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老兵那年

趙子軍退役快一年了,用他自己的話說,這一年來,過著一半是人一半是鬼的日子。

離開部隊後,趙子軍在北京呆了整整十天。他在想,如果江猛情況不錯的話,興許可以帶著他一起去天安門,甚至推著他一起爬上長城。

他太樂觀了,江猛病情雖然比原來好了很多,但仍舊神智不清,更不可能帶著他外出,這個已經臥床好幾年的悍兵,除非像他從植物人的狀態醒來一樣,再次發生令科學都無法解釋的奇跡,否則,幾乎可以確定已經癱瘓。

在北京的十天裏,趙子軍哪裏也沒有去,沒有兄弟陪著,去哪裏都沒有心情。他每天要做的事,就是不停地給江猛的四肢作按摩,床前床後,唱歌跳舞、端屎接尿……

江猛仍舊沒有認出趙子軍,事實上,他現在的智商,連最基本的邏輯思考能力都沒有。而這種狀態,仍然需要經過漫長的治療,誰也不敢保證,他的智力能恢複到什麽程度,一切隻存在於理論上的可能。

臨走的時候,趙子軍給自己留下了八百塊錢,將餘下的退伍費悉數交給了江猛的媽媽。還有幾張自己與杜超的照片,那上麵,趙子軍神采飛揚地抱著一杆狙擊步槍,作如臨大敵狀。也許,會有那麽一天,江猛看著這幾張照片,突然想起一點什麽。

十一月底的南方小城,秋風蕭瑟,冬天的腳步已經顯得有點迫不及待。這惱人的季節,除了城市道路兩旁整齊的萬年青和鄉下滿山遍野的馬尾鬆還透著些許生機,萬物都顯得沉寂而蒼涼。

跳下暖哄哄的火車,趙子軍打了個冷顫,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抬頭看了一眼空曠的站台,一陣悲涼毫無預兆地擁上心頭……

趙子軍是個感性的人,十多天前揮別軍營的那種瀟灑是他這輩子最自欺欺人的一次表演。京津塘高速上,趙子軍伏在車窗上淚水洶湧,二十多年來,他從來沒有這樣恣意地渲泄過自己的情感。他知道,一切都結束了,兄弟們一起許下的承諾,還有,他們曾經都堅定地以為一輩子也會顛簸不破的夢想……

回來了,轉了一圈又回來了!恍然間,已經四年了,一個輪回,整整四年!四年前是多麽的意氣風發?幾百號人浩浩****……那場景,隻能在夢中再次出現了。

如今,昂揚的軍號聲已經漸漸消逝,一個人回到了一座城市,即將走回來時的路。沒有鑼鼓、沒有鮮花,更沒有迎來送往的人群。一切都變了,一切都沒有改變。火車站還是老樣子,甚至四年前廣場上的那個曾經絆了他一跤的坑窪仍然以不變的姿勢,靜靜地守候在那裏。

“當兵的!要車嗎?哥們給你打折!”一個灰頭土臉,長相猥瑣的年輕人,緊緊地跟著趙子軍的背後。

趙子軍輕輕地抹了抹不知何時醮滿淚水的雙眼,吸了吸鼻子,抬起臉,堅定地搖搖頭。那一刻,他已經決定用自己的雙腳走到遠在四十公裏以外的那個生他養他的小山村。

“喲喲喲!哥們你哭了是吧?要真沒錢,兄弟這趟就算學雷鋒了!”拉客的不知死活,跳到趙子軍的麵前笑呤呤地說道。

“走開!”趙子軍沉聲吼道。

“媽了個逼的!”拉客的咕嚕了一聲,知趣地閃到了一邊。

“你他媽的別找抽啊!”趙子軍目睚欲裂,扭過頭盯著這個倒黴的家夥,一字一句的警告著。

趙子軍恍恍惚惚地,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天已經漸漸地暗了下來,到了村口的山坡抬眼望去,村子裏到處都是炊煙嫋嫋,耳釁傳來婦人們呼兒喚女的聲音。此情此景,他再也熟悉不過了,可這一切,卻又變得如此的陌生,恍若隔世。

“阿黃”像似嗅到了自己少主人身上的氣息,“嗖”一下,從路旁的草叢中躥了出來,上躥下跳,豎起尾巴,圍著趙子軍撒歡示好。

這條老狗,十幾年前躺在冬天的馬路上瘦骨嶙峋、奄奄一息,是趙子軍將他塞進了書包裏,把他抱回了家。從那時候起,直到趙子軍去離家很遠的地方上學,它都跟自己的主人形影不離。

