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上陣父子兵

一身泥濘的餘玉田,剛走到司令部四樓,便聽到自己辦公室傳來急促的電話鈴聲。等到拿起電話,對方已經掛斷了。

幾分鍾後,王福慶慌慌張張地敲門進入:“團長,師政委剛剛打電話過來,軍區雷副司令員下午可能要到二團來轉轉。”

“哦?”餘玉田放下茶杯,略顯驚訝地說道:“搞突然襲擊?這麽大的事怎麽之前一點消息都沒有聽到?”

王福慶湊近幾步,神神秘秘地說道:“如果沒記錯的話,副司令有兩年沒來這裏了,這個時候來,該不會是專程看他公子的吧?”

餘玉田看了一眼王福慶,問道:“通報政委了嗎?”

“打過電話了,他說盡量安排趕回來!”王福慶說道,“政委讓我請示您,看怎麽安排。”

餘玉田翻腕看了下手表:“通知張義和鄭少波,下午在新場地安排戰術和射擊訓練。其他連隊正常,不用刻意準備!”

團長如此自信,有點出乎王福慶的意料,猶豫了一下,王福慶提醒道:“你看要不要找下雷鈞交代幾句?這小子一肚子牢騷,恐怕……”

餘玉田笑了笑,反問:“你看有這個必要嗎老王?你擔心什麽呢?他要是想表達不滿,還用得著在這裏?我倒是想讓他多跟他老子發發牢騷!”

王福慶討了個沒趣,搖搖頭往外走。

“我一會兒打電話給政委,叫他不用回來了,趕不上!下午就你和我一起陪同吧。”餘玉田對走到門口的王福慶說道。

張義接到王福慶的電話後,火速召集了連隊班長以上人員開會,包括雷鈞在內。班排長們聽說有個高級將領要來連隊,既緊張又興奮。唯有雷鈞微皺眉頭,腦子裏甚至閃過一個念頭,要請假回避。

張義和鄭少波緊張有序地布置完,雷鈞跟著班排長們往外走,鄭少波叫住了雷鈞。全連隻有兩個主官知道雷鈞的真實身份,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在連隊為雷鈞保守著這個秘密。

“小雷,下午你暫時不用跟著一班訓練了。”張義說道。

雷鈞瞪大眼睛:“為什麽?就因為來了個副司令?”

鄭少波趕緊解釋道:“你別誤會了。下午是移動靶射擊,特訓科目。你來連隊才一個月,還沒參加過係統的射擊訓練。”

“你們別忘了,我是陸軍學院畢業的!”雷鈞紅著臉說道,“為了投其所好才安排的射擊訓練吧?看來咱們團把雷副司令的喜好研究得比我還透!”

鄭少波一臉尷尬。張義幹笑一聲說:“隻要你有信心就好。小心為上,最好不要出錯。”

“還有事嗎?”雷鈞問道。

“你去領支手槍吧,再擦一下。”張義說道。

雷鈞走出門,鄭少波看了一眼張義:“我怎麽老感覺自己的眼皮子在跳?”

張義哈哈大笑:“這小子脾氣還是一點沒改!副政委真是多事,我就知道這小子一點就炸。”

“這下,又得被他誤會一陣子了,這他媽的叫什麽事啊?”鄭少波苦笑著搖了搖頭。

雷鈞領了槍回到班裏,應浩一邊拿著通條捅槍膛,一邊興奮地問道:“副指導員,你在大機關待過,應該見過雷副司令吧?”

雷鈞黑著臉沒搭腔。應浩頭也不抬,繼續說道:“上次雷副司令來我們連的時候,我剛好在教導隊,沒趕上。太遺憾了,這次終於能看到他了!”

“他除了官大,也不比我們多長一隻眼,有什麽好看的?”雷鈞硬邦邦地說道。

兵們大驚,都停了手上的活兒,扭頭看著雷鈞。應浩那神情,像站在籠子外看獅子,不知道這個家夥來的哪門子火氣。這種話,不是誰都敢說的。

雷鈞用力地拉了拉槍機:“你們看著我幹什麽?難道我說錯了嗎?”

