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疾風知勁草

西北的冬天總是顯得有點迫不及待。這個時候,在南方,仍舊秋高氣爽,隻有一早一晚才能感覺到絲絲涼意。而這裏,凜冽的北風呼號著,利得像刀子似的,一陣緊過一陣,時不時還要裹起一地風沙,天昏地暗的。

周日早晨七點多,天剛蒙蒙亮,偵察連的兵們已經頂著風沙,急速奔跑了二十公裏。這會兒,一路慢跑著湧入了二團大院。

跟在隊伍最後麵的雷鈞,一個加速,躥到了帶隊的張義身邊,氣喘籲籲地說道:“連長,今天我已經超期‘服刑’整整一個月了,是不是能給我放個假?”

“你小子想回家了吧?”張義停下腳步,看著雷鈞。

雷鈞笑道:“啥時候無罪釋放,啥時候我再回去。”

“今天安排好了要跟二營打場球的,你是咱們連的王牌。要不,明天放你一天假?”

“我師傅今年轉業,就這幾天要走,我想去送送他。”

“跟指導員打個招呼吧。少喝點酒,晚上別回來得太晚。”

雷鈞平時很少主動去找連隊的兩個主官,鄭少波見他急匆匆來找,還以為這小子要問正式任職的事。沒等雷鈞開口,鄭少波便主動說道:“團裏正在研究,這幾天團長或者政委就可能會找你談話。”

雷鈞一頭霧水:“找我談什麽話?最近除了刻苦訓練,努力學習外,我好像啥錯誤也沒犯吧?”

鄭少波說:“你個人的問題啊,已經四個月了!”

“哦?”雷鈞長舒一口氣,“這樣挺好,我少操點心,領導也少操點心。”

鄭少波不解地盯著雷鈞看了半天。雷鈞笑道:“這個事以後再說吧。我找你請假,去送我師傅。”

“去吧,去吧!”鄭少波笑眯眯地揮揮手。

雷鈞轉身離去,鄭少波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早飯時,鄭少波輕聲地問張義:“你有沒有覺得小雷變了?”

張義笑而不語,過了半晌才陰陽怪氣地說:“這下你輕鬆了?”

“你不也一樣?很有成就感吧?”鄭少波反擊道。

張義被饅頭噎得直翻白眼:“得了!從他到這兒來我就沒睡過一個安穩覺,一閉上眼睛,就擔心這小子會整出什麽幺蛾子,都怕出病來了!”

鄭少波一口豆漿差點兒噴了出來:“真沒看出來,張老虎也有害怕的時候啊?我倒覺得小雷來得正是時候,給你找個克星,順帶著維持咱連隊的生態平衡。”

“嘁!”張義麵露不屑,“就知道你想統戰他,好穿了一條褲子來對付我。告訴你,這小子誰都不認,夠咱喝幾壺的日子還在後頭!”

小文書在一旁哧哧笑,張義一掌拍在他腦門上:“吃完了沒?吃完了趕緊滾蛋!”

張義正色道:“昨天晚上團長和政委跟你談這事了吧?我覺得是時候了,老讓他在下麵待著,咱自己也過意不去。”

“我也是這麽想的,可團長的態度很明確,說是等冬訓完了再說。挨過幾個月的冬訓,肯定會脫胎換骨!”鄭少波說道。

張義有點不以為然:“我再去找團長。他的素質你也看到了,又是個政工幹部。咱們服從命令,也不能唯命是從,還是要實事求是。下個月你又要去學習,總不能還讓我兼著指導員吧?”

鄭少波點點頭:“這是個鍛煉的好機會。你跟團長多說點好話,別又犯衝。”

張義皺起眉頭:“知道啦,我的大指導!輕重我還是分得清的。”

雷鈞出門的時候,碰到了吃完早飯的應浩。今天是他出門匯款的日子,當然,他有很多理由請假。一個老兵三兩個月才請一次假外出,誰也不會太在意他到底幹什麽。

應浩叫道:“副指,我也請假了,去縣城辦事,一道走!”

