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冰火兩重天

如果把一支部隊比喻成一副牌,那麽偵察連就是“老A”,它就是一支部隊的拳頭,偵察兵就應該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凡有比武和作戰任務,偵察連一定是一馬當先。

二團的偵察連更是如此,這裏驕兵滿營,這些從各連隊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銳們,骨子裏有一種天生的優越感。在他們的心目中,偵察連就是王牌,自己就是兵王。這支連隊從不缺少榮譽,尤其是在“土匪連長”張義和基層政工幹部楷模鄭少波的帶領下,不管是訓練考核、實戰演習還是體育競技,都必須要拿下第一。這似乎已經成了連隊的鐵律。二團有個偵察連,讓那些鉚足了勁的普通連隊主官們隻能空歎“既生瑜,何生亮”。

兵們在這樣的氛圍中成長,麵對普通連隊和後勤單位,有點驕橫之氣便在所難免了。所以,他們照樣看不起機關下來的新任副指導員。他們並不知道這個副指導員更多的背景,更搞不懂上麵為什麽派來了這個一臉稚氣的書生。尤其是在老兵們看來,這是個乏善可陳的家夥,偵察連根本不是他應該待的地方。

一開始,兵們還出於禮節,在碰到這個中尉的時候弱弱地問聲好。幾天一過,這點禮節也變得可有可無了。一班的幾個老兵更是直接把他當做了空氣,所有兵們該說不該說的話,該做不該做的小動作都在他麵前毫不避諱。

雷鈞在單杠上的驚豔表演,讓他在兵們心目中的形象來了個360度托馬斯全旋。當他再看到兵們的時候,迎來的都是崇敬的目光。這讓雷鈞很受用,原來自己一直想要的就是這種一鳴驚人的感覺。

雷鈞來到偵察連的第十天晚上,老範挎著相機走進了偵察連。應浩正對著房門,坐在那裏讀報紙,抬頭看見一個少校正要喊起立,老範將食指放在唇邊,示意他不要出聲,然後躡手躡腳地坐在了雷鈞的身後。

雷鈞知道屋裏進了人,他還以為是張義或者是指導員,坐在那裏紋絲不動。過了好幾分鍾才覺得有點兒不對勁,趁著應浩翻報紙的當口,扭頭看向身後。老範歪著個腦袋,笑容可掬地看著他。雷鈞心裏“咯噔”了一下,站起來拖起老範就要往外走。

這幾天一班所有人都和這個副指導員相處得挺融洽,包括應浩,他們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了。這會兒雷鈞沒一點兒規矩,應浩有點不客氣地提醒道:“副指,學習還沒結束呐!”

“沒結束你們就繼續學習!”雷鈞火起,站在門口沒好氣地說道。

應浩也毛了:“你至少也得打個招呼再走吧!”

老範跟在雷鈞的身後,聽到應浩這個語氣,有點蒙了。這夥計畢竟在部隊廝混了幾十年,很快就判斷出雷鈞現在的處境,趕緊打圓場:“對不起啊,我給他請個假。半小時,最多半小時我們就回來!”

雷鈞麵紅耳赤,感覺顏麵盡失,恨不得一腳飛踹過去。他不想再跟應浩理論,一把拉過老範推到門外,跟著走了出去,“咣”一下帶上了門。

“什麽玩意兒!”雷鈞憤憤道。

老範一臉悵然:“你小子脾氣一點沒變啊!跟一個小兵較個什麽勁兒?”

“虎落平陽被犬欺!”雷鈞的聲音,幾乎驚動了整個偵察連。

應浩聽得真真切切,作勢要衝出門外理論,被一個老兵攔腰抱住,氣得一把將報紙砸在地上。

老範知道雷鈞的脾氣,沒敢再接話,走到門外小聲地對哨兵交代:“跟你們連長、指導員說下,就說師部的範幹事過來找下你們的副指導員,半小時,最多半小時就回來了!”

雷鈞早就躥到了樓外,扭頭喊道:“老範,你哪兒來那麽多規矩!”

