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物不平則鳴

黃河在甘、寧、蒙、陝、晉5省區境內形成馬蹄形大彎曲,這一大彎曲的北部地區稱為河套。這一地區黃河兩岸的平原稱為河套平原,西南起自寧夏回族自治區中衛縣的沙坡頭,東北到內蒙古自治區清水河縣的喇嘛灣。

整個D師幾乎都駐紮在這個大河套平原,內蒙古自治區境內。“天下黃河富寧夏”,這裏和富饒的“塞上江南”寧夏相鄰,但自然環境卻大相徑庭。到處都是荒山、戈壁與沙漠,長年幹旱少雨,礦產資源豐富,卻有著大片貧瘠的土地沒有被開墾。

二團的訓練場,確切地說是D師的訓練基地,三麵環山,一麵連著二團的營地。那山不叫山,遠遠地看去像人工壘好的土堆,灰裏透黑,幾乎寸草不生。往北至少五百公裏,才能看到內蒙古真正一望無際的大草原。雨過天晴的日子,倘若站在東麵的山頂上極目遠眺,便能隱約看見蜿蜒起伏的賀蘭山脈。

這個訓練場占地麵積之大,可以斷定是我軍師團一級訓練場之最。第一次來這裏考察時副司令員雷嘯天就曾感慨,這兒能趕上老美的一個空軍基地。到底有多大,雷鈞沒有詳細地問過,他隻記得有一次來這裏采訪,王福慶開著團裏的吉普車繞著跑道硬是跑了二十多分鍾。

還未進入訓練場,便能聽見陣陣喊殺聲。一身作訓服的雷鈞站在跑道邊,轉身第一次溫和地對默默跟在身後的小文書說道:“連隊每天都要來這裏訓練嗎?”

小文書受寵若驚地答道:“報告副指,團裏的常規訓練都在這裏。還有全師的輕武器實彈射擊也在這裏!”

雷鈞點點頭:“這個我知道,我是說偵察連不是有特訓課嗎?也在這裏?”

“除了野外科目和器械訓練,幾乎都在這裏完成。”文書用手指著遠處幾棟高低不平的建築,驕傲地說道:“那邊是供我們連專訓的地方,所有設施都是新建的!”

雷鈞點點頭,冷不丁地說道:“咱倆比一下吧?”

小文書瞪大眼:“比什麽?”

雷鈞指著跑道右麵的一排營房:“那地方是汽車連吧?咱們誰先摸到那裏的牆就算誰贏!”

小文書來了勁頭,一邊晃動著腦袋,一邊笑問:“那我要是贏了你,有沒有獎勵?”

雷鈞掏出一盒煙:“這個歸你!”

“咱們連不準抽煙!”文書說道。

雷鈞又從口袋裏摸出一支嶄新的派克筆,說道:“這支筆人家送我的,你要是贏了我,就歸你了!要是輸了嘛,以後我的衣服都歸你洗!”

小文書一臉燦爛:“一言為定,不準反悔!”

雷鈞一聲令下,機敏的小文書“嗖”的一下就躥了出去。

偵察連新科副指導員怎麽也想不到,比自己矮了一頭、瘦了一圈的小文書,在不到兩百米的時候,就將自己這個全校四百米跑第三名的軍校優等生甩開了一大截。等到他跑完三百多米,氣喘籲籲地摸到牆的時候,小文書早就靠在牆上伸出了右手。

“好小子,這麽厲害!你們連沒誰跑得過你吧?”雷鈞一手撐牆歪著腦袋問道。

“連裏比我跑得快的老多了!連長一百米從來沒超過十一秒五!”小文書氣定神閑地說道。

雷鈞倒抽一口涼氣:“有這麽厲害?”

小文書頭一揚:“當然了!一班長比他跑得還快!”

“偵察連果然是名不虛傳!”雷鈞幽幽地說道。

小文書聽出了酸味,低頭看了一眼手裏的筆,又抖起了機靈:“副指,您是在機關待久了,以您的素質,在咱連待上十天半個月,沒人能跑得過您!”

雷鈞的臉刷一下黑了下來:“走吧!”

小文書抓著腦袋,恨不得揪下幾根頭發來。

給兵們糾正動作的張義,抬頭看見雷鈞走來,瞄了一眼掛在脖子上的秒表,迎著雷鈞笑容滿麵地說道:“副指導員,辦完手續了吧?”

