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玉墜

修潯不會忘記,他們隊進入四強的晚上。銀色的月光透過牆角的梧桐樹的間隙,斑斑駁駁的灑在地上,桌上,人上。

父親很高興,喝著酒,竟也給他倒了一杯。他皺眉痛苦的喝酒表情惹得父親暢懷大笑。

“你們能進決賽。”父親喝了一口酒說。“我覺得你們能得冠軍,你能進球。你覺得呢?”

他連忙拿起酒杯喝了口,努力地笑著看著父親。父親的身上灑滿了月光,笑著,樣子非常的慈祥。他想抱緊父親,躺在他懷裏,撒嬌。

他感覺渾身顫瑟充滿力量,他要冠軍!冠軍!獲勝!獲勝!進球!進球!......

他要把冠軍獎杯拿給父親看;他要把冠軍獎牌戴在父親的脖子上;他要騎在父親脖子上撒野......再也不是獨自吃飯。父親會對他有說有笑。父親會帶他去書店,跟他一起喝酒......

父親雙肘撐在桌上,說話打顫,脖子上係著紅繩的觀音玉墜晃來晃去。修潯又喝了一杯酒,盯著玉墜說:“爸,給我吧!”

父親取下玉墜遞給修潯說:“這是當初你媽送我的,你可戴好了。過幾天你是不是過十二歲生日?當爸給你的生日禮物。”

他已經十四歲了,而且生日是上上個月的。父親從來沒給他過過生日,也從未給他送過任何禮物。他把玉墜套在脖子上,捏在手裏,發顫地撫摸著。

他把玉墜塞進衣服裏,胸膛涼涼的硬硬的。他一邊同父親說話,一邊不時的按按胸膛,涼涼的硬硬的還在,心就又踏實了,熱熱的。

他要冠軍!冠軍!獲勝!獲勝!進球!進球!

仁傑把球放到罰球點上,他急急地跑了過去。“讓我踢吧!”他喘著粗氣說。

仁傑愣了一下,望了望看台上的父親席振業,父親正盯著自己,他搖了搖頭。

修潯拽著席仁傑,說:“讓我踢!”

仁傑有些惱火,推開他,修潯坐倒在地。

仁傑早看見,父親身後不遠處,母親和劉叔坐在一起。他們一來就喊他,給他招手,他沒理。

“我把曲老師辭了!”仁傑那天一進家門父親就對他說。

仁傑靠著門,蹲在地上雙手揪著頭發。

母親來扶仁傑,他一動不動。摸他的頭,他推開母親的手,對父親說:“學音樂到底怎麽了?”

劉叔說:“曲老師說傑是個好苗子......”

席振業冷笑道:“兒子你也要搶?”

老劉蹲到牆角,不住的歎氣。

母親拉起老劉坐到沙發上,說:“你不想掏錢,我給。”

父親冷笑道:“你給?不還是我的錢嗎?”

母親漲紅了臉,怒道:“請個老媽子還要錢呢!我裏裏外外,把傑拉扯大,你管過什麽?”

席振業冷笑道:“你不是有老劉嗎?”

“你......”母親臉色脹得通紅,嘴唇一顫一顫說不出話來。

“別吵了!”仁傑跑到鋼琴前,掀開琴蓋,提起琴凳,狠狠地砸了下去。

母親失聲跑去,從背後抱住仁傑,老劉拽下琴凳。

父親說:“砸了好,將來學個金融、經濟什麽的,跟爸做生意......”席振業話未說完轉身往外走。

“爸,你什麽時候回家?”仁傑幾步躥到父親身旁,拽著父親的衣服,淚珠閃閃。

父親不說話,半晌,突然仰天冷笑一聲:“家?這他媽的不知道誰的家?”說完頭不回的走了......

仁傑拽起修潯。又望了望父親,父親正跟修潯父親說著什麽。母親捂著臉,劉叔摟著母親的肩。他對修潯大喊:”你踢!踢死他們!“

修潯站在球前,又望了望父親。裁判吹了哨子。他閉起眼,長出一口氣,隨後助跑,奮力的把球踢向大門......

那一刻,萬物靜止,沒有了任何聲響。修潯隻聽見他胸膛的心噗通噗通一下又一下急速地猛烈地跳躍著。

突然,掌聲歡呼聲雷動,觀眾狂呼,隊友跑過來抱著、摟著、拍打著修潯,往修潯身上壓......

修潯隻有一個念頭,他要告訴父親,他要大聲喊給他聽。修潯擠開一條縫隙,夕陽射出的金光便遊移到他的臉上,一張花兒似的金黃的笑臉朝父親望去,父親朦朧而模糊,但父親肯定是非常高興的。

他們隊在點球大戰中獲勝,成為冠軍。可惜冠軍獎杯不能拿給父親看,校長叫人搬到學校去了。好在還有獎牌,要把獎牌送給父親,他一定會非常高興的。

頒獎結束,父親已經不見了。他肯定回家給自己炒雞蛋去了,父親非常高興時,會給自己炒雞蛋吃,雖然隻有一次。那是三年前他攢了很久的飯錢,在席仁傑家的表店裏以進價買了一隻金色的懷表送給父親時。後來,父親賭輸了。

修潯戴著冠軍獎牌,腰杆挺得很直。他攥緊獎牌,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漸漸跑了起來。以後,一定把寬片片麵做得更好吃,他想。

到了家門口,他理了理衣服,撣撣土,用衣服擦了擦臉,又上上下下檢查了幾遍之後進了屋。

父親坐在長條沙發上,吊著臉。從他走進屋就一直盯著他不說話。他的腰杆頓時就彎了下來,他站在牆角,離父親很遠,也不敢看他,眼光順了下去。半晌,父親從喉嚨中咕嚕出一聲尖細的冷笑,仍然睜起眼睛看定他,他仿佛自己就犯了罪似的渾身局促起來。

父親冷笑道:“你真以為是憑你自己進的足球隊?”

“體育老師......”

“你不知道仁傑求過體育老師?”父親冷笑道。“就你那水平......”父親又冷笑了幾聲。

修潯咬著嘴唇低著頭。

“你還搶人點球?!他能不怨你?!”

“不會,”修潯抬起頭說。“我們是兄弟,而且這個球是為......”

“市長、縣委書記、縣長、都來了,你不顧大局。”

修潯取下獎牌遞給父親說:“這個給......”

父親看也沒看,說:“你還想留著?......給仁傑,興許他們不怪你。”

“可是......”

“可是什麽?”父親將茶幾上的茶杯往地上一擲,哐啷一聲,打個粉碎,滾燙的熱水潑了修潯一腿。

“啊!......”修潯尖叫一聲,嘴裏直吸溜,原地跳了幾下,撫著燙傷的光腿。父親瞪他,他就不敢撫了,眼光順了下去,看到手裏的金牌,胸前的觀音玉墜,流下淚來。

“哭什麽哭?”父親不耐煩。

修潯仿佛鐵鑄一般,眼神空空的,似乎看著手裏的獎牌,又似乎什麽都沒看,一動不動。眼角緩緩流下的淚掉在腿上時,雙肩開始抖動,不一會兒就抖動得越來越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