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點球
第七天,修潯中午放學回來做好飯,父親掙紮著,第一次下地吃飯了。
晚飯,父親要喝酒,修潯勸了幾下,就不敢再執拗。父親幾乎每天都要喝,病了這七天憋壞了。 他連忙為父親拍了一盤涼拌黃瓜,炸了花生米,又加了一勺糖攪勻,父親愛吃糖。
父親可以慢慢活動了。晚上正吃飯,竹簾一動,探出一顆頭顱,對著父親笑。是馳叔,他又來叫父親打牌。
馳叔自己找來板凳、筷子、酒杯,邊吃邊與父親碰杯,詢問父親病情。
“我爸還沒好呢!”修潯白了馳叔一眼。
馳叔笑嘻嘻地看著修潯。父親瞪了修潯一眼。修潯狠狠地扒飯,碗筷聲鞭炮似的響。
“走不?”馳叔對父親說。
“走。”父親說,一麵要站起來。
“爸!你還沒好呢!”修潯連忙扶父親。
“弄你事去。”父親推開修潯,邊說邊慢慢往屋外挪。
修潯瞪了馳叔一眼,馳叔聳著肩膀笑著往外走。他望著父親,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竹簾背後。他真希望父親的病還沒有好。隨即,又責怪自己。
他枯坐在凳子上,拿著筷子在空中愣了半天。
他把碗筷碟子酒杯放進鍋裏,水龍頭的水嘩嘩往鍋裏流。他站在水槽前的青石上發愣,等回過神來,水早已溢出鍋邊,順著水槽接著牆根的紅皮管子,溢過塄坎,浸了半扇院子。他連忙關了水龍頭,清掃院子,草草洗刷完進了屋。
他從床頭櫃上抓來一本書,小說也好,曆史也罷,反正都一樣。不知看了多少頁,卻什麽都不記得,腦子糊糊的,耳朵卻很靈,似乎能聽到頭門外的一切聲音,特別是腳步聲。“他恨那特別像父親腳步聲的張叔的腳步聲,他恨那不像父親腳步聲的張叔七歲兒子的腳步聲。”他恨他們伴著輕鬆腳步聲隔著牆都能穿過來的嬉笑聲。他們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越來越煩躁,手裏的書隨手扔到了**。直到張叔和兒子上了二樓,漸無他們一家三口的動靜時,他才發覺斷線珠子似的淚水已浸濕了整個胸膛。他撲到**,掀開被子蒙著頭,兩手緊攥枕巾,泣不成聲。一隻蒼蠅落在腳上,他也一動不動。
他哭得喘不過氣來,爬起來用幹裂粗糙的手擤擤鼻子。嫩白稚氣的臉上雙眼紅腫,回頭看見放在床頭櫃上由於經常翻閱,右下角已經卷起來的封皮粘了好幾道透明膠布的歐陽詢字帖。
那是幾年前去席仁傑家,父親看到他家金碧輝煌的客廳正中央靠牆的玻璃門的實木展櫃裏展放著每年期中、期末考試第一名的獎狀,還有鋼琴、畫畫、書法等第一名的獎狀以及各類黃燦燦銀閃閃的獎杯。放不下了,紅木櫃子的頂部還露出一排獎杯。父親大嘴一張,圓眼一睜,嘖嘖稱讚。席仁傑的父親一直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話也不說,隻是偶爾微微地動動臉部肌肉,似笑非笑的。
“潯也可以的!”仁傑摟著修潯的肩膀笑著說。
“咱羞先人呢!”父親指著書法一等獎的獎狀說。“他娃能把字練得不指望得獎,隻要不像蝌蚪就行。”
第二天他就買了這本歐陽詢字帖。每天做完作業,按照仁傑囑咐的,讀帖,描紅,臨帖。讀帖時,他經常看著看著就打起盹來。描紅臨帖時,經常練不了幾個字就一邊歎氣,一邊把毛筆一摔,皺著眉搖搖頭。不久,又用拳頭敲敲自己的額,責怪自己不用心,又急急拿起毛筆。父親喜歡,一定要練好,他暗暗對自己說。
父親偶爾也囑咐他好好練。他總是及時的嗯一聲。父親說字帖裏某某字某某筆畫怎麽好,他總是對對對的微笑著似乎也懂的點著頭。父親“唉!”的一聲歎口氣,盯著他,似乎看穿了他,他渾身就哆嗦起來。
半年後的一天,他坐在屋外的飯桌上正練著字。父親醉醺醺地走到他身後,看著他寫的蝌蚪字,一把抓過歐陽詢字帖摔到地上,指著他鼻子大喊:“你糊弄誰呢?”