沒人回應。過了好久,副班長胡大牛打破了沉默:“副司令員的槍法非常了得,咱連長都被他比下去了!”

雷鈞冷笑一聲,雙手端槍瞄著牆角的掃把,冷冷地說道:“隻要他願意,整個軍區都沒人能比得過他,誰敢不讓呢?”

胡大牛看了一眼應浩,應浩衝著他又是搖頭,又是眨眼。兵們都低頭擦槍,一個都不敢再搭話了。

下午兩點整,一輛普通的福特越野車準時駛進了二團大院。陪同雷副司令的隻有三個人,D師師長徐清宇,副參謀長劉錕和一名中校。

餘玉田和王福慶早就著裝整齊地守在了司令部大樓前。福特車進了大院,王福慶下意識地往前邁了一步,然後發現隻有一輛車,又收回了步子。餘玉田倒是神情自若,小聲地說道:“來了,就是這輛車!”

車子沒有減速,在兩人身前幾米處劃了一道弧線,直接拐向了右側的一營營地。餘玉田和王福慶一前一後,跟著車子後麵往一營跑。

福特車在行駛了幾十米後,突然停了下來。車門打開,一身作訓服,滿頭華發的雷嘯天跨出車外,沒等餘玉田和王福慶放下右手,就舉手還禮,冷峻地問道:“部隊在訓練,你們待在這裏幹什麽?”

跟在雷嘯天身後的徐清宇,瞪了一眼有點茫然失措的餘玉田低聲說道:“首長,是我通知他們的。”

“看來我想清靜點都不行囉!”雷嘯天微皺眉頭,很不滿地對餘玉田說道:“餘團長,帶我去訓練場!”

受了冷落的王福慶,跟在五人的身後。雷嘯天回頭看了他一眼,絲毫不留情麵地對徐清宇說道:“浩浩****的幹什麽?都沒正事了嗎?”

徐清宇停下腳步,對站在那裏不知所措的王福慶說道:“王副政委,你去忙你自己的。如果太晚了,晚飯就安排在連隊食堂。”

王福慶心情失落地轉身離去,走到機關門口,扭頭來看,發現一行人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稍息,立正!”團參謀長邱江站在觀禮台下大聲地下著口令,正在場邊隊列訓練的十多個連隊的官兵,全部紋絲不動地站在了原地。

“首長同誌,二團正在隊列訓練,請您指示!D師二團參謀長邱江。”邱江跑到跟前才發現,走在師長身邊的是一位中將。

“偵察連在什麽位置?”雷嘯天問道。

“報告首長,正在進行戰術和射擊訓練!”

“繼續訓練!”雷嘯天側目對徐清宇說道:“走,去那邊看看!”

邱江下完口令後,下意識地跟在一行人的身後,餘玉田趕緊朝他揮揮手,示意他不要跟著。

“好大的排場啊,你們經費哪裏來的?”雷嘯天看了一眼新落成的特訓場,問徐清宇。

“師裏撥了一部分,二團自己籌集了一部分,基建部分基本上都是他們按要求自己建的。總共隻花了不到一百萬。”徐清宇如實匯報道。

雷嘯天說道:“好大的口氣啊!不到一百萬,花多少錢你才不委屈?”

徐清宇沒敢搭腔。雷嘯天突然笑道:“該花的錢還是要花,隻要用在刀刃上!除了訓練設施,官兵們的生活設施也要持續改善,軍費要合理使用。自己動手是對的,我早就跟你們說過,這地方什麽都缺,就是不缺土地資源。利用好了,完全可以自給自足、豐衣足食!”

“等會兒帶您去看看二團的小農場,市場上有的肉蛋蔬菜,我們這裏全都有!”徐清宇說完指著靶場的北麵,“我們準備在那裏再建一個全封閉的現代化射擊館,軍裏已經立項了,準備年底就開工。”

“好嘛!”雷嘯天興奮地說道,“你小子還有多少家底?這個師長當得不賴,快趕上地主老財了,看來今天我是沒白來!”