雷鈞欣然同意,最近和這個牛班長相處得不錯,偶爾擦槍走火,也都止於唇齒,少有的和諧。可惜每天訓練和教育的時間都安排得滿滿當當,兩人鮮有獨處的時間。

師部緊挨著縣城的東郊,距離二團三十多公裏。這地兒根本不通公車,兵們出門基本上都靠步行。有膽大的兵,外出的時候穿著便裝站在馬路中間攔車。過往的司機都知道,站在這裏攔車的,多半都是當兵的,也樂意捎上一程。

兩人都穿了軍裝不便攔車,順著大路往前趕。許久未出門,應浩興致盎然。雷鈞多少有點傷感,才幾個月的工夫,已經物是人非,一路上盡想著和老範在一起的日子。好在,老範人轉身未轉,家屬隨了軍,他再折騰也蹦躂不到哪裏去。在雷鈞的心目中,老範是個天生的軍人,也是個天生的文人,硬邦邦的骨頭往外冒著酸氣,堅持原則卻又八麵玲瓏,轉業實在是太可惜了。

雷鈞心事重重,應浩看在眼裏,卻故意視而不見。一路上眉飛色舞,天南地北,盡扯些不著邊際的話。雷鈞跟著哼哼哈哈,兩人走了十來裏路,應浩實在覺著沒趣了,這才翻腕看表,驚呼道:“快九點了!咱們這速度到了縣城,估計連晚飯都趕不上了!”

“要不,咱們跑跑吧?”雷鈞也急了,師傅還等著他中午一起吃飯呢。

應浩手指南邊說道:“有個近道,能省七八裏路。不過,得穿過一個煤廠,方圓十來裏地,黑乎乎一片。走一次,身上得落下二寸厚的煤灰。”

“窮講究個啥?走吧,又不是去相親!”雷鈞轉頭就走。

翻過一個土丘,眼前波瀾壯闊,到處都是七零八落、大大小小的煤堆,一眼望不到頭。偶爾還能在煤堆的間隙看到卡車駛過,揚起漫天的黑霧。那景象,讓人感覺恍若置身另外一個星球。

人生的轉折,很多時候皆在一念之間。兩個大兵怎麽也沒想到,在這個人跡罕至的塞外,他們會碰上一件常人唯恐躲之不及的事,他們招惹了一夥亡命之徒,險些釀成民族衝突。

後來的很多年,這一場突如其來的遭遇仍然在雷鈞的腦中揮之不去,他在懊惱,也在感歎。如果那一次他們循規蹈矩,也許應浩甚至自己的人生將是另一番景象。

兩夥人扭打在一起,確切地說,是一群人追毆三個彪悍的中年男人。走在前麵的應浩剛轉過一個煤堆,便被一個渾身鮮血的中年人撞了個滿懷。沒等他反應過來,七八個尾隨的大漢呼嘯而至。打頭的已經殺紅了眼,手裏舉著一把砍刀,一路揮得是密不透風。眼見兩個當兵的橫擋在身前,二話不說,當頭就是一刀。

這一刀是奔著被撞得暈頭轉向的中年人來的。應浩反應神速,一把推開中年人。那一尺多長的砍刀幾乎順著應浩的指尖落下,把一旁的雷鈞嚇出了一身冷汗。

“住手!”雷鈞厲聲喝道。

“少管閑事!”那人怔了一下,極不屑地掃了一眼麵前的兩個大兵,對身邊的同夥說道:“愣著幹什麽?快點追!”

一群人壓根兒沒把這兩個當兵的放在眼裏,呼嘯著又向三個慌不擇路的中年人追去。

“怎麽辦?報警吧?”雷鈞顯然是慌了手腳,焦急地問應浩。

“報什麽警?我看你的腦子進水了!等著警察來收屍是吧?穿著這身軍裝咱就是警察!”已經追出幾步的應浩,回過頭來叫道。

等到兩人追上去的時候,三個中年人已經有兩個被打翻在地。雷鈞還想出言勸告,應浩早就騰空飛起一腳,踹向了一個手持鋼管的小個子。

幾乎一瞬間,七個大漢全部轉頭圍了上來。剛剛差點剁掉應浩一隻手指的那個家夥,顯然是領頭的,他氣焰囂張地咆哮道:“找死!兄弟們給我打!”

雷鈞此時已氣血上湧,一邊拉開架勢,一邊吼道:“不怕死的就來!”

