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丈夫誓許國

雷鈞終於回家了,因為劉雅琪女士下了最後通牒。劉雅琪是雷副司令的夫人,D師二團偵察連副指導員的母親,某藝術學院的退休舞蹈老師。在雷鈞被貶當兵的這一百多個日子裏,雷夫人總共偷偷給兒子打了十次電話,每次拿起電話的第一句都是:“你小子還要不要媽了?”

第二句通常是:“我知道你嫌你媽老了!”

到最後肯定會急眼,咬牙切齒:“隻有雷嘯天能收拾得了你這個小兔崽子!”

在這個三口之家,凡遇需決斷之事,雷副司令有著絕對的權威。夫人總會喋喋不休地表達自己的不滿,跟兒子更是天然的盟友,但他們從來左右不了局勢。好在,她修養好,從不大吵大鬧。

兒子被貶,雷夫人也無可奈何。在嘮叨了多日未果後,卷起鋪蓋宣布與丈夫分居,從一樓主人間搬到了二樓客房。雷嘯天無動於衷,早已習慣了老伴兒使小性子,幾十年來,這種事沒少發生,但最長也不過十天半個月。

沒想到,已過天命之年的夫人,這次動了真格,不動聲色地和這個戎馬倥傯幾十年的將軍打起了持久戰。雷嘯天終於急了,他可以不去理會權力場上的生死博弈,卻無法忍受夫人長期這樣對自己不理不睬。在二團轉了一圈,雖然被兒子鬧得心裏鬱悶,回來後,他還是添油加醋,報喜不報憂地跟夫人匯報了兒子的現狀。

雷夫人仍舊不買賬,但態度已經緩和了好多,幾乎是和顏悅色地趁熱打鐵,提出了自己的請求:“明天你讓小王送我去D師,我要親眼看到小鈞才放心。”

以雷嘯天的個性,凡是碰到所謂的原則,他從不低頭。這次也不例外,將軍毫不猶豫地拒絕道:“你才幾個月沒見到兒子?咱們這多少兵幾年都不探次家,更沒家人過來看望,不照樣過了嗎?特權思想!”

雷夫人的好心情一掃而光:“雷瘋子,你就是個法西斯!別以為我跟了你三十年啥也不懂,你告訴我部隊的哪條條令寫了不允許家屬探營的?何況我兒子還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軍官,他有權利被探視,他的母親更有權利去探視!”

雷嘯天被夫人繞得啞然失笑:“這三十年,你跟我從來都調不到一個頻道。”

雷夫人沒再說話,氣呼呼地上了樓。三十年來,她雖然一直在執著地抗爭,但她十分清楚,隻要雷嘯天決定了的事,抗爭的結果都是徒勞的。不再反複無望地嘮叨,就是她現在的策略。

雷副司令在靜下來的時候,曾經突發奇想,哪一天自己的夫人突然瘋狂一把,直接和自己來個南轅北轍,我說不可為,她偏要為之,該是件多麽有趣的事啊!他時常會懷著這種複雜的心情,滿懷期待。這一次,這種期待變得更是空前的強烈。

第二天是周末,雷嘯天沒等天亮就摸黑爬了起來,屏氣凝神地坐在二樓自己的書房裏,緊張而又興奮地豎著耳朵,希望聽到樓下傳來汽車引擎的轟鳴聲。可惜,夫人還是習慣性地繳械了。

兒子以一個基層軍官的身份,打電話回來為一個叫做應浩的小夥子鳴不平,在得知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雷嘯天驚出了一身冷汗。他終於理解了夫人為何對兒子這麽牽掛。原來自己對兒子的牽掛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隻是他習慣性地把親情深埋在了心底。

接下來的日子,他開始暗示夫人可以打電話叫兒子回來。將軍不知道,夫人和兒子從來就沒有斷過聯係。雷夫人心底樂開了花,差點兒就擺出了一個勝利者的姿態,但她這次誓要將抗爭進行到底,一定要讓這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強老頭刻骨銘心不可。所以,她對丈夫的暗示充耳不聞。

雷副司令終於還是鬥不過同床共枕了幾十年的夫人,明知她裝傻充愣,也無計可施,隻好放下姿態。這天在觀摩完軍區陸航團的匯報表演後,雷副司令心情大好,回到家就扯起喉嚨對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夫人說道:“劉雅琪同誌,我看你那個兒子是真不想要這個家了。明天星期天,你給他打個電話,要是沒有任務,就叫他回來!”

