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元與陳二白、沈銀道是在河口一起長大的。沈全舟的祖父沈老七過去是河口方圓最富有的莊園主,這垸裏肥得流油的河沙地大多是他圍墾置下的。他家原先的大院就有三進二十八大間,是這方圓百裏最氣派的莊園。那時時局很亂,常常有兵隊路過河口,沈家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兵站。雖然折損了些錢財但沈家也還算平安無事。不過,那年日本人打過長江駐進沈家以後卻引來了一場血光之災。

一路日本兵過江後,就直奔沈家大院而來了。沈老七像往常過兵一樣,把日本人迎進了院門。那個挎著長刀的日本人嘰裏咕嚕幾句後,一小隊日本兵就又出院門去了,一會兒後他們就牽來了幾頭大黃牛。那群日本人將那些牛的腿腳綁在院門外的柳樹上,就開始用軍刀在牛屁股、牛腿子上割肉,那些牛就哞哞慘叫,血不斷線地往下流。那些割下來的鮮活牛肉放在案板上還跳得老高,像是還有生命樣的。他們把這些牛肉退去皮毛,就在沈家大院架火燒烤。吃完了又去割。

沈家大院的二樓是女人閨房,上麵就住有沈老七的三房太太和沈家大小姐沈小小。

張清元如今高大碩實的身材,無疑是傳承了他父親的某些特點。張滿春在外漂泊幾年練了些身手後,回到河口就進沈府做了幫工。那時沈家大小姐沈小小剛滿十六歲。不過,那時的張滿春也才十八歲。張滿春與沈小小第一次對眼,就讓他心裏一震。沈小小生得飽滿,脖頸白潤像起了一層冬瓜粉。張滿春當時就想,自己要是能娶上這樣的女人做老婆,也算是沒有白變一回人。於是,張滿春在沈府裏沒事就找沈小小的背影。

那一次,他正在柴房前劈柴,一個人影捎帶著一陣清冽的檀香味就晃到了他的麵前。張滿春側頭一看,正是沈家大小姐沈小小。張滿春一下就愣在了那裏。張滿春問,小姐,您沒事到這裏來幹啥?這可是下人幹活的地兒。沈小小認真地說,你明天能給我牽馬嗎?我要去城裏逛廟會。張滿春一下興奮起來,說,行啦,隻要小姐願意,我高興還來不及呢。第二天,張滿春果真就給沈小小牽馬去城裏逛了廟會。張滿春牽著馬幾乎是不離沈小小的左右,沈小小有張滿春的護衛,她心裏也就踏實多了。中午吃飯,沈小小要張滿春與她同坐一張桌子。張滿春不敢造次,他想,自己畢竟是個下人,哪能與大小姐同桌吃飯呢?沈小小見張滿春不肯過來,她就上前來端他的碗。張滿春的那隻大手掌一擋,就一下貼上了沈小小柔滑的手背。張滿春腦門一下悶熱起來,他看著沈小小把那碗湯麵端了過去。張滿春就不得不坐到她那張桌前,拘謹地小口喝湯。沈小小說,你不是常在大院裏找我嗎?張滿春一下傻愣了。他不想他那點小心思早被人家看透了。沈小小看他那呆傻樣就笑了起來。她沒想到一個大男人還讓她一個小女人弄得愣了頭。她很得意。

張滿春牽著馬護著沈小小。在回轉的路上卻遇見了一頭拉著木車的叫驢。那叫驢一陣嘶叫拖曳著木車就奔襲過來了。直到這時,張滿春才意識到他牽著的這匹馬原來是一匹漂亮的母馬。他知道那叫驢是**了,於是,他趕緊把沈小小和馬擋在身後。沈小小在馬背嚇得縮成一團,仿佛那驢是衝她而來的。張滿春卻很鎮定,他瞅準機會側過身迎了上去,一把扭住了那叫驢的脖頸,跟上一步後,右腿一發力就將驢和木車都掀翻在地。這一切沈小小還沒怎麽看明白,那驢就半跪在地上喘大氣了,嘴裏還嚕出了白沫子。沈小小下馬後抱著張滿春的右臂驚恐地問他,這畜生究竟想幹啥子呀?張滿春說,它想無理取鬧。真把自己當新郎了。沈小小明白了,她隻乜了張滿春一眼。沈小小佩服眼前這個身手敏捷的漢子。

