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回憶
月亮彎彎,細如發絲,掛在那條灰白扭曲的土路上麵。他左手提著父親常喝的西鳳酒、愛吃的臘牛肉,右手提著燒紙、紙錢、水果。
昨天,父親下去了。
黑棺木緩緩下落,沉底之後,又被抻進裏頭的方洞裏,隻剩他腳頭那扇棺木能看見了。方洞門兩邊貼著閃閃的白底帶圖案的瓷磚,一邊紅日落半邊,一邊白衣白胡老人駕鶴西去。
戴白孝帽的執事遞給他鐵鍁。他往墓穴裏鏟了三下土後,圍在上麵那圈穿白孝服戴白孝帽的人便紛紛揚起鐵鍁鏟土。金黃的新土灑進墓穴。土越來越厚,那扇棺木越來越小,擦擦擦擦,亂蹦的小土塊打著它、撞著它,漸漸模糊,成了一個小黑點,什麽也看不見了,方洞被填平,隆起一座新墳,緊挨著母親的。
他給父母碑前各放了三個蘋果。父親從不吃水果,卻唯吃蘋果。每次吃時他就像變了個人,咬一口,嚼幾下,停半天,癡癡呆呆,眼睛長久釘在床頭櫃他和母親年輕的黑白合影上。母親兩個麻花辮子搭在肩前,微笑著。有一回,父親說母親很愛吃蘋果,父親是在想母親吧?
他對著父母的碑,各磕了三個頭,上了香,灑了酒,拿起蘋果,吃起來......
白月光穿過兩墳中間的鬆樹,斑斑駁駁灑在墳上、碑上、地上。白色燒紙,白光粼粼,白紅相間的紙錢,紅光點點。
“別碰!”他耳邊回響著父親暴怒的聲音。
小時候,大年三十給母親上墳,他被那遝紅白圖畫的紙錢吸引,他知那是燒給母親的,想拿出來探個究竟,也要燒著玩。他手剛伸進袋子,父親大喝一聲,直瞪著他,他像是伸進開水裏似的縮回手。父親讓他退後對著母親的墳跪著。
火躥了起來。父親用木棍在火堆裏翻攪著沒燒完的紙。白紙全變成黑,煙氣也小了,父親還蹲在地上,盯著那堆黑灰,不說話。不一會兒,父親兩肩抖動,身子縮成刺蝟。從沒見父親這樣過,他怕起來,想跑了,可,又想過去看看,又不敢,不由伸長脖子偷偷瞧,噢!父親哭了,原來父親也會哭。
“我對不住你。”他似乎聽到父親對著母親的黑色碑說。
每到大年三十,父親都自己買來燒紙和紙錢,不讓他碰一下。
有一年,趁父親不在,他大約馬上就要碰到那紅紅白白的紙錢。
“幹啥呢!”父親跨進房門大吼一聲,眼睛直剜著他,他背上如遭了芒刺一般。
“為啥?”他哭道。
“為啥?”父親冷笑著,哼了一聲。“晦氣!”父親重重地說。
他全身像被電擊了般,臉色頓變灰黑。失神地站著,直到父親叫他,他才影子似的跟在父親後麵,木偶似地走到墳地。
“你爸給你留的。”馳叔遞給他觀音玉墜時說。“那一次,你爸讓要賬的都快打死了,就是死死攥著它。那是你媽留的。他這輩子對不起你媽,對不起你。後來他想改,你可不給機會了。你家那兩個門麵房你爸死活不賣,都給你留著呢。”
他端起酒瓶,猛喝了幾口。地平線已白,月亮仍彎彎掛在頭頂,他的臉更顯蒼白,這幾日兩鬢增出許多的白發也愈發明亮。
爺爺,奶奶,母親,現在——父親也死了,仁傑還在重症監護室。晦氣!他果然晦氣。他一陣笑,大口大口猛灌完酒,使盡力氣扔出瓶子,又笑,笑出了淚。
他捧出那觀音玉墜,呆呆愣愣看了許久。淚珠,顫顫嗦嗦,一滴一滴,滾落下來。
“為什麽總是失去時才珍惜?來不及了才後悔?”