“回來幹什麽?想讓我看你父子倆掐架?”雷夫人嘴角閃過一絲笑意,故意板起臉揶揄道。

雷嘯天笑道:“你不是天天都在想他嗎?”

“嘁!”雷夫人扭過頭白了丈夫一眼:“是你自己想吧?別死撐著,累不累啊?”

雷嘯天哭笑不得:“我看你這個老同誌思想有問題,不關心你吧,你期期艾艾;關心你吧,你又拿腔拿調。”

雷夫人手拿遙控器不停地調著台:“要打你自己打,要是拉不下臉直接對話,還可以下道命令,一層一層往下執行!”

雷嘯天搖搖頭,接過保姆遞上的茶杯,徑直走向了電話機,拿起電話看了一眼老伴,想想又重重地掛上,自言自語道:“讓你小子多吃點苦頭,有本事你一輩子別回來!”

雷夫人捂著嘴,強忍著才沒笑出聲。雷嘯天上了二樓書房,抽出一本書攤在桌子上翻了幾頁,又下意識地去抓電話。書房和一樓客廳的電話共用一個線路。雷嘯天拿起聽筒就聽到了夫人的聲音:“我知道你嫌你媽老了。”

雷嘯天差點笑出聲,把話筒死死地貼在耳邊,又聽到兒子的聲音:“媽,你要真想我,就來我這裏看我,反正我看到雷副司令心裏有障礙!”

“兔崽子!”雷嘯天在心底狠狠罵道。

“你真打算一輩子不回來了?這個電話可是你爸要我打的!”雷夫人的聲音明顯透著不滿。

“我才不信,他恨不得讓我去非洲維和,離他越遠越好!”雷鈞在電話那頭愣了一下,冷冷地說道。

雷夫人:“要不是你爸要死要活,我才不給你打電話。你就等著吧,我看你們都能扛多久!”

“媽,你別生氣,真是我爸讓你打的?”雷鈞問道。

“咳!”雷嘯天憋不住出聲,趕緊把電話給掛了。

兩分鍾後,雷夫人站在書房外不滿地說道:“雷嘯天,你連我的電話也要監聽?”

雷嘯天站起來,一臉委屈:“我剛準備打電話叫秘書,聽到你的聲音我就掛了。你怎麽退休了公務還這麽繁忙?”

雷夫人不搭腔,側目盯著又低頭在那裝模作樣翻著書的雷嘯天,過了半晌,才悄無聲息地下了樓。

“小張,明天準備點新鮮的羊肉,你雷哥要回來。”雷夫人意氣風發地對站在門口的公務員說道。

日近晌午,坐了三個多小時車的雷鈞,身著嶄新的軍裝輕聲地推開了將軍樓的鐵門。一陣清香撲鼻而至,這個不滿三分地的小院子,被雷夫人侍弄得四季常春,滿院子都是盛開的鮮花。牆角花叢中伸出的幾束紅色的山茶,怒放得像幾叢跳動的火焰。

一如去年的這個季節,什麽都沒有改變。

雷鈞深吸一口氣,張開鼻孔,抬眼看見陽台上的父親。雷嘯天從報紙後麵探出頭來,父子倆目光相接。

雷鈞下意識地挺了挺身板,輕聲叫道:“爸爸。”

雷嘯天微微點頭,嘴角似有笑意。

許是聽到雷鈞的聲音,望眼欲穿的雷夫人幾乎撲出門來,如沐春風又一臉愛憐地看著明顯消瘦了的兒子。雷鈞看到母親,偏頭張嘴,露出滿口的白牙,黑黝黝的臉上燦爛如花,開心得像個淘氣的孩子。

“咱兒子真長大了,還知道帶著禮物回來!”雷夫人看了一眼兒子手中沉甸甸的袋子,笑得合不攏嘴。

“媽,還讓不讓我進門啊?”雷鈞笑道。

雷夫人閃到一旁,輕輕地在兒子手臂上掐了一把。

走進客廳,雷鈞便看見一大盤子新鮮的水果,誇張地咽下一口口水,放下袋子衝上來就要抓,雷夫人伸手便打:“洗手了嗎?”

