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幾個月前,和祥軒商號的黎老板算是傷透了腦筋。眼看這好端端的百年商號就要在自己手上給毀了。而且還要落得了個強占民女,敗壞民風的惡名。張滿春來到三江城裏的和祥軒當差前,黎老板就正在著手要盤出和祥軒商號,離開這三江城。但他的千斤小姐香兒卻不幹了。她聽說她爸要盤出商號回下江後,當即就和黎老板擰起勁來,她的理由是,憑什麽我們和祥軒商號讓人一次載贓算計就該把店子賤賣出去?這不正是有些人指望得到的嗎?她覺得這就是有人故意設的一個局。
黎香兒那時雖說還才十多歲,但她這一番話卻讓黎老板渾身哆嗦起來。他不相信這話是一個十多歲的女娃娃說出來的。為此,他不得不為這個小東西擔憂幾分。要是有人拿她下手再設一個局,他可是萬萬受不起的。他寧肯舍掉三江城這家百年老號,也不能傷著香兒半根毛發。於是,黎老板做出了一個決定,香兒再不能在這裏待了。他要把她送到施南去念書,現而今事局不穩,下江好多學校都搬那裏去了,遠離這個是非之地。香兒這下是拗不過老爸了。臨行前,她一個人跑到城牆外的沙地上好好地打了幾個滾。那身沾滿泥沙的衣褲也讓她完完整整地帶到了高山峽穀中的施南城。她是太喜愛這河口地上的三江古城了。她發誓今後無論時局怎樣變化,她還是要回到這裏來的。
嚴格說來,黎老板心頭竄起的那點星星之火,還是張滿春給撩撥起來的。張滿春來到和祥軒商號,黎老板一開始並沒把他當回事。他想,一個河口的小鄉巴佬終究就是個鄉巴佬,不過是有幾分不要命的莽撞。他和那幫穿半頭鞋的地痞又有什麽兩樣。
按照商號的規矩,新來的夥計到了,商號還是得請他吃餐飯。黎老板也聽說張滿春是拒絕了城裏好多家商號才來他和祥軒的。就憑他這份用心黎老板也得撂下麵子,專門過來陪他一杯酒。
那天飯局就設在商號的後院,大掌櫃二掌櫃都在場。張滿春坐在黎老板的右側,酒壺上來後,黎老板親手給張滿春酌了酒。並說,難得你瞧得上我們和祥軒,今後我們就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了,要同舟共濟才是。張滿春卻說,黎老板能收下我這個鄉下人,我當是感激不盡。但有些話我不知該說不該說。黎老板說,既然是一家人但說無妨。張滿春說,您今天能放下貴體來陪我,算是高抬我了。我不知道能在和祥軒還幹得了幾天?黎老板臉色頓時沉了下來,轉過頭去反問他,你這是放的什麽話?我和祥軒再遇上什麽樣的坎,再怎麽風雨飄搖,也還輪不到你當著這多人的麵來說三道四吧?張滿春也毫不留情麵說,要是這地兒改名更姓了,我還能心安理得地當夥計那就成了怪事。黎老板一時語塞。大掌櫃、二掌櫃頻頻給張滿春使眼色,而張滿春就是毫不理會,隻顧大箸大箸地吃菜。黎老板“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黎老板離席後,大掌櫃、二掌櫃就輪番數落起張滿春來。並說,進得來商號就要懂點商號的規矩,這年頭哪有夥計這麽跟東家頂牛叫板的。張滿春開始隻是聽。直到他吃飽喝足放下了碗筷才質問起二位掌櫃:你們隻知道吃今天的飯做今天的事。明天就有人把刀架在你們的脖子上,你還得叫他大爺不成?一群天殺的糊塗蛋。說完,張滿春也拂袖而去。二位掌櫃兩眼直盯著張滿春的背影發愣。
