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奇跡
“叔叔,”一個小男孩朝仁傑揮手。“這邊。”
仁傑望著滾到腳邊的足球,愣了一下。不知還能不能帶?他長籲一口氣。朝孩子們帶了幾步,馬上感到腿硬腳軟,忙由小跑降為走,心中感歎:“不比從前了。”孩子們上來了。他想做幾個假動作,可他遲緩、笨拙、腿腳反應那麽慢,一個還沒做完,一個七八歲胖嘟嘟的男孩,一下就搶走了球。哎,腦子也慢了。他曾被對手們驚呼帶球大師,連續三年大學聯賽最佳射手。曾如風般呼嘯,如電般迅捷。多少次對手連拉帶扯不管用,多少次對手飛鏟踢人也落空。他曾使多少對手絕望?他曾使多少對手哀歎?他曾叱吒球場誰人能擋?……
他不甘,去追那胖嘟嘟跑得極慢的小男孩,卻怎麽也追不上。沒跑幾步,心髒已怦怦怦快得似要把胸膛擊碎衝出來。小男孩笨拙、緩慢的背影卻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他一步跑不動了,上氣不接下氣,雙手杵在大腿上,急促地喘著粗氣。
一個十來歲瘦弱的男孩從後麵不小心撞了他,他趔趄了幾下,扶到旁邊的梧桐樹,才顫顫索索勉強站住,怕又被孩子們撞上,吃力地走上台階。
他愣愣地盯著踢球的孩子們……雙眼漸漸發紅,想起少時和修潯踢球的日子……
有次,他們在外頭跟一幫社會青年踢,一個對手踢到了他的小腿,他順勢倒下,在草坪上滾了好幾圈,雙手抱著腿,假裝痛苦地大喊大叫。
修潯衝上來,猛跳起,一頭撞到踢他的青年臉上,那人直愣愣往後倒,臉上全是血,頓時昏厥了。他嚇懵了。從不打架的修潯,坐在前排的小個子同學都敢喊他,可對著比他們大三四歲,高多半頭,沒事還要找事的社會閑散青年,怎麽突然就——?他是裝的,幾個隊友偷偷對他擠眼,對手也衝裁判不住喊假摔。他怎麽就認真了?
那幫身高馬大的對手們圍住修潯,猶如群狼圍住待宰羔羊,他們全嚇傻了,有一個同學跟對方幾個認識,想過去勸幾句,對方怒眼圓睜,指著他鼻子罵道:“媽的!再過來,弄死你!”那同學忙連連後退,再沒人敢上來了。
他雙腿顫得厲害,似被定住了,一動不敢動。
那昏了的青年不久站了起來,被同伴擦淨血攙扶在一旁。
修潯被那幫人拳打腳踢,他抱著頭亂跑,又被他們抓住,兩人反擰著他胳膊。其他人朝他身上、臉上胡打亂踢。那昏了的青年,嘴裏哇哇叫罵著,提起一塊磚頭衝了過來,在修潯頭頂高高舉起。
“不!”他想喊,可怎麽也喊不出來,喊不出來……他想上去幫忙,卻一下癱軟在那幫社會青年中誰喊了聲地上。
幸虧有幾個大人來了,:“警察!”他們才跑了。
修潯立馬跑過來,蹲在地上,仔細、反複地查看著他的腿。
“你沒事吧?”修潯鼻青臉腫,鼻血還再滴的卻神色那麽慌張地反問他。
“我——”他說不出話來。
“他們可是不要命的人,萬一……”半天,他說道。
“誰敢動你一下,我跟誰拚命!”修潯用手背擦著仍不斷掉落的鼻血,莊嚴地說。“我們是兄弟。”那神情,像一位虔誠的牧師信仰上帝一樣。
“兄弟,兄弟……”仁傑嘴中喃喃地不斷重複著。可—— ,他們——……他心口驟然疼痛起來,臉色頓黃,渾身止不住地發抖,心中忙念到:“一心念佛,放下萬緣即布施;一心念佛,伏諸煩惱即持戒;一心念佛,無諍無求即忍辱……”
心煩意亂時,他就默念佛經,念著念著心似乎就安下來,淨下去,空掉了,“我”也找不著了。倒覺這場病和身上的大變故未嚐是壞事。苦其心,困其情,痛其身,似乎如武林高手般打通了任通二脈,物來則應,物去不留。
誰人不死?敲開任何一家人的門,問一問,誰家沒死過人?或爺奶,或父母,或夫婦,甚或兒女,誰家沒死過人?沒有,從來沒有,從來每個人都要,都會,終將死的。可平日裏,眾人怎麽從不曾好好想過這如此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真理?總覺離自己還遠,總覺自己是個例外,怎麽會是自己?如之初,他總抱怨為何偏偏是他得了這病?可為何不是他?那又是誰?每個人早晚不都會被找上門嗎?誰能逃過一死?