那領頭的,二話沒說,右手橫刀衝著雷鈞就掃了過來。

雷鈞從小習武,身手矯健,他縱身向後躍去,躲過了這一擊。立地未穩,左側一根鋼管便劈頭襲來。好一個雷鈞,抬起左臂便擋,同時左腳一個側踹,那人被生生踹出了兩米開外,丟掉手上的鋼管雙手捂臉,躺在地上。雷鈞左臂被擊,痛得倒吸一口涼氣。

另一邊,四個人將應浩團團圍住,其中一個和領頭的一樣,手持一把精光鋥亮的馬刀。任憑應浩如何騰挪閃避、沉著應對,後背還是被劃了一刀。好在他機敏過人,偵察連的老兵,空手奪白刃的絕活沒少練。加上這群人外厲內荏,仗著人多勢力大,但沒幾個正經地練過。所以,才幾個來回,應浩便瞅準時機,閃過身子,一把摟住一個家夥的脖子,奪了他手上的鋼管。

有了武器在手,便如虎添翼。這小子痛下狠手,照準持刀的那人腦袋就是一棒。這個可憐的家夥,當場就白眼上翻,癱倒在地。還有一個,被應浩直接掃中了小腿的迎麵骨,抱著腿一頭紮在煤堆裏,一邊號叫一邊翻滾。那骨頭即便沒有粉碎,估計也斷成兩截了。另外兩個見勢不妙,撒腿便跑。

雷鈞那邊異常慘烈,帽子已經被打飛,頭上綻開了一道口子,鮮血順著額頭淌下,幾乎糊住了雙眼。其實論身手,雷鈞當在應浩之上,但他的實戰經驗實在太少,下手不敢太重,又被兩個身手最好的家夥纏著,狀極狼狽。

應浩收拾了四個人,很快衝便了過來。領頭的剛一分神,應浩的鋼管就落在了他的後背上。這家夥踉踉蹌蹌,衝出十多步,終於不支,一頭栽倒在地,手上那沾著血的刀也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最後一個家夥,見到當兵的如此凶悍,驚恐地看著應浩,往後退了數步,轉身就跑。

應浩已經殺紅了眼,跨過幾步,衝到正試圖往外爬的那個領頭的身邊,照準他的腦袋就是一腳。

那三個被追殺的中年人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趕快去報警,我在這裏守著。”雷鈞左手捂著頭,對應浩說道。

“不行!你得跟我一起走,咱們先回部隊。那幾個家夥轉回來怎麽辦?”應浩脫下外套,準備撕了襯衣來給雷鈞包紮。

雷鈞急了,順手撿起一根鋼管說道:“快點去,我在這兒守著現場。咱們要跑了,這事兒就說不清了!”

身上血跡斑斑的應浩,一路狂奔著衝回了部隊。團部大院門口的兩個哨兵,一個跟在他身後追趕,另一個撥通了保衛股的電話。

張義正盤坐在地上跟三個老兵打牌,扯起喉嚨大聲斥責對家不會出牌。應浩破門而入,張義嚇得一激靈,扔下牌從地上彈起,胡亂地抓掉臉上貼著的紙條叫道:“出什麽事了?”

應浩抓住張義的胳膊就往外拉:“我們和一幫人打起來了,副指導員受了傷,還在現場!”

“集合連隊所有幹部和正副班長!”張義一邊往外跑一邊大聲對聞訊而來的小文書說道。兩個人衝到門外,迎頭碰上了保衛股長和兩個幹事。

應浩簡單地把事情說了一遍,保衛股長一揮手對張義說道:“不要帶那麽多人,又不是剿匪!我去開車,順便報警。你們在門口等我!”

一輛破北京吉普警車幾乎和應浩搬來的“救兵”同時趕到了現場。除了幾攤灑在煤地上依稀可見的血跡和剛剛廝打過的痕跡外,雷鈞和幾個受傷的悍徒都已不知所蹤。

“副指!”應浩大腦一片空白,瘋了似的大聲呼喊。張義和團保衛股的兩個幹事緊跟在應浩的身後衝向了煤堆。

順著腳印追了幾百米的應浩,終於看見五十米開外的一個淺水溝裏,雷鈞艱難地從地上拱起,甩了甩腦袋,正使勁兒地向他們揮手。眾人跑到跟前,雷鈞又一頭栽在地上,翻過身子,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人呢?”應浩睜著血紅的雙眼問道。

“不要追了,早跑了!”雷鈞盯著應浩,手指正北方,苦笑著搖搖頭,眼前一黑,又暈了過去。

吉普車拉響了警笛,留下了一個在現場拍照取證的警察,搖搖晃晃地向悍徒逃跑的方向絕塵而去。

另一輛車裏,隨行的衛生員緊張地給暈睡過去的雷鈞檢查了一下身體,除了頭上的那道刀傷,身上未見其他傷口。良久,雷鈞躺在張義的懷裏,輕舒一口氣緩了過來,輕聲說道:“我身上的零部件一樣沒少吧?”

