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自殺
太陽已升中天,修潯仍癱靠在仁傑和他分別的梧桐樹上,他似乎更冷了,蜷縮一團。有幾次,他心怦怦怦跳,聽到身後像仁傑的腳步聲,每一步都讓心髒成倍加速,他渾身顫嗦起來。仁傑,——是仁傑?他回來了?他立刻端坐起來。
可,——不是,都不是……太陽穿過樹的間隙,刺在身上,更冷了。一隻螞蟻費力拖著白蟲,另一隻,不見了。
電話響了,夢秋打來。
他不敢接,該怎麽說?說他要走,要離開她?
電話叮叮叮響個不停,他在街上胡亂地走。
“對,對,對對!”他心中一聲大叫,突然想到辦法,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腳步一下停住了。電話叮叮叮響個不停,他聽不見了。
對,他可以死!隻要一死,夢秋就會徹底死心。若不死,遠走他鄉,夢秋肯定會更痛苦,心中還會有極大的怨恨。不!再不能發生像仁傑那樣怨恨他,心裏受盡煎熬的事了。他想得太簡單了:他去了,又沒跟夢秋離婚,莫非讓夢秋白白耗費年華等他?夢秋怎會同意離婚?這樣一死,夢秋不用離婚,再不用等他。她那麽可愛,要不了多久,肯定會有愛她的人。她雖不能生了,可她說過做試管嬰兒的,連她的卵,他的**都被存著呢……他腦中閃出一幅畫麵:夢秋,她丈夫,孩子,一家人熱熱鬧鬧圍在一起吃火鍋。熱氣騰騰騰直往上冒,他丈夫為她夾著菜。她怕孩子燙著,給孩子從熱氣騰騰的鍋裏夾出菜,吹吹,放進孩子盤子裏。一家人,吃著,喝著,聊著,笑容洋溢在每個人的臉上,她是幸福的,隻要沒有他,她就是幸福的。他若不死,遲早,哎……他怎會不想陪在夢秋身旁?他多想跟她白頭到老,共度此生啊!可——那豈不是又讓夢秋夾在父母與他中間受盡煎熬折磨與痛苦?不!決不能!夢秋一定要幸福。
父親已經走了,仁傑恨他,隻要一死,夢秋就能找到幸福,他還有什麽理由?他還是個不祥之人:父親、母親、夢秋、孩子、仁傑、文秀……隻要他不死,就會害身邊的人。
再說夢秋看到他,怎能不想起孩子?是他害了孩子呀!夢秋怎能不怪他、怨他、恨他?父親是怎麽怨他、恨他的?夢秋愛他,不說,可,——憋在心裏豈不如慢性毒藥日日折磨她?不!絕不!
而且,他有極強的預感,他的腎和仁傑是匹配的。隻要一死,醫院一檢查,就可以給仁傑做移植了,仁傑再不用受透析之苦,再不需苦苦等待腎源,終於可以過上正常人生活。仁傑終會相信他,終會相信他的情誼從未變過。想到此,他激動地喘不上氣來,頓覺天暈地轉,扶住街邊的牆,良久,良久,心緒不能平靜……
他打車回到家鄉,回到小時候和仁傑常玩的地方。過了這家蘋果園子,就有一條水渠橫過來,再下去是一棵粗壯的槐樹,接著坡下,是一座梨樹庵。他深吸著這熟悉的氣息。和仁傑不知來過多少回,哪次天氣怎樣,碰上什麽,那時的畫麵在腦中不斷閃現。仁傑兒時的臉,聲音,親切、真實、清晰,如今卻越來越陌生,物事依舊,卻已不見來時的伴。
到了,他終於到這顆火罐柿子樹旁了。
小時候,他爬上這顆火罐柿子樹給仁傑摘柿子。高處枝頭有幾顆柿子長得特別好,他爬上去,下來時不小心踩了空,一下掉下來,上衣掛在樹枝上,人卡在半空中。
仁傑急得哭,大喊大叫,可周圍沒有人。仁傑不斷跳起來,累得滿頭大汗,想把他拽下來,可仁傑的手隻將將夠到他腳底。仁傑臉色慘白,語無倫次,聲音裏滿是恐慌,還要爬上來救他,可那樹枝已經快要斷了,怎能支撐兩人?仁傑又躺地上,讓他跳到身上,可他動彈不得,就算能跳,怎麽能跳仁傑身上?