張義站在二樓的窗戶邊,目送老範和雷鈞一前一後地走出偵察連的院子。一回頭,看見應浩氣呼呼地站在了門口,他沉聲問道:“你和副指掐起來了?”

應浩說:“求你把這位爺調到別班去吧,我管不了他!”

“說什麽渾話!怎麽回事?”張義厲聲問道。

應浩如此這般,剛講到一半,張義就打斷道:“不是他沒規矩,是你小子腦子一根筋。等他回來,向他道個歉!”

應浩眼睛瞪得比牛眼還大:“憑什麽我向他道歉?讓我管他也是你交代的!”

張義哭笑不得:“拉磨不知道轉圈!是個人都要臉,何況他還是幹部。你小子班長都當三年了,這點兒道理還非得我掰開了跟你講?”

“他要臉我不要臉?我啥也沒說,他憑什麽罵人?”應浩聲音小了不少。

張義拉長臉:“馬上都要當排長了,還整天咋咋呼呼,像顆衝天炮!回去好好想想,就是想不明白也得跟他道歉!”

應浩下樓的時候,氣得一腳踢在樓梯上,然後又跳起來抱著腳,痛得倒吸涼氣。

靶場上,雷鈞恢複了在師部的作風,雙手插在口袋裏問老範:“師傅,您老這麽有空,還親自下來體察民情?”

這兩文人在一起,雖然相差十多歲,軍銜差了兩級,而且還有師徒關係,但一直沒有等級觀念。是同誌,但更像是兄弟。

老範被剛才那麽一鬧,有點興致索然:“師裏有個任務,單位任我們自己選,我就來二團了。剛忙完,就小跑著過來找你。”

“最近有沒有什麽大作問世?我現在徹底變成了一介武夫,再也不用看老爺們的臉色了!”雷鈞不無調侃地自嘲。

老範文縐縐地說:“上帝對你關上了一扇門,就會為你打開另一扇窗!當武夫多好!挑燈看劍、吹角連營。我還一直夢想著有朝一日能端著槍衝鋒陷陣,可惜生不逢時!”

雷鈞鼻子裏哼了一聲,極不屑地說:“要不,我讓我們家老爺子也給你安排到偵察連來?讓你也體驗一下生不如死的日子?”

老範幹笑數聲:“廉頗老矣!這個世界是你們年輕人的,折騰吧,你還有的是時間折騰!”

雷鈞笑道:“羨慕吧?”

“談不上!”老範說道,“怎麽樣?有沒有什麽感慨?你口述,我幫你記錄!”

“你都看到了啊,水深火熱加溫水煮蛤蟆!一個小兵蛋子就能讓我沒脾氣。”雷鈞幽幽地說道。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老範搖搖頭說道,“你的脾氣一點兒沒變!本來想聽你慷慨激昂的話語,沒想到你小子牢騷滿腹。”

“我現在也隻能在你麵前發發牢騷,等下回去還得繼續裝孫子!”雷鈞扭頭盯著一輛駛過的卡車,緩緩說道。

“小雷。”老範正色道:“切?格瓦拉說過‘麵對現實,忠於理想’。你還是沒辦法麵對現實,還生活在自己營造的烏托邦裏,深陷其中,難以自拔。既然你無法改變現實,就要學會活在當下。我原來覺得你骨子裏有股傲氣,那是文人難得的一種品質;但現在,我覺得你渾身透著邪氣。一種你不承認,但所有人都能看得真真切切的邪氣!”

“恨鐵不成鋼了,還是覺著我這徒弟讓您臉上無光?想大罵就罵吧,我保證不還口!”雷鈞用一種近乎陌生的目光看著老範。

老範沒有理會雷鈞的抗拒,繼續說道:“一直覺得你是個能成大氣候的人,你身上的傲氣和與生俱來的優越感是同齡人所不具備的。它會是一把雙刃劍,可以讓你凜然傲立,也能刺得你鮮血淋漓!”

“給我一根煙!”雷鈞用力地拿腳搓著地上的沙石,抬頭說道。

老範摸了摸口袋,攤開雙手:“我也抽完了。戒了吧,戒了好!”