雷鈞撇撇嘴:“媽,咱當兵的不講究這個!不幹不淨,吃了沒病!”

雷夫人突然變得傷感起來,抬手輕撫兒子黑瘦的臉龐:“這些天,吃了不少苦吧?”

“媽,我口渴了!”雷鈞親昵地摟住了母親的肩膀。他知道母親的性子,如果任由她情緒蔓延,這個團聚的周末,母親又得在傷感中度過。

“去洗手吧,在家裏就得有家裏的規矩。”雷夫人吸吸鼻子,抬頭四顧:“你爸怎麽還沒下來?”

雷嘯天堅持看完了一篇社論後,起身下樓,剛走到樓梯口便聽到老伴在驚呼:“老雷,快來看你那寶貝兒子給你帶什麽回來了!”

雷鈞看見父親下樓,抬手便要敬禮。

雷嘯天手一揮:“在家就免了!”

雷夫人手捧一個黃澄澄的大南瓜,站在雷鈞身後樂不可支:“你看你兒子多心疼你!知道你好這一口,那麽遠還給你扛回了兩個大南瓜!”

雷嘯天心頭一熱,望著一旁有點局促的雷鈞,輕描淡寫地說道:“是在你們菜地裏摘來的吧?”

雷鈞點點頭:“這個季節,隻有南瓜了。”

雷夫人卻不依不饒:“這個沒良心的,心裏隻有他爸,連根菜花也不給我帶。”

雷嘯天忍俊不禁,仰頭大笑。

一家人已經很久沒有坐在一起吃飯了,滿滿一桌菜,雷夫人親自下廚,整整忙活了半天。雷夫人翻出一瓶劍南春和兩個酒杯,擺在桌上說道:“兒子,今天陪你爸喝點。”

雷嘯天笑逐顏開,迫不及待地給自己滿上了一杯:“我這麽大個官,喝酒還得趕時候。第一,兒子回家;第二,太陽打西邊出山!”

“這是你自找的!”雷夫人嗔怒道。

雷鈞拿過酒瓶給自己倒上,一臉疑惑:“怎麽了?不讓爸抽煙,還不讓他喝酒啊?”

雷夫人說道:“你問他,肝都快成石頭了還喝!”

“別聽你媽的,自個兒喝不了見不得別人喝!”雷嘯天橫了夫人一眼,端起酒杯說道,“來,今天托你的福,老子敬兒子一杯。”

雷鈞問道:“是不是醫生讓爸不要喝的?”

雷夫人氣呼呼的:“你說呢?我哪裏有那麽大的膽子敢去禁一個副司令員的酒?”

“行了行了,別嘮叨了!”雷嘯天說道,“醫生又沒說一點不能喝,少喝點還不行嗎!”

雷夫人還想說點什麽,終於還是沒張口。

這頓難得的午餐,吃了一個多小時。吃完飯雷嘯天就上樓了,把客廳交給了母子倆。雷嘯天有午睡的習慣,上樓前和兒子告別:“你剛任職,就別在家裏過夜了。保持狀態,沉住氣。別老往家裏跑,想家就多打電話。”

雷鈞早就作好了匯報工作和被父親教育的準備,他甚至還盼望父親能和自己來一次促膝長談。奇怪的是,父親不僅沒有教育自己,甚至連自己在偵察連的生活也隻字未提,更別說談心了。雷鈞實在想不通,心裏隱隱有點不安。

淩晨五點多,離起床號吹響還有半個多小時,天剛蒙蒙亮。這一刻的營區沒了白天的角錚狂鳴,安靜極了,讓人不忍驚擾。

連隊值班室裏,小文書從溫暖的被窩裏探出頭來,睡眼惺忪地翻身下床。明天全師就要開始半年軍事考核,偵察連第一個考核,很多東西要準備,這兩天他成了這個連隊最忙的人。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驟然響起,小文書猶豫了一下,抓起聽筒,電話裏傳來一個低沉而威嚴的聲音:“我是參謀長邱江,叫你們連長接電話!”