坐在一旁眼淚汪汪的應浩破涕為笑:“你一個偵察連的副指導員,哪有那麽容易被老百姓收拾了!”

“還他媽耍嘴皮子!”黑著臉的張義,一掃臉上的陰霾,瞪著應浩罵道。

雷鈞突然顯得很緊張:“趕緊通知團裏,剛那一批人是本地少數民族的。後來他們又來了五六個人,幸好沒再對我動手。而且,咱們好像好心辦了壞事,那三個被追打的家夥本身就是惡霸,已經招惹他們好久了。”

張義心裏“咯噔”了一下,麵色凝重地說道:“先別管這麽多,到底什麽情況公安局會查清楚的。你給我好好地到醫院去檢查下,然後老老實實養傷!”

雷鈞一骨碌爬了起來:“養什麽傷?要不是我纏著他們追那麽遠,腦袋被他們打了一棒子,啥事都沒有。”

應浩心有餘悸:“那幾個人窮凶極惡,根本不把當兵的放在眼裏。要不是良心發現,情況真不敢想象……”

誰都沒想到,奮不顧身救人的雷鈞和應浩,非但沒有因此立功,還被推上了風口浪尖。

公安局在當天傍晚就抓住了參與這起暴力事件的所有人,包括那三個被追砍,正躲在一個私人診所裏療傷的中年人。公安局連夜突審,很快就查清了這三個人的背景。

公開資料顯示,這三人赫然是南方沿海某省通緝數年的在逃犯。一年前他們流竄到這裏,白天挖煤,晚上盜竊。而且這三人氣焰囂張、好勇鬥狠,竟然在數百個礦工中收取保護費。因為害怕報複,礦工們隻好忍氣吞聲,廠方也一直沒有察覺。直到幾個月前,一個被欺負的外地礦工,聯合了十多個老鄉和他們幹了一仗,事情才敗露。廠方在扣發了半個月的工資後,將三個人開除。

沒想到這三人懷恨在心,多次到礦口尋釁滋事,並且將礦主打傷。公安局伏擊了幾次都沒抓到人,廠方隻好自己成立了“護礦隊”。那八個追砍他們的大漢,就是老板花重金請來的保安。這也是他們在憤怒過後,沒有對落單的雷鈞下毒手的原因。

如果雷鈞和應浩不把幾個人打成重傷的話,這件事情也就不會鬧這麽大。當礦主得知那三個人是逃犯,而當兵的又是先動手的時候,變得更理直氣壯。說自己人是正當防衛,甚至還說兵匪一家,非要當兵的為幾個重傷的員工負責。最棘手的是,那些保安全是當地的少數民族,雖然上班穿著漢族的衣服,但他們有配刀的習俗。這件事情變得複雜起來,很難界定責任。

結果可想而知,事情先是驚動了地區政府,然後,幾十個家屬直接鬧到了師部,群情激憤,說什麽話的都有。為顧全大局,避免引起軍民矛盾甚至民族矛盾,師長和政委不得不親自出麵,把一群人引到了師部。

團政委帶著師政治部主任來找雷鈞和應浩的時候,雷鈞頭上的傷口還纏著繃帶。兩個政工首長親自來做工作,就是怕這兩個小子想不開,他們代表著師團兩級黨委,必須把利害關係說清楚。還有一層隻能意會不能言傳的理由,那就是軍區已經得知了這件事,雷副司令員擔心口無遮攔的雷鈞又會講出什麽混賬話來,特意囑咐師黨委要親自下去處理。

雷嘯天的擔心不無道理,但混賬的不是雷鈞,而是更年輕氣盛的應浩。雷鈞雖然心裏鬱悶,但他出生與成長環境都與應浩有著天壤之別,有些東西,他並不在乎。應浩就不同了,他更看重榮譽。這次不僅受了氣,而且已經被師團兩級黨委提上議事日程的轉幹機會,在政治部主任的嘴裏,已經變得遙遙無期了。