雷鈞點下頭,算是回應了。

張義晃了下肩:“今天剛開始捕俘拳訓練,基礎科目,得反複練。”

雷鈞抱著雙臂,看了一眼隊伍,言語中似有不屑:“這個科目我們也練過,沒想到偵察連也練這個!”

“本來是特訓科目,後來許多部隊都在普及,可惜光練架勢不練內功,形式大於內容就變成了花拳繡腿。”張義說道。

話不投機半句多。雷鈞幹笑一聲,環顧各班說道:“連長,我應該站在哪兒?”

張義聞言叫道:“一班長!”

半晌無人回應。

“一班長!”張義提高嗓門。

“到!”應浩應聲跑步上前。

“耳朵塞雞毛了?”張義梗起脖子瞪著應浩。

應浩瞄了一眼雷鈞,聲音比連長還大:“報告,剛才沒聽到!”

“從今天開始,副指就跟著你們班訓練。有問題多向副指請示,別整天稀稀拉拉,不知道自己吃幾碗幹飯!”張義劈頭蓋臉連下命令帶訓斥。

連長不分青紅皂白,應浩火冒冒地張口想反駁,被張義硬生生地給瞪了回去。這才猛然警醒,原來連長是指桑罵槐。

雷鈞再笨也聽得出張義是在罵自己,又不好發作,氣得臉通紅。

張義解了氣,掏出口哨吹了兩下,扯直喉嚨喊道:“麵向我,集合!”

“副指導員,等下講兩句。”張義一邊甩著哨子裏的口水,一邊衝雷鈞說道。

雷鈞不置可否。

“講一下!請稍息!”張義站在隊伍前列說道,“給大家介紹個新戰友,我們的新任副指導員雷鈞同誌!大家歡迎!”

兵們對新任副指並不陌生,拚命鼓掌。雷鈞從張義的右側跨出一步,幹淨利落地舉手敬禮。

“雷鈞同誌是陸軍學院的高才生,軍政素質優秀。為了更快地熟悉業務,他主動要求到戰鬥班參加學習和訓練。希望各位積極配合!下麵請副指導員講兩句。”張義言簡意賅,說完後退一步,把隊伍交給了雷鈞。

張義突然襲擊,讓雷鈞有點措手不及,但他又不得不感激這個又臭又硬的家夥給自己留足了麵子。

下麵掌聲未了,雷鈞再次舉手敬禮,然後朗聲說道:“感謝領導給我這樣一個機會。以前從來沒有在基層連隊待過,我想我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這裏的環境。從今天起,我就是你們中間的一員。相信我一定會不辱使命!”

雷鈞應付自如,張義帶頭鼓起了掌。

“一班長,副指導員接下來會在你們班當兵,來,表個態!”張義笑容可掬地說道。

站在第一列的應浩,身體前傾,晃動了一下站在原地說道:“聽說副指從小習武,在陸軍學院無人能敵,很想見識一下!”

應浩話音未落,兵們轟然叫好。

“我讓你小子表態,你瞎起什麽哄?”張義眼眉含笑地訓道。

兵們笑得東倒西歪。

雷鈞早就憋著一股勁,明知這個一班長多半居心不良,還是被撩撥得熱血沸騰:“好啊,一班長你想比什麽?千萬別跟我賽跑,這個我還得跟著你們好好練練,剛剛在路上我就被文書撂下一大截!”

張義大笑,沒等應浩開口,搶先說道:“副指導員是性情中人,沒有幾把刷子也不會來咱偵察連。”

應浩咋咋呼呼:“那個誰,宋衛東呢?中午你不是叫囂著要跟副指過幾招的嗎?過來,過來!”

在兵們的嬉笑聲中,一個掛著上等兵軍銜的胖子,從隊列中間蹦了出來。這家夥胖得有點走形,隔著衣服都能感覺到他胸前那兩坨碩大的**在抖動。如果不是穿著作訓服,誰都不信當兵的能胖成這樣,而且還是偵察連的兵。

雷鈞眉頭緊鎖,像是受了莫大的汙辱。

胖子大大咧咧,根本不在乎雷鈞的反應,一邊脫上衣一邊甕聲甕氣地自報家門:“俺是炊事班的給養員,沒辦法,喝水都長膘!連長說俺有損偵察連的形象,天天讓俺跟著操練。”

兵們被胖子逗得前仰後合,小文書更是旁若無人地咯咯大笑。全連隻有新任副指導員雷鈞繃著個臉。

張義一直在一旁盯著雷鈞,胖子說完,他補充道:“這小子剛進偵察連的時候也沒這麽胖,當了給養員,好的全塞自己肚子裏了。八個大饅頭一盆燴菜,他一個人的食量頂一個班的!不過,素質不錯,一身蠻力,能扳倒一頭公牛,內蒙兵都怕他!”

