了。”
父親走了,他捏著胸前的觀音玉墜,手顫得厲害。
他走進裏屋,把觀音玉墜丟到了父親的枕頭上,把剩下的臘牛肉和花生米扔進了屋外的惡水桶裏,提了隨身的東西,重重地摔了門,鎖門時,聽見後頭誰叫他。
“出去啊?”張叔問。
張叔和兒子張岱正從二樓下來,兒子一身嶄新。軍帽的沿兒也放了下來,圍著圍脖,裹的很嚴實。
修潯點點頭。
“沒事的話,一起吃飯?今豆豆過生日哩!十二歲成人禮,咱就這一個寶貝蛋蛋,給大過一回。”張叔笑著撫著兒子的後頸說。“在乾元大酒店二樓宴會廳,咱一搭走?”
“不了。”修潯擠出笑說,“今有事呢!”
“你每月最後一個周五回來,”張叔歎息道,“你看叔這幾天忙著豆豆的事把這可忘了,要不然早給你說,你也能錯開,你等一下。”說完,張叔跑上樓,下來時手裏拿著一個鐵盒子。“給,拿著。這大白兔奶糖,甜得很,你拿著吃。”張叔笑著說。看著修潯要鎖門,又說:“他又去了?你今回來還去?二錘子每次都是這,勸也不聽。”
“不許罵我爸。”修潯說。
張叔搖搖頭,歎口氣,拍了拍他肩說:“沒見過這麽乖的娃。”說完摟著兒子走了。
修潯看著大白兔奶糖,捏著大黃鎖的手顫了半天。
走出門外,一陣寒風,隻覺侵肌透骨,街上到處都是冰溜子,隻覺心裏更涼。看著自家殘破的土牆,紅漆剝落的木門,房頂上幹死的野草,門前的廢柴、爛磚、破緣......想起父親日常種種對自己的情景,不覺滾下淚來。半晌,他抹了抹淚,長長的籲了幾口氣,像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大步往車站走去,再沒回頭看一眼。
在車站胡亂找了個地兒,裹著個八麵漏風的破席,凍凍醒醒,似睡似醒的硬撐到天亮。第一班去往X市的車一起動,他就坐上去,再沒回頭向家的方向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