仁傑急成那樣,嚇成那樣,他想笑,卻發現眼睛濕了。仁傑安慰他,叫他不要怕,可仁傑的臉卻嚇得一點血都沒有。仁傑的手一下一下不停夠著他,他渾身頓覺熱熱的。他想就這麽掛著,一直掛著。
樹枝斷了,他掉下來。前幾天下了雨,地是軟的,他摔下來隻是手被野草劃破了,流了一點兒血。仁傑兩手小心托著他的粘著泥的血手不住地看,又大哭起來,眼淚一顆一顆,掉到他胳膊上,好熱,好暖和。
“給!”他把手中死死抓著的長著五個火罐柿子的樹枝遞給仁傑。從折下來的那一刻,他就死死地抓著,無論是掛到樹枝上,還是從樹枝上掉到地上,他都死死抓著。那五個火罐柿子紅彤彤圓鼓鼓沒有一個受到一丁點兒的損傷。
仁傑鼻子發酸,又流下眼淚。
他取下一個柿子,剝掉皮,遞到仁傑手裏。
仁傑小心翼翼地捧著柿子,哽咽地說。“我們……永遠是……兄弟……不能忘!”
“永遠不會忘。”他看著仁傑,堅定地說。
仁傑盯著手中的四個火罐柿子,手顫抖著。他猛地,使勁全身力氣把它們扔得遠遠的。
“我不能……讓你……受一點兒傷。”仁傑直搖頭,手重重地拍著他的肩,重重地說。“記住,永遠也不能……傷害自己,無論為什麽!”
修潯手伸進上身最裏麵的口袋,拿出帶著他體溫的裝著用紙巾包裹著的那枚天藍色蝴蝶發卡的封得嚴嚴實實的塑料袋。紙巾由於經常翻看,已經“遍體鱗傷”,本想換成布包起來,可它觸摸過夢秋的烏發,留有她的氣味。他出神地盯著看。
他小心取出蝴蝶發卡,看了又看;閉著眼,深深地,聞了又聞。過了好久,才把蝴蝶發卡小心原用紙巾包好,裝進袋裏,放進上身最裏麵的口袋裏。
天麻麻亮了,槐樹旁響起一聲響亮的獨特的咳痰的聲音,是村頭吳伯,他家的地過柿子樹。
他雙手抓住繩子,就像小時死死抓住那根樹枝,留了滿臉的淚。想到仁傑、夢秋可以因他之死而幸福,他又笑了。據說人大腦缺氧超過5分鍾就救不活了,吳伯距柿子樹大概10分鍾,他為人和善、熱心,看到他,肯定會送到醫院,就可以救仁傑了。
他把頭伸進繩環裏,抓著繩子的兩手在脖頸下不住顫抖。他狠狠地咬咬牙,惱恨他的懦弱,正準備把腳下墊高的磚頭蹬倒,忽想到吳伯一個人能不能把他抬下去?等弄到車送到醫院,耽擱了那麽久,腎還能用嗎?
他長出一口氣,忙把繩子取下,踢倒摞高的磚,藏到樹後,等吳伯過了柿子樹走遠了,才出來,往下走,忽覺一身輕鬆。他惱恨這輕鬆,因為他突然意識到他的卑鄙無恥,似乎故意弄了這把戲,演給自己看:騙自己重感情、講義氣,為仁傑兩肋插刀;為夢秋犧牲自己;騙自己盡了全力。他太虛偽,仁傑說得很對,而且卑鄙無恥至極。
口口聲聲希望夢秋找到更好的,他真這樣想嗎?一想到她身邊出現別的男人,血就往頭上湧,胸也悶得慌。心中痛苦、嫉恨、惱怒、憤恨交織,他隻希望夢秋愛他一人,對其他男人看都不看,理也不理。他是她最愛的,唯一愛的人,其他男人算什麽?