徐清宇跟著笑道:“首長您可饒了我,我可不是什麽土豪劣紳!”

雷嘯天哈哈大笑,轉身對一直默默跟在身後的餘玉田說道:“今天晚上我就在這裏吃大戶了。黃瓜、土豆、蘿卜、大白菜,一樣不能少!我先嚐嚐鮮,以後,軍區機關的蔬菜就由你們供應了。”

聽到張義喊立正,雷鈞從地上爬起,抬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雷嘯天,下意識地一步跨到了高牆的背後,隻露出了半個身子。

“你好啊,張連長!”雷嘯天笑容滿麵地和張義打了個招呼,突然一臉凝重地徑直走向了張義身後的宋衛東。

“小夥子,要減肥囉!這麽高強度的訓練能跟得上嗎?”雷嘯天拽了下宋衛東腰間的彈袋,拍拍他的肩膀說道。

“報告首長,我沒……沒問題!”這小子因為過度激動,肥嘟嘟的臉蛋漲成了豬肝色。

雷嘯天笑道:“別吹牛哦!有什麽絕活拿出來給我看看吧。”

宋衛東看看麵無表情的團長,又看看張義。張義點點頭。宋衛東抬頭看了一眼右側不遠處三米多高的木牆,然後長呼一口氣,低頭貓腰呈S形向前跑去。在距離木牆大約十米左右的地方,他突然轉向發力,三步並著兩步,“嘭”一聲,腳蹬牆麵,左手扒住牆頭,持槍的右手順勢過牆,“嗖”一下整個身子幹淨利落地翻過了牆頂。

這小子顯然是興奮過頭了,落地後才發現自己麵朝木牆,趕緊又暈頭轉向地來了個540度轉身,朝著前方的雲梯跑去。那動作,像極了一隻被人抽腳一射的皮球落地後還滴溜溜地轉個不停。

雷嘯天臉上露出了善意的笑容。他十分清楚,這個胖小子太想表現了。胖子的表演還沒有完,背著步槍一口氣爬過了雲梯,又一頭紮向了兩米多深的水坑……

“不錯不錯!”雷嘯天輕輕地拍著雙手,對站在麵前氣喘籲籲的宋衛東讚道。

這邊雷副司令正在誇獎宋衛東,那邊張義已經組好了隊伍。雷鈞站在隊列的最後,一直低著頭。

“同誌們!”雷嘯天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雷鈞,轉頭說道,“請稍息。偵察連就是一支部隊的眼睛,更是一把尖刀的刀刃。它的鋒芒程度與精神麵貌,反映出整支部隊的戰鬥力。‘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和平年代,我們更要未雨綢繆,今天多流一滴汗,明天戰場少流一滴血!帝國主義從未放棄對我們的滲透和顛覆,我們要時刻準備著,準備著為祖國、為人民拋頭顱、灑熱血!”

“攻必克,守必堅!首戰用我,用我必勝!”戰士們齊聲高呼。

“口號要喊,還要喊得響亮,刺刀要磨,就要磨得雪亮!我今天來D師,就是要特意來這個連隊看看。這裏有我的老朋友,也有我的新朋友。兩年前來這裏的時候,你們連長跟我比拚槍法,最後他很謙虛地讓了我。這個事情,我一直耿耿於懷。今天,我不跟他比,我知道他還會讓我。但我不服輸,我還是要比,我要跟他帶的兵們比!”雷嘯天向前一步,從應浩手上拿過步槍舉起來說道,“誰願意跟我比比呀?”

兵們蠢蠢欲動,但一個沒敢上前。站在一側的徐清宇,吊起嗓門道:“怎麽了?都熊了?”

