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住院
仁傑住院了,三天三夜昏迷不醒。
那天,跟修潯喝完酒後他就病重了。他不去醫院,也不給任何人說。過了幾天,他一上午沒去單位,同事打電話也沒人接,離婚的事,他沒跟任何人說。同事就打給了他的緊急聯係人,他的妻:羅夢秋。夢秋給修潯一說,他慌的不住催趕。夢秋請好假匆忙趕來,修潯已咂了半天門,嗓子也喊啞了,鎖沒換,夢秋忙拿出鑰匙打開門。仁傑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半天叫不醒。他腎一直不好,有慢性腎炎。他怕別人笑話,夢秋是瞞不了,對外人包括修潯,也隻說肝不好。
仁傑迷迷糊糊,口齒不清,似乎低聲吟唱著什麽。
修潯不由心顫了幾下,眼裏發熱。那時,一放學,他們肩並肩,相擁而笑,經常就會唱起這首《當年情》(顧嘉輝作曲,黃沾作詞)。仁傑常說他們要跟電影裏的人一樣,永遠做兄弟。
修潯也唱起來:
“輕輕笑聲
在為我送溫暖
你為我
注入快樂強電......”
住院當天深夜醫院下病危通知書的時候修潯雙腿一下軟了,抓住主治醫師胳膊的手抖個不住,驚慌地叫道:“不對啊!他前幾天還好好的,你們肯定弄錯了!他這麽年輕,不可能!絕不可能!他怎麽會這樣?”
“他有慢性腎炎,一直控製的不錯,這次成腎功能衰竭很可能是最近壓力過大所致。他的情況很不好,對不起,我們醫院條件暫時還不成熟,你們趕緊轉院吧!別耽誤病人病情。”
是他害了仁傑,他不該對仁傑說的,可......他什麽都做了,仁傑遲早會這樣!他害了仁傑,為什麽卻是仁傑?該死的是他啊!該怎麽辦?仁傑.....仁傑會不會?......
“120來了,你坐救護車裏看著。”夢秋說。“我開車跟著。”
他六神無主驚慌失措胡思亂想自怨自艾擔心害怕的時候,夢秋已經打聽並聯係好了最好的腎髒內科醫院和醫生。
“仁傑會不會......?”他抓住夢秋的手,他兩天兩夜未合眼,臉又黃又油,浮腫黑青的眼瞼。一雙憂愁、恐慌的眼睛頓時紅了。“他會不會......?”
“趕緊走!”夢秋打斷他,跑到她車跟前,打開車門時又朝他說道:“不會的!他不會的!”
他鄭重地點了一下頭,忙轉身上救護車,腿還是發軟,幾下沒上去,抬擔架的老頭推了他幾下,他才踉蹌地爬了上去。
“老天保佑!我願意為他去死!求求你不要讓他......讓他好起來。”他在救護車上,心裏不住禱告著。
轉了院,好些了,但仍昏迷不醒。醫生讓說些他印象深的東西,不定就醒了。他握住他浮腫發黃的手,在他耳邊輕唱著《當年情》:
“擁著你 當初溫馨再湧現
心裏邊 童年稚氣夢未汙染
今日我 與你又試肩並肩
當年情 此刻是添上新鮮......”
第四天早上,仁傑醒了,仁傑母親忙跑到床前。
“沒事的。”母親哽咽地說。
“老劉老劉。”母親抹著淚水,扭頭喊著,語氣一改近日的沉重。
老劉的呼嚕頓時沒了,從陪**一躍而起,光腳跑來。這幾日趴在他床邊睡的修潯也醒了,三人湊到仁傑臉邊,喜悅又緊張。
“感覺咋樣了?”母親說。
他不吱聲。
“想吃啥?”母親笑著。
他扭過頭去。
“先喝點水。”母親邊說邊去倒。
“你們走。”他說,仍扭著頭,聲音微弱。
修潯嘴張了張,到底沒說什麽。以前,總是他調旋他們母子。可——當年情——?他不願再想,仁傑床旁的屏幕顯示:心率:76,氧飽和度:99,血壓:105/88。終於正常了,他長出一口氣。
夢秋提著兩個飯盒,一個是仁傑母親、劉叔的,一個修潯的。
“這次看你吃完才走。”夢秋說。她打開盒蓋。這幾日送來的飯,修潯基本沒動。
仁傑猛地坐起,氧氣管子也掙斷了。
“走!”他大喊。“你們走!我不用......”隨即昏了過去。
“醫生醫生!”三人慌聲齊喊。
醫生忙活半天,仁傑醒了。夢秋哄逼著修潯吃完飯,叫他出來。
“孩子怎麽辦?”她說。
這幾日,她每天早早起來給他們做好早飯,送完馬上又往單位趕,下班又急急忙忙給他們做好晚飯,開車送來。
“別做了,外麵隨便買點吃。”他說,仁傑母親和劉叔也這麽說。
“外麵的飯能吃個啥?”夢秋說。又悄悄在他耳邊說。“他們我才不管,我心疼你。”
他不讓夢秋跑來跑去,可夢秋不但跑來跑去非自己做,而且每餐都盡心費力。她挺著肚子每天跑來跑去、忙前忙後,修潯很是不忍,可讓他拋下仁傑,怎麽可能?