雷鈞無言以對,陷入了沉默。夜色撩人,晚風輕襲,師徒倆突然都無話可講,默默地並肩走了好長一段路。老範突然拿出相機,說道:“來,選個地方我給你拍張照。第一次看你穿作訓服,真精神啊!”

雷鈞不置可否,搖搖頭說:“師傅,有時間多來看看我。”

“我已經打了轉業報告,以後能來這裏的機會不多了!”老範低頭擺弄著手裏的相機,不無傷感地說道。

“你終於還是決定走了。”雷鈞的反應有點冷漠。

老範笑道:“是啊!換一種活法,雖然我萬分不舍。走和留都不是問題,問題是自己敢不敢作出決定,敢不敢邁出這一步。”

“記得來送我。我不會走太遠,這個城市還是有單位願意接收我的。我現在在想,是要當個自由人還是繼續這種朝九晚五的生活。總之,換一個環境,換一種心情,怎麽樣我都能適應!”老範裝回了相機,揮揮手說,“回去吧,明天又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

看著老範躊躇的背影在夜色中漸行漸遠,雷鈞終於忍不住潸然淚下。

“一山難容二虎!”鄭少波抱著雙臂靠在會議桌上,對張義說道。

張義笑嗬嗬地說:“這叫未雨綢繆!讓他們咬,隻有應浩對付得了他,隻有他對付得了應浩!這兩小子以後都是偵察連的骨幹,現在頂牛比以後對著幹好。”

“你這什麽邏輯?這才剛剛露出個苗頭,真要幹起來了,指不定會出什麽幺蛾子!兵們看笑話不說,這個連隊豈不亂了鍋?”

張義不以為然:“我的大指導員,別整天就想著和諧,把心放回肚子裏。這倆小子一個秉性,出不了什麽事。我敢打賭,他們早晚得穿一條褲子,往一隻壺裏尿。到那時候,有你操心的。”

鄭少波板起臉數落:“你別老是意氣用事。咱倆說好了讓他先當排長,你轉身就變了主意,給人安排去當新兵。這事我還沒跟你計較,你倒來了勁了。”

張義哈哈大笑:“老鄭,你這嘴巴非得占點兒便宜才甘心?好了,我跟你道歉,以後絕對聽黨指示!”

鄭少波哭笑不得:“應浩你要給我多敲打敲打,這排長還沒當尾巴就翹上天了。該尊重人的時候就要尊重人,咱們也不能拿著玉米當棒槌,人家畢竟是幹部,以後相處的日子還長。”

張義點頭稱是:“雷大公子就交給你了!”

“這叫什麽話?燙手的扔給我,自個兒當甩手掌櫃。”鄭少波沒好氣地說道。

張義抓抓耳朵:“得!我又說錯話了!千萬別上綱上線啊。我的意思是咱們結對幫扶,雷鈞的思想工作你來做,應浩我來修理。”

雷鈞眼睛紅紅地回到一班,應浩正端著一盆衣服出門。兩人在門口四目相對,僵持了十多秒,應浩貼著房門,將臉盆高高舉起。

雷鈞落落寡歡地一屁股坐在了床鋪上。副班長胡大牛搬了張馬紮輕輕地放在雷鈞的麵前,湊了過來:“副指,您消消氣,先坐這兒!”

“咱班長就是個驢脾氣,您千萬別跟他計較!”一個下士跟著湊了過來說道。

雷鈞翻眼看看胡大牛又看看下士,冷颼颼地說道:“你們是不是都愛在人背後說人壞話?”