三分鍾後,張義放下電話,神色興奮地對一旁的小文書下達了命令:“打開武器庫,準備25支81杠,2個基數彈藥;3支85狙,1.5個基數彈藥!”

小文書倒吸一口冷氣。

“還愣著幹什麽?”張義衝著小文書低吼,轉身從牆上摘下口哨,塞進嘴裏,急速往外狂奔。

幾乎就在兵們全部集合完畢的同時,全副武裝的團長餘玉田、團參謀長邱江和作訓股長已經驅車趕到了偵察連。張義整隊完畢,報告。餘玉田指示:“我需要你們這裏的班排長、三年以上老兵還有狙擊手全部留下,其他人請指導員帶回!”

張義重新組隊,報數,轉身報告:“還有三十一人!”

餘玉田點點頭,麵向邱江:“參謀長,通報一下情況。”

“同誌們,請稍息!司令部接到命令,挑選偵察連大約一個建製排人員下午三點前趕到A城邊境線,協同某邊防部隊參與對境外恐怖組織的圍剿戰鬥。前方指揮部已經成立,目前等待更具體的敵情通報。”參謀長說完後退一步。

“同誌們!”餘玉田上前一步說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真正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提醒各位,這一次不是拉練更不是演習,而是一場真槍實彈的戰鬥!對方是一夥亡命之徒,更是一群跳梁小醜,妄圖蚍蜉撼樹。不足懼,也不可小視。”餘玉田說到這裏,頓了頓,目光從眼前所有指戰員的臉上滑過,“這也是我當兵二十年來第一次帶兵打仗,我希望各位都能安然歸來,你們掉一根汗毛,都是我的責任!”

兵們都屏氣凝神,臉上寫滿緊張、興奮還有不安。隊尾的雷鈞,微微地晃了晃腦袋,突如其來的生死使命,讓這個新科副指導員恍若置身夢中。

餘玉田繼續說道:“現在,留給我們準備的時間隻有幾十分鍾,六點半準時出發。你們這裏還有三個人不能參加這次任務。兩分鍾時間,不願意參加戰鬥的,自行出列。”

兵們不為所動,仍舊站得威嚴。餘玉田看了一眼張義,叫上了參謀長和作訓股長走向了一邊,張義會意地跟了過來。

“告訴我你的決定,不管是誰,都要無條件服從!”餘玉田輕聲對張義說道。

張義沉思片刻回應:“雷鈞、應浩還有七班長!”

“什麽理由不讓應浩和七班長去?”餘玉田默認了雷鈞。

張義道:“應浩還沒有調整好狀態,七班長這幾天生病,一直跑肚拉稀!”

“誰都可以不去,應浩一定要去!”餘玉田不假思索,語氣不容置疑。

幾個人在不遠處竊竊私語,這讓雷鈞很不安,他甚至還看見了參謀長意味深長而又躲躲閃閃地瞄了自己一眼。聰明過人的雷鈞,嗅到了一股異樣的氣息。直覺告訴他,自己肯定在他們的討論之列。這讓他很失落,甚至感覺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剛才聽到任務後短暫的窒息和緊張,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漲紅著臉,徑直走向了餘玉田。

“團長,我一定要參加這次任務!”雷鈞竭力壓抑住內心的澎湃,一字一頓地說道。

餘玉田有點措手不及,盯著雷鈞,半晌才說道:“這可不是開玩笑哦!”

