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獲獎

第二天第一堂課下課鈴聲剛一響,仁傑和修潯就同時扭頭向對方望去。他們的目光穿過第二組和第三組的男女同學的頭顱、胳膊、後背......在一個長發女同學的黑亮的發絲前相遇了,他們默契一笑,同時站了起來往教室外走。

他們圪蹴在操場西北角的桐樹下麵。修潯扔給仁傑一根煙,給他和自己點上後就急切地深吸了一口,全身的筋骨似乎才開始各就各位了。仁傑不熟練的把煙夾在手裏,抽了一口,咳嗽幾聲。修潯伸進懷裏,摸著獎牌,半天才取了出來。

修潯把獎牌扔給席仁傑,扮著輕鬆狀,笑著說:“我爸讓把獎牌還你。”

仁傑站起來把獎牌掛在修潯的脖子上說:“這是你的。”

修潯把獎牌舉在手裏,細細地看:獎牌是鍍金的,圓環狀,裏麵圓環上馬拉多拉淩空側踢。修潯食指輕輕一撥,馬拉多拉連同他腳下的球便迎著晨光轉起來,操場的紅磚圍牆上便一閃一閃倏忽著金黃的光。

修潯站起來,胳膊一揮,獎牌便在空中飛馳越過牆頭。

“怎麽扔了?”仁傑不解地盯著修潯。

“我要憑我自己贏。”修潯眼光一直盯著獎牌飛過的那片牆頭,忽明忽暗。

“也好。”仁傑說。“作文大賽你知道吧?”

半晌,修潯才從獎牌飛過的那片牆頭回過神來,看著仁傑,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喊:“我要憑我自己贏......”

仁傑微笑著,從褲子口袋掏出兩塊用錫紙包著的東西遞給修潯一塊。

“這是巧克力。”仁傑笑著說,“好吃得很!我爸托朋友從國外給我帶回來的。”

修潯錫紙剝了一半,看見一塊棕黑色的東西,聽仁傑一說,又用錫紙包好。

“你咋又包起來?”仁傑說,”怎麽不吃啊?

修潯笑了笑。

“又留給你爸?”仁傑說。

修潯沒說話。

“來,咱倆一人一半。”仁傑邊說邊掰了手中的一半,塞進他嘴裏。

修潯呆呆地動也不敢動了,這是怎樣的滋味啊:“一點點的苦澀伴著巨大的無法言說的奇妙的甜滋滋的味道使他渾身顫粟。他站在原地眼淚直流。”

仁傑以為他過敏了,嚇得連忙捏住他的嘴急得想拿手掏。修潯扭開臉,熱淚不息,呆了半晌,說:“你爸對你真好!”

仁傑把手搭在修潯肩頭,另隻手給修潯手裏塞了什麽東西。修潯一看,是兩包“中華”香煙。原來這就是軟“中華”,修潯第一次見到,仁傑雖然家庭條件好,但這對他來說也是稀罕物,修潯看著仁傑。

“偷我爸的。”仁傑笑著說。“別光給你爸,給自己也留一包。”

修潯拿著煙的手微微發顫,說:“你爸發現咋辦?”

仁傑苦笑著說:“他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回來。”

“我不能要。”修潯把煙塞給仁傑。

“咋了?”

“我不想你被你爸罵。”

全市作文大賽結束後,修潯每天早上一到學校就跑去傳達室的紙箱子裏翻看信件。他們學校包括他自己共有十篇作文被選中寄往作文大賽組委會。翻了一遍沒有組委會回信,不甘心,又翻幾遍,還是沒有。傳達室老大爺呷著煙鍋的金黃色的銅煙嘴笑著說:“碎慫得是等女娃的信呢?看把人急成慫咧!沒有就沒有麽!你把信翻爛也沒有。不過小夥子甭灰心,明再來。”

晚上,父親又去賭了,家裏又隻剩他一人。這樣的情況很尋常,但他從來沒有習慣過。放學回家每想到家裏就隻他一人時,腳步就漸漸放慢了,一種無法言說的像螞蟻一口口的撕咬著心髒似的感覺驟然襲來。這種滋味也控製著他的腳,使他站在原地看著家的方向卻難以邁近一步。他呆在原地看著家的方向,不久,腳步便向不是家的任何地方邁了起來。

附近的大街小巷不知都轉了多少遍了,百貨公司、遊戲廳、書店......耍猴的、吞劍的、下棋的......一切能讓他駐足的地方他都會停下,一切能讓他磨蹭的機會他都不會放過。天色已黑,月亮已升在半空,他才不得不緩慢的走幾步停幾下的向家磨去。

快到家時,全身抑製不住的發顫,一種僥幸思緒在心裏驟然升起。說不定父親又喝多了而且興致也不錯?每每這時他的話就很多,總是談起母親。父親拉著自己的手。有時他根本聽不清父親再說什麽,但隻要有父親的聲音就夠了,隻要有父親溫暖的看著自己的眼光就足矣。父親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要是母親沒死那父親肯定不會如此傷心,不會賭博,不會酗酒。想到母親的死,修潯就自責起來,但很快這種自責就被那時的屋裏彌漫著幾縷平時從來沒有的溫馨的氣息所吹息。

他打開頭門,看到外屋門緊鎖,心裏驟然騰起一層悲涼的貓爪摳似的殘雲濁霧。那把緊鎖的而不是掛在栓子裏的金色大鎖似乎也鎖在了心上,砸在了頭上。使他腿發軟,頭發暈,瞬間沒有了一絲力氣。

