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散夥

在那個當初兄弟們為挨打的趙衛壓驚的飯店裏,“兄弟連”的二哥精神抖擻,他今天要特別宴請兄弟們。此時正一邊摸著麻將,一邊與年輕的女服務員打情罵俏,張揚跋扈的趙衛今天特意梳了個油光鋥亮的大背頭,從上到下煥然一新,一身金盾品牌服飾,三接頭的皮鞋,可惜T恤大了一號,鬆鬆垮垮地,站起來,好似掛在了脖子上。

周大虎領著三個兄弟一進門,就咋咋唬唬地大聲嚷嚷:“老二,兄弟們我都幫你接來了!”

趙衛站起來丟掉煙頭,對幾個陪他打麻將的廚子說:“把這裏收拾幹淨了,馬上上菜!”周飛和程胖子還沒感覺到會發生什麽,程胖子盯著趙衛笑嘻嘻地:“老二搞這麽隆重,是不是要當新郎?”

趙衛沒搭腔,甚至都沒有拿正眼瞧程胖子。錢守國一進門看到趙衛這架勢,就知道一切都證明了他的揣測,黑著臉隱忍著,用力拉開一張椅子一屁股坐了上去。這桌菜是周飛見過的最豐富的,烏龜王八、蟲蛇鳥蛋應有盡有,還有幾個菜周飛壓根就叫不上名字。顯然是準備了好久,所有的人剛坐定,菜就上齊了。

趙衛拿起一瓶劍南春邊轉蓋子邊漫不經心地說:“今天咱們搞白酒,不醉不休!”

周飛轉過頭叫道:“服務員,給我拿一瓶凍過的雪花啤酒。”

趙衛跟著叫道:“不行!都喝白酒!”

周飛沒再吱聲,看了錢守國一眼,錢守國搖搖頭,示意他不要再堅持。趙衛起身把幾個人的酒全部滿上後,端起自己的杯子清了清嗓子,看著坐在那裏發愣的幾個兄弟擠出一臉笑容道:“都把臉枯著幹嘛?喝酒啊!”

周大虎也站起來舉起酒杯道:“老子還沒喝過這麽好的酒呢,來來來,先幹一杯!”

錢守國坐在那裏,端起酒杯一口喝完,放下酒杯說道:“老二,把事情講清楚,兄弟們再喝!”

趙衛很無趣地自個喝了杯中的酒,坐下來說道:“大家知道這段時間來的遭遇,一分錢沒搞到,還差點讓我丟了小命,再這樣下去,憑我們幾個人,沒錢沒勢,成不了大事的!”

周飛和錢守國很安靜地聽著趙衛在慷慨陳詞,隻有程胖子忍不住:“老二,你有話就直說,當初你可不是這樣想的!”

趙衛接著程胖子的話說道:“是啊,我們當初就是一群傻瓜,人家黑道白道都混得開,他們有錢有勢,放個屁都能震死人!”

錢守國終於忍不住:“所以,你就被人家收買了?”

趙衛聽到這話,心裏很不爽,有些激動地說道:“老大你可不要這麽說話,我趙衛是個什麽樣的人,我想兄弟們心裏都清楚吧?”

周飛坐在一旁,鼻子哼了一聲,什麽也沒說。趙衛橫了一眼周飛,繼續說道:“我是答應了單老板的邀請,等翅膀硬了,老子就在他眼皮底下掙他的錢、玩他的女人再拆他的台!”

周大虎說道:“老二,你到底什麽意思?要我們也跟你一樣跟著姓單的混?”

趙衛盯著錢守國繼續說道:“當初我們就說過要同甘共苦的,如果你們願意,隻要我在單老板麵前說句話,大家就又在一起,會有那麽一天東山再起的!”

周飛想搞清楚,趙衛現在到底是個什麽角色,於是插話道:“老二,你有那麽大本事讓單老板聽你的話?”

趙衛站起來哈哈大笑說:“姓單的讓我做他的特別助理,在他們公司裏,老子隻受他一個人管,潘大嘴都歸我管!”

周飛不屑道:“哦?那真牛了,成九千歲了!”

程胖子差點笑出了聲,趙衛沒聽明白是在罵他,還以為周飛在羨慕他,走過來用手拍了拍周飛的肩膀派頭十足地說道:“怎麽樣?跟著我混吧?”

錢守國這時反而冷靜了很多,一字一頓地問道:“老二,你已決定了?”

趙衛滿不在乎:“是啊,我已經答應過單老板了!”

錢守國繼續道:“是單老板讓你請我們吃這頓飯,然後要你拉我們入夥?”

趙衛臉上有點掛不住了,很不自然地說:“老大,你什麽意思啊?他隻是看上了我,是我想讓兄弟們一起入夥的!”