兩個老兵討了個沒趣,撇撇嘴,閃到了一邊。

這是個大雨滂沱的夜晚,這樣的季節這麽大的雨,在西北地區實屬罕見。零點過十分,張義打著手電筒,悄悄溜進了一班。

應浩躺在**數羊,瞥見一個人影進屋,他警惕地翻身坐起。張義抬手示意他噤聲,手電筒在各個床鋪上晃了晃,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張義一走,應浩就覺著不對勁。連長查房一般都在上半夜,以他的性子和習慣,這麽大的雨,肯定得整點動靜。

應浩悄悄爬起來,挨床捅醒了所有戰士,就是沒有管雷鈞。兵們都心照不宣,開始穿起了衣服。沒承想,雷鈞睡得並不沉,很快便被兵們細微的動靜吵醒,睜開惺忪的眼睛,吃驚地看著這一切。

果不其然,未等雷鈞反應過來,一陣淒厲的哨音響起,張義在樓道裏扯直喉嚨大叫:“二號著裝,緊急集合!”

等到雷鈞係好皮帶,一班的兵已經全部奪門而出。

五分鍾後,雷鈞最後一個衝出營房,未來得及報告,張義的聲音已經響起:“今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同誌們活動一下筋骨。十公裏外駱家莊軍械庫,指導員在那裏等著你們!最後十名,包哨一個星期!”

兵們見慣了這種事情,麵無表情,不為所動。隻有雷鈞倒吸一口涼氣,在這麽惡劣的天氣拉練,他在陸軍學院還從來沒遇到過。

“提醒各位,天黑路滑,保護好自己的裝備。副連長,檢查著裝!”張義補充道。

一直處於高度緊張狀態的雷鈞,這才發現隻有自己沒帶武器,正要打報告,一杆81自動步槍從大排頭應浩那裏傳遞到了他的手中。應浩多長了個心眼,料到雷鈞可能會忙中出亂,在經過大廳時順手操起了兩杆槍。

雷鈞感激地看了一眼身邊的胡大牛,胡大牛側過身子瞄了一眼雷鈞,小聲說道:“你這被子可以解下來了,這個不用帶!”

雷鈞很鬱悶,正要解開肩上的背包繩,張義在身後抓住他的被子用力一扯,雷鈞猝不及防,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

“向右轉,跑步走!”張義提著雷鈞的背包順手扔向一旁的小文書。

八十多號人在這個風雨交加的淩晨,迎著傾盆而下的雨水呼嘯著衝出了二團的營地。排在隊尾的雷鈞緊跟著隊伍,歇斯底裏地喊著口號,剛才那點不快已經完全被雨水湮沒,一種久違的豪邁與感動不可遏止地湧上他的心頭!現在,他的腦子裏有一個念頭,單等一聲令下,然後殺出重圍,把所有人都遠遠地甩在身後!

在這樣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奔跑,兵們隻能憑著感覺壓著步子往前衝,不時有人大叫一聲,從隊列中躥出來提鞋。大約跑出五六公裏後,一直駕駛三輪摩托車在前麵打著跳燈引路的副連長,突然將車停在路邊擰開大燈。這是偵察連夜間奔襲慣用的信號,大燈一亮,兵們便開始奪路狂奔。

雷鈞越過緩緩而行的三輪車時,才發現一直在他右側如影隨形的正是連長張義。這時候的雷鈞,體力已經開始透支。這一年多機關養尊處優的生活,已經讓他的身體素質大打折扣。如果不是這段時間參加了係統訓練,這一路奔襲,估計早就體力不支了。

張義靠近了雷鈞,善意地提醒道:“現在還不是衝的時候,注意調整呼吸,掌握好節奏!”

“謝謝!”雷鈞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大聲地回應道。接著咬緊牙關,發力向前衝刺。

幾分鍾後,雷鈞終於悲哀地發現,無論自己怎麽努力,前麵的人還是無窮無盡。而身邊,不時有激起的泥水撲麵而來。“士可鼓,不可泄!”在努力多次未果後,雷鈞的腳步越來越沉重,呼吸越來越困難……

“沒有人會同情你所受到的這些所謂的委屈,也沒有人能感同身受……憑什麽都要看你的臉色?就因為你的背景跟別人不一樣?就因為你是大機關下來的?那麽多從基層摸爬滾打出來,一門心思想去偵察連的兵們和幹部們都去不了那裏,而你就能!你憑什麽……”