雷鈞深呼一口氣,看看參謀長,又看看張義,斬釘截鐵地說道:“我沒有開玩笑!我知道你們沒打算讓我去,但我一定要去!”

“給我個理由!”餘玉田恢複平靜,柔聲道。

雷鈞不假思索地說:“第一,我是偵察連的副指導員;第二,我是一個穿了六年軍裝的老兵;第三,我的軍事素質有目共睹!”

“你沒有實戰經驗,上去隻能當炮灰!”作訓股長忍不住插嘴。

雷鈞瞪著股長,大聲地反駁道:“你打過仗嗎?團長、參謀長打過嗎?我們二團有誰打過仗?”

參謀長見雷鈞情緒激動,連忙解釋:“韓股長不是這個意思,你剛來連隊不久,又是政工幹部。我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這次行動不是兒戲,可能要流血犧牲。”

雷鈞眉毛上揚說道:“都是爹生娘養的,誰也不比誰命賤……”

“雷鈞!”餘玉田打斷雷鈞的話,低聲喝道,“又說渾話!”

“你們是怕不好向雷副司令交代吧?”雷鈞直麵餘玉田說道。

餘玉田翻腕看表,不願多跟雷鈞糾纏,沉聲道:“入列!”

雷鈞站著半分不動。

餘玉田火了:“現在就開始不服從命令,我敢帶你上戰場嗎?”

雷鈞一臉不忿地轉身跑向隊列。

“馬上宣布決定,點檢裝備!還有,我批準了雷鈞的請求!”餘玉田對張義說道。

張義愣了一下,扭頭看向麵無表情的參謀長。

“六點準時開飯!”餘玉田補充完,徑直走向餐廳。

“團長,您看是不是要請示一下雷副司令?”參謀長跟在餘玉田的身後問道。

餘玉田手一揮:“這件事情我就可以決定,出了問題由我兜著!”

極度亢奮的雷鈞回到宿舍換完裝,突然間熱血上湧,眼含熱淚。良久,他定定神,咬破手指在白色的床單上寫下了“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應浩在上車前,握緊拳頭,眼眉含笑又目光篤定地衝著一邊的雷鈞揮了揮。雷鈞微笑著衝著這個兄弟,豎起了拇指。

兩輛軍車迎著晨曦,呼嘯著駛出D師二團的大院,向著正北方疾馳而去。餘玉田坐在吉普車裏,輕輕地展開手頭緊緊攥著的一麵血書,那是上車前張義遞給他的,映入眼簾的是應浩那熟悉的行草書:“丈夫誓許國,憤惋複何有?功名圖麒麟,戰骨當速朽!”

穿過黃沙茫茫的荒漠,軍車在顛簸了七個多小時後到達了目的地。這是一座蜚聲中外的邊境小城,因為這裏上千年的曆史和千年來綿綿不斷的繁華。離小城不足百裏,便是綿延上千公裏的邊境線。

兩國交界之處,自古就是多事之地。數千年來,這裏一直都是兵家必爭之地。雖然很久沒有再烽火連天,但偶爾也免不了擦槍走火,一個不小心就傷了和氣。到了近幾十年,隨著兩國感情日益升溫,這裏才徹底沒了民族衝突,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相安無事。

兩國邊境久無戰事,但卻一直沒有真正清靜過。因兩國體製不同,人民生活水平迥異,有限的邊境貿易多以傳統的以物易物為主。在巨大利益的驅使下,有人便動起了歪腦筋,暗地裏幹些走私的勾當。起初,隻是個別膽大的邊民鋌而走險,偷偷走私點皮草幹貨、中藥補品。慢慢地,散兵遊勇開始抱團,加上國際犯罪團夥介入,便開始了有組織、有計劃的大批量走私活動。從販毒到進行買賣文物交易,甚至還有走私軍火和人體器官的。