“生死如影隨形,聚合終有離散。”一切俱是無常,所受皆為痛苦。又有什麽想不開?又有什麽放不下?
不是這場病,不是發生在身上的幾個變故,他還不知要愚癡多久?近幾日忽才明白,原來心底裏總以為父母的離異也因自己的不優秀,隻要自己足夠優秀,他們就會複合。故多年來,無論上學還是上班,他都是那麽拚,哪怕毀了自己,而他竟被此潛意識裏的念頭蒙蔽多年而無所知。
禪師說:“眾生心房中無智慧之光,因此整個心就恒常被包裹或覆蓋在黑暗之中,也因此眾生的心就變成盲目及愚癡,因而對自心及對外境也都盲無所知。結果,芸芸眾生盡其一生,多半是在黑暗中摸索前進,跌跌撞撞,一直隻是被自己黑暗、無明的業力所牽引或驅策,顛撲而進──從而不斷地基於‘自利’與‘自我中心’的動機去造作諸業。眾生就是這樣,盡其一生,一直生活在或被禁錮在自我的囚室之中,念念之間,一直都不斷地受無明的業力所牽引……”如驢子鼻前的胡蘿卜,永遠吃不到,卻引著它拚命追逐,至死不息,永無盡期。
莊子說:“(人)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若意識不到屠刀,何談放下?
釋迦牟尼佛菩提樹下七日證悟道:“奇哉!奇哉!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隻因妄想執著,不能證得。”
人人皆可成佛,人人本是佛,隻因妄想執著,妄想執著……
“啊!”他心中忽一聲大叫,嗔恨完全降伏了他的心,他恨,恨不能他們死在他麵前……
原以為自己已經修到一定境界了。沒想到仍是“八風吹不動,一屁過江來。”王陽明說:“人須在事上磨練,做功夫,乃有益。若隻好靜,遇事便亂,終無長進。”
果然如此。
仁傑忙用四念處的心念處修行之法觀照此刻內心,平日總能客觀觀察、辯識自己的念頭,任思緒、煩惱如水流來流去,不去追逐,物來則應,物去不留。若發覺煩惱之心造業,任它去留,果然很少再起嗔恨心,就算有,隨即自會消逝。可現在,心中嗔恨如洪水決堤,猛獸出籠,怎麽也降伏不了,恨,恨,恨意難消……
他難抑心中嗔火,攥起雙拳,拚命打在梧桐樹上,兩隻拳頭頓時皮開肉裂,血肉模糊,麵目難辨。他又雙手舉起誰扔到樹旁的木質桌子麵板,奮力往頭上砸將下去。
“砰!”的一聲,麵板斷為兩截。他兩眼一黑,扶著身旁的樹直喘粗氣。等他回過眼,孩子們全呆立一旁,愣愣地直看著他,等他抬頭看他們,他們全嚇得撒腿跑了。
可那一刻,他以為,所有人都以為他就要死了的時候,他猛然看到的那個寂靜的、平和的猶如淨土的世界又是什麽?
劉叔和母親被醫生叫到了病房門口,母親蹲在地上,頭耷拉著,頭發整個掉下來,遮住整張臉,隻露出蒼白的皺巴巴的額中央,上身全貼在白牆上。
小時候他碰白牆,她總厲聲大喊:“髒得很!淨是白灰!”邊喊邊拉住他,熱熱的肉乎乎的大手在他後背上使勁拍著。
“疼!”他喊。
“不疼咋能拍淨?”她又嘮叨著。“這孩子咋一點都不愛幹淨?!”
每天都要給他換一身衣服,他煩了。
“穿了一天了。”母親白他一眼,親昵地笑道。“真是個豬娃。”
換好後,又兩手肘著他兩個胳膊,上下打量笑道:“你看我娃換個淨衣裳,更蠻咧!”