“報告!我來和副司令比!”應浩正要上前,雷鈞從隊列裏跨出一步說道。

“哦?”副司令看著雷鈞,顯然是有點出乎意料。

“報告副司令員,我叫雷鈞,幾個月前從師機關調到偵察連。最近在戰鬥班受訓,幾個月後有可能會擔任副指導員!”雷鈞仰著頭,直麵自己的父親,一字一句地說道。

望著雷鈞明顯消瘦的臉龐,雷嘯天的心裏隱隱作痛,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兒子隱匿在內心深處的不滿。這幾個月來,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愛子。從兒子被自己發配到這個離家數百裏的地方起,妻子就再也沒在私下裏主動和他說過一句溫情的話。

今天,來這裏,他是帶著私心的。他想用這種方式告訴兒子,父親一直沒有拋棄他。他更堅定地認為,這個從小就聰穎過人的獨子一定能感受到這份關懷。這是兩個男人之間,是父親與兒子之間應該有的一種默契。可是,兒子這冷冷的、帶著無限怨恨的語氣,讓他有點不寒而栗。

“你要跟我怎麽比?”雷嘯天微微地偏頭問道。

雷鈞不卑不亢:“報告副司令員,我是陸軍學院畢業的,常規射擊科目全部優秀,還是您來定規則吧。”

徐清宇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餘玉田,搖搖頭,一臉無奈的表情。雷嘯天說道:“好!還有人要一起來嗎?”

沒有人敢應聲。兵們都感覺到了,這看上去形神俱像的一老一少,關係非同一般。他們到底什麽關係,沒有人敢去瞎揣測,雖然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幾分鍾前,他們想也不會想的問題。

徐清宇如坐針氈,他和雷嘯天此時的心情一樣,很想有個兵能勇敢地站出來,讓這場對決少一點尷尬。又害怕真的有人不問青紅皂白進來瞎摻和,攪了這場兩個男人之間的好戲,攪了這對父子好不容易得來的、麵對麵的機會。他知道,不管怎樣,必須得有一個人出來,而且這個人還得演好“陪太子讀書”的角色。他希望餘玉田能夠站出來,但是餘玉田好像無動於衷,而且,雷副司令未必會給他麵子。

“副司令,帶我一個吧?早就聽說小雷的槍法不錯了,我也想和他切磋切磋!”徐清宇說道。

雷嘯天感激地看了一眼徐清宇,嘴裏卻打著哈哈:“你這個師長啊,早就應該出來露一手了。你不帶個頭,他們哪裏有那個膽子喲?”

餘玉田接茬說道:“老團長的槍法我可是見識過,有名的快槍手,指哪打哪!”

徐清宇心裏挺受用,嘴上卻不依不饒地開起了玩笑:“你的意思是我抓起槍隻會瞎突突?”

兵們哄堂大笑。雷嘯天笑得更爽朗:“這樣吧,餘團長也來來。咱們老、中、青、少全到齊了,讓同誌們驗驗咱們這些指揮員的成色。說好了,誰輸了誰晚上給同誌們加個餐!”

“好!”張義拍手,偵察連的兵們跟著大聲叫好。

雷嘯天心細如發,槍拿在手上擺弄了一下突然又說道:“咱們不能太官僚了,還是請一個戰士一起來吧?既然都不主動,張連長就給我點一個。”

張義欣然點頭,叫道:“一班長,出列!”

應浩早就心癢難耐,愣了一下,幾乎從隊列裏蹦了出來。雷鈞一直在冷眼看著這幾個人,心裏恨恨的。應浩出列後,沒等張義安排,雷鈞提著槍徑直走向不遠處的靶場,把幾個對手遠遠地甩在了身後。雷嘯天看著兒子的背影,深吸一口氣,無奈地搖頭微歎。

時值中秋,西北的天,滿眼蒼茫。午後的陽光,不陰不陽地照著大地,很毒,也很柔和。偶有微風拂過,便能依稀看見空氣中飄浮的沙塵。

五個男人筆挺地站成一排,麵無表情地看著百米外的胸環靶。雷鈞微微側目,眼角的餘光掠過右側兩米開外的父親那剛毅的臉龐,然後吸了吸鼻子,閉目凝神。

“團長,您看!”張義站在餘玉田的身邊,欲言又止。

“你來定規則好了,常規射擊就行,咱們練練基本功。”雷嘯天知道張義在問餘玉田,自己喜歡什麽方式。

餘玉田衝著張義點了點頭。三分鍾後,小文書捧著五個壓了子彈的彈匣,亦步亦趨、畢恭畢敬。這小子當了兩年兵,第一次看見這麽大個將軍,路都不會走了。

雷嘯天接過彈匣放在手裏掂了掂:“不對啊,子彈沒壓滿!”