邊防線太長,駐軍有限,難免顧此失彼。雖然中國邊防軍一直在嚴厲打擊走私,但收效甚微。最可怕的是,對麵那國的邊防部隊經常有人被收買,走私分子在那邊常常如入無人之境。這些走私團夥組織嚴密,加上成員多為亡命之徒,有的成員甚至還是雇傭兵,訓練有素,具備相當的偵察與反偵察能力。他們,和那些有恃無恐走單幫的邊民不可相提並論。

這一次,中國軍方收獲一則重大情報,一個臭名昭著的國際販毒團夥將從境外運送數百公斤可卡因進入我國。為了運送這批數以千萬美元計的毒品,對方孤注一擲,盡遣骨幹。

這也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大的一起可卡因走私案,直接驚動了中央高層。國際刑警組織已經有一個南非的白人警員打入了這個組織內部,這次情報就是他通過秘密渠道傳遞出來的。為了把握這個良機,這位年近四旬,名叫傑克的警員整整潛伏了四年。這一次,作為骨幹的他,也將隨隊運送毒品。

隊員們聽到傑克故事的時候,都肅然起敬。拿著傑克的照片,雷鈞感慨萬千,這個從未謀麵,長像滑稽的警員深深地震撼了他。這一次,中國軍人重任在肩,不僅要徹底消滅這夥亡命之徒,還要保護傑克不受傷害。這是國際刑警組織的期許,也是中國高層的命令,更是中國軍人的責任和義務。

兵們到達指揮部稍作休整,參加完簡短的戰前通報和動員會後,便和邊防部隊機動大隊的二十多名官兵兵分兩路,向伏擊區域開拔。

情報顯示,這個團夥將在當日淩晨前進入邊境一帶。他們十多年來聲勢浩大,生存之道便是不按常理出牌,常有驚人之舉,令人防不勝防。當年某國出動了數百名特種兵伏擊這夥人,情報無誤,但這夥人硬是在山區生生等了一天一夜後成功越境。這一次,難保他們不提前直接在白天過境。所以,指揮部在經過深思熟慮後,決定提前行動,並作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以確保萬無一失。

很多天以後,當雷鈞終於在恍惚中完全清醒過來,他才想起來,其實那天在戰鬥前自己就有過某種不祥的預感。應浩一直伏在自己右前方目光可及的地方,那裏緊挨著一個枯草叢生的小山丘,那山丘狀似賀蘭山下的西夏王陵。彼時,已近黃昏,夕陽欲下。陽光昏昏暗暗地照著,了無生機,徒生一股肅殺之氣。

雷鈞清楚地看見,那灰橙橙的陽光滑過應浩若隱若現的臉龐,應浩抬起臉,露出一絲笑容,像似要追趕那束光亮。那時,雷鈞的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他不記得具體是什麽,但那個念頭讓他生生打了個冷戰……

這裏的邊境線,多數地方都是一馬平川。為了防止對麵農牧民們在冬季火燒草原,我邊防軍民特意在冬季來臨之前沿著邊境線翻墾草地,開辟出一條防火帶。唯有士兵們打伏擊的這塊區域,地勢相對比較複雜。

原本這裏是草原上罕見的丘陵地帶,大小二十多座山丘錯落有致地分布在方圓數公裏內。在偌大的草原上,顯得突兀而詭秘,也給了人們不少想象的空間。

半個多世紀前,有位戍邊的國軍旅長,誤信當地人的傳言,篤定地認為這裏是王室墓群。為了找出埋在地下的寶藏,此人盡遣手下官兵和當地牧民,曆時數百天瘋狂挖掘。後來惱羞成怒的少將旅長又動用炮兵,將這裏幾乎夷為平地。事實證明,這些山丘不過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那一場折騰過後,給這裏留下了很多土崗、深坑。再曆經半個多世紀雨水的衝刷,那些深坑漸漸地變成了窪地,而土崗又倔強地長成了林立的山丘。其形,反而比遭受劫難前更像是王公貴族的陵墓。