天搖搖晃晃,往下壓他。來時的路怎麽變了?他跌了幾跤,爬起來更是天旋地轉。扣著樹爬起來,指甲折斷了,沒有感覺。鮮紅的血,一滴一滴,順著腳步......
他扭轉身子,哪裏都搖晃,哪裏都找不著家。凍實的土路比棉花還軟,莊稼、路邊的樹也來擋他。
父親走了,哪裏還有家?
他的頭一會兒大,一會兒小,痛得似要裂開。他抱住一棵樹,砰,砰,砰!撞了幾下,好受些了,可頭仍在旋轉,腦子裏盡是父親入殮時深陷的臉。
田野和平日沒什麽兩樣:鳥兒悠閑地飛翔;麻雀棲在枝頭,歡歡鬧鬧、嘰嘰喳喳;村人笑談中,趕過三五隻羊;巷子裏冒著白煙,可是,父親走了,永遠走了。
修潯去的當天晚上,夢秋就給他打了電話。好不容易不用照看仁傑,他又要走。不想他走,不要他走。她想他,好想他!真想時時刻刻分分秒秒都跟他在一起。
他臉黑沉沉的,方向一打,連看她都沒看就走了。往日,他總會再看她,給她滿滿的笑。這次,似乎怕她不放心,他壓著驚慌,可抓車門時,差點沒站住跌倒了。車發動機“嗡嗡嗡”可大幾聲,排氣筒冒著粗長的滾滾白煙。她快步走近,他竟忘了鬆手刹,他開車從來都很穩的。
“手刹!”她慌忙地說。“別慌!”
他沒有說話。
“停下!”她敲著車窗喊。她不放心,要跟他一起去。
他無力、緩慢而又堅定地搖搖頭。
車越來越小,成了一個小紅點,湧入滾滾車流,再找不見了。
“是這兒嗎?”打車回家時,司機問了幾聲她才聽見。
“嗯——”她茫然望著窗外說。“走過頭了。”
鑰匙轉了半天,開不開。再一看,走錯樓層了。
父母來了。
“哎.....”父親總歎息。“仁傑那孩子多好。”
“罷了,已經離了,孩子也有了,還有什麽辦法?”母親勸道。
“爸。”夢秋一進門就撲進父親懷裏,淚水嘩啦啦流個不停。父親心裏有氣,來時被母親七叫八喚、臨出門還拉著他胳膊扯了幾次才不情不願、勉勉強強來了。可這一聲爸,幾滴淚,心都碎了。
父母弄了一桌她愛吃的菜。熬了雞湯,她嫌腥。
“你爸在市場腿跑斷了,才給你挑著的好土雞。”母親笑道。“對孩子也好。”
對孩子也好。她頓時眉不皺喝了三大碗,還是母親極力阻止,她才停了。
“農村人真講究!”母親說。“嫌你是孕婦不讓去吧?”
“哎呀——”夢秋忙說。“他擔心我。”
“就偏他!”母親白她一眼。“不去也好,省得受罪,這幾天先回家住吧。”
一進房,關了門,她忙給修潯電話,沒接。過一會兒再打,仍沒接。又打,還沒接。真是的!再怎麽也該接電話啊!急死了,急死了!該怎麽辦?他身邊連個人都沒有。在他最難的時候,她怎麽不陪他?後悔死了,恨不能飛過去。可——不能讓父母再擔心了;一個人挺著大肚子也不方便;晚上了,也不穩妥。現在求母親,明天就給他父親吊喪去,哪怕遠遠看他幾眼。
“哎喲!”夢秋一聲痛叫。那家夥又踢她了。她忍住痛,小心靠好在床頭。
“兩個家夥都不省心。”她笑了笑,掀起衣衫,愛意濃濃、好奇地盯住肚皮。肚皮如鼓皮似的,被那家夥這裏打打、那裏敲敲,一會兒這裏鼓出來,一會兒那裏冒出來。突然,肚皮波浪似的大幅滑動了一下,啊!疼。竟在她肚裏翻跟頭?又“嗝”的一聲。神奇,那家夥竟會打嗝了。哎!可惜他不在。
若是男孩,定像他,漂亮、體貼、會照顧人——,不,才不要,將來伺候他媳婦去呢。她狡黠一笑。隻要他快快樂樂、性格開朗。她看見他長大成人,成了老師,正耐心教學生們知識;又變成設計師,拿著圖紙,給大家講解設計方案......