他大哭,拽父親的胳膊。父親甩開他緊拉的雙手,摔了竹簾進了屋,重重地關了裏屋的門......
擤完鼻子,躺在**。父親的氣味從被子裏散發出來。父親病的幾天,經常拉肚子,外屋離廁所進,他讓父親睡他**。他睡在床邊的長條沙發上,以便及時照顧。怕父親無聊,電視也搬到了外屋。
樓上不時傳來張叔兒子的嬉笑聲、撒嬌聲。他不恥的哼了一聲,一會兒又羨慕起來了......
圓月已升中天,屋外靜極。偶爾從屋裏傳出來輾轉的窸窸窣窣的聲響,伴著稚氣的歎息聲......
第二天中午放學回來,父親依舊沒在家。他失望的癱倒在沙發上,飯也不想做了。一會兒,捏塊冷饃就著洋蔥一口一口慢慢地完任務似的吃起來。下午的比賽父親會不會來看?他不住地想。
幾年前父親竟不賭了,每晚裏屋聚了一大堆人,**,沙發上,地上。他們光著膀子喝著酒大喊大叫:一會兒大罵;一會兒叫好......後來他們支持的球隊決賽輸了,一個卷發的矮矮胖胖的外國男人傷心的哭了。父親好長時間都很不高興。
父親說那人叫馬拉多拉。父親提起那天的球賽總是唉聲歎氣,半天不說話。
後來,修潯大概踟躕了五十六次之後,終於沒再踟躕了,畏畏縮縮的站在一堆踢球的孩子旁邊。
他張了幾次口,卻不知怎麽說,對誰說。他看到一個被人推倒也不生氣,拍拍屁股就又踢起來的孩子。
修潯等在他跑動路線的附近,終於等到他慢慢跑著,剛好望向他這邊時。我可以踢嗎?修潯低著頭顫顫地說。
“好啊好啊。”那孩子笑著,向他揮手。“你踢我們這邊!”
那孩子叫席仁傑,是隔壁三三班的。
後來,席仁傑經常叫他踢球。新鮮了幾回之後,他就不想去了。他不明白一堆人圍著一個皮球搶個你死我活有什麽意思?拿一本書,坐在樹蔭下,陽光灑在身後,微風掠過頭頂,看著天上忽明忽暗的雲,多有意思?
他還是去了,每次席仁傑叫他的時候。因為這時,父親看他的眼裏便有了光。後來,與其說他經常主動去踢球,不如說他想看到父親射在他臉上的光。他一定要踢,而且要踢出個樣來,他暗下決心。
到了初中,席仁傑被選進校足球隊。初一下半學期席仁傑任隊長,不久,他也進入球隊。那天,他一路往家跑,從來沒覺得家那麽遠過,他想立刻見到父親,告訴父親。
今年全市各縣初中足球比賽他們一路殺進決賽。為了下午四點的比賽全校已經停掉了下午的課。校長開大會要求全校師生務必全部去縣體育場觀看比賽,屆時市長、縣委書記、縣長等重要領導將親臨現場。
校長說這是他們學校的榮譽,建校三十年來從未贏得過市級以上的任何榮譽,這次闖入決賽是創曆史的,要求務必用冠軍來為本次的創曆史劃上完美的句號。
下午三點半,體育場過道、走廊滿是黑壓壓的人頭。
修潯不時望向給參賽選手家長留的區域,不見父親,急得滿頭汗。你爸會來的,仁傑摟著他的肩說。
快四點時,仁傑父親向兒子呼喊揮手時,父親也來了,走在仁傑父親身後。他頓時興奮起來,感覺渾身充滿力量。他不再焦躁,卻又緊張起來,手心驟然滲出汗水。
對手開場十分鍾就進了一球,下半場過半,他們隊依然未進球。他臉色發青,眉頭緊皺。很少跟人主動身體接觸的他,連推帶擠,連拉帶拽地去搶球,甚至鏟倒了對方,裁判給他出示了黃牌。
冷靜,冷靜!仁傑喊。
補時的牌子亮出來了,隻有三分鍾了。遠遠望去,父親抱著頭,很失望。他轉過頭,咬牙發狠使出最後力氣搶到了球,他拚命往對方球門前推進。快進禁區時,三個人攔在他麵前。
“傳給我!”仁傑朝他揮手大喊。
仁傑接到球準備射門時被拚命趕過來的對方隊員踢倒。
一聲哨響。點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