他太虛偽、太卑鄙、太無恥、太自私。他這樣的人活在世上幹嘛?快去死吧!除了死還有價值,活著又有什麽意義?那怕一丁點兒?沒有,一點都沒有!快去!快!
他來到醫院東邊的旭升湖邊。醫院離湖的車程剛坐出租車測了:7分27秒。救護車開得快,6分鍾,出車兩分鍾,撈上他兩分鍾,總共10分鍾。救護車一到,他差不多剛死。他在腦中把他們拉著繩子把他從河裏弄上來,救護車回醫院的時間反複核對著:最多不超過15分鍾。查資料說人死後15分鍾內做腎髒移植效果最佳。
八點了,他撥通華醫生手機。
“誰呀?”
“我是修潯。”他說。“我要死了,在旭升湖裏。我死後請您把我的腎髒移植給仁傑。拉著繩子就能找到我。我一心求死,千萬別救我。救仁傑,一定救他!”話筒裏傳來幾聲華醫生震驚的語不成句的:“你……你……”
“不用死。”華醫生忙說。“我想想辦法。”
“謝謝您,我一心求死!”
“你還不知道是不是匹配。”華醫生焦急地說。“你來我這,我給你……”
“人總有一死。”
如此平靜的語氣,華醫生心中一凜。
“你為什麽給我打電話?”華醫生突然憤怒地大吼。“跟我有什麽關係?”
“您不是那樣的人。”他說。而且——華醫生真不來……至少,夢秋會幸福的。他掛了電話,把提前編輯好的短信發給華醫生,關了手機,給湖邊的樹和身上綁緊繩子。
湖邊空無一人,小山鬱鬱青青,湖水安安靜靜。他脫掉鞋走進湖裏,湖水很涼,不由全身打顫,牙齒打架,兩腿凍得僵硬,簡直不會走路了。他笑了,資料上說水越冷人死的越快,醫生們肯定就不會救他,而救仁傑了。他兩隻胳膊緊緊團在胸前,身子仍冰冷,一步步往湖中央走……脖子也陷進水裏了,他停下來,似乎從未這樣看過世界。湖麵微波**漾,緩緩流動,像張開了笑臉,對他安詳的笑,似展開了雙臂,溫柔地迎接他。他環顧湖周圍的小山——鬱鬱青青,翠翠綠綠。一隻灰白的鳥箭一樣地掠過,“吱、吱”的叫聲在湖上回**著。
湖邊白石、綠草打底,紅的、黃的、紫的、白的花點綴其間,樹、草、花的脈脈清香,隨著微風陣陣掠過湖麵,繚繞湖畔周圍。遠處水天含混,連成一體。
幾片紅花輕飄跌落,點點殘紅躺在灰白的湖麵上。垂柳縱橫交錯,一時隨風飄浮搖曳,一時對湖顧影自憐。兩隻灰毛野鴨在湖上追逐嬉戲;黑燕雙雙穿過湖麵。湖岸樹林之後的廣場上傳來晨練的美妙歌聲。陽光穿過樹林間隙灑到湖麵,一道道斑斕搖曳的金光隨著湖水閃動,像安睡搖籃裏的嬰兒。他朝那片金光緩緩走去,湖水淹沒了他整個身軀,隻剩眼睛、鼻子躺在湖麵之上。金光裏父親微笑著對他招手;母親張開雙臂迎著他;仁傑預備和他在滿天星星的夜裏捉螢火蟲去;夢秋做好一桌飯菜,正扭著酒蓋給他添酒……
他閉上眼,仰起頭,輕輕地、深深地,把這美好的,讓人迷戀、陶醉、神往的情景裏的氣息全部吸進身體裏。淡淡的夾著湖水的濕濕的水分子裏裹著花草樹木的脈脈清香,蟲蝶鳥禽的勃勃生機,一起吸進他的身體,融進他的心裏。他走向那片金光,安然地走進金光裏……
他手伸進衣服裏,放在那枚天藍色蝴蝶發卡上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