忽想到自己身世,沒人知道吊在小房裏的沙袋的真正用途,她說減肥,仁傑還以為她喜歡拳擊。她狠勁地打,玩命地踢。一身汗,精疲力盡躺在地上,身上散著熱氣,大口喘氣,不能為外人道,深埋心底被遺棄的苦痛和恨意似乎才消解了些。腦海裏總縈繞著:他們怎麽會狠心丟下自己的孩子?到底是什麽決定了他們的行為?乃至宇宙的奧秘、世界的運行,到底是什麽主宰著這一切?所以選擇了哲學專業。她仔細聆聽、苦苦求索,可等到畢業她還是不太明白。後來深入接觸了《道德經》《莊子》《心經》《金剛經》《壇經》......她才發現她選錯專業了,她應該選中國哲學而非西方哲學(雖然西方哲學也長談她的眾多疑問,卻沒有她與中國哲學那麽契合)就像她應該選擇修潯而非仁傑,可仁傑的暴力傾向、心理障礙也是因父母不睦、童年不幸所致。他們一起參研道家、參悟佛經後有些好轉,可後來仍打她。魔由心生,不知他現在如何?忙過這段時間和修潯去看他。忽想到明日之事,忙找母親去。
母親架不住她軟磨硬泡,隻得答應她去吊喪,可堅決不同意她跟著去。
他終於回電話了。說一星期肯定回來,以後每天給她電話,家裏洗漱、上廁所不方便。天太冷了,也沒暖氣,不同意她回去。罷!罷!就一個星期!多一天,多一小時,多一刻都不行!
這七天,心總放不下。雖每日通電話,可右眼不時就跳起來,心莫名就慌起來。
終於熬過七天,說好第八天中午來單位接她去愛悅吃午飯。可一點多還不見影,電話打了多次,又不接。
兩點了,又打了一次,仍未接。她等不急了,請了假。外麵下著雨,半個多小時才打上車,司機還不去遠途。她便回家拿了父親車鑰匙。今天定要見到他。
父親的越野沒開過,手動擋也不熟,路上熄了好幾次火。
雨越下越大。一上高速,夢秋半天掛上了五檔。雨啪啪啪砸在前擋風玻璃上,雨刷開到最大,視線仍模糊。她沒有減速,反而狠踩油門,恨不能飛到他身邊。忽然,前方的車不知何故降速,視線模糊,發現時已經很近了,父親的刹車還死——
咚的一聲巨響,夢秋飛了起來,安全帶拉回了她,後車也刹車不及,又把她撞得飛起......
修潯的頭仍渾渾沉沉暈暈乎乎。
“爸爸。”他聽到一個小女孩的聲音,那稚嫩的小小的童音,悅如天籟,讓他恍惚、心醉、神迷。
小女孩望著他笑。噢!原來叫他啊!那站姿、那笑容、那動作、那調皮勁兒,多像夢秋!她更淘氣!衣服上淨是水彩點子,臉上滿是墨水印子,嘴邊幾道吃草莓時粘的紅肉絲。
“爸爸,我給你背乘法口訣啊!”她天真地笑著。“一一得一、一二得二......”她背得爛熟,一點兒不磕絆,為了在爸爸麵前逞能,她背得飛快。而且一邊背誦,一邊劈叉。
他沉吟起來:把煙戒了,酒也不喝了,在東大街——本市人流量最大的地段,再開一家分店。每天早上四點就起來,把蛋糕做得多多的、好好的,四處做廣告,多招幾個人,再......反正要賺許多許多錢,讓她——可愛小夢秋,接受最好的教育,鋼琴、畫畫、舞蹈,想學什麽學什麽......