家裏收拾的一塵不染,窗戶隻早上開十分鍾,全天關著,怕灰進來。
他和同學在家玩,同學前腳剛走,他們也沒幹啥呀!母親立馬掃、擦、挪、拖……忙活半天。
“你別動!”他要幫忙時母親總笑道。“你好好學習就行咧!”
多年後,夢秋因他不幹家務常跟他吵,他總以為她沒事找事。後來,等他明白家務並不隻是女人的事的時候,夢秋卻永遠地離開了他。
母親、劉叔、醫生都以為他睡著了。也難怪,他每天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母親坐在地上,全身的骨似被抽去了般,蜷在白牆與灰地間,全不像五十出頭的人,頭發已然花白,皺紋也添了不少。每年生日,母親總打來電話,囑咐著:吃些好的啊,媽給你寄了些……可她五十幾了?生日幾號?喜歡什麽?平日愛做什麽?他卻全然不知,也從不想知道。
她的臉瘦削、憔悴不堪,臉色又黃又幹。沒有任何表情,泥塑一般,全身一動不動,隻有眼睛間或一眨。
劉叔抱起母親,母親像軟癱的泥,雙腳拖在地上,劉叔把她放到病房門口的凳子上。醫生遞給劉叔一張白色單子,讓母親簽字,是病危通知書吧?
電視上不都是這樣演的:誰快死了,醫生就把家屬們全叫出去。
“生者寄也,死者歸也。”一個連一次呼吸都那樣作難,周身疼痛,滿身管子,吃飯要人喂,拉屎撒尿全在**解決的人,是該歸了。
他一直怨母親,恨她,卻忘了,她不隻是母親,也是個人,難道沒有選擇的權利?
母親一直引以為傲的兒子,多年來不理不睬,視她如仇人的唯一的孩子就要先她一步了,白發人送黑發人,不知該給她交待些什麽後事?
那個深夜,劉叔打著鼾,母親也睡了。他想小便,可試了半日,隻勉強抬起胳膊,就算掙紮著起來,滿身的管子怎麽下地?他睡前再渴也不喝水,就是不願叫他們。這幾天,他們照顧他,他不在十分抵觸。父親來看過他,勸他。那邊生意上忙,平日還要送妹妹上下學,周末接送她上各種課外班。
給你叫個護理?父親問。
不用。
他希望父親照顧他,可父親,有他的新家,還有那麽多事。
“畢竟是親的,”父親說,“血濃於水呀!怪我,年輕時做了錯事,咋能怪你媽跟了劉叔?我那時差勁得很,誰都對不起!我現在,好得很:看得淡、想得開、放得下。人一輩子,起起伏伏,跟人聚聚散散,正常得跟啥一樣!強求有個錘子用?你年輕著哩,經曆些磨難好。跨過去,回頭看看,有個錘子?跨不過去,一輩子窩死在裏邊,就是個瓷慫悶種,讓人拿尻子笑。爸知道你幹啥都要拿第一,拿出你的勁頭來……”
可讓他主動叫他們?不!絕不!他眼睜睜瞪著床頭櫃上近在咫尺的杯子,不能喝一口水;就放在床下的尿壺,不能撒一泡尿,心裏直冷笑。
他是怎麽發展到如今地步?
剛開始腰酸、乏力,沒當回事。後來一晚上尿三四次,覺也睡不好。胡亂買了些藥,還算管用。後來不管用了,夜尿發展到七八次,根本沒法睡。
醫生說已是腎功能衰竭三期,好好調理還可治愈,若不馬上住院,仔細調理,發展到四期之後,病情就不可逆了。可人人都盯著他,全行最年輕的支行副行長。別說住院,病情連知道都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消息一走漏,雖不明說,可行裏會重用一個病人?哪個支行長願意用一個病人做副手?再說住院回來還能不能保住副行長的位置?升職更不用提了。醫生總愛嚇唬人,自己買點藥吃吃,院是絕對不能住!