張滿春真正讓沈小小蒙生愛意,還是他那次傳奇式的收賬。沈家的管家名叫劉二,比張滿春大六歲。張滿春進沈家來劉二本來就有些戒備之心。加之他獨自一人就膽敢陪沈家大小姐去城裏逛廟會,下館子,還逞能摔翻了一頭叫驢,簡直是膽大包天。劉二覺得不治一治他還當是這沈府裏無人了。劉二這麽想著,就尋思著要想找個法兒整一整那個狂小子。劉二接手沈府管家有些年頭了,他覺得最難辦的差事就是進城和那些商號的掌櫃們打交道收賬款。那些主兒都是些在方圓出了名的商場上的鐵算盤。這一次,劉二就給張滿春派了個進城收賬的活。管家劉二給他派了這活後,劉二原以為張滿春會推托不幹,或是幹脆求他放他一碼,他這時就能以管家大哥的身份好好地教訓教訓他了,要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就是個幫工,最好是離沈家大小姐遠一點。但出人意料的是,張滿春卻滿口應承了下來。

按照沈家大院裏的規矩,進城收賬是有成銀可提的,收一百塊現洋可以提成一塊,先支後支都可以。張滿春隨管家劉二去拿賬單,竟然開口要了5塊銀元,因為這一單就是500大洋。管家劉二很痛快地給了張滿春5塊銀元。他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收不回現錢,罰你多做半年的幫工不就兩相抵齊了。

張滿春進城後,按照賬單的號名,他去的是胡氏綢緞行。胡氏綢緞行在三江城裏是出了名的克扣主。張滿春手頭的這筆賬滾了若幹年,而且是越滾越多,沈府每次來人辦差綢緞行掌櫃總是零碎地打發一點,要不就是空手而回。

張滿春提著包袱進了胡氏綢緞行的賬房,他禮貌地說明了來意,管事的掌櫃穿著一件灰布長衫,他馬上吩咐夥計給張滿春倒了一杯涼茶。掌櫃接過賬單看了看就對張滿春說,你這賬單是我們胡氏綢緞行的不錯,但這賬單的來路我們可不清楚呀。我們不認識你,誰知道是不是有人從沈府偷來搶來的呢。他隨即就把賬單遞給了張滿春。張滿春明白這是掌櫃在故意刁難他,張滿春於是就說,看來我這回進城是收不到這賬了。張滿春突然就從包袱裏拿出了一把白晃晃的菜刀來。他說,我隻好這樣回去對東家交待了。掌櫃的見狀嚇得直哆嗦,慌忙問張滿春想要幹啥?有話好好說,何必這樣武野呢。張滿春說,我是奉東家之托來收賬的,你推說賬單來路不明,我就隻能這樣證明我是來你這裏討要過了。掌櫃問,你怎麽證明,未必要殺了我不成。張滿春說,錯了,我不能殺你。我知道你們胡氏綢緞行在官府裏也有人。殺了你我得頂命。我隻得先把自己的指頭剁下來,要你也再賠上一根。我回去就能向東家交待了。說著張滿春就把自己的左手食指擱在了案板上,高舉起菜刀來。正當菜刀要往下落時,那掌櫃一下子就撲了過來,他使勁撐起了張滿春的右臂,讓那刀就懸在了空中。掌櫃知道,這不是在救別人的手指頭,而是在挽救他自己的一根手指頭,他料想滿臉殺氣的張滿春剁了自己的左手食指,定會反過來剁他的右手食指的。這小子滿臉橫肉可不是鬧著玩的,他來者不善,是早就盤算好了的。對一個商號的掌櫃來說,沒哪根指頭有這根右手食指重要,它要撥算盤,要寫字填賬,還要握筷進食哩。於是,那掌櫃直著嗓子叫來了幾個雜役,方才把張滿春的刀奪下來。掌櫃問張滿春,你耍啥混,你那根指頭就這麽不中用?張滿春說,我這根指頭是不怎麽中用才要剁下的,不像你的那根那樣金貴。這話直戳在掌櫃的心疼處。掌櫃的想了想,他覺得讓人惦記一根指頭太不好受,就幹脆說,賬單拿來吧。我還沒有見過像你這麽收賬的。掌櫃還在嘀咕,張滿春就把賬單又遞了過去。掌櫃對著亮處再看了看,隨後就填了一張單據遞給了張滿春,張滿春就迅速到銀號裏轉了存,把銀票帶回了沈府。

張滿春這次漂亮的收賬不僅讓沈家的大大小小高看了他,同時他也在城裏樹起了名聲。再以後沈家的賬務都是張滿春進城去辦理,他幾乎沒有再碰過釘子。各商號隻要聽說是沈府的張大個子來收賬,賬房就得趕緊辦理,不為別的,也得救救自己的手指頭。從此以後,管家劉二再不敢小瞧張滿春了。張滿春在城裏揚了名,也就有人來河口想偷偷挖他走人,極力慫恿他進城到商號去當差,而且所得工錢還不匪。但張滿春沒有答應任何一家商號。一是他認為城裏的商號裏多是奸猾商人,他不一定合得來。再則也是因為沈家小姐沈小小。那一天,沈小小就對張滿春說,你要是進城,我也去呀。說完就轉身跑了,張滿春抓著頭皮看著她的背影在那牆角間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