“阿黃”通人性,上中專的時候,每次回家,都能在村口看見他歡呼雀躍的身影。當兵走的那天,“阿黃”一直低聲嗚咽著,緊緊地咬住小主人的褲腳不鬆口,要不是父親那狠心的一腳,“阿黃”就躥上了哥哥的農用車。那天,“阿黃”跟著農用車拚命地追啊追……它以為這一輩子都見不到自己的小主人了。

“阿黃”回家報信了,一路歡唱地往回跑。趙子軍脫下了摘了軍銜領花的外套,換上了一套便裝。他不想讓父親受到刺激,他更想用這種不著痕跡的方式,讓家裏人坦然接受自己退役了的這個現實。

兒子幹得好好的,說退役就退役,老父親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左思右想,心裏還是堵得慌,怎麽也痛快不起來。

老頭警告自己的老伴和大兒子,等這小子回到家中,不要給他好臉色,最好是不要搭理他。他要讓自己的兒子為這個渾蛋的決定,付出代價;他要給這個渾蛋小子撥撥毛,讓他知道自己的想法一直不曾改變過;他更要教訓這個從小就讓他不省心的小子,要學會低調做人,不要以為自己在部隊侍候了幾天首長就牛皮哄哄地誰也不放在眼裏。

老頭聽到狗叫,掐準了日子,知道兒子回來了。搖著輪椅把老伴和大兒子趕上了二樓,然後堵著自家的大門,擺出一副死守城池、誓不兩立的模樣。

趙子軍在屋後轉了半天,狠下心來,一跺腳,換了一張笑臉,昂首挺胸地往家走。

老爺子黑著那張蒼老的臉,冷漠地看著風塵仆仆的兒子,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趙子軍生生打了個冷顫,那一刻,簡直是心如刀絞。這時候,部隊要是招呼他一聲,他肯定會義無反顧地轉過身子,打道回營繼續當自己的兵了。可惜,一切都既成事實,容不得他再有半點悔意。

“爸,我回來了!”趙子軍恬著臉,硬著頭皮喊了一聲。

老頭圓睜雙目,置若罔聞。

“遵照您的指示,吃飯的家夥我給您老帶回來了!”趙子軍放下背包,笑嘻嘻地雙手捧著剃頭的工具箱對老父親說道。

老頭厭惡地別過臉去,盯著門外一對撒歡的小豬仔一聲不吭。

趙子軍輕聲歎息,放下工具箱,又忙不迭地從背包裏掏出了兩盒包裝精美的麻花,亦步亦趨地遞上前去,低眉垂眼地討好道:“這兩盒都是核桃仁做的,您的牙口好,吃了這個,說不定哪天就站起來了。”

老頭接過麻花,用力地擲向兒子。趙子軍反應敏捷,靈巧地側過身上接住了一盒,另一盒“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兩隻小乳豬受了驚嚇,慌不擇路撞到了一起,接著一溜煙地躥進了門前的菜園子。

趙子軍用求助的眼光透過父親與門框的間隙,尋找著自己的母親和大哥,他希望這兩個親人能出來為他解圍。但客廳裏除了家具外,空空如也。趙子軍又抬頭看了看二樓的窗戶,母親流著淚在向他輕輕地揮了揮手。

“爸!我還跟您帶了一瓶燒酒,六十多度的!咱爺仨今天晚上好好喝他一頓!”趙子軍覺得在父親麵前,已經無處遁形,幾乎帶著哭腔又從背包裏摸出了一瓶“衡水老白幹”,戰戰兢兢地放在一旁。

老頭還是不說話,但臉色已經溫和了很多,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了一盒煙,抖抖瑟瑟地往外抽。

趙子軍連忙從口袋裏掏出一盒“中南海”和一隻打火機。

老頭揮揮手,又把煙盒揣回了口袋,轉過身,堅難地將輪椅搖向了房間。趙子軍跟過去的時候,房門“叭”一下重重地鎖上了。

從小患了小兒麻痹症的大哥趙子誠,聽到門響,幾乎從樓上連滾帶爬地衝了下來,後麵是白發蒼蒼、淚眼婆渺的老母親……

趙子軍在家裏鬱悶地度過了整個十二月,老爺子與他一直冷戰,從回家的那天起,一直到趙子軍去工商所上班,父子倆幾乎沒有正經地說過一句話。直到春節,老頭才來了興致,主動開了那瓶“衡水老白幹”,跟兒子碰了幾杯。

按照國家政策,在學校已經轉了城市戶藉的趙子軍是可以分配到一份工作的。縣裏對外宣稱的政策是哪裏來到哪裏去,他被分到了鎮工商所當了一名協管員。每月基本工資三百八十塊,好在趙子軍已經在部隊戒了煙,否則這點錢還不夠他抽煙的。