夢秋,絕不能對她說實情,要不然——,肯定逼他住院……
喝口水不行!撒泡尿不行!還活個錘子?!死球算了?死,死,死……仁傑忽然似解脫了般,全身激動地發抖,牙齒咯嘣咯嘣響。
他望著緊挨床頭的窗戶,心怦怦直跳動,如在學校兩旁桃花盛開的小樹林的那條小徑上第一次碰見夢秋:她手裏提著一個天藍色小籃子,裝著洗漱的東西。頭發濕漉漉的,陽光下發著斑斕的光。一股清香撲麵而來,他喉結抖動,不敢呼吸。
她的眼睛,又黑又大、盈盈秋水般明澈、深邃,純潔而熱烈,清揚而婉轉。她渾身洋溢著青春的活力與生氣,那閃閃的眼睛、優雅的氣韻、輕盈的步伐,都是那麽光彩奪目、耀眼迷人。連衣服發出的窸窸窣窣聲,都是那麽好聽。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他不由看得癡了。她也向他望過來,那雙長長、彎彎的睫毛下閃閃發亮的黑眼睛,盯著他的臉。
“咱們的校服太難看了。”班裏的女生常抱怨,連男生也不太穿。
可她一穿,怎麽就是一個新模樣?就像一副絕美的油畫,平庸的相框,都給平添無窮魅力。
他不由咽了口唾沫,嘴唇愈發幹。
她明亮的眼光裏閃著笑意?她真的對他笑!因為身旁的同伴納悶、驚奇,不無妒羨地在他耳邊悄聲說:“你怎麽認識她啊?她選的公共課,教室爆滿,多少男生擠破頭去看她呢!”
她似乎知道她的美,卻毫不隱藏,也不賣弄,仿佛美跟她沒關係,她就是她,隨心而行,率性而為。
“決賽那個進球,”她嫣然一笑,說,“太關鍵了。”她兩腮微紅,綻開的彎彎、淺淺的酒窩裏**漾著柔情,眼睛裏閃爍著愈加明亮的光輝。他的心突突突飛躍著,腦中空白,喉結抖動,呼吸困難,哪能說出話來?她沒等他回答,低眉而過。他忘了同伴,不由停下腳步,轉身雙眼如火般地望著她。她回眸一笑,他全身所有肌肉、細胞便都劇烈的膨脹、擴散、顫粟起來……
他球風飄逸灑脫,動作矯健舒展,一跑起來,頭發隨風舞動,還彈得一手好琴,人又長得英俊健碩。每次觸球時,多少女生尖叫呼喊,芳心大動,頗為鍾意。可他毫不理會,從來沉著堅定,泰然自若,不多看一眼。可此刻,他的眼睛已粘在她身上,不離她半秒。他成了她忠實的仆人,甘願跪拜在她麵前,任她讓他幹任何事。他喉結不住抖動,嘴唇已全部裂開,噴火的雙眼裏滿是惶恐、卑微、渴望、順從、乞憐……
同伴對他說話,他什麽也聽不清,他隻是癡癡望著她的背影。小徑上的男女,都有意無意望向她,被她的身姿,氣韻和許多說不上來的什麽東西深深、牢牢地吸引。她身上有一種聖潔的美,男生不敢褻瀆,女生沒了妒忌。有幾個男生還瞅仁傑幾眼,似乎在說:“你小子竟然認識她?真他娘的走運!”
他奮力半日,終於坐起,已是一身的汗,半倚床頭,急促地喘著粗氣。想起同修潯說話,她眼裏便泛起閃亮的隻給他投過的一種從未見過的難以捉摸的柔光。話多了,笑多了,走路輕逸得似飛起來,什麽也不會了,都問他,嘴角時常掛著若有所思的微笑……
夢秋,——夢秋,——難道,——我是真的打你麽?你感覺不到嗎?你的眼神震驚、憤怒、絕望……再後來,你幾個月不和我說一句話,眼裏常冒著凜凜的冷光。那晚我喝醉了,半夜尿到你門口,我其實哪醉了?躺在客廳沙發上,一夜沒合眼,盯著你的房門,等著你出來,說我,罵我……可——第二天,你看也不看我一眼,一句話也不說,收拾完,又冷漠無情地走了。我心疼,心痛到了極點,恨不能把整個家都砸了、燒了。我連那盆窗台上的金枝玉葉都不如嗎?你每周還給它澆一次水,二周施一次肥,時常盯著它發愣,可你就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我不死心,摔酒瓶,用腳狠狠踩碎玻璃片。有幾片紮得深,流了很多血,事後才覺著鑽心得疼,可要是你能理我,哪怕隻是心疼地看我一眼,再疼,流再多血,又有什麽關係?