雷鈞應道:“隻有20發,四個練習,一個練習5發子彈!”

雷嘯天略顯驚訝地扭頭看了一眼雷鈞,問站在一側的張義:“張連長,是20發子彈嗎?”

“是!”張義道。

雷嘯天顯得有點迫不及待:“那就宣布規則吧。”

“臥姿有依托和臥姿無依托射擊,每個練習10發子彈。沒有時間限製,精度射擊!”張義宣布完規則,雷嘯天接過話:“按照雷鈞同誌的提法,咱們走四個練習!”

徐清宇趕緊說:“首長,那個太累了,是不是按張連長說的,咱們拚拚精度?”

“我就怕你這體力跟不上,你不用擔心我!”雷嘯天沒好氣地說道。

張義撇撇嘴,補充道:“增加五十米跪姿和立姿練習!”

邱江和鄭少波氣喘籲籲地抬著一個厚厚的棕墊,準備鋪在雷嘯天的身前。雷嘯天臉色大變:“什麽毛病這是?你們平常也這麽訓練的?”

“自作聰明!”徐清宇對灰溜溜地經過自己身邊的邱江罵道。

張義一聲令下,五個加起來足有兩百歲的男人,應聲臥倒。年逾花甲的雷嘯天毫不含糊,動作比小了自己十多歲的徐清宇還快了半拍。

應浩和雷鈞幾乎同時一口氣打出了5發子彈,餘玉田次之。唯有徐清宇和雷嘯天不緊不慢,第5發子彈像同時卡了殼。眾人等了半天,雷嘯天才甩了甩腦袋,屏氣凝神,打出了最後一發子彈。雷嘯天的槍聲還在回**,徐清宇緊跟著扣動了扳機。

各人關了保險,這邊打了旗語。幾個躲在坑底的戰士,舉著小牌子拚命地照著五個胸環靶上繞著圈圈。這一輪,應浩和雷鈞都是滿環,其他三個人的成績驚人的一致,全部都是48環。坐在後麵觀看的兵們,全神貫注而又興致索然。這種常規的基礎射擊,打出怎樣驚人的成績,對偵察連的兵來說都不足為奇。

第二輪仍舊是徐清宇打完最後一槍。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這位大校師長用心良苦,他在刻意等著雷副司令員打完最後一槍。雷嘯天起身的時候,斜了一眼徐清宇。

其他四個人的靶子全部報完了,依然沒有拉開差距。唯有給雷鈞報靶的戰士,報了一個10環後,遲遲沒見下文。張義心裏咯噔了一下,難道這小子其他幾發子彈全跑靶了?拿眼去看雷鈞,雷鈞卻像沒事人一樣,一臉沉靜。

“張義,去看看,怎麽回事?跑靶了也要報啊!”餘玉田沉不住氣了。

足足等了有五分鍾,張義才拿著揭下來的靶紙,哭笑不得地跑了回來,後麵還跟著給雷鈞報靶的胡大牛。

張義展開靶紙,眾人倒抽一口冷氣。四個彈孔極詭異地分布在靶紙上,上下左右各一個,而且全部是8環,如果把這四個彈著點連接起來,就是一個很規則的菱形。中間的那個白點便是10環,已經被6發子彈打得麵目全非。

鄭少波湊過來和團長餘玉田一起禁不住大聲叫好,連自命不凡的應浩額頭都滲出了冷汗。雷嘯天麵無表情,拿過靶紙看了又看。餘玉田一拳擂在雷鈞的肩頭:“你小子不會是故意這麽幹的吧?”