“你們都是老黨員了,這件事情我希望你們能理解,不能理解也要理解!這就是軍人,掛得了勳章,也要受得起委屈!”政治部主任最後看著情緒低沉的應浩說道。

年過五旬的主任深知兩個兵受了委屈,但他隻能將這些深埋在心裏,這種情況下,他什麽都不能承諾。生性秉直的應浩,很難讀懂他的話。他執拗地認為,自己已經失去了最後的機會。這是他打拚了五六年才等來的機會,並且已經觸手可及了。

當兵的也是人,人在這個時候,是很難保持冷靜的。兩個首長剛走出中隊會議室,一直低著頭默不做聲的應浩,突然一腳將會議室的椅子踢得飛了起來,“轟”一聲,重重地砸在門上。

半個小時後,二團團長餘玉田在自己的辦公室裏拍案而起,指著張義和鄭少波吼道:“反了都!停職反省一個月,想不通,就讓他滾蛋!”

應浩被停了代理排長的職務,班長的位置被胡大牛取而代之。鄭少波宣布決定的第二個星期,在訓練場上與連長張義頂牛的應浩,直接進了禁閉室。

為了關應浩,鄭少波和張義差點翻臉,最後鄭少波不得不在連隊其他幾個支部成員的擁護下,以支部書記的名義,對“護犢子”的張義提出了嚴厲批評。這是兩個偵察連主官自搭檔以來,第一次為了工作針鋒相對、火花四濺。

卷入這場連隊史無前例的紛爭的,還有已被宣布正式擔任副指導員的雷鈞。他堅決站在了連長張義的這邊。他覺得自己應該為這件事情負責,導致應浩失態的根本原因是自己在那場暴力衝突中,沒有扮演好一個幹部應該起的作用,自己的不夠冷靜,或者說是臨場失控,才幾乎斷送了應浩的前途。

事實上,應浩在怒砸辦公椅後,張義和鄭少波在團長餘玉田那裏沒少為應浩辯護和求情,並且拉來了政委當說客。他們想不通,為什麽團長在明知自己的兵受了委屈後,隻作出了一個正常人應該有的反應,而且這樣的泄憤行為並沒有傷害到任何人,為什麽要給他如此嚴厲的懲處?為了應浩的前途,張義在團長辦公室裏軟纏細磨,餘玉田最後還是立場堅定地將兩個愛將推出了自己的辦公室。

宣布停職前,鄭少波、張義以及心不甘情不願的雷鈞都找過應浩談話。應浩的情緒很低落,在沉默中接受了這一事實。參與做思想工作的雷鈞,已經覺察出了應浩的不滿,因為應浩在和他談話時眼神中流露出的不屑甚至藐視,讓他有點不寒而栗。

雷鈞去提醒了鄭少波和張義,鄭少波心事重重,而張義卻不以為然:“他就是這個強驢脾氣,翻不了天!我就不信捋不直他!”

鄭少波麵露不悅,一反常態地直指張義:“你說團長軍閥,你和他有什麽區別?我看你就是個山大王!”

張義愣住了,轉而笑嗬嗬地說道:“你的‘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打動他了嗎?對待蛋兵,就要用蛋辦法!又不是幼兒園的阿姨,用得著那麽慣著他嗎?”

“粗俗!是你慣著他還是我慣著他?”鄭少波說完,拂袖而去。

應浩並沒有逃訓,即使鄭少波暗示他可以請幾天假好好休息,他也沒有落下一分鍾的訓練。胡大牛帶班訓練,他就一直站在副班長的位置,一臉哀怨又一絲不苟地執行著指令。惹得連隊的兩個主官,遠遠地盯著他,滿眼的憐愛。

胡大牛是個老實人,甚至有點木訥。連長張義對他有一句非常經典也非常狠毒的評價:“大牛就像一隻漲滿了氣的皮球,他的眼睛長在別人的腳上,他的表現取決於你的腳法和力度。你踢得越狠,他就飛得越高、越準……”

在張義又狠又準的“腳法”下,胡大牛的個人素質那是呱呱叫。最讓人津津樂道的是,這小子在當兵第二年參加軍事大比武,一套動作做到一半,竟然把雙杠連根拔起。他甚至和連隊另外兩個老兵並稱為偵察連的“拚命三郎”,真要在訓練場上較真,張義和應浩都要怯他三分。