正當張滿春將要走出後院過堂的時候,一個人堵在了他的麵前。張滿春抬眼一看,是個剪成短發的丫頭片子。張滿春一看她那活靈光鮮的小模樣就問:你是那家的小女兒家家?攔著我幹什麽。小姑娘卻說,你是能幫我們和祥軒的人。我就是這個大院裏的丫頭片子,剛從施南回來休假。張滿春一下子明白了,她就是和祥軒黎老板的掌上明珠,外號叫香兒。張滿春問,你怎麽知道我就能幫你們和祥軒。香兒說,你們說什麽我都在樓上聽到了。這麽多人還就是你說的話在理兒。張滿春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說,我都瞎說了些什麽,讓一個小丫頭片子這麽上心的。香兒阻止他說,你再不要說我是小丫頭片子了,我都十四歲了。張滿春說,你十四歲,就是再大在我這裏你還是個小丫頭片子。香兒最後問張滿春,你到底是幫還是不幫?張滿春問她,你怎麽就知道我一定能幫得了你們?香兒笑笑說,你的大名在這城裏城外誰人不知。多虧你看得起我們和祥軒。張滿春說,先前我隻是誤打誤撞。我沒什麽大本事,再說,我就是把那幫人給收拾放平了,你們黎家又能給我什麽?香兒反問,你想要什麽?張滿春說,我想要的你們能給嗎?香兒說,能。張滿春俯下身去說:你說了可不算。你爹點頭了才行。香兒說,好。三更鼓響你準時在我家後門等著。香兒問都沒問行還是不行就轉身走了,反把張滿春一下涼在了過堂裏。他在想或許這個小丫頭片子還真能辦成點事。自己來和祥軒商號不也就是這麽盤算的嗎?
張滿春如約準時來到和祥軒後院門。三更鼓剛響第一錘,那扇黑漆的小門就閃開了一條縫。一個小女人就叫:進來吧。張滿春推開門,側過身走進去。他倆走到一棵桂花樹下,張滿春就好奇地問,你怎麽就知道我一定會準時來?這黑不隆咚的要是一個歹人站在外麵等著怎麽辦。香兒說,要真的是那樣,你就不是你了。我受一次騙也值得。她又補了一句說,這不是你也抓心想要的嗎?張滿春愣得一悚,好在是黑夜沒人瞧見他的臉。他隨後笑著說,沒想到你一個小丫頭片子還這多彎彎腸子呢。好,我承認我也想來。香兒說,那就跟我走唄。
張滿春隨香兒走到一間亮著大吊燈的房間,這就是黎老板的茶室。張滿春知道,能進這房裏是要財大氣粗的黎老板瞧得上眼的人才能跨進這門坎的。香兒說:爹,我把客人請來了。我困了就先睡覺去了。說完她轉身就走了。
黎老板示意張滿春坐在一張高背紅木圈椅上,並親手遞來一杯剛沏好的碧螺春。黎老板像是陪罪似地說,中午得罪你了。我也是萬不得已呀。張滿春喝著茶水並沒有接他的話。黎老板又說,一個剛見麵的夥計要上工用得著我到場去陪嗎?這時張滿春才開口說,我是衝您那千金小姐香兒的勸說才深夜赴約的。我看她將來還真能成氣候。她可是比好多大老爺們都明白事理。黎老板雖然清楚張滿春是在貶損自己,但聽他誇香兒心裏也還痛快,便說,開個條件吧。我知道你是有本事的人。張滿春想了想卻說,我要出去找一個人。這可是要一筆費用的。黎老板全身一怔,他不想張滿春會提出這麽個不倫不類的爛條件。他更不清楚他出去找一個人與這事又有什麽關聯。但黎老板還是很爽快地答應了。他說,你還想要什麽?張滿春說,我要是把這和祥軒商號的陳年老病治不斷根,我拿出去的錢連本帶息一分不差奉還給您。要是一切如我所願,我得要和祥軒兩成的股份。我事先得把醜話說在前頭,您若是紅口白牙事後反悔,我可是要那幫人走得出去也闖得進來的。鬧不好這和祥軒就真的讓人給洗涮幹淨了。黎老板對張滿春的這一席話不以為然。他覺得這最多也是危言聳聽。於是,他安坐在另一把紅木圈椅上把玩那把包漿特厚的紫砂壺。他似乎就根本不相信和祥軒商號就能讓那幫人一層一層地洗涮幹淨。倒是他這個五大三粗的年青人想涮去和祥軒兩成作罷。