雷鈞的臉上掠過一絲牽強的笑容,很快又恢複了平靜。他在惶然而又急切地盼望著父親能說點什麽。但雷嘯天一直沒有開口,甚至都沒有多看他一眼。

徐清宇一直在看著雷嘯天,等到幾個人咋呼完了,才提醒道:“繼續吧,等會兒再點評。”

下一個練習是跪姿,射手們需要提著槍低身跑步前行到達射擊點,這中間有五十米的距離。張義在下達命令之前,雷鈞轉過身子向他遞了個眼色,張義會心地湊了過來。

“雷副司令右腿受過傷,還有關節炎,情況非常嚴重。”雷鈞小聲地提醒道。

張義嘴角蠕動,愣了半天,然後直接走向了雷嘯天,輕聲道:“首長,下一個練習,您看是不是休息一下?”

“雷鈞跟你說了什麽?”雷嘯天冷冷地問道。

張義說:“說您不太方便。”

“沒事!你這個指揮員不要老是慌慌張張,有事我會向你打報告。”雷嘯天故意提高嗓門說道。

所有人在跑步前行的時候,都有意放慢了速度,包括雷鈞。張義更是緊緊地跟在雷嘯天的身後,寸步不離。雷嘯天提著槍,倔強而又略顯踉蹌地向前跑動。有意拉下幾步的雷鈞,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心裏突然一陣抽痛,父親是真的老了,盡管他並不服老。到達射擊點後,雷嘯天艱難地右腿跪地,臉上痛苦地抽搐了一下,身體明顯在晃動。

“首長。”張義下意識地從背後扶住了雷嘯天。

雷嘯天肩頭毫不客氣地晃動了一下,張義未及反應,“砰!”一顆子彈劃破長空,穿透了50米外那隻還在晃動的胸環靶。雷嘯天這迅雷一槍,帶著明顯的不滿。徐清宇臉色大變,準星在他眼裏開始猛烈地晃動。

誰都沒有想到,最後的10顆子彈,雷鈞脫靶了,整整3顆子彈去向不明。報靶的時候,雷鈞一直低著頭,腦袋裏嗡嗡作響。場麵一時變得寂靜無聲,大家都在等待著雷副司令的爆發。但雷嘯天一直沒有說話,他在很認真地聽著報靶員報每個人的成績。

徐清宇有意淡化這尷尬的場麵,將槍交給一旁的鄭少波,笑眯眯地來問雷嘯天:“副司令員,您看,手槍還要不要再打幾匣?”

雷嘯天鐵青著臉,大聲回應道:“我的癮頭已經過足了,而且超水平發揮。你這個老同誌表現得也不錯,咱們見好就收吧!”

張義在集合隊伍,徐清宇又輕聲地問雷嘯天:“副司令員,您看,是不是點評幾句?”

“你的表現我已經點評過了,其他人,好像不該我來點評吧?”雷嘯天大手一揮,說道,“告訴張連長,今天晚飯就在偵察連吃了。你和餘團長再陪我去其他連隊轉轉。”

雷鈞一直落寞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直到張義喊他的時候,才猛然警醒,轉過身子,才發現父親已經走遠。

轉過汽車連的營房,一直默不做聲的雷嘯天,突然站住對跟在身後的餘玉田說:“雷鈞還是要在戰鬥班多當幾天兵,這樣的狀態不行。讓他指揮人,遲早會出事!”

餘玉田說道:“小雷一直表現不錯,軍事素質在偵察連也毫不遜色。今天可能是太緊張了。”

“好大喜功,弄巧成拙!他很想在我麵前表現,更想向我示威。可惜,糙了點,骨子裏還是我行我素。剛才那個表現你們都看到啦,根本不聽指揮,反複強調是精度射擊,他非得玩出一點花樣。然後,在沒有聽到我的讚歎下,很快就發揮失常。這樣的心理承受能力,你敢讓他去當指揮員嗎?”雷嘯天的話有些絕,但知子莫若父,餘玉田和徐清宇一時之間都無話可說。

雷嘯天緩緩語氣,接著說道:“我十分感謝你們沒有看在我的麵子上,放鬆對他的要求。這個年輕人心智很不成熟,需要慢慢打磨,短時間內是難勝大任的。我現在很難跟他溝通,他也不願意跟我溝通。所以,隻能拜托兩位老弟了!不要由著他的性子,多讓他吃點苦。”

雷嘯天講這些話的時候,完全放下了一個大軍區副職的身段,言語中滿含柔情、無奈還有絲絲痛楚。餘玉田被感動了:“請首長放心,我們一定會不遺餘力!”