她打開車後備箱拿出給他新買的一件厚厚的藍色羽絨服。最近天越發冷,忙著仁傑的病,他隻穿了一件大衣,沒戴帽子,大衣領子也不高。他手冰涼冰涼的,忙給他換上,給他戴好羽絨服後的帽子,係上那條“心心相印”藍色圍脖。
“隻要跟你在一起,”她躺進他的懷裏,摸著圍脖上織著的“心心相印”說。“怎麽樣都成。”
“我送你上車吧!”他吻吻她額頭。
她舍不得他,更舍不得他整天這樣勞累。
“你還有必要再待下去嗎?”夢秋說。“醫生說仁傑已脫離危險期了,他媽、劉叔也都在,況且他.....他......”夢秋抬起頭睜著大眼睛擔憂地瞅著他那張憔悴、疲憊不堪的臉。
他的心不由揪了幾下,仁傑已不把他當兄弟了,剛才那眼神......
“你別去了,”夢秋說。“免得他情緒激動反而對病情不好。”
“可......他恨他們。”修潯說。一想到照顧仁傑的人,都是仁傑恨的人,他心裏就難受,而他又不能改變什麽,現在自己和夢秋也被恨了,他愈發難受。
“他覺得全世界都欠他的!”夢秋說。
“我真欠他的!”修潯說。
“欠什麽?”她說。“說到底,每個人都是自私的。如果沒有你,他這麽多年沒有一個真心朋友,他那麽愛逞強,他不難熬嗎?再說你為他難道做得還少嗎?不是因為你,我才不理他!打我的時候,可從來沒手軟過!”夢秋眼裏泛著淚花。
仁傑昏迷時,盼著他快醒。可時常,修潯心裏有一道如閃電般迅疾的想法劃過:不要醒來,就讓他好好照顧仁傑,哪怕一輩子!他沒醒,他們就還是兄弟,還像從前一樣。當這種想法迅疾閃過,他又痛恨他的自私、卑鄙、無恥。
仁傑到底醒了,也度過了危險期,他由衷為他高興,但同時,也為他難過。心愛的女人離開了他,最好的兄弟背叛了他,在他最需要人的時候,身邊卻都是他恨的人。
“你真不去看你爸?”夢秋說。“馳叔天天打電話,不是你爸病情急的話,他不會......”
“我不會去的。”修潯說得很堅決,可隨即扭過頭去,不讓她看他的表情。可夢秋怎會不知他的心?有幾次,他夢裏都叫著父親。
“我怕你後悔,到時你又自己折磨自己了。”她心疼地望著他。
“他怎樣跟我沒任何關係。”他說。“我送你上車吧,快遲了。”
“你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啊?”夢秋哭了,摸著他那疲憊、憔悴不堪的臉哭道。“回家歇歇吧!”
他們難舍難分,她走開了,又回轉過來緊緊抱住他。她愈發不舍,還想跟他呆一會兒,就說再看看仁傑就走。怕仁傑情緒波動,修潯輕輕扭動病房門把手,與夢秋輕輕地走了幾步,隻聽仁傑母親說:“你怎麽一直對劉叔這個態度?從小到大,劉叔對你不好嗎?”
仁傑冷笑幾聲,聲音虛弱,卻寒氣凜人,他使勁全力,朝劉叔啐,可唾沫並未唾多遠,嘴邊掉了好些。
“兒呀!”母親大哭道。“要遭報應的,要遭報應的!他是......”
劉叔忙上前欲擋住母親。
“不!”母親推開他。
“他才是你父親!”母親哭著說。
仁傑眼睛瞪大得駭人,一股熱腥從心口湧將上來。他滿臉通紅,額頭青筋暴出,一聲大笑,鮮紅的血噴湧而出,胸口、**、地上灑的都是。他大叫一聲,指著他們的血糊糊的手指在空中顫著,又暈了過去。
修潯臉色煞白,衝了過去。
“醫生醫生!”他大喊,又氣呼呼地對仁傑母親與劉叔喊:“你們這會兒說這幹啥?”