那次,我用酒瓶砸自己的頭,“砰”的一聲,酒瓶碎了一地,我感到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從頭上流到臉頰,我壓著心中的高興,看到你眼睛睜那麽大,嘴巴張那麽開。你心疼我了?快來!咱們重新開始吧!可你驚立原地,快來啊!夢秋,我心說,求你了!好不好?我改,一定改!咱們重新開始吧?我想,這回你肯定跟我重歸於好。可我把你嚇著了,也是,我一臉的血,砸得有點狠了。可你,竟覺得我會殺你一樣那樣驚恐地看著我,突然就往外跑,電梯也不坐了,在樓梯上跑得那麽快,我在後麵大聲喊你,怕你摔著了,可你跑得更快了,還尖叫著,失聲地害怕地大叫著……嗬嗬!我真想笑,我怎麽可能傷害你?我怎麽會傷害你?……
好好一個家,支離破碎;好好一份情,陌路成仇。是都怪我,可如今,又有什麽用?一切,都結束了。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曾經,已是過眼雲煙,到頭,不過一縷青煙罷了……
仁傑推開窗戶,雙手使勁往上提紗窗,卻怎麽也提不動,定睛一看,原來紗窗是鎖死的。或許早有人從窗戶跳下去過,醫院得了教訓,弄了這鎖死的紗窗。
忽想到他也不過是一個不堪忍受身心之苦,一心尋死的懦夫而已。
“懦夫,懦夫……”他心中喃喃地叫著。他怎麽淪落到,竟然像懦夫一樣要自己結果了自己的命?他席仁傑什麽時候向命運或者任何什麽低過頭?去他媽的!老天!你來吧!索老子命來吧!老子不怕!想讓老子自己結果?哈哈哈哈……他心中一陣狂笑,那你就好好等著吧!
後麵似有響動?一回頭,是母親。不知什麽時候站到身後了?母親渾身不住抽搐,壓著聲抽泣著。那神情,似乎明白他想死,卻又死不了,又擔心他什麽時候又要死,又怕哭聲又惹兒子心煩,可又忍不住哭出來……
“哎。”仁傑心中長歎,天下間隻有母親真正關心他,而他卻一次又一次肆無忌憚地傷害她。自從上大學離開家後就很少回去。偶爾回,路上母親總不停打來電話,一會兒問走哪了;一會兒又問走哪了,一會兒又問想吃啥;一會兒又說想吃的東西都準備好了;一會兒又打來說下雨了外頭冷,穿得少不少?媽拿些衣服和傘來巷子口接你?(他家巷子口太小,車進不去,每次隻能停到巷子口)……
夢秋噗嗤一笑。
“哎呀!煩不煩?”他臉上掛不住,異常惱怒,在電話裏大喊道。“幾步路接什麽接?回個家你看你打多少電話?我還能不能開車?再也不回來了!煩死了!”
母親不敢說話了,沉默了幾秒鍾,趕緊賠笑:“你好好開車,別急,開慢……”
不等母親說完,他粗暴地掛了電話。
住院後,他的脾氣變得更加暴怒無常。前一秒還靠在床頭看著電視,下一秒就抄起手邊的任何東西砸向電視裏及不順眼的女主角;手裏拿著《金剛經》看得好好的,突然就把書撕個粉碎。母親每每想上來勸,又不敢勸,想說什麽,又不知說什麽,嘴唇顫個半天,攔住劉叔,輕輕關了門,站在門外悄悄聽他動靜。
過一會兒,母親又假裝沒發生任何事,假裝無意地收拾,嘴裏扯些閑話。可她聲音沙啞、發顫,眼角紅紅的……
“寶兒(仁傑小名)。”母親忙走過來扶著仁傑問。“媽攙你睡吧?不能站時間長。”
把仁傑扶到床邊靠好,她又問:“尿一下不?”