趙子軍想過去找杜超,隻要他那個高居地級市常務副市長的父親張下嘴,在這座縣城裏,所有符合政策甚至政策規定之外的好工作,都可以任他挑選,何況,杜超當年入伍前還曾經向他承諾過。

沒曾想,人算不如天算。杜副市長因為糾結不清的問題,在他退役前剛剛被調到了省府的政策研究室當了一名正廳級的副主任。人走茶涼,即使他願意為一個素昧平生的年輕人打招呼,人家也不一定會尿他那一壺。

趙子軍左思右想,還是決定麵對現實,去鎮工商所報到。即使這份工作不如意,還可以回村裏當民兵營長嘛。老營長家的地在修高速公路的時候被征用得一幹二淨,口袋裏揣了幾十萬,早就放出話來,過完年就要去城裏買房子做買賣,過城裏人的生活去。

村子裏這幾年退役的老兵,幾乎全部外出打工了,沒人會對這個一年工資不到兩千塊錢的“營長”感興趣。村長和書記早就暗示過父親,元旦前一天,村長又屁顛兒的跑過來,酒過三巡,拍著胸脯對趙子軍說道:“你給老子當幾年營長,再配合婦女主任把那些沒結紮的全部給老子清理幹淨,過幾年老子退休了,村長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趙子軍頭皮發麻,吱吱唔唔地哭笑不得,一杯緊過一杯地陪著村長喝酒,順便再給他扔幾頂高帽子。

這天晚上,趙子軍吐得稀裏嘩啦,半夜爬起來跑到村口敲開了小賣部,要給兄弟杜超打電話。結果電話打到了大隊戰勤值班室,被接電話的偵察中隊副隊長給罵了個狗血淋頭。這小子還不死心,又把電話打到了雷霆的學校,三轉兩轉,最後竟然被學員區隊掐斷了。

趙子軍在新修的,還沒有通車的高速公路上一路狂奔,一直跑到了十多公裏外的一個斷頭橋,才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

退役大兵趙子軍就坐在這條高速公路上,迎來了新世紀的第一縷曙光。天亮後,大兵搖搖晃晃地回到家裏,一頭栽在**,一躺就是三天。那幾天,他的臉蛋燒得像一張剛出爐的新疆大餅。

去工商所上班的第一天,所長請假在家裏裝修新房子,副所長快十點鍾才披著件大衣打著哈欠鑽進了辦公室。接待趙子軍的是這個工商所唯一不帶“長”的正式職工,這是個看上去最多四十歲,但卻顯得有點過於老氣橫秋的中年人。帽子被他隨手扔在堆滿報紙的破茶幾上,坐在木沙發上蹺著二郎腿,端著一個茶杯,呼咻呼咻地埋頭喝著熱氣騰騰的茶。

趙子軍進門,筆直地站在那裏自報了家門。這個家夥吧唧著嘴巴,頭也不抬,腳一抬,示意他坐在旁邊的沙發上,然後繼續吸溜著杯子裏茶水。趙子軍正襟危坐,見這人一臉冷漠的樣子,窩了一肚子火,張了幾次嘴巴,終於還是選擇了沉默。

過了半響,這人終於昂起了頭,嘴巴張了半天,打了一個地動山搖的噴嚏,然後放下茶杯,揉了揉鼻子,側目看著趙子軍問道:“當了幾年兵啊?”

“四年!”趙子軍下意識地站了起來,回答道。

“坐下,坐下!跟我不用這麽規矩。”此人有點忍俊不禁,繼續拖著官腔問道:“當了四年兵?怎麽還退伍了呢?部隊呆著多好,回到這個窮鄉僻壤,撈不著官當,也混不到錢。要是再娶個媳婦,這輩子就怎麽地了,混吃等死吧!”

趙子軍尷尬地笑了笑,沒有搭話,起身給這位“首長”的茶杯續滿了水。完了開始收拾茶幾上的雜物。

“我姓黃,以後叫我老黃好了!”黃工商從報紙後麵探出頭,想了想,對眼前這個看起來有點傻氣的新同事說道。

這一老一少兩人,一個繼續喝茶看報紙,一個手腳勤快地打掃辦公室。這是公元2000年2月上旬的一個上午,再過幾天就是春節。屋外飄著小雨雪,屋內暖融融的一派詳和之景。

副所長推開門,趙子軍的拖巴差點碰到了他那雙黃色的反毛皮鞋。

“你是趙子軍吧?”副所長笑嗬嗬地問道。他看上去,比黃工商至少年輕五歲以上。

趙子軍拿著拖把站在一旁回答道:“是!”