雖然胡大牛軍事素質優秀,但他畢竟沒有當過班長,組訓指揮是要講究技巧的,而這個一根腸子通到屁眼的家夥,根本就是難堪重任。他也清楚自己扮演的是過渡的角色,完全是趕鴨子上架。更何況,班裏的戰士們對老班長的遭遇一直憤憤不平,加上應浩的消極態度,使得他更覺得自己名不正、言不順。這就更影響了他的發揮,帶隊訓練了一個星期,幾乎天天都會冷不丁地下達幾個令人哭笑不得的口令。

張義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師裏馬上就要進行半年軍事考核了,按照團長的意思,應浩至少還得當二十天兵才有可能恢複班長職務。這個表麵看起來有些粗魯的軍事主官,對自己兵們的秉性了然於胸。他知道胡大牛是不能罵的,這小子越罵越糊塗,真要把他培養成一個在訓練場上八麵玲瓏又虎虎生威的指揮員,必須得耐住性子慢慢打磨。而且打磨出的結果很可能也隻是個中庸,基本沒可能超越應浩這種天生的指揮員。

胡大牛沒有進過教導隊,張義讓他白天當指揮員,晚上過起了教導隊的生活。兩個人吃完晚飯就躥到訓練場,找個旮旯地,張義對他手把手、一對一地貼身訓練,可是滿頭大汗的胡大牛還是不能讓他滿意。

以張義的急性子,讓他不罵人可以,讓他不發火比讓頭小公牛不撒歡還難。終於,在胡大牛把“臥倒”喊成“趴下”後,忍無可忍的張義從數十米開外,衝了過來,一腳踹在大牛的膝窩上:“我讓你趴下!”

胡大牛從地上爬起來,撇了撇嘴,委屈得差點哭出聲來。

“應浩!你給我滾出來!”張義吼道。

哭笑不得的應浩,慢騰騰地從地上爬起來,歪著腦袋盯著須發賁張的連長不為所動。

“過來,從今天開始,你帶隊訓練!”張義說道。

應浩麵無表情:“憑什麽?”

張義氣得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老子命令你來指揮!”

一直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張義發怒的鄭少波,此時走了過來對應浩說道:“這是連裏研究過的,胡大牛同誌經驗不足,在考核前,你暫時帶一下。”

應浩鼻子裏哼了一聲:“我記得連裏剛剛研究過,才下了我班長職務的。怎麽這麽快你們就後悔了?”

鄭少波還要開口說點什麽,張義已經被徹底激怒了:“應浩!你最好給我夾起你那條又臭又長的尾巴。不要以為這個連隊少了你就不轉了!”

“那就好,那就好!”應浩後退一步,又站到了隊伍的後麵。

張義跟上一步,被鄭少波拉住胳膊:“應浩,馬上給我回連隊去!”

直到應浩消失在訓練場,張義才想起來對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胡大牛說道:“看什麽看?不要訓練嗎?難道還要我來指揮?”

應浩解掉了身上的裝備,放在了會議桌上,靜靜地等待著指導員或者連長的到來。直到這個時候,發泄完鬱積在心中好多天的悶氣後,他才隱隱覺得後怕。

鄭少波和張義一前一後進了偵察連的院子,張義在跨進院子的那一刻,又轉身往外走了幾步,才回過頭來大聲地對鄭少波說道:“我是連長,你別不把我當回事兒!我提醒你,這件事情你真要較真,就召開支部會議來表決!”

鄭少波充耳不聞,徑直走進了營房。

剛剛在回來的路上,兩個人發生了一場激烈的交鋒。鄭少波堅持要關應浩的禁閉,氣急敗壞的張義在冷靜下來後,驚出了一身冷汗,說:“你這樣會徹底斷送應浩的前途!”

鄭少波哭笑不得:“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挑起事端的是你,求情的又是你。要不,這個指導員你也來兼著,我申請調離。”

張義賠著笑臉,跟上幾步,低聲下氣地說道:“老鄭,你冷靜一點兒,這個事咱們再好好商量一下!”

“是你要冷靜,還是我要冷靜?這事沒得商量了!”鄭少波始終昂著頭往前疾行。

張義回了句:“老鄭,你這個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

“謝謝,比你還臭還硬不容易!”鄭少波冷冷地回答道。

張義氣得笑出了聲:“鄭少波,你他媽的公報私仇,我要去團座那裏奏你一本!”