一會兒後,黎老板就說,年青人,做人可不能這樣玩陰的。把話明說就是。我看我的和祥軒還沒有那麽萬劫不複。遠著呐。張滿春說,您老要是這麽說,就算我今晚白來了。張滿春說著就要起身離開。黎老板說,慢著。我還想聽聽你的高見。你總要找個理由說服我吧。憑什麽我的和祥軒就該給你兩成的股份?張滿春轉過身麵對著黎老板說,我不知道您是真不知道還是有意在試探我?他們那幫人憑什麽就能在您大院內找出一個五花大綁的黃花閨女來?官府又為什麽不治您的罪而隻要您交贖銀。這就好比在您身上開了一道口子,血不流完傷口是不會被縫補上的。血流完了人也不就沒命了。他們盯著的不僅僅是您拿出去的銀子,而是您這個日進鬥金的和祥軒商號您懂嗎?您想出手除了他們又有誰敢來接單?到頭來不跟白送人差不多。黎老板早就明白“樹大招風”的忌語。黎老板自他曾祖父開始,就在這三江城裏開店。而今和祥軒商號已是百年老店了。他清楚,從這個店裏賺取的銀子,支持過北伐,抗戰救亡運動黎老板也是一次就拿出了將近五萬大洋。和祥軒地處三江城內的十字街,據說,城裏現成的幾條馬路也是圍繞和祥軒商號的而漸進形成的。三江城裏有一種說法,一個和祥軒頂得上半邊城。其在商界的影響也是有目共睹的。
黎老板問張滿春,你說說,這出頭主事的到底是誰?張滿春說,我不知道和祥軒的大老板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您看看這衙門裏還有誰在管事?日本人一打過江,當跑的都跑了,留下的也就是個維持會和那幫無用的嘍羅。誰不想在這亂世渾水摸魚大撈一把。直說吧,想要您和祥軒的有官有匪,也還包括我。黎老板沉著臉說,我當然知道有你。你們這不是乘人之危發國難財嗎?張滿春也不回避,說:我不得不承認,我是瞅準了機會才投到您和祥軒商號來的。既然這麽多人都想要來咬上一口肥肉,我又有什麽理由不來湊個熱鬧呢?再說,我也不是來白打白搶呀?幹不成我還你錢,幹成了你給我股份。公平合理。黎老板沉思良久,他對眼前的這個年青人的見識和膽略還不得不服氣。張滿春又說,那幫人還會來鬧事的。這些日您隻管放著他們去鬧,等時機一旦成熟我就一並收拾他們。黎老板問,我倒是要聽聽你有什麽辦法可以規治他們。他們可是在這三江城裏混了多年的地痞流氓呀。張滿春笑了笑說,這就不是您老板該操心的事了。有些事隻能我們夥計去做。就像手不能當腳腳又不能當手一樣。黎老板說,好,我願意陪你賭上這一把。張滿春說,我們一言為定。黎老板也跟著說,一言為定。
張滿春出和祥軒大院走的還是後門。他剛走到那棵桂花樹下,又讓一個人攔住了他。他一看還是香兒。張滿春問,你個小丫頭片子,不是早去睡覺了嗎?還站在這裏幹啥?香兒說,我在等著送你出門呀。你是我請來的,我總得要送你一程吧。我知道你是有辦法救我們和祥軒的。張滿春說,你小小年紀知道個啥呀?我要是救不了又該咋辦?香兒說,那我就再也回不來了。我真的好喜歡這個地兒。兩條大河相匯,水有清有黃。兩邊江灘的沙子都不一樣,一邊是細細的清沙,一邊又是光滑滑的小鵝卵石。張滿春說,好吧。為了讓你能從大地方回來,我也得想想辦法。張滿春自己也覺得這話太言不由衷。而香兒卻是把他的話當了真。香兒說,說話算話呀。張滿春也很有底氣地說,說話算話。
