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排斥
夢秋父母每天晚上回家,上午過來。這天來時,醫生剛出來,說夢秋因花粉過敏導致呼吸困難等一係列症狀,現已無大礙。夢秋父親托的人說今日有住單間的出院,三人忙把夢秋轉過去。
夢秋父母原想孩子氣頭上,過幾天消了氣準複婚。誰成想夢秋跟他竟這麽快就結婚了?還有了孩子?心才轉過來些,孩子竟沒了?而且夢秋,差點就——,差點就——,不是他,怎會這樣?孫子也沒了,正經工作也沒有,還是農村的,家裏——更別提了。他們如何放心?夢秋已經離過一次,何妨二次?況且仁傑隔三差五給他們打電話,雖隻問著他們老兩口的身體,對夢秋從未主動提起,可孩子心裏肯定還有夢秋,要不然怎麽會還給他們打電話?等跟他一離,兩個孩子保準複合。夢秋母親卻不這麽想,他打夢秋讓她心有餘悸。而夢秋父親卻堅持認為,男人都有一個成熟過程,仁傑本質很好,經曆了這些事後,肯定成熟了,以後肯定再不會了。
“仁傑換完腎,以後身體還不知道怎樣呢。”夢秋母親說。
“哎!誰知孩子竟得那種病。”夢秋父親歎道。“就等著合適的腎一換了。無論如何,他——我是一點不同意,得想想辦法。”
夢秋母親讚同地點點頭。
一天晚上,夢秋父母剛走。
“爸爸為你找了個圖書館的工作。”夢秋高興地忙對修潯說。“每天就快下班時,把亂放的書歸位就好了,比做蛋糕可輕鬆多了。先去外地鍛煉一年,再轉回來,你覺得咋樣?”
“她還是介意自己的身份的。”修潯心想。“要不然怎麽突然給他找工作?”她的語氣裏、神情中,那麽小心,那麽怕傷了他的自尊,可這反而讓他難受。她還是介意他是個賣蛋糕的;他是個農村人;他沒有正式工作。但豈能怪她,世人誰又能看得起他?仁傑之前不也是老要給他找工作?最好的兄弟,最愛的女人,尚且如此,何況他人?可夢秋還是嫁給他,正說明夢秋真的為他付出很多很多,代價也很大很大。可到底她不是生活在真空中,周圍人的眼光、看法,特別是她父母的,她怎能不在意?不放在心上?日子一長,她怎能不痛苦?可她對自己從未說過,一個字都未說過。她不知一個人扛過多少回?哎——真苦了夢秋。他愛她,為她死都可以,可因為他,害得他人輕賤於她,害得她抬不起頭,害得他父母沒臉麵,害得她夾在中間,遭受這眾多的苦,還隻能她一個人去承受。她再也不是那個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率性的夢秋了,他真是害苦了她,而且要是真去圖書館上了班,豈不更做實了那些人口中的倒插門,吃軟飯?豈不是讓夢秋更抬不起頭、更難受、更痛苦?人人瞧不起她,瞧不起自己,她做人又有何樂趣?她怎麽會幸福?他怎忍心再讓她受這眾多的苦?除非——他們離開這兒,到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
“我還是想做蛋糕。”他說。
“我不想讓你再辛苦了。”她歎息一聲。“那工作很輕鬆啊!你為什麽不去?”
“一點兒都不辛苦。”他說。“我倒是——害得你為我受這多苦。夢秋,咱們去別的地方生活吧?我幹什麽都行。”
“為什麽?”夢秋一臉詫異。
“我可以幹任何事,咱們可以去任何地方。”他說。“隻要你喜歡。”
“我有什麽苦的?隻要跟你在一起,又有什麽苦?”夢秋笑道。“父母、朋友、工作都在這兒,而且我從小就長在這裏。”
“父母——”他歎了一口氣說。“你舍不……他們對你——”
“你今天怎麽神神怪怪的?”夢秋笑道。“他們是我養父母,恩大於天,而且一心待我。他們——確實頑固,但爸不是幫你找工作了嘛!說明他們已經接受你了,你別瞎想了!再假以時日……”
“可你夾在中間,我……”修潯眉頭緊鎖,痛苦地直搖頭。
“我這不是好好的麽!”她笑道。“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
一天,夢秋特想吃米線,之前他做過幾次,太好吃了!在醫院整天清淡清淡,嘴裏一點味都沒有,今天非要吃些辛辣的。一想起他做的米線,口水就不住地咽。修潯也覺得快出院了,沒什麽大礙。
“爸、媽。”修潯對夢秋父母說。“我給你們也一做吧?呆會兒一起帶過來?”