鄭少波頭也不回:“你最好再給我加上一條私通敵國的罪名,這樣,就可以直接把我拉出去槍斃了!”

鄭少波進了會議室,對背對著門坐在那裏發愣的應浩說道:“還有氣沒撒完嗎?要不,拿你的腰帶抽我幾下吧?”

應浩站起來,低著頭一聲不吭。

鄭少波轉到了他的麵前,繼續說道:“你現在是英雄了,大英雄啊!全團最牛的連長,被你氣得想跳樓。滿意了吧?舒坦了吧?”

應浩紅著眼,聲如蚊蠅:“指導員,對不起。”

“對不起?如果所有的事都能用這三個字解決,我鄭少波就天天可以睡大覺了!你說吧,這事要怎麽處理?”鄭少波說道。

應浩吸了吸鼻子,閉著眼開始突突:“槍斃、上軍事法庭、開除軍籍,怎樣解恨,就怎樣來!我沒意見,反正我這兵也當到頭了,不如給我個痛快!”

“姥姥的!”鄭少波氣得爆出粗口,“我恨不得現在就給你一槍!說的什麽混賬話?是不是覺得全世界的人都對你不仁不義?我告訴你,你們連長,就是那個恨鐵不成鋼的張大連長,剛剛還跟在我屁股後麵為你求情。幾天前為了讓團長收回成命,差點跪倒在他的麵前。你再看看他的眼圈,全是黑的,因為什麽?因為自從你受了處罰後,他一直都在失眠,天天半夜來敲我宿舍門,來折騰我。”鄭少波說到這裏,停了下來,然後緩和了一下語氣繼續說道,“還有雷鈞,那個和你一樣受了委屈的副指導員,為了你,他甚至給雷副司令員打了電話。這是他來到偵察連後第一次主動給自己的父親打電話。”

應浩的淚水奪眶而出,他相信指導員說的這一切。其實,即使指導員不說,他也應該想得到。鄭少波第一次看到這個硬漢在自己的麵前落淚,有點兒於心不忍,過了好久才接著說道:“你當了五年兵,一直順水順風,因為什麽?這一點小小的打擊你就承受不了了?即使你的夢想就此破滅,人生的路還很長不是嗎?你還會有更多的夢想,等著自己去實現。就這樣一直消沉下去,你覺得會有人同情你嗎?我告訴你,不會有人同情你,有的隻會是嘲笑和鄙視!你是個聰明人,是一個軍人,更是一個男人,今天的這些話,從今往後我不會再跟你說了,因為說這些的時候,我都跟著臉紅!”

應浩拚命地點著頭,他已經被徹底擊潰了。

“好了!”鄭少波再次說道,“自己好好想一想。誰都難免衝動,但不要因為一時衝動影響了一輩子的幸福。還有,你必須得為今天的衝動付出代價。怎麽處理,你們連長說要開支部會議表決。但我的意見很明確,關禁閉。所以,你要作好心理準備。”

鄭少波離開後,應浩抹了一把眼淚,定定神,然後將桌子上的裝備重新穿戴在自己的身上,走出會議室,默默地關上門。他要回去訓練,像一個男人一樣去戰鬥、去麵對一切。

晚上的支部會議開了兩個多小時,張義一直處在亢奮中,雷鈞在一旁不遺餘力地幫腔。鄭少波講的道理能裝幾籮筐,並且成功說服了另外三個支部成員。就在鄭少波最後以支部書記的名義批評張義的時候,應浩敲開了會議室的門,站在門口誠惶誠恐地說道:“關我禁閉吧,這是我應該要受的懲罰。我也需要幾天獨處的日子,好好思考自己的未來。我以一個黨員的名義向支部保證,隻要還當一天兵,就會站好一天崗!”

鄭少波宣布會議結束後,起身再次說道:“再說一個題外話,不代表支部的意見。連隊所有的幹部都在這裏了,我希望同誌們下去給兵們提個醒,這件事情不要到處宣揚。誰要是讓團裏知道這事,一旦被查出來,我鄭少波第一個給他穿小鞋!”

張義縱聲大笑,拍拍鄭少波的肩膀,然後又衝著對麵的雷鈞眨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