“這是我們的趙副所長,跟你一個姓。”黃工商從報紙後麵探出頭來,懶洋洋地介紹道。

“你好,你好!”趙副所長熱情地伸出了右手,握住趙子軍的手說道:“聽民政的老劉說起過你,說你在部隊入了黨、立了功,還在特種部隊給團長當了幾年警衛員,到我們所裏來上班,真是委屈你了!”

“我不是警衛員,是公務員,也就是勤務兵。”趙子軍連忙解釋道。

“好好好!咱們所裏本來就編製不夠,整天忙得團團轉。這做生意的又沒素質,不講理,老黃昨天下去催繳管理費,還差點兒被人打了。工商所成了千夫所指,吃力不討好,有人恨不得拿磚頭掀我們的腦袋。這下好了,來了個當兵的,我看他們還敢不敢那麽囂張!”趙副所長脫下大衣,扔在椅子上,一臉悲憤地說道。

副所長的一番話,半是感慨半是牢騷,還透著那麽一點如釋重負的意味,讓趙子軍有點兒後背發涼。這話其實跟村長要他當民兵營長抓人結紮如出一轍,好像當兵的隻會動拳頭、使蠻力。

趙子軍那個失落啊,本來自己就沒有編製,一個月就拿這點工資,要不是怕老父親再著急上火,就算對這套製服再向往,他也不會來報到的。現在兩個老工商,一個把自己當作傻不拉嘰的大兵,一個把自己當作了“黨衛軍”。趙子軍真不知道,他將如何麵對那一個還未謀麵的所長大人。

“那個誰,老黃,你辛苦跑一趟。到小九那裏訂一桌飯,多炒幾個菜,然後給所長打個電話,就說小趙來報到了,中午讓他抽時間過來一起吃飯。”趙副所長吩咐道。

“好嘞!”黃工商放下報紙就往外跑。

“叫小九殺隻土雞,別再拿那個肉雞充數。再他媽的玩心眼,你問他還做不做生意了!”趙副所長打開窗戶探出頭,衝著一溜煙往街上跑的黃工商喊道。

包房裏,一張能坐七八個人的桌子上,滿滿當當地擺了十多個菜。趙子軍和趙副所長進屋的時候,就看見了坐在那裏的一個中年人。不用介紹,他就知道這個有點麵熟的家夥,是自己未來的老大。

“小趙,還認識我嗎?當年你哥開的那個小賣部就是我給他辦的執照。可惜這小子開了幾年,就去搗騰木材了。要是那個店還在的話,你爸幹不動活的時候,還可以守著。”所長站了起來,笑嗬嗬地說道。

“認識!您是……楊叔叔吧?我記得您不是好久之前就調到縣裏去了嗎?”趙子軍對所長並不陌生。

這家夥向他討好的話隻說了一半,還有一半是,當年他不僅給哥哥辦了執照,還跑去罰了一次款,說他醬油裏摻水,把裝醬油的缸都給打破了。趙子軍的父親氣得操起扁擔就想砸他,這家夥還揚言要報警,讓派出所來抓父親。這一晃就是十幾年過去了,沒想到這家夥還呆在鎮裏,隻是由當年的副所長變成了所長。

“哈哈,我調縣裏隻呆了不到一年,不習慣,舍不得這裏的人啊!”所長說這番話的時候,故作感慨狀,卻是一臉的不自然。

“下午還要幹活,咱們中午就少喝點?”趙副所長看著自己的頂頭上司,旋開一瓶白酒的蓋兒說道。

“嗯,下午老黃帶著小趙去農貿市場,那幾家釘子戶的管理費要全部清繳掉,這都快過年了。注意一下方式,錢要是收不到,給我把他們的秤拿回來。簡直是無法無天,不讓我們過好年,他們也別想做生意!”所長交待完,又側過頭來對趙子軍說道:“你明天開始在農貿市場那裏盯著,不交費的,堅決不讓他們做生意!就是打架你也別怕,咱們背後還有政府呢!”

