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原諒
仁傑坐在地上,靠著梧桐樹,閉上眼睛,冥想起來,心中嗔恨漸漸降息。不知多久,睜開眼時,修潯竟坐在他對麵,真是恍如隔世。高中時,一下課,他們兩人常常跑到操場西北角的梧桐樹下,你一口我一口的吃一塊巧克力,你摟著我我摟著你的瞎聊胡諞、打鬧嬉戲……可如今……
恨,恨,恨!恨不能……他忙止住心中“小我”之念,強使心念回到當下。
“你——”修潯嘴張了半天。仁傑大病一場,鬼門關走一遭,他卻娶了夢秋,仁傑的病與此也有大關係,仁傑能怎麽樣?他還要問?還有臉問麽?
仁傑身體不住顫抖,胸脯劇烈起伏。他調整呼吸,不讓嗔恨控製自己,盡力平靜下來,也不說話,因為一出聲,肯定是發顫的怪腔,也不想說話,還說什麽?
沉默,兩人麵對麵,席地而坐,卻都望著旁的地方。一個內懷愧疚,一個心有嗔恨。沉默——唯有沉默。曾經親密無間的一對朋友,如今,唯有沉默。
“你到底為什麽那樣做?”仁傑到底壓不住心中嗔恨,雙眼噴出似要焚掉一切的火焰,突然跳起來,吼道:“說,說啊!你說啊!”
仁傑睜圓了眼睛盯著修潯,聲音連自己都不能分辨了,兩手死死提著修潯的衣領,牙齒咯咯作響。修潯的下唇哆嗦了一下,仁傑猛一下把他推倒在地,轉身狠狠踢了梧桐樹幾腳,嘴裏嗚嗚啦啦,猶如野獸咆哮。修潯忙從後麵抱住仁傑,他身體不好,趁著勁往後拽著。
仁傑想嚎叫,想殺人,想砸毀所有。心中有幾條巨莽,在胸膛裏糾纏亂竄,不住廝打。他全身劇烈地顫抖著,灰白的胡須,一抖一抖。
“對不起。”修潯低下頭說。
“有什麽用?”仁傑甩開修潯,狠狠一拳砸在梧桐樹上。
“姨身體不好,往後還指望你呢!”修潯忙擋到樹前說。“你打我吧,是我……”
“打你?”仁傑冷笑一聲。“夢秋——”仁傑胸口起伏得緊,扭過臉去,眼睛猛眨著,憎恨那已冒出來的淚花。
“夢秋就能回來了?”仁傑的聲音仍止不住地發顫,半晌,他突然大笑道:“我他媽還不知道能活幾天呢?誰能指望上我?”
華醫生說換了腎,多數人都能恢複正常,連運動員換腎之後,還能繼續運動生涯,何況一般人。仁傑的身體條件也已經符合腎髒移植了。移植後就能過上正常人生活,隻要注意保養,就跟正常人壽命一樣。透析每周需要三至五次治療,非常痛苦,而且隻是維係生命,沒有生活質量,費用也高。
“哎!仁傑什麽時候才能等到相配的腎源?”修潯心中愈發焦躁。
“現在穿刺不吐了吧?”修潯關切地問道。“頭還疼不疼?”
怎會不疼?那麽粗的針穿進血管裏,血液引出體外,經過透析器“洗血”後重新回輸到體內,血壓下降,毒素清除得又快,經常頭痛、發暈、惡心、嘔吐……
“娃把罪受咋咧!”母親常背後抹淚、長籲短歎。可他怎麽知道?母親、劉叔自不會說,仁傑心中疑惑,但也不再深想,順著樹緩緩坐下,閉上眼睛,自顧自冥想起來。
華醫生說仁傑說:“我每周來四次醫院,就當來這上班了。一般人是吃喝拉撒睡,我是吃喝拉撒睡加透析,不過多一樣,也沒個啥。”
仁傑的性子,那肯定隻是說辭,他怎會接受一輩子搭進醫院,一事無成?還得忍受那麽多痛苦,還要編一套說辭應付外頭人。
哎……仁傑瘦得皮包骨頭了,皮膚又黃又黑……
他心中五味雜陳:難過、痛苦、愧疚、悔恨……表麵上卻克製平靜,他明白越是這個時候,仁傑越是敏感,憎惡別人的同情。
仁傑根本無法冥想,索性睜開眼睛。
“你精神得很啊!”仁傑打量了修潯一番,奚落而又帶著妒意地說。“你現在稱心得很吧?”
