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張滿春進城後就在城裏最有名的和祥軒商號當上了差。和祥軒商號的老板是下江人,平常也很少來這河口的店裏。張滿春到和祥軒商號後,東家一開始並不怎麽看重他。理由是,他不相信一個粗腿粗胳膊的鄉下人能有多大的本事。和祥軒雖然生意滿旺,但也不能白養一個有名無實的閑人吧。
那時候時局太亂,城裏就有一群被叫著穿半頭鞋子的人,有人也稱他們為紅幫的,整天在大街上閑逛,各大商號都不敢不恭敬他們。他們也有事無事來店鋪裏轉轉,為了少惹是非,商號大多是給他們些錢,求個安穩。和祥軒商號是這一方最有名的富號,新來的掌櫃一上任也並沒有把這些個下九流放在眼裏。突然有一天,和祥軒商號就來了一群巡警,把整個和祥軒商號圍了個水泄不通。掌櫃也不知道出了啥擺不平的大事,趕緊出門來問個明白。那為頭的巡警就厲聲說,少廢話,給我仔細搜。掌櫃的趕緊阻攔說,我們和祥軒可是正經的商號呀。你們憑啥要亂撞?那巡警就說,憑啥?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說著就一把擋開掌櫃,帶人衝進大門去。掌櫃也跟了進去。巡警們一陣翻搗後,卻在西廂房的一隻大木桶裏揪出了一個黃花閨女。那女子讓棕繩子五花大綁著,嘴上還堵了一團棉花。掌櫃一看傻了,這下可壞事了,他差點沒把眼珠子急出來。
和祥軒商號的黎老板也被傳喚到三江城,他一上岸就以強占民女罪被縣衙抓走了。最後的結局是商號不得不使上一筆不菲的贖金把人給贖回來。那些天,和祥軒黎老板仿佛是死過了一回,他親眼見證了那沾滿血跡的刑具是如何的寒威逼人。他隻是在那刑房裏待了不到一個時辰,竟然就把尿拉在了褲襠裏。所以,以後,和祥軒的人隻要瞧見那些個穿半頭鞋子的人都恭敬不暇。更要命的是,那案子還久拖而不得了結,和祥軒商號還得定期給官府送銀票續保。
張滿春進和祥軒商號不久,就與那幫穿半頭鞋的人交了手。那一次,穿半頭鞋的頭兒鮮叫花子找到掌櫃,要和祥軒商號出一筆冬烘,好讓弟兄們值辦幾件冬衣。掌櫃的作不了主,隻好捎信去請示住在下江的黎老板。幾天以後,鮮叫花子見和祥軒商號還沒動靜,就再來和祥軒商號,他帶了一幫人隻往和祥軒門前一字排開,就沒顧客敢光顧了。就這樣,和祥軒半天也沒開張。
張滿春正好從倉房回來,他看情形不對就上前去問那幫人想要幹啥?掌櫃的見狀就趕緊拉張滿春進門。掌櫃說,這幫人我們惹不起,就等老板回信指示吧。張滿春扯了下臉說,笑話,我就不相信他們身子骨不是肉長的。他緊了緊腰帶,幾大步就跨出門去,上前就給了鮮叫花子幾個響脆的嘴巴,鮮叫花子直感到眼冒金星。還沒等鮮叫花子反應過來,張滿春就順勢將他舉了起來,一直將他舉到臨江的懸崖邊,下麵就是滾滾東流的江水。鮮叫花子倒不緊不慢地說,你有種就把我給扔下去。張滿春聽後隻是抖了一下胳膊,鮮叫花子就像一片秋後的黃葉一下就飄到了翻騰的江水裏,幾乎連一點聲響也沒有。那些跟著鮮叫花子來的嘍羅們見狀就作鳥獸散。圍觀的人群中就有和祥軒商號的大掌櫃和二掌櫃。他倆趕緊把張滿春拉到一邊說,誰要你這樣幹的?這是要出人命的呀。老板都有交待,這些天不要去惹他們。你趕緊跑吧。張滿春笑笑說,這叫我有啥法子?扔了不就扔了。這事迅速傳到了和祥軒黎老板那裏。黎老板一聽是這等情形,臉上就有了幾分悅色,他在想,要是張滿春因這事進了號子,他就得再使些銀子把他給贖回來。這畢竟是為自己出了一口惡氣。也叫那些個穿半頭鞋的無賴們長點記心,我和祥軒有人。
鮮叫花子沒有被淹死。張滿春知道他是這地頭的好水性。他能在寒冬臘月泅水爬到泊在江心的大帆船上去設局找事。這回,鮮叫花子在下遊不遠處就起了水。他不曾想到鄉巴佬張滿春還真膽敢把他給扔下河去。張滿春幾年前在城裏來收賬持刀取指的故事,在城裏傳得沸沸揚揚,鮮叫花子當時聽說後就將信將疑。這下他才真正見識了那個鄉巴佬的力氣和膽量。鮮叫花子自然是不肯善罷甘休。