夢秋父母不吱聲。他忙又問了一遍,仍無人應。他尷尬地站在原地,再問也不是,不問也不是。
“爸!媽!問你們呢?”夢秋忙道。
“我不吃。”夢秋母親說。
“爸!”夢秋又喊。
夢秋父親仍不應聲。
“不管他們了!”夢秋笑著忙對他說。“他們沒口福。”
“那我先走了,”他對夢秋點點頭,又對夢秋父母說。“爸、媽,我先走了。”
夢秋父母依舊不應聲。
“嗯。”夢秋忙笑著點點頭。他剛出門,就聽見夢秋父親說:“他也配叫爸媽?”
“爸!你怎麽這樣?”夢秋壓低嗓門。“別說了!”
“他算什麽?”夢秋父親故意大聲喊。
他直往前走,耳中仍傳來夢秋父親不堪的聲音和隱隱壓著的夢秋的哭聲。他走得更快了,心中一陣酸楚。不禁自問: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自己受屈辱倒罷了,可夢秋——夾在中間......如何是好?真苦了她了,可夢秋父母始終不能接受自己,他小心翼翼,夢秋也常說好話,可他們——不但不接受,反而越來越視他如仇人。
他邊走邊狠狠踢路旁的牆,嘴裏不住地啊!啊!如獸般狂怒地咆哮著。行人經過他時腳步驟然快了起來。他又怒、又羞,恨夢秋父母不公、恨命運捉弄、恨自己無能。心中委屈、痛苦、不甘......百味雜陳。可比起他的童年、少年,無論怎樣也得不到父親一個正眼,一句關心,一聲認可,他不照樣挺過來了嗎?這又算得了什麽?不過重回他熟悉的再也不能熟悉,一貫如此的局麵而已。父親尚且如此,何況夢秋父母?是他要的太多。有夢秋足矣,怎麽還奢求其他?就算全世界厭棄,又怎樣?反正從小也慣了。夢秋愛他,足矣!夢秋——他內心最柔軟的地方,有她滿滿的能融化他所有憂愁悲苦的愛,讓他無比寧靜、幸福,他還貪求什麽?他們的日子肯定會越來越好,一看到她,一想到她,渾身上下就有使不完的勁。可——腦中一閃過夢秋父母,他頓時就感到無比無助,他怎樣都可以,什麽都可以。可——仍然無法改變他們的觀念、看法。害得夢秋整日深陷其中,有苦不能言,有痛無法說,一個人不知承受多少?而夢秋——不可能離開他們,而且他們對夢秋比多少親生父母還好。找最好的醫生;用最好的藥;住最好的病房……每天給她翻身揉背,端屎端尿,從未喊累、從不嫌棄;不住盯著吊針瓶,生怕換晚了……他們能更好的照顧夢秋,他們能力、本事也比他大多了,夢秋會越來越好,越來越好的。再說任誰都比他好,他讓夢秋左右為難、承受那麽多苦幹嘛?他還是個不詳之人,那麽多人……夢秋也已經……不能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了,夢秋能幸福是最重要的。他的愛,又算什麽?況且他又有什麽值得夢秋愛的?他要是離開夢秋,說不定——夢秋會高興的。誰又會真的愛他?父親都是那麽的厭棄他。
淩晨三點了,他還未睡,靠在床頭,望著對麵熟睡中的夢秋,他不能睡,不願睡,隻想再好好看看她。也許,他就再也看不到她了。他腦中反複想著讓他猶豫不決的計劃。忽而希望,忽而絕望,交替刺痛著他那顆受盡折磨、疲憊不堪,一會兒噗噗跳動,一會兒死寂的心。
“爸爸,不要……”夢秋踢開被子,頭在枕上不住左右掙紮,呼吸急促,嘴裏嘟嘟啷啷著不清的胡話。他忙跑過去,給她蓋好被子,拿熱毛巾輕擦去她滿額的汗。剛才幸虧是左腿踢,右腿得多疼?不是他,夢秋怎會這樣?他手忙輕放在她右腿上,時刻感覺著她右腿的動靜。最近她睡覺很不踏實,之前可從未有過,都是他的錯。他心疼地望著夢秋,幸而她臉色越來越好,身體也恢複如初了。
天麻麻亮。他仍撐著雙眼,不住望著夢秋。
夢秋父母來了,給夢秋帶的皮蛋瘦肉粥,一盤小菜。
昨晚,他在外頭吃完晚飯,正準備進門。
“你們別帶飯了。”夢秋對母親哭喊道。“每次就隻帶我的,我咋能吃下去?你們也能做出來?”
“我們也是為你好。”夢秋母親歎了口氣。“他——”夢秋母親欲言又止。
“我們已經結婚了,結婚了!”夢秋聲嘶力竭地哭喊道。“要我說多少遍?他是我丈夫,我丈夫!我不許你們這樣待他!”
他忙轉身朝外快步走去。他不在時,夢秋不知為他跟父母吵過多少回?