雷鈞有點不以為然,打起精神問胖子:“你要跟我摔跤還是?”

胖子眉飛色舞:“行,就摔跤!”

張義知道論摔跤,雷鈞絕對不是胖子的對手,偵察連就沒人能扳得倒他。又不好明說,隻能激胖子:“宋衛東,你小子就知道摔跤,除了這個你還會什麽?”

沒想到雷鈞根本不吃張義這一套:“摔就摔,願賭服輸!”

兵們呼啦一下,全部散開,將兩人圍坐在中間。這胖子果然不是吹的,雷鈞和他一交手,就知道自己的力氣遠在他之下,那兩隻又肉又粗的大胳膊根本就抓不住。

兩個人手臂擋拆,繞了幾圈後,雷鈞瞅準了一個空當團肩跨步,準備去抱胖子的右腿。胖子實戰經驗豐富,早就料到副指導員會來這麽一招。等到雷鈞俯身上前,他一把抱住雷鈞的腰部,大吼一聲力拔山兮,硬生生地把雷鈞給倒提了起來,接著開始轉圈。

按照胖子的習慣,凡是不幸被他扛起來的人,都要被他轉上十來圈,然後順手再給扔出去。這次抱的是副指導員,這小子賣了個乖,轉了幾圈後,自己先坐在地上,然後放下了雷鈞。

雷鈞晃了晃腦袋,周圍的兵們在他眼裏一下多出了好幾倍。這次兵們沒敢開懷大笑,全都憋著。雷鈞剛被胖子抱住的時候,站在外圍的張義就拚命地衝著兵們打著手勢。他知道,這群小子才不管那麽多,要是讓他們可著勁頭開心,以雷鈞的脾氣,吃了虧肯定會惱羞成怒。

張義小看了雷鈞。雖然又跌了麵子,心裏窩著火,但他還是挺有風度。等到眼前的景象不再晃悠的時候,雷鈞定定神,轉身衝著胖子豎起了大拇指:“以後你教我摔跤,我幫你去買菜!”

“那還不是一樣嗎?你出去我教誰啊?”胖子笑得像個孩子。

兵們意猶未盡,有幾個摩拳擦掌,蠢蠢欲動,還準備上來跟這個好欺負的副指導員過過招。

張義吹響了集合哨:“今天到此為止,以後有的是機會切磋!”

經此一役,雷鈞的銳氣被大挫,也不得不對這個幾個小時前還有點不屑的偵察連另眼相看。他很落魄,也很老實地整了整著裝,站在了一班的隊尾……

一班長應浩和雷鈞相處了幾天後,才發現這個副指導員並不那麽令人討厭。雖然待在自己班裏話不多,有時還陰陽怪氣,但他從來不幹涉班務。不過,他似乎有意跟自己和全班人保持距離,有時候,一天也跟他對不上一次眼神。幾天下來,倒也相安無事。

雷鈞的表現,也有點出乎張義的意料。雖然他遵循上頭的意思,刻意跟雷鈞保持著距離,卻在心底盼望著這個家夥能主動來和自己交流,哪怕再來發幾句牢騷也好。這麽平靜,張義總覺得心裏沒底,而且時間越長,他越過意不去。畢竟,這也是個正連級,以前自己想跟他交流,人家還不一定會給麵子。特別是他從師裏學習的指導員那裏知道了雷鈞來偵察連的真實原因後,更是覺得這小子不容易。換位思考,如果自己遇上了這事,肯定做不到這麽波瀾不驚。

張義決定再尋個機會,去找雷鈞好好聊聊。

偵察連和普通連隊不一樣,一周基本上隻會休息半天。周六正常,周日早上會有一個高強度的體能訓練,完了以後兵們開始休息。下午四點鍾以後,又全部恢複正常,繼續周而複始地訓練和政治教育。