錢守國點點頭,沒有再給趙衛難堪,拿起酒瓶給自己的杯子滿上,舉向趙衛:“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老二,謝謝你以前對兄弟們的幫助,希望你能成功!”說完仰起脖子一幹而盡!

趙衛早料到會這樣了,前麵的都是故作姿態,現在正好就坡下驢,沒必要再裝腔作勢了,雙手端起酒杯幹完,望著兄弟們說到:“願意跟我趙衛幹的,就還是我趙衛的兄弟,不願意幹的,最好以後不要跟我過不去!”

趙衛本意並不是想把話講絕了,他其實想說的是我們不再是一個道上的兄弟,起碼還是戰友、朋友。這是他一貫的說話風格,平常兄弟們可能也就算了,這個時候聽到的就完全不對味了!

趙衛沒想到第一個發作的是他認為跟他最鐵也最草包的周大虎。周大虎用力地把拿在手上的杯子摔在地上,指著趙衛的鼻子:“趙衛,你狗日地不要太狂了,沒有人再跟你這樣的人做兄弟!“說完轉身摔門而去。

周飛幾乎與程胖子同時舉起酒杯喝完酒然後又同時說道:“好自為之!“雙雙轉身離去。錢守國本來還想罵幾句的,看了這個架勢,也就閉了嘴跟著程胖子後麵出了門!

趙衛一個人站在那裏愣了好久,眼睛濕濕地,腦子一片空白,他沒料到所有人都這麽絕情。這天晚上,坐在這個飯店不遠處一個排檔吃飯的四兄弟親眼看到三四個飯店的員工把又哭又叫喝醉了的趙衛架上了一輛三輪摩的……

這天晚上的飯是周飛請客的,事到如今,他正好有了借口向幾個兄弟說出自己的想法。錢守國早就感覺出周飛誌不在此,沒有多說什麽,也沒有說自己以後的打算,程胖子也已經堅定了要退出的想法,周大虎是氣蒙了,罵了一下午趙衛,根本就沒有興趣去管其他的兄弟如何打算。

中午那頓飯不算,這頓飯算得上是真正的散夥飯了,不久後,五個人各奔東西,後來的日子,即使不算死鬼趙衛,兄弟四個人都鮮有機會全部聚在一起了。

天江市的煤炭企業改製得到了省政府的支持,單老板的日子好像並不好過,雖然他自己的公司已經確定要被保留,卻要停產整頓兩個月,而且因為安全設施不到位,被永久關掉了五口產能不錯的煤井,最讓單老板心裏不爽的是,黑山鎮的其他十多家小煤礦要聯合成立礦業開采集團公司,董事長極有可能就是老奸巨滑的陶世萬!

“兄弟連”散夥後,周飛決定在家裏好好陪父母幾天,他清楚自己注定是無法廝守在父母的身邊,再一次遠行,可能又將是一個漫長的歲月。即使有時間偶爾回家看看,母親肯定還會是一如自己當兵探假時的那樣,把兒子當作客人。周飛看得出來,母親這幾天的心情很好,是因為他的形影不離。一家人其樂融融,都在珍惜這段難得的時光,也都心照不宣的不願提起周飛即將再次遠行的事。

嶽文平又來了,這一次他刻意請了一天假專門來為周飛送行的,昨天晚上他在那個洗浴中心碰到了趙衛和單老板一群人在一起有說有笑,趙衛裝著不認識,沒有搭理他。嶽文平預感到五兄弟肯定是出了什麽大事,周飛估計就快要出門打工了,這一別,不知道什麽時候再能相見了。

跟著父親在菜園裏澆糞的周飛聽到門口喇叭響,就猜到嶽文平來了,還是那輛破桑塔納,周飛看到這輛車就想起了那天晚上和秦芳的點點滴滴。

嶽文平看到周飛奔過來,遠遠地就捏著鼻子使勁地揮著手:“你小子,快去洗幹淨了!”周飛嘿嘿笑著作勢要擁抱嶽文平,嶽文平是真嚇著了,趕緊往車裏鑽!

周飛的母親為了款待兒子的好友,幾乎發動了全家人,殺雞剖魚買肉,準備了一大桌豐盛的午餐,見多了虛假場麵的嶽文平,從小在城裏長大,哪裏知道鄉下人的質樸與熱情?他是真真切切地被這一家人感動了,跟在周飛父母後麵,阿姨長叔叔短地叫個不停,嘴巴像抹了蜜一樣。鄉下地道的土菜加上周飛母親頂尖的廚藝,讓公子哥嶽文平甩開膀子吃了個稀裏嘩啦。

吃過午飯,嶽文平執意要開車帶周飛兜一圈,他有許多話要跟周飛講,當著他父母的麵又放不開。嶽文平把車子開到了水庫邊,兩個人找了個陰涼的地方席地而坐,嶽文平問道:“想好了去哪裏嗎?”