仁傑母親直哭,一邊給他解衣服,一邊用毛巾擦他臉上、身上的血,劉叔渾身哆嗦,雙腿發軟,癱坐在地上。
仁傑一動也不動,嘴張著,臉上毫無血色,渾身發硬,猶如倒下的雕像。醫生怎麽還不來!修潯往醫生辦公室跑,邊跑邊喊:“醫生醫生!35床,35床。”
夢秋不放心,請了半天假,陪著他等。不知等了多久,醫生終於出來。說仁傑已經穩定下來,但無論如何不能再讓病人情緒激動,要不然......
他進病房時被仁傑母親和劉叔推了出來。劉叔拿出他的東西,扔在他身上說:“滾!你們滾!永遠不準再來!”
“不要臉!”仁傑母親罵到了他臉上。“你們倆幹的好事!看把我娃害成啥樣了?”說著又哭起來。
“早知你不是啥好貨!”仁傑母親猛地啐到夢秋臉上罵道。“要不是人才告訴我,我還不知道!挺著你倆的孽種趕緊滾!滾!”
他護在夢秋前,還想說什麽。
“滾!”劉叔罵道。“虧仁傑待你如兄弟!再敢來,打斷你們狗腿,滾!滾!”
連帶夢秋被如此謾罵,修潯很不是滋味,不能保護她,那怕一句話。他氣恨自己無能,夢秋卻拍手大笑道:“太好了,太好了!你終於可以歇歇了,咱們回家嘍!”
她摸著日漸挺起的肚皮,笑道:“乖寶寶,咱們一家可終於團聚了。下次踢媽媽肚皮的時候,讓爸爸也感受感受你這小家夥的勁兒。”
“這幾日讓你受苦了。”修潯望著她操勞過度,疲憊的臉說。“以後我開車送你上下班,給你做飯。”
“太好了!”夢秋高興得像孩子,疲憊一掃而空,眼睛熠熠發光。
“該回店裏了。”他看著她隆起的肚皮,又看著她疲憊、憔悴的臉說。“以後好好掙錢,好好掙錢!”
“不要!”夢秋說。“不要你那麽累。我隻要你送我上班,接我下班,你愛做蛋糕,店裏隨隨便便看一下就好了。或者幹脆關了,我才不要給他們吃你做的蛋糕呢!以後隻給我做!”夢秋笑著,兩手扭著他胳膊。“好不好?好不好嘛?”
他知是夢秋心疼他,這麽多年,又有誰心疼過他?他五指抖抖地穿過她光滑黑潤的頭發。他吻她額頭,嘴唇哆嗦。
“快摸快摸!”夢秋忽然說。
他愣了一下,手緩緩伸出去,停在她肚皮前,不敢碰。
“快點快點!”夢秋說。“一會兒就沒了。”
他的手顫得更厲害了。他內心深處埋著恐懼:怕孩子跟他一樣,而他會像父親。
夢秋拉住他手放在肚皮上,他的臉頓時白了。夢秋肚皮**著,那小東西在動?他一動不敢動,屏住呼吸。那小東西似乎感覺到了他,踢得更歡了。一個生命,活生生的生命,在他手心顫躍著,那是他的,他的孩子。他激動,感動,渾身顫粟起來。夢秋疼地哎喲一聲,又望著他幸福地咯咯笑起來。
他恍惚看到孩子從夢秋肚裏跳出來,他和夢秋兩隻大手牽著一雙小手回家。
佳肴滿桌,他和夢秋在廚房忙活最後一道菜。酒沒了。
“爸,讓我買去吧!”孩子滿懷期待望著他。
“去吧!”他作信任樣。孩子高高興興蹦蹦跳跳一出門,他跑到客廳窗前,拉開防盜窗,探出頭緊盯樓門口。
怎麽還不出來?沒過一會兒,他就焦急了。又過了一會兒,他滿頭是汗。他明知孩子不會那麽快出來,仍急得跺腳。難道被剛那個穿黑大衣的男人夾在胳肢窩裏裹走了?他一口一口猛咂著煙,一眨不眨緊盯樓門口。終於,孩子出來了,他長籲一口氣。孩子朝客廳窗子望過來,他忙縮回腦袋。突然想到父親,父親從未相信過他,難道,也是因為愛?
孩子提著酒上來了,臉漲通紅。
“你為什麽不相信我?”孩子大吼著,稚嫩、小小的臉,圓睜著紅眼睛,眉毛擠到了一處,脖子上的動脈血管驟然粗得驚人。
“不是......我......”