這是雷鈞在偵察連待的第一個周末。這幾天來,生活像上了發條,除了晚上躺在**,幾乎沒有任何清靜的時間。常規科目訓練,強度不大,對雷鈞來講並不吃力,畢竟軍校時打的底子在那裏。真正讓他難以釋懷的是內心深處的孤獨,他知道自己還沒有完全進入角色,但他就是沒有辦法坦然去麵對。身邊的這些兵們,雖然和自己年齡相當,卻多是無趣之人,他們的話題離自己仿佛都很遙遠。

昨天晚上他突然來了衝動,準備今天請假,約老範出來倒倒苦水。但這個念頭在腦海中隻停留了不到三分鍾。自己走的時候一副決絕的樣子,這才不到一個星期就堅持不了了。以老範的性子,說不定就把自己說的演繹成詩歌散文什麽的,然後到處投稿,到處跟人顯擺。那不是自討沒趣嗎?

早上跑完十公裏,雷鈞在水房裏好好地洗了個澡,把身上換下的衣服和被單泡在了桶裏,跟應浩打了個招呼,一個人去了靶場。

張義推開一班的房門,幾個兵正在吆五喝六的拱豬,應浩趴在桌子上寫信。

“副指呢?”張義揮手示意兵們繼續,然後小聲地問應浩。

應浩朝窗外努努嘴:“出去了,在靶場。”

張義問:“沒說幹什麽?”

應浩仰起頭說:“還能幹什麽?孤單地遊走唄!”

張義找了張馬紮坐在上麵:“怎麽樣這幾天?你小子也不跟我匯報匯報情況。”

應浩說:“沒什麽,很老實很規矩的一個兵!”

“別陰陽怪氣的!我是說他有沒跟你說什麽?”張義有點火了。

應浩脖子一擰:“傲得跟個河馬似的!根本就不愛答理我!”

張義瞄了一眼幾個兵,拿手指著應浩點了點:“你小子,嘴巴給我管牢了!我怎麽交代你來著?你的兵有思想問題,你就該好好地去做工作,你跟誰鬥氣呢?”

應浩一臉不忿:“本末倒置了吧連長?他是副指導員,遲早得管著我!我去給他做思想工作,那不是媳婦給婆婆上眼藥嗎?”

“閉嘴!什麽亂七八糟的?”應浩雖然沒大沒小,但說得不無道理。張義討了沒趣,也沒想再跟他理論,便站起來說道,“我去找他。改天再好好收拾你!”

“我覺得他思想沒問題,誰都有不開心的時候!”應浩跟著連長走出門外,大聲地說道。

偌大的靶場空空****,張義站在觀禮台下掃了幾眼,轉身往回走。明天,指導員就該回來了。

偵察連指導員鄭少波,多才多藝,在二團乃至D師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軍政素質優秀,從上任指導員第一年起,就連續三年被師黨委評為“基層優秀政工幹部”。但真正讓官兵們津津樂道的並非他的工作表現。此人外形俊朗、相貌堂堂,一米八六的個頭,無論是外形還是氣質,在D師都無人能出其右。

傳說他當年還是排長的時候,曾有一位將軍到偵察連視察,看到他驚為天人,當著師團二級領導的麵,一本正經地問他願不願意當自己的女婿。從此,鄭少波在二團就有了個綽號,叫做“帥得驚動軍黨委”。

雷鈞和他曾經有過一次短暫的接觸,當時王福慶在場,並將這段故事當做笑話講給雷鈞聽。因為隻簡單地客套了幾句,所以雷鈞對他的印象和所有見過鄭少波的人一樣:帥,不是一般的帥!

鄭少波在師裏學習了一個月,幾乎每天都要和他的搭檔張義通一次電話,因此他對連裏的工作了如指掌。雷鈞任職的命令剛下到連裏,兩個人就在電話裏發起了牢騷。對自己這個新任的副手,鄭少波並不陌生,雖然隻見過一次麵,但印象深刻。在他看來,這個副司令員之子年輕、冷傲、叛逆,骨子裏透著一股與生俱來的優越感。

開始他也不理解這樣一個高高在上、前途無量的家夥為什麽突然高職低配,跑到偵察連來任職。直到師政治部主任的一堂課上,把雷鈞作為反麵教材,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鄭少波猜出主任說的就是雷鈞。

昨天晚上張義給他打電話通報了雷鈞這幾天的表現,鄭少波幾乎一夜未眠。這個“兵”是他要麵對的一道坎,自己是他的直接領導,接下來將要全程參與“改造”。打好第一槍很關鍵,這是個很棘手的問題。他不得不苦苦思考回到連隊後如何去麵對這位公子哥。

鄭少波在連隊晚飯時回到連隊,放下行李後直接撲向了一班。雷鈞吃完飯,推開房門時,班裏空****的,一個軍官背對著他立在窗前。雷鈞愣了一下,正要退出,一個驚喜的聲音響起:“雷鈞,好小子,真的是你啊!”