每次,夢秋一看又隻有她的飯,臉色頓時沉下去。他忙扶起極不情願願的夢秋,給她把靠墊靠好,卡好**的小飯桌,打開飯盒,放上勺筷,拉出她不情不願的手。忙笑著說外頭賣吃的多得很,想吃啥就吃啥,還能選擇。
“你快吃,等我回來你要吃完啊。”他便快步出去了。
夢秋猛地坐起,把飯盒狠狠摔在地上。
“我永遠也不吃你們的飯。”夢秋臉氣得漲紅,大聲喊著。
“對不起,夢秋。”他心裏說。“都怪我。我該早點離開,你也不會跟父母矛盾越積越深了。我害你們如此痛苦。我太自私了,心裏總抱著僥幸。以為——爸媽總會接受我,或者他們接不接受我,你不在意、不在乎。可——我真是異想天開。你待我之情深,你恨不能他們對我比對你還好才行。你的情越深,你就越失望,越痛苦。夢秋,我不想你,不要你這般痛苦。爸媽說的對,我不配擁有你。我害了你,害了你父母,害了父親,害了仁傑,害了文秀,害了這麽多人,你父母怎會把你交給我?上天也不會同意,即使同意,我也不能。我配嗎?我配擁有幸福,配擁有安定,配擁有你嗎?我算什麽?我擁有過你,該知足了……”
夢秋母親默默收拾完地上,抹著淚倒垃圾去了。夢秋父親唉聲歎氣、煩悶的又外頭抽煙去了。他緊緊抱住夢秋,在她額上深深吻了吻。
“我不要你再這麽痛苦了。”他心裏說。
他又給夢秋做了米線,不言不語望著她一口一口地吃著。
他向周圍緩緩、不舍一物地掃視著:夢秋的藍貓水杯、大眼睛公主娃娃、背麵嵌著他和她一起幸福笑容,她挽著他的胳膊,靠在他肩頭的照片的方鏡、窗台上她經常要擦拭幹淨的金枝玉葉……他要把夢秋連同它們裝進記憶裏一同帶走。或者自己鑽進去,變成它們,就可以永遠跟夢秋在一起了。
“不能再猶豫了。”他站了起來。
“我——”他到底說了聲。“走了。”
“嗯!”夢秋笑了笑,以為他是像往常一樣出去吃飯。
今日,她的笑容愈發顯得動人:似少女般純真,又有女人的嫵媚,還飽含孩子的天真。雙眸閃閃發光,睫毛彎彎如畫。真是超凡脫俗,讓人遠離塵世喧囂,流連忘返。
“我去趟店裏。”他低著頭,低聲說。
“我可能——”他心說。“永遠也不回來了。”他不由抬起頭,望著她,想把她整個形象銘刻於心。
“吃了再去。”夢秋睜大她的黑眼睛,關切地望著他。“你一早上都沒吃呢。”又笑道。“我臉上有什麽?你今天怎麽老看我?”
“沒……我……我……走了。”他慢慢轉過身,緩緩往外走,心裏期待著她發現他的異常,隻需叫他一聲,他就立馬轉身抱住她……管他的!永遠不走了……他又恨起自己的自私,腳步漸漸快了起來。
他久久徘徊在住院部樓下,望著這灰蒙蒙的樓,眼睛定在夢秋所在的四樓窗戶。她嫌醫院的窗簾不幹淨,讓他家裏帶來的藍色窗簾,把病房遮得嚴嚴實實。
窗簾一動不動,他心中卻期待著,期待著夢秋拉開窗簾,探出一個影來,他就馬上跑上去,再也不走了,永遠與她在一起。或者,她拉開窗簾,讓他再看一眼。他久久盯著那一動不動的藍色窗簾一動不動……
他走了。他知道,他——非走不可。
世界之大,他的牽絆就在這裏,隻在這裏,而他——卻不得不離開這裏。去哪?又有什麽所謂?隻要離開這裏,越遠,越好。
夢秋會不會擔心、難過、甚至痛恨他?會的吧?可——,他必須這麽做,她最好痛恨他,這樣,或許——,她會更快地忘記他。
永別了,夢秋。
他的眼光到底從藍色窗簾上艱難地下來,轉過身,走了。
去看看仁傑,應該——,再也見不了麵了。華醫生說把仁傑從鬼門關上拉回來了(華醫生是仁傑的主治大夫,他幾次去看仁傑,劉叔、仁傑母親仍堅決不讓他進去,他便求著要了華醫生手機,常短信詢問仁傑病情,華醫生倒也熱心,雖回複不及時,但有問必複,所以仁傑的病情他都知道)。他提重禮登門拜謝華醫生,華醫生堅辭不收,經不住他誠摯地百般相與,隻得收了。
“你們到底啥關係?”華醫生見過劉叔與仁傑母親推搡他,嘴裏罵罵咧咧的,心中很是疑惑。
“兄弟。”他目光堅定卻又憂鬱地望著前方說。“我們永遠是兄弟。”
“麻煩您別說我打聽他,還有做的這些……”臨走時,他又吞吞吐吐地對華醫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