雷鈞整整一下午都麵紅耳赤,父親走後,他舉起槍托狠狠地砸了自己的腦袋幾下。張義和鄭少波都沒有批評他,他希望有人能痛罵自己一頓。晚上吃飯的時候,他再次看見了父親,突然很衝動地想上去和他解釋幾句。幾次欲上前,但最終還是退卻了。他知道,父親不會給自己麵子,甚至什麽難聽的話都能講出口,這是他無法承受的,也是他不敢去麵對的。

雷嘯天走的時候,雷鈞就在歡送的人群中,他站在隊伍的最後,一直低著頭。直到汽車離開院門,他才抬起頭來看了門口一眼。

送走了雷副司令,雷鈞在院子裏轉了一圈,然後一個人走向了訓練場。他不想這麽快回到班裏,出了這麽大的醜,給偵察連抹了黑,他沒辦法做到若無其事。那幫小子膽子還沒大到敢當麵嘲笑自己,但他還是怕看到他們。

雷鈞在靶場上意外地碰到了應浩,這讓他很難堪。應浩老遠就衝著他打招呼,想回避也回避不了了。

應浩笑嗬嗬地打趣道:“副指,消食呢?”

“你跑這兒來幹什麽?還在心潮澎湃?”雷鈞反問。

應浩說:“沒錯,我剛還在想,你今天第二輪那幾槍是怎麽打出來的?這準頭,不參加奧運會算是白瞎了。”

“你應該對那跑靶的三槍更有興趣吧?”雷鈞總是有辦法讓人難堪。

“哈哈!”應浩笑得沒心沒肺。這讓雷鈞很惱火,他不想跟這人磨蹭,轉身就走。

“你那是故意的,從頭到尾你都是故意的。隻有你才敢這樣幹!”應浩大聲地在背後說道。

“自作聰明!”雷鈞站住,頭也不回地冷聲回應道。

應浩仰起脖子,張開嘴無聲地大笑。

晚上教育訓練,鄭少波問坐在前排的應浩:“副指導員呢?”

“跟我請假了,說頭痛!”應浩應道。

鄭少波看了一眼坐在後麵的張義,張義搖搖頭合起筆記本站起來就往外走。

雷鈞手裏拿本書,靠在**發呆,聽見有人開門進來,側過身子,閉上了眼睛。

“小雷?”張義輕聲地叫道。

半晌,雷鈞才回應:“我跟班長請過假了,今天不舒服。”

張義討了個沒趣,本想不再答理他,剛跨出門,便聽雷鈞說道:“別沒事就監視我,犯不著。”

張義道:“你是身體不舒服還是心裏不舒服?或者是哪兒都不舒服?”

雷鈞翻身坐了起來:“你什麽意思?嫌我給你們丟臉了是不是?”

張義哭笑不得,索性又走了回來,一屁股坐在雷鈞的**說:“小雷,我們聊聊吧?”

“我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激勵。對不起,我現在心裏堵得慌,亂糟糟的,你讓我安靜一下。明天我會主動找支部檢討。”雷鈞冷靜了下來,輕聲地說道。

張義站起來拍了拍雷鈞的肩頭:“那你好好休息吧,別太情緒化了,那麽多戰士看著你。另外,今天下午的事就到這裏結束,你也不要再提了。其實,我和指導員能理解你,我想團長、師長甚至雷副司令員都能理解。”

雷鈞苦笑著搖搖頭說:“你們幫我把秘密守好,我已經聽到同誌們在議論了。”

張義怔了一下,然後笑道:“哦,好!你不說我們也有這個義務。”

半夜一點多,應浩上完哨回到班裏,脫衣服的時候感覺不對勁,拿手去摸雷鈞的床。被子還有餘溫,但雷鈞已不知去向。

應浩用力地捅了一下胡大牛,輕聲問道:“副指呢?”