等到她十六七,與夢秋挽著他上街,她也穿一件跟夢秋一樣的藍色長裙,脖子上也掛著一樣的閃閃的綠寶石。多好看啊!遠遠的,人們肯定要豔羨、讚歎他有兩個美麗的女兒。夢秋,不讓她受一點兒罪,不讓她受一絲兒委屈,讓她每天開開心心、快快樂樂,自然年輕,而他起早貪黑,拚命賺錢,顯老一些,又有什麽關係?
夢秋搖著他的胳膊撒嬌:“你光給她買,不給我買!哼!偏心!”
“好了姐姐。”女兒捂嘴笑道。“妹妹的讓給姐姐還不行嘛?”
“才不要!”夢秋撅著嘴不停搖著修潯胳膊委屈地說。“我要你也給我買。”
回家了,他做好飯,看著她倆邊吃邊看電視邊探討劇情......晚上出去乘涼,她倆又你穿我裙子,我穿你涼鞋。有些時候連他也恍惚了,誰是誰?她們嘻嘻哈哈打打鬧鬧,迎著夕陽的霞光,那笑聲、打鬧聲不斷湧入耳朵、淌進心裏——......
他醒了,發現自己睡到墳地旁誰家的果樹庵裏。忙拿出手機,已下午四點了,十四個夢秋未接電話,糟了糟了!忙回撥過去。
“你幹什麽去了?”聽筒裏傳來夢秋父親厲聲責問。
“我......”
“人現在還在搶救室躺著呢!她......她要是......”夢秋父親聲音發顫。
“什麽?”他慌忙問道。“夢秋怎麽了?”
“我饒不了你!”夢秋父親掛斷電話。
淩晨兩點一刻,搶救室的門終於開了。
夢秋父母忙站起。修潯低著頭,緊咬嘴唇,周身劇烈地抖動著。
“大人保住了。”醫生說。
他衝進搶救室。
“孩子——”夢秋哭道。“我弄丟了。”
他攥住夢秋的手,淚也流了下來。她臉上毫無血色,嘴唇幹裂,眼睛腫得像桃子,右腿纏滿繃帶,右腳腫得青紫,比左腳簡直大了一倍,他恨不能去死。
“我丟了孩子。”她抓住修潯的手,哭道。“我丟了我們的孩子。”
“都是我的錯!”修潯說。
“你走!”夢秋父親拽住他胳膊大吼。
“不!”她淚水唰唰直流,猛地右手也過來,雙手緊緊拉住他,疼得額頭浸出汗來。
他忙把她扶著躺好,她的手緊緊抓住他的手不放。
夢秋住院的第三天。
“噯嗨嗨!”文秀一進門就哭號。“我可憐的姐呀!咋成這樣子了?這受得啥罪啊?心疼死我了。”
夢秋右腿小腿骨折和肋部被撞擊的周圍,陣陣如千萬個被燒紅、帶電的鋼針齊紮。呼吸稍重一點、急促一些就鑽心的痛,加上失子之痛,真是有苦說不出,有痛喊不得。
“文秀,對不起。但愛誰——誰又決定的了?不知……多少世……業力牽引,讓我——,你別……恨我,恨,隻會傷害自己。”
她話一多,疼得額頭又浸出汗來。文秀忙用手心在她額頭緩緩揩了揩。
“這都是命。”文秀笑道。“沒想到才幾天,你就成這樣了。哎......孩子也——”她停頓了一下,瞅著夢秋的臉,夢秋眼睛下麵的肌肉顫動了幾下。文秀心中冷笑一聲,繼續說。“孩子——”夢秋麵容凝住了,臉色更顯蒼白,眼神呆呆癡癡。
“孩子——也沒了。”文秀說,仍搜尋著夢秋臉上另她快慰的苦痛。