“你還是沒辦法麵對現實,還生活在自己營造的烏托邦中,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奔跑的好處是,會有大把奢侈的時間供你去思考,思緒並不會因為大腦缺氧而短路,頭腦反而更清醒。可以想很多很多事情,可以想通很多原來想不通的問題,還能忘記很多身體上的不適。王福慶和老範的話,輪番在耳邊響起。而自己這一個月來的經曆,就像幻燈片一樣不斷在腦海中閃現。雷鈞突然感覺頭痛欲裂,腳下一個趔趄,重重地摔倒在地,嘴裏生生地嗆了一口泥水。

雷鈞掙紮著爬了起來,轉過頭迎著刺目的燈光,看了一眼一直緊跟在他身後的三輪摩托車。“啊!”雷鈞仰起頭,衝著黑夜的蒼穹拚盡氣力長吼了一聲。

一直跑在隊伍前列的應浩,突然轉身往回衝,整整五百米後,他終於看見了蹣跚的雷鈞。

雷鈞清晰地看到了應浩那張須發賁張的臉,他聽不到應浩在吼叫什麽,他拚命地護著手裏的步槍不讓應浩奪去。憑什麽?憑什麽我要把槍交給你這個新兵蛋子?張義沒告訴你雷副指導員是陸軍學院的優等生嗎?你這個沒長眼的家夥……

“渾蛋!他感冒了這麽多天你都不告訴我。”張義將半盒處方藥扔在桌子上,聲嘶力竭地對著驚慌失措的應浩吼道。

“老張,冷靜一下。你要發火衝著我來,我是指導員,都怪我太粗心了!這小子肯定是急火攻心了,否則以他的素質不可能挺不下來。”鄭少波輕聲地說道。

“你回去通報一下李隊長,讓衛生隊備好車。如果這瓶吊水打下去還不退燒的話,天亮以後把人送到師醫院!”張義看了一眼躺在**的雷鈞,將衛生隊的醫生拖出鄭少波的房間交代道。

雷鈞做了一個夢,到處都是炮火連天、硝煙彌漫。他看不到自己的戰友,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哪個陣地,不管自己怎麽呼喊,回應他的隻有震耳欲聾的槍炮聲。一發炮彈在身邊炸響,他清楚地看見了自己四分五裂地被拋向了空中,然後飄啊飄,飄啊飄……

四周一片沉寂,他動了動身子,驚喜地發現自己還活著。身邊好像有很多人,模模糊糊一個也看不清。他努力地想睜開眼,但頭頂上的太陽實在是太刺眼了。

“醒了,副指醒了!”小文書抓住雷鈞的手,欣喜地叫道。

“我怎麽了?我這是在哪裏?”雷鈞茫然而吃力地問道。

“小雷!”鄭少波輕聲地呼喚道。

有人在低聲歡呼,聲音仿佛從另外一個世界傳來,隔著一個世紀,隔著一個時空!他掙紮著想要坐起來,但渾身疼痛,連扭頭都非常吃力。雷鈞閉上眼睛,再也無力開口說話。良久,又沉沉睡去。

“睡眠不好,加上感冒和體力透支!”四十多歲的團衛生隊上校隊長,摘下聽診器,起身對偵察連的兩個主官說道:“燒已經退了,再掛一瓶葡萄糖,休息幾天就好了。你倆也太……他的脈搏跳得很快,神經一直高度緊張。一個幹部怎麽會承受這麽大的壓力?”

張義和鄭少波麵麵相覷,都低下了頭。

雷鈞再次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深夜。房間裏很安靜,隻有鬧鍾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桌子上的台燈發出暖暖的光芒,小文書趴在桌子上已經沉沉睡去。他口渴得難受,想要抬起手來,卻發現右手被人緊緊抓著。

趴在床邊的應浩警惕地抬起頭,看了一眼雷鈞,興奮地說道:“文書,副指醒了,快去通知司務長,整點吃的來!”