胡大牛睡眼惺忪:“沒在睡著?撒尿去了吧?”

“我剛從廁所過來,沒人!”應浩邊穿衣服邊說道。

胡大牛從**彈起來,甩甩腦袋:“壞了!熄燈前他找我要火機……”

胡大牛驚醒了一班的所有戰士,有個兵下床準備去開燈。應浩趕緊說道:“都躺下睡覺,不準吵吵。我去找他!”

胡大牛焦急地說道:“班長,要不我去通知下連長吧?”

“找什麽連長,不準聲張!”應浩從櫃子裏摸出手電筒,說道:“你先別睡,半個小時後我和副指要是沒回來,你再去找連長。”

應浩又去了趟廁所,確定雷鈞不在後,返回了班裏,這才發現窗戶虛掩著,窗台上有一個明顯的腳印。從這裏跳出去,可以避開門口的哨兵。應浩倒抽一口冷氣,這家夥到底想幹什麽啊?

夜涼如水,月柔風輕。靜悄悄的營房,安靜得像熟睡在搖籃裏的孩子。應浩嘴裏含著電筒,悄無聲息地翻過營房後的圍牆。直覺告訴他,雷鈞肯定在訓練場。

這一天對雷鈞來講,簡直有點痛不欲生,以致茶飯不思、輾轉難眠。今天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和父親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父親就像一塊岩石,棱角分明、又冷又硬,永遠不知道什麽是痛、什麽是柔情。如果不是母親,他甚至覺得自己對那個家可以了無牽掛。他知道父親今天是衝著自己來的。所以,他要讓父親知道,他並非一無是處,更要向父親表明自己的立場,對待發配,他仍然沒有妥協。

現在他後悔了,從看到父親步履蹣跚地向前走時,他就後悔了。對自己的表現,父親肯定萬分失望。這還不是最讓人懊惱和沮喪的,因為他發現,父親想要的並非是自己驚世駭俗的表現。他想要的,其實很簡單,可自己卻無法給予。

應浩翻過圍牆,就看到不遠處有一個身影,這讓他差點驚叫出聲。雷鈞靠在牆上,對應浩的出現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副指?”應浩小聲地叫道。

雷鈞默不做聲。應浩順勢靠在牆上,也不上前,過了好久才幽幽地說道:“打個電話回家吧。有些事情,就是個心結,自己係的,要自己去解。”

雷鈞被看穿了心思,仰起頭冷聲道:“你不覺得自己有點聰明過頭了嗎?”

應浩壓抑不住,笑了好久,才正色道:“咱們不要這麽說話好嗎?你老是這樣,挺招人煩的。”

雷鈞往應浩的身邊挪了挪,問了句:“同誌們都很煩我嗎?”

“那還不至於,反正我是挺煩你的!”應浩毫不客氣地說。

“我要怎麽辦你說?我要怎樣你才不煩?”雷鈞不覺惱火,事實上,他自己也從來都是直來直去。

“放下你的臭架子和窮酸勁兒!”應浩一字一頓地說。

雷鈞沉默良久,摸索著點燃了一根煙。應浩站起來伸出手說:“別吃獨食,給我也來支。”

應浩點上煙,猛吸一口,盯著雷鈞問:“沒話跟我說了嗎?”

“我今天晚上終於徹底地想通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糾結了我好久。剛才你那幾句話,更堅定了我的想法。”雷鈞的話有點沒頭沒腦。

應浩興致勃勃地說:“哦?說說看。”

雷鈞拍了拍應浩的肩頭說:“好了,下次保證不給你再添麻煩。咱夾起尾巴做人,要是再招你煩,你也甭跟我客氣了!”

聽了這話應浩如墜雲霧:“你到底想通了什麽問題?”

“走吧,我的排長同誌!”雷鈞後退幾步,看看牆頭說道,“你小子也有犯傻的時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