文秀的聲音裏,有一種喜悅的調。夢秋呼吸急促起來。修潯忙走過去,蹲在床邊,輕輕握起她的左手。
“喝點水吧。”修潯邊說邊端來水杯,把放在杯裏的折疊管子的管頭輕輕往下一折,小心放進夢秋嘴裏。
文秀恨不能打翻杯子,心裏直罵她怎麽那麽不要臉。可有一瞬,她想自己躺在病**。
她抓住夢秋左手,另隻手在夢秋手背、胳膊上不時摩挲著。
“我和小劉婚禮你們都沒來,這可不對!過去的事,我早忘了,咱們還是好姐妹。我現在也有了,到時候,你們可要來吃滿月酒啊!哎——”她又緊盯夢秋的臉,笑了笑說。“可惜你再要不了孩子了。哎——千萬別想不開……”
夢秋緊抓她的手,瞪著眼睛,手顫得厲害。
“我以為你知道,我進來前問你的主治醫生——”文秀滿臉無辜。
夢秋眼睛瞪得渾圓,鼻孔抖索,大口呼吸著氣,全身不住發抖,額頭也紅了。
修潯忙給她戴上氧氣罩(她稍微好些時就堅持要他取下,她帶那很不舒服。),邊喊醫生,邊往醫生辦公室跑。
文秀不緊不慢起身。夢秋臉色更加蒼白,額頭更紅了。她眼睛瞪得渾圓,嘴大張,嘴角流出黏液。文秀上身直挺,下巴揚起,如造物主俯視眾生。羅夢秋,哼,哼!她一陣冷笑,你也有今天。張!張啊!怎麽不張了?她的額,她的手,剛被她接觸到的周圍,已有紅疹生出,文秀笑了笑,忽想起媽媽提著擀麵杖從廚房奔了過來,在她頭頂舉起......
“給我!”媽媽喊。
媽媽氣紅的臉,粗長的擀麵杖,讓她害怕。可為什麽光給哥哥?媽媽來了,哥哥哭聲更大了。
“快給我!”媽媽急了,上手搶,她跑,媽媽的臉更紅了,抓住她胳膊,擀麵杖在她身上、背上、腿上胡亂打起來。她哭了,可媽媽不管她,還繼續打她,還不停要她的冰棍兒給哥哥。她哭得更凶了,可媽媽還不管她,還來搶冰棍兒。她撕心裂肺地哭、在地上打滾兒,媽媽吼聲更大了,還說要把她打死,還不停地來搶冰棍兒。為什麽光給哥哥?她突然不害怕了,一下站起來,媽媽不愛她,她不哭了,把冰棍兒使勁摔地上。
冰棍兒摔碎了、粘了很多土,哥哥又哭起來,她抬起腳,把冰棍兒踩得稀巴爛,踩成碎渣渣。冰水溶進土裏,碎渣上全是泥,一點兒吃不成了。哥哥哭得更凶了,她好高興。
沒有哥哥,媽媽就會愛她。沒有羅夢秋,潯就會愛她,他們也已經結婚了。她摸著肚子,手不住顫著,而現在,肚裏,肚裏的孩子,就是,就是——她和他的了,她眼淚撲簌簌直掉。羅夢秋在病**痛苦掙紮,可她心裏並沒有暢快。羅夢秋毀了她的一切,毀了她——也許是再沒有的幸福的人生。如果她就這麽死了,便宜了她。
“家屬出去。”醫生說。
等到修潯走出門口,文秀笑著低聲對醫生說。“那女的可能是花粉過敏。”
急診室門關了,簾子也拉上了,再不能透過門上的玻璃看到夢秋了。門隔開了兩個世界,一個生,一個生死未卜。修潯扶著牆,踉蹌地坐在急診室門旁的座椅上。
“求求你!老天爺!讓夢秋好起來!都是我的錯,不要讓她......換我吧老天爺!別讓她再受一點兒罪了……”他閉起雙眼,雙手合十,默默祈禱。