“我不餓,給我倒點水。”雷鈞有氣無力地說道。

張義光著膀子,穿著大褲頭幾乎和鄭少波同時撲進了屋裏。

“好小子,你可真能睡!”張義像個孩子一樣,興奮地叫道。

“謝謝你們。”雷鈞聲如蚊蠅,那神情有幾點尷尬還有幾分羞愧。

“可把我們嚇壞了。張連長和一班長從昨天到現在幾乎都沒有合眼。”鄭少波說道。

雷鈞坐了起來,晃晃腦袋說:“我沒事了,你們都回去休息吧。”

“走吧!都回去睡覺,應浩明天早上值班。文書還要再辛苦下。”張義吩咐完,對雷鈞說道:“想吃什麽跟文書說,傷了元氣,得好好休息幾天。別想太多。”

等到連長和指導員走出房間,雷鈞小聲地問文書:“我昨天是不是暈了?”

“是啊!是一班長把你背到了軍械庫。他右腳還崴傷了。”文書說道。

雷鈞輕輕地閉上眼睛,良久,又開口問道:“其他人沒事吧?”

“沒事!”小文書笑道:“下大雨對連長來說,就是天賜良機,同誌們早就習慣了。對了,下午團長過來看你,把連長好好熊了一頓!”

“那我應該是偵察連第一個在訓練中倒下去的兵吧?”雷鈞幽幽地問道。

“也不能這麽說。”小文書習慣性地撓撓頭,嘿嘿笑道。

第二天中午聽到開飯的哨音,雷鈞從**爬了起來。小文書打了飯回來,發現指導員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放下飯盒,就往樓下跑。

剛跨進一班,雷鈞就指著自己的床鋪問道:“這被子不是我的吧?”

小文書說道:“您被子還是濕的,沒幹,這個是連長的。”

“那他睡什麽?”雷鈞問道。

小文書笑嘻嘻地說道:“連長上午去後勤處磨了五床被子回來,說是多備幾床,以後說不定還能用得著。剛還交代我,把他的被子換回去!”

“別換了,就用他的被子。”雷鈞起身就往外走。

小文書愣了一下,跟了上來:“副指,飯已經打好了,在指導員房間。我給您拿下來吧?”

“不用,我去食堂吃!”雷鈞頭也不回地說道。

兵們正在食堂前列隊唱歌。雷鈞跨出大門,遲疑了一下,然後整整著裝,低著頭走向了隊伍。指揮唱歌的應浩瞪大眼睛看著雷鈞,兵們都扭過頭看著他。鄭少波從食堂裏探出頭,猶豫了一下,帶頭鼓起了掌。

雷鈞站在隊伍的一側,看著兵們使勁兒地鼓掌,眼睛紅了,微笑著點點頭。那一刻,他真想放聲大哭。

“讓副指導員給同誌們指揮個好不好?”張義站在隊伍前說道。

兵們齊聲叫道:“好!”

雷鈞腳步堅定地跨上了台階,定定神,長呼一口氣,雙手舉在空中唱道:“我來到這個世界上,沒有想去打仗,預備,唱!”

兵們引吭高歌。雷鈞舞動著雙臂,雙眼定定地看著遠方。這一切是多麽熟悉,恍然間,他看到了一個又一個熟悉的麵孔……

一年前的某陸軍學院八一禮堂內,所有預排節目表演完後,雷鈞被數百名學員起哄登上了巨大的講台。本來,為了這畢業前的最後一次聯歡,他和三個同學精心排演了一台幽默話劇,他扮演風流倜儻、玉樹臨風的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唐伯虎。

可是最後關頭,這個節目被學院政治部以荒誕、低俗的名義給和諧了。雷鈞氣得當場就將手中的折扇拆得粉碎。要不是院方看在馬上要畢業的份兒上高抬貴手,就憑這個極端的動作,就夠他背上一次可大可小的處分了。

原本鐵下心來不再上台表演節目的雷鈞,經不住戰友們一陣緊似一陣的催促,晃晃悠悠地上了台。看著群情鼎沸的台下,雷鈞裝腔作勢地清清嗓子,將麥克風放回了架子上,說道:“一個人唱沒意思,我來指揮,還是大家一起來吧!”

台下一片噓聲。

雷鈞自顧自地舉起雙手揮舞著唱道:“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裏,唱!”