仁傑咬著嘴唇,點點頭。
母親忙從床下拿出尿壺,遞給仁傑,背過身去。仁傑尿完之後,她忙拿出酒精濕巾給仁傑擦淨手,把尿壺提到廁所洗刷幹淨。
“渴不渴?”母親邊問邊擰開他的保溫杯,嚐了嚐,溫度剛好,忙舉到他嘴邊。
“多少喝點。”母親心疼地說。
仁傑的淚順著兩頰淌,流著淚喝完水,母親把杯子放回。
母親緩緩摸著他那張受盡磨難消瘦蠟黃的臉,手顫個不住,又緩緩摸到他左手殘疾了的彎曲的再伸不直的小拇指上。(小時候淘氣,被大石頭壓壞了。)她抽泣了幾聲,忙又忍住,到底還是忍不住撲到床頭說:“你再走了,可讓媽咋活呀?兒呀!你可不敢一個人走了,咱娘倆可要好好活呀……”
仁傑突然意識到,多年來,自己不知多少回,無知地、倔強地甚或故意地傷害著那麽深愛著他的母親。他拚力抬起胳膊,這麽多年,第一次主動摟住母親,緊緊地摟住母親,深深地親著母親花白的頭發。這個可憐的瘦小的蜷在床頭的已經老了的多麽需要他保護、關心,他卻狠狠傷害的母親在他緊緊摟著的臂彎下,身體幸福地不住顫索著。
他嘴巴哆嗦著,淚如雨下。
母親哭得心都碎了。她的哭裏有為兒子的命怎麽那麽苦的痛苦難過,也有母子之間終於消掉隔閡的巨大幸福。
娘倆摟抱一團,放聲大哭。
“管子、管子掉了!”劉叔不知何時已站到母子身旁,失驚大喊。
原來仁傑為了來到窗前,把身上的管子一根一根都拔了。母親大驚失色,悔恨自己剛才怎麽那麽粗心大意,驚慌失措地望著劉叔。
“華醫生,華醫生。”劉叔大喊……
所幸搶救及時,並無大礙。可一周後,仁傑病情惡化,沒幾日已發展到尿毒症了,更嚴重的是多器官均出現衰竭症狀。
仁傑每日昏昏沉沉,卻很少能真正睡著,常常猛地一下就被疼醒。一會兒胸疼;一會兒腿疼;一會兒不知身上什麽地方疼;一會兒所有地方都疼。這次若想死,卻連起身的力氣都沒了。不過,他不會再自己死了,他倒要看看,上天還能折磨他到什麽地步。
病情進一步惡化,仁傑進了重症監護室。母親和劉叔被叫到外頭,母親怎麽也不簽病危通知書,好像隻要不簽,兒子的病就沒那麽危險。
仁傑喊疼的氣力也沒了,或者說他不把所剩無幾的氣力、精力和生命浪費在抵抗疼痛上。疼就疼,去他媽的!愛咋咋!突然發覺,心中知道疼痛的那個東西不疼痛,這就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他已經斷了色聲香味觸法,生無所住的心了?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仁傑頓時雙淚直流。“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隻因妄想執著,不能證得。”釋迦牟尼佛沒有騙人,沒有騙人!人人是佛,隻因妄想執著。現在,他沒有任何期望了,什麽也做不了,也無所謂能不能做,可不可以做,做什麽;無所謂生,無所謂死,無所謂,什麽都無所謂,無所謂也無所謂……
母親,劉叔,夢秋,修潯……以前總認為他們對不起他,傷害了他,可這世間,除了自己,誰又能傷害他?傷害他的隻能是自己,不會有別人。可他是誰?自己又是誰?
發生的自以為被傷害的事,隻不過因自身境界太低才會覺得是個事。兩隻狗迎麵而來,常似有深仇大恨,恨不能咬死對方才肯罷休,要不是主人使勁往後拽著鏈子的話。人覺得可笑。狗以為它走過的地盤就是它的,狂吠不止。人生短短不足百載,不過世間走一遭,不也是以為這是他的,那是他的,跟這個奪,和那個搶,又高到哪去?所有的,不過暫時擁有,終將曾經擁有,到頭一無所有。
小孩子覺得的問題,大人不覺得。今天覺得的問題,過幾天再看。一般人覺得的問題,境界高的人,何談問題?超越了問題,問題將不再是問題,何須解決?
“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真人無待。可多年來,自身追逐於色聲香味觸法,受業力,“小我”驅使,無明愚癡越積越深,心中何曾有過“真我”?何曾做過自身真正的主人?跟那頭受胡蘿卜牽引的驢有何分別?生而為人,可憐,可惜,可恨,可歎!“朝聞道,夕死可矣。”可憐世人糊裏糊塗中來來去去,能領略到這一點,已屬萬幸,死而——無憾……
經過醫生們十幾個小時驚險緊張的救治,仁傑竟漸漸挺了過來,而且恢複得很好,醫生們都覺驚奇,華醫生連連感歎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