張滿春早料到他們還會卷土重來的。張滿春再次與鮮叫花子交手是在一個隆冬的深夜。那時地上已經下了明霜,鮮叫花子怎麽也不會相信,常常在倉庫守夜的張滿春,會整夜整夜躲在樹岔上睡覺。那天夜半,凍霜下得咯吱咯吱響,鮮叫花子正在那庫房的板壁上澆煤油,張滿春卻從樹岔上悄悄遁下來了,他輕手輕腳地摸到鮮叫花子的背後,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兄弟,你這一把火要是點上了,我要是真在裏麵也就活不成了。我也算是死過一回了吧。不過,你這可是死罪呀!鮮叫花子一下子懵了,他好半天說不出話來,片刻後他才擺擺頭說,老子又輸給你了。不過,我這顆頭沒人要的,命賤。張滿春說,那是另一回事。不過,行刑時要是刀快一點還好說,刀不快就得一刀一刀地去抹了。那血也是得慢慢流的。
鮮叫花子本名叫鮮於中。他一開始並不覺得張滿春所說的有多麽的玄乎可怕。他壓根就沒想到會有人要拿了一把鈍刀敢來砍他的那顆人頭。張滿春在一彎月色下也窺測出了鮮於中的絕對懷疑。他料想在這地頭混成油條了的地痞頭子鮮於中,是絕對不會信服一個剛進城的鄉巴佬的。
張滿春說,我也不想騙你。你敢跟我去見一個人嗎?鮮於中仿佛鼻子裏起了一陣風。但他馬上就鎮定了下來。他不相信這三江城還有他不敢見的人。鮮於中打發了那幾個小嘍羅,就跟著張滿春亦步亦趨地走,他要去看個明白。但他也說不清楚,為什麽他這時候見了眼前這個鄉巴佬,就會變得這樣的慫,活像一條哈巴狗。雖然他心裏一直在抗拒著。鮮於中甚至還在懷疑,自己是不是會親眼見到有那麽一天,這城裏的一切都要變樣。這個他曾經能呼風喚雨且玩弄於股掌的地盤就會拱手讓人。這是他怎麽也不能答應的。他這麽想著就跟隨張滿春一路走到了河街一個叫褲腿的小胡同裏。此時,時辰已過了子夜,這座古城已是睡成了死城,對著星月,滿眼所見的是黑不溜秋的暗影。但讓鮮於中感到意外的是,這個平素安靜成鬼樣的褲腿巷子,還有那麽一個窗口閃爍著一方刺眼的燈光。這一縷光亮無疑讓張滿春倍感溫暖。
張滿春走到一扇木門前叫了聲:快開門。一會兒後,鮮於中就聽見木門內有了輕盈的腳步聲。他從這腳步聲中似乎還覓聞到了一縷女人的**味兒。
門內的人回話說:是你嗎?張滿春也回話說,是我。快開門吧,來貴客了。這時那扇厚重的木門終於“吱呀”一聲開了。那女人卻早閃在了一邊的暗影裏,鮮於中要看卻看不明白。這時,張滿春說,玉兒,我帶一個客人來了,他也很想見見你。那個叫玉兒的女人卻一下子釘在原地不動了。張滿春關上門就帶鮮於中進了那亮著玻璃油燈的房屋。鮮於中一進去就發現一張方桌上擺上了幾個菜碟,中間的火鍋燒得咕嚕作響。鮮於中感到這一切都是先前謀劃好的。不然這深更半夜的還哪有人準備這好的宵夜呢。
他倆剛圍著方桌坐下,張滿春就說,玉兒你進來吧。這時那個女人就從那門裏閃了進來。鮮於中瞧見她就全身一抖,他見了這個粉麵俊眉的女人就本能地從板凳上跳了起來,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步。蘆玉兒卻哭嚷著撲了過去,一口咬著了鮮於中的左臂,嘴裏發出嗚哇哇的喊聲。張滿春上來一把拉開蘆玉兒,並一手將鮮於中按在板凳上坐穩。蘆玉兒哭喪著臉說,他不是人,他就是個魔王。就是他害我,我才受那些磨難的。張滿春對鮮於中說,不錯,就是她。她的真名叫蘆玉兒,家住河西的上河口。過細排算她還是我的一個遠房表親。
在這地頭混了大半輩子的鮮於中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等溝坎,過得去過不去還不好說。他於是就想,怪不得眼前的這個大個子鄉巴佬說話那麽有底氣呢。還說什麽要用刀來砍我脖子。原來他真的就把我的命門給拿住了。鮮於中萬想不到的是,這個大個子鄉巴佬怎麽可能在那麽遠的地兒就把這個小婊子給找回來了。這下他知道自己的這條命是被張滿春給掌住了。他隻要慫恿和祥軒商號向衙門使些銀子,自己不就鐵定要被砍頭了。再說,這三江城又有多少人巴不得自己銼骨揚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