台下的幾百個學員,像約好了似的,不為所動。雷鈞放下雙手,搖搖頭,接著又迅速舉起雙手唱道:“我來到這個世界上,沒有想去打仗——唱!”

學員們呼啦一下,全部起立跟著唱道:“我來到這個世界上,沒有想去打仗。隻是因為時代的需要,我才扛起了槍。失掉多少發財的機會,丟掉許多夢想……”

那天,雷鈞一口氣在台上指揮五百多名學員唱了五首軍歌。也就是那一次,他才第一次感受到作為一個指揮官的**與豪邁。

聯歡會結束後,被學員們感動的中將院長,紅著眼睛,意味深長地說道:“不管你們今後到什麽單位、幹什麽樣的工作、遭遇怎樣的挫折,都要記住今天,記住自己曾經是陸軍學院的一員,應忍辱負重、胸懷天下!”

雷鈞的周末,基本上都是跟書一起度過的。他有一個保持了近十年的習慣,每個月至少要閱讀一百萬字。來到偵察連後,他幾乎沒有自己可以支配的時間,隻有周末可以利用。

連隊俱樂部那幾百本破破爛爛的圖書,隻有十多本是他從前沒有看過現在也感興趣的,這十多本書陪他度過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周末除了連隊統一組織的活動外,兵們各得其樂。雷鈞如饑似渴地捧著書,其他人也不忍去打擾他。

這個周日,雷鈞看完了最後一本書,百無聊賴地坐在那裏發愣。那邊,正和胡大牛下象棋的應浩,剛剛悔了一步棋,大牛不依不饒,兩個人吵得不可開交。雷鈞起身觀戰,其他的兵也跟著圍了上來。

胡大牛看見了副指,仿佛見到了救命恩人:“副指,你看看咱班長,真不要臉。俺這個‘馬’跳上去他就完了,他又悔棋。下一盤棋悔了五次,真沒勁!”

應浩不急不惱,腦袋轉了一圈問圍觀的兵們:“誰看到我悔棋了?啊,誰看到了?你們看見了嗎?”

兵們或搖頭,或哧哧竊笑。胡大牛急眼了,搶過一粒棋子拍在棋盤上說道:“副指導員,您一定要為俺做主啊,他剛才就是這麽走的,俺的‘馬’跳一步就將死他了!”

雷鈞笑而不語。應浩仍舊擺出一副無賴的表情,催促道:“快點走!副指導員根本就看不懂!”

“你讓他悔這一步!”雷鈞站到胡大牛的身後說道。

應浩得意揚揚地“挺士保將”。胡大牛正在猶豫間,雷鈞拿起一粒棋子架了個當頭炮。應浩抬頭看了一眼雷鈞,“將”向左邊走了一步。

“想好了沒有?再給你一個機會悔棋!”雷鈞笑眯眯地說道。

應浩看了一眼棋盤,不置可否。幾個看出門道的兵大叫:“落‘士’啊,快點落‘士’!”

應浩脖子一梗:“不悔了,就這麽走!”

“將!”胡大牛這次反應神速,跳馬將軍。

應浩不假思索地向上跳“將”。

雷鈞手一動,斜刺裏殺出一頭“車”死死地頂住老“將”,哈哈大笑道:“輸了沒?還悔棋不?這次必須得連悔三步才行!”

應浩這才醒悟過來,毫不含糊地拿起“將”就要反悔。

應浩終於激起了眾怒,圍觀的兵們大叫:“班長又耍賴!”

“這盤就算和了!”應浩臉色微紅,抓起棋盤搖了搖,咬牙切齒地說道:“副指導員,咱倆來一局!我非殺得你找不著北!”

“臭棋簍子,我才不跟你下!自從十五年前贏了學校所有的老師和同學後,我就決定退出棋壇,永不複出!”雷鈞神采奕奕地說道。

兵們一陣驚呼。應浩卻是一臉不服氣:“吹吧,你就死命吹,反正吹牛不上稅!”