“死不了!”文秀冷笑道。“醫生說都是硬傷。”
“對對對!我怎麽忘了!”他說。可隨即眉頭又緊鎖起來,慌張地說。“可她......呼吸——怎麽——”
文秀恨恨地瞪著他,他那擔心的樣子,恨不能咬掉他幾口肉,文秀側身拿出濕巾擦著手心,斜眼看著他,擦沒了,她放下心來。
“病房裏那麽多花。” 她冷笑道。
夢秋花粉過敏,幾乎每年開春,稍微粘點兒,臉上、手上、身上就出紅疹,嚴重了哮喘,氣上不來時很嚇人。病房裏的花是今天早上其他病床的親朋送的,還在門口,離夢秋也遠,還沒顧得上,誰知——
“對對對!”修潯忙站起來。“我趕緊去取。”
“我出來前都給醫生說過了。”她冷笑道。
他感激地看著她,恨自己粗心。“我真是無能。”
“何止無能?”她冷笑道。“還被人家耍得團團轉,那孩子到底誰的?我們這麽久——也沒有,她怎麽幾天就有了?而我現在——也有了,你懂嗎?孩子肯定是仁傑的!”她忽又冷笑幾聲。
“對!不定還有誰呢!對!”她放聲大笑。
“別胡說!”
他回護羅夢秋的堅定神情,讓她及其惱恨。“你撒泡尿照照,你有什麽?錢?地位?你能給誰幸福?羅夢秋、仁傑、我,哪個不被你害得快死?你爸,你常把他氣成啥樣?現在被你氣死了。那孩子,哼哼!沒出生就被你害死了。你配愛嗎?你隻會害人。你身邊的人哪個不慘?我離開你,我就好得很,一天比一天好!你趕緊陪著羅夢秋,好好陪著去!”
“爸爸,爸爸......救我。”小夢秋渾身是血,嘴大張著,嚎啕痛哭,無助、乞求地望著他。
“晦氣!”父親厭嫌地瞪他一眼。
“把夢秋還我!”仁傑不住咳嗽,臉色越來越蒼白,顫抖的黃蠟蠟的手心滿是咳出來的紅淋淋的血。
他心中恍惚,遍體流汗。
“仁傑哪點不比他強?!”夢秋父親的聲音又在他耳邊回響。
“我要跟他在一起。”夢秋哭著。
“他不會給你幸福的。”夢秋母親抹著淚。
“找個賣蛋糕的,”夢秋父親大喊。“多少人背後看笑話?他以前還跟仁傑......現在又跟你——,敢讓誰知道?簡直胡鬧!”
“除非我死了!”夢秋猛地坐起,額頭疼得直冒汗。“你們誰也別想拆散我們!”
他雙手死死揪著頭發,眼中充血。
“你與夢秋結婚,很多人都瞧不起你,說你——”文秀哭道。“說你——倒插門,吃軟飯,你知道嗎?我有多難受?”
“我自己開店賺錢。”他說。“他們愛說啥說啥,我不在乎。”
“夢秋呢?她能不在乎嗎?他們說她父母是大官,她老公卻是一個農村來的賣蛋糕的窮光蛋,人品還極差,仁傑當他兄弟,好心讓他住自己家裏,可他恩將仇報、厚顏無恥,竟搶了人家老婆。你說夢秋怎麽能不在乎?”
“夢秋——”他喃喃低語。“夢秋,她——不會聽他們胡說的。”
“真的嗎?”文秀冷笑道。“羅夢秋能裝一輩子?人家父母可是有頭有臉,她夾在你和她父母中間,我就不信她不難受?看她能扛幾天?”