如今,這裏已經雜草叢生,這兒注定將成為走私分子的葬身之地。

月淡如水的夜,遠處邊境線上時隱時現的鐵絲網,在月光中微微泛出蒼涼的光芒。除了徹骨的冷,一切都顯得那麽安詳,絲毫看不出危機四伏。有那麽一會兒,潛伏在草叢中的雷鈞甚至忘記了自己身在哪裏,身下的枯草很柔軟,他像個頑童一樣,拚命地嗅著泥土的清香。如果沒有戰鬥,這個靜謐的夜晚該是多麽美好啊,可以無拘無束地放飛思緒,也可以什麽都不想。

雷鈞和偵察連的三個戰友以及二十名邊防武警被分在了第二梯隊。為了防止走私分子化整為零,四下逃散,他們的任務是在戰鬥打響後,迅速切到左右兩翼,與當中的第一突擊隊呈三角合圍之勢。這是打伏擊時,常見的戰術,俗稱“包餃子”。

單兵電台裏傳來了清脆的敲擊聲,這是前方傳來的敵情訊號。在經曆了長達七個小時的潛伏後,已經漸失耐心的指戰員們像打了一針強心劑,迅速調整呼吸和姿勢,推彈上膛,高度警戒。雷鈞深呼一口氣,習慣性地看了一眼應浩所在的位置,然後打開步槍保險,開始不斷地調整槍口,搜尋隨時可能出現的目標。

當十五個雇傭兵,簇擁著他們的主子,亦步亦趨地悉數進入伏擊圈時,就已經注定了這是一場看起來幾乎沒有懸念的戰鬥。敵明我暗,我方占盡先機。理論上,在這種情況下,隻要指揮員戰術得當,一聲令下,四十多杆槍五分鍾內便可徹底打爛這些在有效射程內已經完全暴露的“人肉移動靶”。

然而,事情並沒有這麽簡單。根據指揮部的指示,隻要條件允許,一定要盡可能地逼迫更多的毒販棄械投降。他們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任務,就是保護那位南非的戰友——英雄警官傑克。這是國際刑警組織對本次行動提出的唯一請求,亦是中國軍人責無旁貸的使命。

可是,這又談何容易?且不論一旦陷入混戰,誤傷在所難免,就是這些即使成了甕中之鱉的雇傭兵,他們也有自己的“職業操守”。職業傭兵,向來都是拿人錢財,替人拚命。他們無一例外地都受雇於雇傭兵組織,早已經被洗腦,甚至妻兒老小的身家性命都和他綁在了一起。除非萬不得已,否則,雇傭兵絕不會輕言投降。

餘玉田作為此次行動的一線最高指揮員,幾個小時來,他已經反複多次告誡參戰官兵要沉住氣。事實上,他比任何一個人都要緊張。戰場瞬息萬變,他一邊要堅定不移地執行指揮部的戰術意圖,一邊還要思考如何應對隨時可能出現的突發變故。

當毒販全部進入伏擊圈後,餘玉田果斷地命令伏在自己身旁的狙擊手打響了第一槍,一個頭部中彈的雇傭兵應聲撲倒。幾乎就在同時,來自兩個方向的探射燈將毒販齊齊籠罩在一塊方圓不足五十米的窪地內。

突如其來的襲擊,讓無處遁形的雇傭兵們慌了神,所有的戰術都全部被拋在了腦後,取而代之的是絕望的呼號,接著,或翻滾臥倒,或試圖逃竄。暴風驟雨般的子彈,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火力網,將他們牢牢地鎖定在燈光下,無法動彈。與此同時,第二梯隊的兩組隊員,迅速完成了收口動作。

一個絕望的雇傭兵,在草叢中探出頭來,閉著眼朝著燈光的方向,近乎絕望地打響了己方的第一槍。回應他的是一顆貫穿了他整個頸部的,7.62毫米步槍子彈。現場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良久,邊防部隊的一位上尉警官操著生硬的英文,開始喊話。

三分鍾後,第一個雇傭兵雙手舉著AK-47步槍緩緩地從草叢中站了起來。接著,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被雇傭兵們團團擁在中間的兩個運毒的毒販和傑克,解下了身上背負的毒品,將其扔在了一邊,也舉起了雙手。