“架還是不能打,肯定是要受點委屈。老黃年紀不小了,扛不過他們,隻好辛苦你了!”所長舉起杯子,碰了碰趙子軍的酒杯,想了想又補充道。

這場酒喝到興處,又開了一瓶,兩個所長加兩個小兵,全忘了酒前的工作安排。副所長扶著所長回了家,趙子軍腦子一片空白,跟在晃晃悠悠地老黃後麵,回了工商所。

這天下午,趙子軍守在躺在沙發上呼呼大睡的老黃身邊,想了不下一百個理由讓自己坦然地接受這個現實。

接下來的大半年時間,那個隻有幾十個小商小販聚集的農貿市場,成了趙子軍的據點。他每天早上按時去所裏報到,然後拿上一份報紙,提著自己的塑料杯叮當二五地去那裏蹲點,數百天如一日。

市場裏的多數商戶已經成了他的朋友,因為趙子軍從來不跟人發火,講話也是和風細雨,但仍然有人哭著喊著賴在地上不願意交那一個月才幾十塊錢的管理費。

楊所長發了幾次火,後來很有點恨鐵不成鋼的味道,除非上頭來人檢查,否則至從趙子軍來後,他從來不去農貿市場,而且再也沒跟趙子軍一起喝酒吃飯。

趙子軍離開鎮工商所的時候,已經是他退役後的第二年秋天。那時,杜超已經接到了總隊的命令,準備和“戰狼”大隊的另外兩名士官一起趕赴武警特警學院進行為期一年的學習。

也就是在這個季節,馬稚婷走進了“解放軍文藝學院”,幾個月前,她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這所軍內最高藝術院校的碩士研究生;雷霆也準備回到武警五支隊,進入新兵連擔任實習排長。雷霆的女朋友杜菲,讀完四年本科,順利地進入了這座城市的晚報社擔任時尚版塊的記者。

這一切,趙子軍都了如指掌。離開部隊這大半年的時間,他一直在跟杜超和雷霆通信,老隊長駱敏結婚的時候,他還讓杜超幫自己隨了禮。

趙子軍決定離職前,主動找父親談了一次,這也是他退役後,爺兒倆第一次交心。誰都沒想到,老爺子這次表現得非常平靜,不僅沒有痛斥兒子,反而還讚許了他的這種行為。

“爸,我想來想去,還是決定不幹了。”趙子軍坐在父親輪椅前,雙手交織,緊張而又局促地說道。

老爺子長歎一聲:“哎,回來幫你哥也好。好歹也在部隊呆了四年,這回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窮混日子可不行。”

這半年多來,兒子的表現和工作狀態,老頭是看在眼裏的。他並不指望兒子能發多大財,但至少能開開心心、平平安安地過日子。可是兒子並不開心,每天準時上下班,回到家裏從來都是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屋子裏,即使為了迎合家人,臉上的笑容也是硬生生地裝出來的。

父親一反常態,如此痛快,讓趙子軍驚詫之餘不免有點感動:“我知道您還在為我退伍生氣,可即使這樣,我還是不後悔。到哪裏,我都能混到一碗飯吃,而且一定要混出個人樣!”

“你不要騙你自己,更不要哄你老子開心了!退就退了,一個人一個命,我早就看透了。這些年,你在外麵沒少吃苦,立了功、入了黨,我早就知足了。離開部隊是你自己的選擇,後麵的路要怎麽走也是你自己的事,這世上沒有後悔藥可吃。我就怕你消沉,隻要人不消沉,憑你這腦子和在部隊鍛煉出的性格,遲早會出人頭地。”

“爸!我還是想出去闖闖。哥哥這邊的生意也做順了,多了我少了我都沒什麽關係。不出去看看,我心裏不甘心!”

“好男兒誌在四方,既然不願意跟你哥,我也不勉強。出門在外,我隻有一個要求,凡事憑良心,不要幹違法的事。我跟你媽年紀都大了,別讓我們再為你擔心……”老爺子眼睛紅紅的,低下頭,沒再往下說。過了好久,又起抬起頭來問道:“什麽時候走?去哪裏想好了嗎?”

趙子軍抹了把眼淚:“想好了,去北京。”

“因為那裏離你部隊近?還是舍不得吧?”

“是的!那裏有好多戰友,還可以相互照顧。隊長可以幫我聯係去他同學的物業公司當保安,在北京郊區,離部隊隻有不到兩個小時的路程。”

“好吧。保安不能幹一輩子,先落個腳。你還年輕,花錢多學點東西。家裏你不用寄錢,有你哥在,村子裏沒有誰家能比我們的日子過得好。”

“嗯!”

趙子軍臨走前,花了一個月的工資給父親買了兩瓶“劍南春”,給母親買了一雙保暖的皮鞋,哥哥硬塞給了他兩千塊錢。

趙子軍離家的那天,外麵秋雨綿綿。淩晨三點多,為了趕上第一班火車,趙子軍淚別家人,打著電筒,在哥哥的相送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了村裏那段泥濘的小道。鎖在屋裏的阿黃,悲傷地立起雙足趴在門上,一聲緊過一聲地狂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