屋裏不時傳來張姨一家三口快活的聲響。修潯躺在**翻來覆去睡不著。

終於熬到早上,早飯也沒吃,急急忙忙跑到學校。來得早了,學校大門還沒開。等了許久,才等到開門。

“信還沒來呢!”老大爺說。

修潯於是站在校門口望著郵遞員平時來的方向。終於看到綠衣綠褲的郵遞員從拐彎處慢悠悠地踏著綠色加重自行車緩緩而來。郵遞員從搭在綠色車梁上的綠色帆布包裏拿出一遝信,放進紙箱子後,修潯連忙翻起來,翻了幾遍,還是沒有。

後來,早上一睜開眼,修潯立馬起身穿衣洗漱弄好早飯,匆匆吃完急急來到學校傳達室,一遍遍的翻信。免不了搖頭歎氣,過後又急切地期待著明日的到來。

第十三天的時候,修潯跨進傳達室的門。

老大爺手裏搖著信,吐出一口煙,笑著。

修潯的心已跳**到兩太陽穴頻頻彈動。修潯快步跑上前,老大爺把手舉高不讓修潯拿到。修潯跳起來拽老大爺的胳膊。

眼看要拽下來了,老大爺又把信倒到另隻手上。

修潯跳著喊著,發出一陣由於急切而變形的又尖又細的聲腔。老大爺看到他白色的臉已然通紅,都快急哭了,就把信給了他。

長期的家務活,特別是被冬日的冰水皴得厚厚的手抓過信看到作文大賽組委會、修潯字樣就扭身跑。他往操場西北角的桐樹下麵跑去。

他坐在地上,靠著桐樹,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打開書包,手伸進書包放在信上止不住地抖,心狂跳。

怕撕爛信,他小心地顫抖的撕了一根非常細的小細條,顫顫地抽出信來......

“咋樣?”第一節課一下,仁傑就走到修潯的座位前問。

“外頭說。”修潯夾了本書往外走。

他們站在操場西北角的桐樹下麵,修潯打開書拿出夾在書頁裏的信遞給仁傑。

“一等獎,你是一等獎。”仁傑激動地大聲喊。

修潯騰地臉紅了,瞅見幾個向他張望的同學,於是側過臉。

仁傑從頭到尾仔細看完信,遞給修潯,修潯把信小心鄭重的放進書裏,說:“這下,我爸肯定會非常高興的。”

“哦......哎......”仁傑低聲歎氣。

“你說什麽?”修潯小心的合上書頁,不想把信弄皺一點兒。

“哦......沒什麽。”

晚上回家一開頭門,他就隱約聽見裏屋的電視聲。他輕輕關頭門時又仔細聽,是裏屋的電視聲。心一陣陣的狂跳。又一聲熟悉的清嗓子的聲音,心兒就又更加地狂跳起來。

他從書包裏拿出書,在腿上擦擦手後取出信封,掏出信。又把修潯獲得第十三屆全市作文大獎賽一等獎的字樣看了幾遍,才把信又小心的塞回信封慢慢走進屋裏。

修潯站在裏屋門口感覺唇幹舌燥,站了一會兒,清清喉嚨走進裏屋。

“爸”修潯喊著。父親坐在床沿上,一邊摳腳,一邊看電視。

父親嗯了一聲,過了好一會兒,說:“你站那幹啥?快寫作業去!”

“我......我......”

“你手裏拿的什麽?”父親抽了一口煙,白色的煙霧環繞著他的臉,他的眼光使修潯更加唇幹舌燥,修潯清清喉嚨,說:“我......作文比賽一等獎。”

父親笑了一下,那笑很輕,像一隻蜻蜓輕點了一下水麵,連一絲波紋都未泛起。

“看來字我沒讓你白練。”父親一邊摳腳,一邊吐煙,一邊看著電視。“字寫差不多就行了,等我閑了給你找找看,明年畢業就工作吧!”

父親抬起頭透過繚繞的煙霧望著修潯說:“寫作業去吧!”

“信......信......”修潯吱嗚著。

“拿來我看看。”

修潯連忙走近前去,父親摳腳的手要接信時,修潯遲疑了一下,但還是遞給了父親。

父親嘴裏噴出來的煙把純白的信封熏得泛黃,用摳腳的手取出信,被捏著的信的部位幾個隱隱的手印。

父親草草看了看,把信扔在床沿上,仍然摳腳、抽煙、看電視。電視上不知演的什麽惹的父親笑了幾聲,隨後他說:“快寫作業去,寫完早點睡。”

修潯拿走信和信封來到外屋,用濕毛巾擦了擦被父親摳腳的手捏的和噴著煙的部位,不但沒有任何用處,反而信也弄濕弄皺了。

烏雲完全遮蔽了月亮。黑壓壓的天空。嗚嗚嗚的鬼哭狼嚎似的風聲似乎要把萬物吞噬。

修潯躺在**,鼓著眼睛盯著屋頂,用力扯著自從父親給他後,一刻也舍不得摘下來的觀音玉墜。紅線已深埋到脖子裏了,後脖子被勒出一道紅印,一陣陣灼燒的痛。一會兒,手漸漸鬆了,輕輕的撫著玉墜,不知道什麽時候玉墜上已沾滿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