周飛蠻不在乎:“沒有,可能是溫州、上海或者深圳,也可能去山西挖煤!”

嶽文平皺緊眉頭:“沒想好就瞎跑?”

周飛苦笑:“哪裏不都一樣?反正到處都是人,也不多我一個!”

嶽文平:“想好了幹什麽嗎?”

周飛停了半天:“不知道幹什麽,走一步算一步吧,反正到處都是工地,大不了搬鋼筋賣苦力,肯定餓不死,還能為現代化建設添磚加瓦!”

嶽文平:“沒出息!至少也要搞輛磚車啊?”

周飛仰天大笑:“能拉上磚車就是我的夢想了!”

嶽文平一本正徑:“不要笑得那麽****好不好?想你們家小芳沒有啊?”

周飛黑著臉站起來踢了嶽文平一腳:“哪壺不開你提哪壺!你就沒安什麽好心!”

嶽文平拉住周飛笑道:“得,到底是個黨員,政治覺悟就是不一般!聽說秦芳八月份就要結婚了,再不去就沒有機會了哦?”

周飛甩掉了嶽文平的手:“她結婚關朕何事?你能不能不要再在我麵前提她了,再說我要翻臉了!”

嶽文平搖頭作痛苦狀:“哎,就我多事,裏外不是人。”接著咂咂嘴歎息:“多鮮豔的一朵花啊?可惜了!”

周飛好似有了心事,遠遠地坐在嶽文平的身後愣了好久,才幽幽道:“代我祝福她,那天幫我送點東西,留好發票,等我回來報銷!”

嶽文平聽周飛講完又來勁了:“送什麽?玫瑰還是內衣?”

周飛碰到這麽個朋友,根本就沒脾氣的,又好氣又好笑,抓起煙盒扔過來:“皮癢癢是吧?看來不暴打你一頓,你丫是渾身難受。”

嶽文平知道沒趣了,站起來又坐到周飛的身邊,正色道:“哪天走啊?”

周飛:“下周吧。”

“好!去吧,當兵的!確定下來,打電話給我,我送你去火車站!”嶽文平說道。

嶽文平走的時候眼圈兒紅紅的,他知道以周飛的脾氣,肯定不會打電話讓他送行的,周飛的情緒也受了感染,摟住比自己矮一頭的嶽文平的肩膀不勝唏噓。周飛送走了嶽文平,回到房間裏才發現**有一個信封,裏麵整整裝了八張嶄新的百元大鈔!

程胖子去了水泥廠當保安,周飛臨走前的一天晚上給在上海的表弟打完電話騎車去了程胖子的家,程胖子說等今年過完了再決定要不要出去。周飛回來的時候腦子恍恍惚惚,黑燈瞎火地把車騎到了水溝裏,回到家裏就決定第二天早上動身去上海!

這天夜裏,全家人都忙到了深夜,母親十一點多鍾還在煮茶葉蛋,周飛簡單的收拾完行李,跑到廚房,看見母親一個人坐在灶台下偷偷地抹眼淚……

周飛坐在**徹夜未眠,一晚上抽了兩盒煙。過去的幾十天,仿佛經曆了一場噩夢,他痛恨自己為了所謂的兄弟感情,變得毫無原則,同時慶幸自己能及時回頭,沒有徹底迷失。

那邊,小妹和父母的房間裏也是通宵燈火通明。

早上四點多鍾,天差不多已經亮了,周飛背起塞了幾件衣服鞋子和書本的迷彩包輕輕地打開房門準備出發,母親端著一碗糖水蛋站在房門外,眼睛紅紅的,顯然是等了有一會兒了,輕聲說道:“飛兒啊,吃完了再走。” 小妹跑過來從周飛的背上拿下背包,往裏麵塞了半袋子的茶葉蛋和花生,周飛眼淚“刷“地一下流了下來,低著頭接過碗,蹲在靠著門邊的沉默的父親麵前,吃完了這碗糖水蛋。

周飛才出了村口,天就變了,風起雷鳴,不到五分鍾就下起了暴雨。後來的很多年,老天好像特別喜歡捉弄周飛,周飛因為工作變動和生意上的抉擇,每一次搬家和更換地址都會遭遇雨天。

嶽文平後來打電話給周飛有一段很精辟的分析:“當兵的!那天你走的時候下大雨吧?風雨兼程,表示你不會一帆風順,曆經挫折,但天總會晴的,你也一定會成功!”

坐上火車,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樓宇、田野,他熱血澎湃,蠢蠢欲動,耳中仿佛又響起了連隊集合的號聲。他想起了幾年前第一次離家參軍的那個深秋,不同的是,那一次有幾百人同行,而今天,遠行的隻有自己一個人。

滿腔豪氣的周飛恐怕怎麽也沒想到,這一趟遠行,隻堅持了十多天,然後又灰頭土臉的铩羽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