修潯沒有說話,臉頰微微顫抖著。仁傑察覺到他臉上有一種克製著的優越感,加上自己這個廢人樣子,又被他前前後後知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徹徹底底,心頭噌噌噌嗔火四起。以前都是修潯各方麵不如他:學習不如他,家境不如他,踢球不如他,寫字不如他,學識不如他,工作不如他,連蛋糕店的眾多客源也是他幫忙找的,還經常給修潯講人生哲理……他雖比修潯大不了幾個月,可實際上他們之間猶如長兄與幼弟,半師半友,說他是修潯的導師也不為過。可如今,他成了廢人,無用的徹底的廢人,以前的種種長處、優勢,反使如今自身的悲劇更加濃烈;以前的種種優勢,反成了如今不幸的鋪墊,使這不幸更加不幸。
夢秋竟也跟了他,真是屈辱之至,而且從前到後,至始至終他一切都知道,什麽都清楚,仁傑更覺痛苦與屈辱。而且還要聽他居高臨下的虛偽的敷衍,惡心人的勸慰。去他的吧!他算什麽?他憑什麽?
仁傑一雙嗔火四射的眼睛突然看見修潯那雙覆蓋著濃密睫毛的依然似少年般純淨亮晶的眼睛裏噴湧而出了淚水。修潯不能自已地抽搐著,緊緊挨著他坐下,用溫熱的胳膊摟住他的肩膀。他聞到一股熟悉的氣息,一瞬間,恍惚回到了童年,少年……
他想起他倆抬著一隻癩蛤蟆扔進輻射井裏被裏麵的大人大吼一聲後落荒而逃;他倆偷杏躲過主人抓捕時劫後餘生摟在一起大聲歌唱……
往事一幕幕……
他檢視著修潯的臉,他的這副樣子使他特別厭惡,因為他認為隻有自己才有愛夢秋的絕對權利。可如今,——哼!他還要等著,等著他的故作同情,他的虛偽的客套、惡心人的勸慰,可他竟沒有說那一類話。
“仁傑,我難過得很,心裏頭常常想著為啥不是我?為啥要你這樣?”仁傑的心抖了一下,沒有推開修潯摟著他肩膀的手,不過麵部的冷淡表情仍然未變。
“沒必要虛偽了。”仁傑像故意似的,心一軟,馬上就又說些話來激怒自己。“夢秋已被你處心積慮地弄走了,你還想咋樣?”
“你走吧!”仁傑推開摟著他肩膀的讓人厭惡、煩躁的手,冷冷地說。說著便緩緩起身。
修潯渾身像被針紮了似的,緊咬著嘴唇,左臉的肌肉又抽搐起來,心越發揪緊,刹那間湧滿絕望和恐懼。他頹然倒在梧桐樹上,藍色外衣拖在地上,壯實的胳膊無力地垂下去。可有一瞬,他忘了一切,腦袋裏空空****,像放暑假的教室,凝望著仁傑的背影,以為像從前一樣隻是他們歡聚之後的短暫分別。不過轉瞬他又回到了現實,仁傑不相信他了,再也不相信他了,他們再也不是兄弟了,永遠的分別了。他的心像被灼燒的萬千個鋼針不斷地刺痛著,就這麽一會兒,他像瘦了一圈,眼睛又紅又青。
仁傑不原諒他,恨他,可心裏苦的還是仁傑啊!遭罪的還是仁傑啊!
“前段時間我檢查了一下,也是A型血。”修潯呆呆地盯著腳邊兩隻螞蟻協力抬著一條白色小蟲。“你跟劉院長說說,給我檢查一下,看能不能給你移植?”
仁傑仍背著身,有幾秒鍾,他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他一動不動,確認著剛才聽到的,緊接著似乎受了感動,全身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可隨即,他又仰天長笑,笑得前俯後仰不能自已。
“你演。”仁傑笑出了眼淚,弓著腰說。“這麽多年,嗬嗬!我真是眼瞎了,你好好演!”
“呸!”仁傑重重地朝地上啐了一口,依舊背著身,不屑看他一眼,也不屑對他說,似乎隻是對自己說道。“兄弟?最好的兄弟?呸!我眼瞎了,活該!活該倒黴!”說著便大踏步走了。
仁傑走了幾步,腳步便緩了,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
“哼!”他又冷冷地在心裏說。“關我屁事?!”說著便又大踏步走了。
一股寒風襲來,兩隻協力的螞蟻吹散了,它們或許還能尋回來,可仁傑,——還能回來嗎?
他的心被深深灼燒、刺痛著。仁傑再不相信他了,也許再不相信任何人,再不期待任何友情了,他更加痛苦,心如刀絞。仁傑以後的人生可怎麽度過?肉體的折磨,精神上的孤寂。而傷他最深的不是敵人,而是他這樣的所謂的“兄弟”。他的雙眼頃刻湧滿鮮紅的血,紅得可怕。
“我的腎能不能捐給仁傑?”他了解到國內腎移植主要是屍體移植,活體捐獻很少,腎源太少,仁傑一直等不到,他問華醫生。
華醫生說要看被捐獻人和捐獻人之間淋巴毒試驗以及HLA配型是否都相容,越相容術後出現排斥反應的幾率較小。國內腎髒移植隻能親屬之間,或者屍體移植,其他人是不能移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