雷鈞正要回應,一雙大手已經緊緊地抓住了他的右手:“剛回到連隊就聽說你來咱們連了,歡迎,歡迎啊!”

鄭少波逼人的英氣讓雷鈞有點暈,不無尷尬地說道:“指導員吧?我們見過麵!”

“是啊,是啊!上次太匆忙了,後來你來我們連隊打籃球我正好請假外出。回來後就聽說應浩那小子冒犯你了!”鄭少波說完,放開雷鈞的手哈哈大笑。

“我還尋思著哪天要找這家夥報仇呢,沒想到他現在成我班長了!”雷鈞一下子就被鄭少波的情緒感染了。這家夥怎麽說話,聽著都比張義說話舒服。

雷鈞的反應也讓鄭少波差點亂了陣腳,他是準備受冷落甚至做好被雷鈞羞辱的準備來的。鄭少波笑得更開心了,這次是發自肺腑的。張義經過一樓時,聽到一班傳來指導員爽朗的笑聲,咧開嘴搖搖頭,背著雙手輕快地跨上了樓梯。

“我記得你抽煙的,這幾天憋壞了吧?走,跟我去會議室抽一支吧!”屋內,鄭少波笑吟吟地對雷鈞說道。

雷鈞感激地看了鄭少波一眼,拉開自己的櫃子從裏麵掏出了一盒煙說道:“你抽嗎?”

鄭少波搖搖頭:“在軍校的時候,偷偷抽,被區隊長抓住逼著喝了一碗煙湯,從此落下了心理陰影。”

雷鈞開懷大笑:“原來你也有過這樣的經曆。我是喝了兩次以後,癮頭反而越來越大。在師裏那會兒,抽得最凶,寫一篇通訊得要一包煙對付!”

兩個人進了會議室,雷鈞迫不及待地掏出一支煙,結果一摸身上沒帶火機。鄭少波變戲法似的,扔過來一個火機。雷鈞像看外星人一樣盯著笑逐顏開的鄭少波,然後將叼在嘴上的煙又塞回了煙盒:“不抽了!連裏禁煙,我也不能例外!”

“這火機是我在集訓隊晚上點蠟燭用的,我可不會神機妙算,更不會整天塞著個火機專門給人點火。”鄭少波解釋完說道,“不抽也好,訓練量大,以免肺活量跟不上。”

雷鈞笑笑,一臉尷尬。

“怎麽樣這幾天?還習慣吧?”鄭少波問道。

雷鈞應道:“還行,都挺照顧我的。”

鄭少波越發覺得張義在謊報軍情,暗自鬆了口氣道:“對咱連隊有沒有什麽意見要提的?過段時間你就得參加連隊的正常管理工作了,肯定得有點想法吧?”

雷鈞習慣性地又摸出了煙盒,拿在手裏把玩了半天,突然反問道:“你覺得我們這樣訓練正常嗎?”

“哦?”鄭少波挪了挪椅子往前湊了幾步說道,“說說看,什麽地方不對勁?”

“我在部隊長大,雖然從小就厭倦這種生活,但咱們軍隊這些年的發展我一直看在眼裏。不可否認,我們的軍隊從管理和裝備上一直在悄悄地發生變化。但是,比起我們潛在的敵人和對手,這個進化的過程實在太慢了!”雷鈞說到這裏戛然而止。

“能不能說得具體點兒?你這個觀點我很讚同!”鄭少波麵色凝重地鼓勵道。

雷鈞搖搖頭:“你知道雷副司令員為什麽把我貶到這裏來嗎?他說我反動!其實他就是想剝奪我的話語權。所以今天,以我這戴罪之身話已經有點多了,我是沒有資格講這些的!”