“我和夢秋去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修潯雙眼愈發通紅。“誰也管不著。”
“難道你讓夢秋永遠不見父母、不見朋友,整天跟你躲到陰暗角落不見人?”文秀冷笑道。“她可是尊貴的大小姐,又不像我,沒有權有勢的父母,一點錢就能打發了。她隨便一個包上萬,隨便一件衣服幾千,你養活得起嗎?你能給她什麽?你還不趕緊騰位置,人家不知有多少好買主?”
修潯的心咯噔一下,直往下沉,漸漸如化空了般,眼前一閃一閃,所有的東西都在晃,忽明忽暗,忽有忽無,忽大忽小,忽圓忽方......他能給夢秋什麽?他能給夢秋什麽?夢秋能幸福嗎?他是不是害了夢秋?......
“你說話呀!”她打他捂著臉的、發顫的手。
“等夢秋好了,定問個清楚。”修潯想,忙站起來走到急診室門前。明知玻璃後麵天藍色的窗簾遮得嚴嚴實實,可他仍四處瞅視,到底沒找到一絲縫隙。夢秋不知怎樣了?他心急如焚,卻幫不上任何忙。幾個其他病床的家屬要進去,他忙伸手攔住,他們會影響醫生診治的。
照說她該做的已經做了,該說的已經說了。為什麽還要呆在這兒?她在本跟他婚禮的當天跟小劉結了婚。日子、飯店、什麽都沒變,新郎卻換了人。哥嫂的嘲笑打趣,知情人的異樣眼光。父母嫌丟人,來都沒來。這些恥辱她怎麽能忘?都是拜他們所賜。可她為什麽還要在這?他的心都在那賤人身上。她一陣冷笑。等著吧!羅夢秋,才開始!
“你站了這麽久,趕快回家歇歇吧。”他說。“醫院細菌多,對孩子也不好。”
他終於關心她了,她鼻子發酸,快要哭出來。可他們——回不去了,永遠,回不去了。站在她麵前的,隻是一個曾經那麽近,現在卻如此遠,徹底逝去的,唯一愛過的人。她一扭身,走了。每走一步,心就一揪一揪地痛著,淚珠順著臉直淌下來,走到轉彎的地方,回頭一望,他仍焦躁不安地守在急診室門口。
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守在店門口。他的黑發迎著微風舞動,前額兩邊分開的頭發繞著他漂亮的眉毛,他低垂著細長冷峻的臉,多情、憂鬱的雙眼凝望著前方。他轉身進去的時候,她鬼魅似的跟了進去。她假裝挑選蛋糕,緩緩走著。沒敢看他一眼,卻沒離開過他一眼。她從來沒有見過他皮膚散發的那樣的光澤,她故意與他擦身而過,從來沒有聞過他身上那樣的味道,那樣讓人迷幻的男人的味道。他叫什麽?住在哪裏?她想看看他的房間、他屋裏的擺設、他的衣櫃、他有怎樣的朋友,她甚至羨妒起了他的朋友......店裏有一個板子,寫著招聘廣告,她看了幾下後,心下噗通噗通狂跳不住。她大步出了店,太陽穴不住跳動著,轟轟響起來。她越走越快,她跑起來了,邊跑邊笑著,不住笑著。等到漸漸平靜下來,她回到了店裏......
文秀坐上出租。她讓司機開快點,司機變道後,比之前略慢。
“快點!”她對司機喊。
“不是變道著嗎?”司機不解地說。“都快60了!” (此處限速60公裏)
“趕快離開這兒!”她臉愈發紅,大喊。“快點兒!”
“姑娘。”司機看了她一眼說。“你失戀了吧?”
她一下眼淚下來了。
“對不起對不起。”司機忙道歉。“哎呀!是我亂講,姑娘別往心裏去。”
她一句話也說不出,眼淚直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