張滿春第二天就在商號裏按下了手印,領走了兩百大洋。這讓兩位掌櫃老大不高興。他們在商號幹上一年也才幾十個大人頭,可這狂小子一下就能在商號拿走兩百大洋,算是開了眼界了。當然,這是老板決定的事,誰又能一定說那小子就把眼前的這攤爛事擺不平呢?他小子在這三江城可是出了名的忘命之徒。
張滿春在來和祥軒商號謀職之前就去找了一個人。他就是同鄉李金山。李金山三十多歲,先前在縣府當差。日軍打過來後,他也變成了三江城維持會的一員。張滿春剛來到城裏,本想在某一家商號找點事幹糊口,為的是離開河口的沈家大院。李金山一次回了河口老家,他聽說了張滿春從日本人手裏救出了沈家大小姐的事,從心底是佩服得不得了。他早就有和這位河口漢子見識見識的想法。這次他在城裏遇見主動求見的小老鄉,就顯得特別親切。張滿春老早認識李金山。他從小就常看見李金山穿著一身學生裝挎著個背包從河堤上走過。那時的張滿春還穿著一條開襠褲在河灘上幫著母親挖馬齒莧。他那時就想,要是能和李金山一樣當個省中學的學生多神氣呀。但他知道這是辦不到的。李家雖說不是和沈家一樣齊名的大戶,但還是有不少的田產,供他一個人在省中讀書是沒問題的。而自己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佃農。張滿春的這份熱望和膜拜一直延續到現在。他進了李金山的房間,一見到李金山就畢恭畢敬地站在了他麵前。李金山從辦公桌前走過來說,我可是見到大英雄了。張滿春不好意思,他說,您這是說哪裏話?我不過是黃昏膽子大而已。怎麽就成了大英雄了。李金山鎮重地說,能在日本人的刺刀下救出大美人不是英雄又是什麽?張滿春沉下臉說,唉,她還不是跟有錢人做老婆了。張滿春擺擺頭。李金山一眼就看出了張滿春眼裏的惱火。李金山說,兄弟,我看你是在河口待不住了才來城裏的。我不得不告訴你,這世道哪裏都不好混。即使是和祥軒那麽有底氣的商號前些時不還是讓人給算計了。直到今天官司還沒完。還要不斷往裏使銀子。
張滿春在城裏收賬這多年,他也多少知道城裏各大商號的大體情況。當他得知有人要算計和祥軒,他就想一知究竟。張滿春憑著他的某些直覺,就料定這裏麵是有機會在等著他的。於是,他把手頭僅有的幾塊銀元不算數,就約請了李金山到悅來餐館去喝了頓酒。
李金山是從來不請人下館子的那種人,但隻要有人約請,他是每請必到。張滿春在悅來餐館包房裏就聽李金山講了和祥軒搶掠民女案的全過程。張滿春聽後隻問了一句:這個案子的解在哪裏?李金山幹脆地對他說,無解。張滿春問:怎麽可能無解?李金山說,你說不可能就當真有可能。他繼續說,莫說現而今這城裏當官的都跑了沒人管事。就是有人管事又怎麽辦?那女子的確是在和祥軒後院給查出來的。而且是個美人坯子,這就是鐵證。張滿春說,那女子是哪裏的?李金山說,你想幹什麽?想抓人來對質?張滿春說,我操那瞎心幹啥?再說人家也沒請我。李金山說,就是她爹娘請你你也沒門,那美人是死是活天曉得。再過些年,還有誰再來翻這些個陳年老賬?
張滿春用了將近三塊大洋請吃,算是摸清了那女子的住處。李金山告訴他,那個被擄來做局的小女子名叫蘆玉兒,是河西上河口人,父親是一個大煙鬼,幾百畝的家產都讓他一杆煙槍給敗光了。張滿春清楚這就是個在刀口上跳神的活兒。他立誓要豁出命來賭上一把。他想,再難總不會比在日本人的槍口下救出沈家大小姐還難吧。這才叫“富貴險中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