“為什麽我做什麽你都不相信?”孩子的眼愈紅。
“不是......我......”
孩子眼淚直湧,跑到客廳窗前,一躍而上。紅眼睛單是直直地怔怔地瞪著他,後來,嘴角冷冷地微微一揚,一扭身,猛跳了下去。
“不!”他忙衝到窗前,伸出手。可,晚了,晚了,都晚了。
“不!不!”他朝孩子嘶喊著。“不!我是愛你的!我是愛你的啊,孩子!我的孩子......”
“孩子被你害死了。”一個低沉、蒼老的聲音。
他扭頭一看,啊!夢秋,她怎麽——一下就老了?頭發花白,臉上瘦削不堪,臉色又黃又黑,整個人呆呆的,木木的。眼睛直直地瞪著窗戶,一步一步,機械地朝窗戶走去。
他叫她,她也不理他。她要?——跳?不!他忙伸開雙臂擋在窗前。
她不說話,眼睛透過窗玻璃,怔怔地望著他們的,躺在地下一動不動的孩子。
“我不能丟下我的孩子,我不能丟下我的孩子……”她喃喃自語。
“你知道嗎?任何人,都不能拋下他們的孩子。任何人,都不能!”她說,眼睛像幹枯的老井,沒有一點神采,單是直直地瞪著他們那一動不動的,再也活不過來的孩子。
突然,她兩手緊緊攥住他的領口,猛地把他朝窗外掀。
“還我孩子!”她喊。
他一驚。
“怎麽?”夢秋笑著,擦他額頭。“大冬天一頭汗?”
他直著眼睛看夢秋,夢秋頭發烏黑發亮,臉雖疲憊、憔悴些,但仍白潤紅嫩,眼光還是那樣有精神,熠熠有采。他緊緊抱住夢秋。
“我們三個,”他說,“永遠不要分開。”
“嗯。”
“我想去——看看——……他。”修潯說。“也許我——錯怪他了。”
父親——也許——是愛他的。啊!他的心跳忽然停止了,世界也靜止了。金黃的陽光如離弦金箭,穿過樹間,射到身上,流進心裏,暖,甜,沁人心脾。一條金黃的路,那盡頭,立著一個散發金光的人,——是父親。
他緊握夢秋的手,說不出話來。
這時,電話響了,是馳叔的。他喉結抖動了一下,嘴唇幹裂,臉上現出極歡喜又惶恐的神情。
夢秋笑容滿溢,忽又頓失,眉頭緩緩一縮,嘴唇動了動,終是沒說什麽。
怦怦怦怦,他的心像狂奔撒歡的野馬。他也是個父親了,他要告訴父親,父親一定歡喜。忽然發現,他不怎麽了解父親。他太疏忽,太自私,太狹隘了。太不該了!而且,以後,對父親一定好好說話。為什麽一對父親就那麽衝動?那麽憤怒?他是他的父親,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可這些年,他不管,不理,耍脾氣。父親還病了,他怎麽忍心?怎麽能做出來?他身上流著父親的血,他的孩子流著他的血,他怎會不愛他的孩子?父親又怎會不愛他?他手指抖抖地,終於在接通鍵上摁了一下。
什麽?......馳叔說......說......——......他竟然說——你爸,——剛走了?胡說八道!怎麽可能?怎麽他?......他......?聽不見任何聲音了?什麽都看不見了?黑,黑……夢秋呢?夢秋!他焦躁地直喊夢秋。可,沒有任何回應!她在哪?夢秋!夢秋!“我......我怕......我怕!夢秋,你在哪?......”
誰在搖他、喊他。是夢秋。他緊緊抓住夢秋的手。夢秋看了他半天,聲音發顫,眼睛不離他左右。
“我剛暈倒了?”
“嚇死我了,我——”夢秋淚水直流。
“我爸他......”
“你要撐下去。”夢秋說。“還有我和孩子。”
“我送你回去。”他說。
“我跟你一起去。”夢秋不放心地說。
他搖搖頭。
“我一個人?你也放心?”夢秋知道他不想她懷著孩子亂跑,可還是生氣,也生命運的氣,為什麽就不能讓他們好好在一起?扭頭便走,隻走了幾步,又停下來。
“你好好疼惜自己!”夢秋說,長籲一口氣,回頭道。“你記著,還有孩子,還有我,知道嗎?”
“我知道。”他說。“我還有你,還有——”
他上前手顫巍巍地小心地在夢秋肚皮上輕撫著。父親他——永遠也看不到了。
把夢秋送到樓下。
“你開慢點,早些回來。”夢秋囑咐道。“時刻記得,我和孩子在家等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