在上尉警官的指揮下,十幾個雇傭兵和毒販全部扔掉了手中的武器,然後雙手抱頭,站成了一列。兵們被勝利衝昏了頭腦,誰都沒有注意到,此時還有一個毒販伏在草叢中,他的身邊是第二個被擊斃的雇傭兵。張義帶著應浩和幾個偵察連的戰士衝上去清點人數的時候,那個已經被忽略的毒販悄然翻身,滾進了一個深坑……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盯著那些投降的雇傭兵和毒販身上,唯有收撿槍支的應浩在察看那個倒斃的雇傭兵時,突然發現了不遠處的那個深坑。

毒販舉槍掃射的刹那間,反應神速的應浩側身一個飛踹。那人連人帶槍被踹了一個跟頭,就在他第二次試圖舉槍反抗的時候,一發子彈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右手。

“留下活口!”眼疾手快的餘玉田甩手一槍後,大聲地提醒其他人不要開槍斃敵。從那人的裝束和傑克的眼神中,餘玉田判斷出這是條真正的大魚。

那人身手矯健,丟了槍後,連滾帶爬繼續向前逃竄。七八個戰士呈散兵隊形,急速圍了上來。應浩不假思索,一個箭步上前,接著就是一個躍起前撲,不料卻撲了個空。等他抬頭,那人已經在數米開外。好一個應浩,翻身起立的時候已經抽出了一把匕首,一揚手,那匕首狠狠地紮中了毒販的右腿。那人慘叫一聲,一個趔趄,倒在了地上。

“叫你跑!”跟上的應浩一腳踏在那人的腦袋上。

毒販掙紮了兩下,突然攤開右手,手心裏赫然躺著一枚冒著白煙的蘇製F-1型手雷。

“臥倒!”應浩衝著已經圍了上來的戰友們聲嘶力竭地大聲吼道。

就在戰士們應聲臥倒的瞬間,“轟!”一聲巨響,未及躲避的應浩,被巨大的氣浪拋向了空中……

所有人都驚呆了,臥在草叢中的張義第一個反應過來,爬起來撲向應浩。遠處的雷鈞,聽到了應浩的呼號,在爆炸聲中雙腿一軟,跪倒在地。眼裏盡是戰友們奔跑的身影,除了腦袋轟鳴作響,他什麽也聽不見。他知道這一聲意味著什麽,他不敢上前,更沒有信心上前。

血肉模糊的應浩,一直睜著眼,含著笑,他看到了將自己緊緊摟在懷裏的連長,看到了一個又一個熟悉的臉龐,還看見了麵部扭曲的團長。他想抬手,但最終還是無力地垂下……

再過幾個小時,就是他的生日。留守駐地的指導員,已經偷偷給他預訂好了一個大蛋糕。他要在英雄凱旋的這一天,和全連官兵一起,為這個受盡委屈的愛將慶祝二十四歲生日。

淚流滿麵的胡大牛,扒開人群,端槍走向了那十多個站在那裏驚慌失措的雇傭兵。參謀長邱江從背後攔腰抱住大牛,任憑他如何掙紮也不放手。這一刻,年近四旬的中校,幾近失語,腦中更是一片空白。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蒼茫的草原上,硝煙還未散盡,北風驟起,低聲嗚咽著、盤旋著,像在吟唱一首英雄讚歌。張義抱著應浩緩緩地走在隊伍的中間,一個彈片穿進了他的右臂,但他已經渾然不覺。

“兄弟,我帶你回家,帶你回家……”張義哽咽著喃喃自語,沒有淚水,隻有滿麵的悲愴。他知道,應浩實現了自己的英雄夢想,他可以沒心沒肺地含笑九泉。而自己,將注定要負恨終身。

“丈夫誓許國,憤惋複何有?功名圖麒麟,戰骨當速朽!”餘玉田輕聲低吟,嘴角滲出幾縷鮮血,兩行淚水順著那刀削斧鑿般剛毅的臉龐,無聲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