“還真不是吹的!這個我知道。王副政委在咱們團號稱‘天下不敗’,副指導員除掉一個‘車’下他!”鄭少波手裏拿著幾封信,應聲而入。

應浩的臉紅得像個猴屁股:“那……那平常怎麽不見他跟人下棋?”

胡大牛接茬道:“真正的高手都是大隱於市!就你這水平,咱副指怕把手下臭了!”

“行了,都別貧了!”鄭少波哈哈大笑,舉起手裏的信揚了揚說道:“誰的媳婦兒這麽癡情啊?

誰啊?好家夥,一次寄了三封信,也不怕把人嗝死!”

“俺的,是俺媳婦寫的!”胡大牛跳起來就要去搶鄭少波手裏的信。

應浩冷不丁從背後搶過信,抓在手裏,清清嗓子說道:“同誌們都安靜一下,我現在來代表大牛哥給大夥兒讀讀啊。”

胡大牛搶了幾次都撲空了,急得抓耳撓腮,無助地看看鄭少波又看看雷鈞。

“喲!還有照片,大牛嫂的照片!”應浩一邊拆信,一邊驚喜地叫道。

鄭少波正要出言阻止,幾張照片從信封裏滑落在地上。一班的兵們“嗷”一聲,全部衝上來哄搶。

“不要撕壞了,千萬不要撕壞了!”胡大牛哭喪著臉,圍著爭搶照片的兵們不停地哀求著。

興高采烈的應浩,伸手抓起一張照片捧在手上,看了幾眼後,突然神態黯然地默默將照片放在桌子上,起身走出了房門。雷鈞走過去瞄了一眼照片,朝著門口努努嘴,對鄭少波說道:“應浩怎麽了?好像有心事?”

鄭少波詫異地拿起照片,那是一張全家福,看起來,很幸福的一家子。鄭少波微微地搖了搖頭,輕輕地拽了一下雷鈞,起身往外走。

屋外,應浩孤單的身影正在單杠上上下翻飛。

鄭少波看了一眼應浩輕聲地說道:“他是個孤兒,十歲的時候一家人坐著拖拉機去趕集,車子翻下了懸崖。一家老小六口人,隻有他一個人奇跡般地生還……”

雷鈞怔在那裏,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性格很要強,班裏知道他情況的並不多,他自己也不願意跟別人提。我剛到這個連隊的時候,還沒來得及了解他的情況,就興衝衝地找他談心。那天我問他家裏還有什麽人,要不要回去探假,他直接從會議室裏衝了出去。全連的人找了整整一下午,最後在車隊的樓頂上找到他的時候,他臉上掛著淚水已經睡著了……”

“沒想到,真沒想到。”雷鈞喃喃地說道。

“唉。”鄭少波搖搖頭說道,“他就是脾氣太臭了!跟誰都敢頂著來。本來去年就該提幹的,被團長給壓了一年。要不是我們攔著,這小子就跑到團長那理論去了。”

雷鈞一直盯著應浩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問道:“前幾天我聽一班的一個戰士說部隊又有人給他們家寄錢了,不會是這小子幹的吧?”

鄭少波笑道:“就是他。每個月津貼發下來自己留十塊錢,餘下的全部都寄給了班裏幾個家境困難的戰士了。”

“這樣的兵太少見了!我覺得這個事情應該弘揚一下,要大力地宣傳,對他的前途也有幫助。”職業敏感告訴雷鈞,這種事情才是他當新聞幹事時一直苦苦找尋的新聞線索。

鄭少波歎了一口氣:“我何嚐不想呢?為這事,這小子幾乎跟我和張義翻臉。他說隻要有人捅出去,他就退役。”

雷鈞瞪大眼:“為什麽呢?真是奇怪!”

“也許是某種情結吧。”鄭少波說道,“有些人做了一件好事,恨不得全世界都來關注他。有些人做了一輩子好事,卻從來不說。我們尊重他的選擇吧!你千萬不要跟別人再提這個事,就當什麽都不知道。”

這一次談話,讓雷鈞深受震撼。他突然感覺,自己的所作所為在這個士官麵前,簡直是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