鄭少波被雷鈞的孩子氣逗樂了:“我覺得這是一個很正常也很值得探討的話題。咱們這些基層的低階軍官隻會逆來順受,除了偶爾發發牢騷,沒有幾個人真正探討過新時期人民軍隊建設的問題。”

鄭少波的一席話讓雷鈞很是驚訝,像遇到了知己,在那一瞬間他衝動地想把憋在心裏的話全部倒出來。

“但我們還在為已經摩托化並走向機械化而沾沾自喜的時候,我們的對手已經完全機械化並走向了信息化。當我們敵人的特種部隊,手持反器材武器一天內縱橫數千裏的時候,我們的偵察兵還是一根繩子一把刀,一套拳法幾十年!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悲哀。如果戰爭再次來臨,我們該怎麽辦?我們拿什麽來保衛自己的國家和人民?難道我們還要靠人海戰術?還要寄希望於那些無畏的士兵抱著炸藥去找敵人同歸於盡嗎?”雷鈞脖子上一根青筋暴起,神情激動卻又故作鎮靜地說道。

鄭少波看出了眼前這個比他整整小了六歲的年輕人在強壓著內心深處的激動。他沒有雷鈞這樣的經曆,更是對他這一番憤慨的言論無法感同身受。這個年輕的副指導員像所有剛畢業的大學生憤青一樣,憂國憂民又自以為是,恣意而又執著地對一切他們看不慣、讀不懂的事物發表著貌似高深的言論。

他知道,現在和這個曾經高處不勝寒的年輕人討論這個話題還有點兒為時過早,讓他學會思考並理智麵對的唯一途徑是,好好地在偵察連當一回兵!事實證明,雷副司令員作出的決定是英明的。

“報告!”鄭少波正要開口說話,小文書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指導員,連長問您今天晚上要不要組織教育訓練?”

“這麽快就要六點半了?”鄭少波翻腕看了一下表說道,“要!六點半準時到俱樂部集合!”

“小雷,這個話題留待咱們下次好好討論,到時候叫上張義。他比你我的想法還要多!”鄭少波起身對雷鈞說道。

雷鈞顯然是意猶未盡,鬱悶地點點頭。

偵察連跟很多連隊一樣,把軍事體操中的器械練習安排在每天的晚飯前。跟普通連隊不一樣的是,偵察連的兵們藝高膽大,什麽動作都敢玩。

訓練了一天的兵們,都把這種單兵練習當做休閑活動,單雙杠成了他們揮灑**的舞台。在這裏,你可以盡情地展示自己舒展的肢體和優美的動作,感受那種高高在上、萬眾矚目的感覺。

雷鈞來偵察連的這段日子,一直很不屑參加這種班排自發組織的練習。反正兵們都熱情高漲,一個接一個地自己往上衝,班排長們也不像在訓練場上那樣嚴格要求。所以,雷鈞落得清閑,除了頭幾天跟著兵們做些簡單的練習外,後來的幾天基本上都一個人待在班裏,捧著那本已經翻爛了的《雪萊詩集》如癡如醉,直到哨音響起,才會出門。應浩也從來沒差人去叫過他。

平常這個時候,連隊的幹部都會到各班轉轉,看看內務、查查衛生。這天連長張義心情大好,獨自一個人轉到了器械場,饒有興致地看著兵們練習。他轉到一排,應浩正在單杠上做示範動作。張義東瞅瞅西看看,叫了下應浩:“副指呢?怎麽沒見人?”

“閨房裏呢。”應浩氣喘籲籲地應道。

張義瞪大眼問道:“幹什麽?他不用參加訓練嗎?”

“吟詩作對,對鏡貼花黃唄,還能幹什麽?”應浩一臉不屑。

張義提起右腳:“那你是幹嗎的?馬上給我叫來!不像話!”

應浩閃到一邊,還想說點什麽,看到連長麵色鐵青,像是真的動了火,這才不情不願地轉身去叫人。

五分鍾後,雷鈞慢悠悠地走出營房,便聽到一陣叫好聲。抬首望去,單杠上有條人影,像風車一樣來回做著大回環。雷鈞盯了十多秒鍾,才看清單杠上是張義。他心頭顫了一下,緊趕幾步站到了隊列的一側。

張義從單杠上跳下來,拍拍雙手解下背包繩,然後抬手微笑著示意兵們安靜。

“這個動作身體一定要掄出去,兩腿繃直,勁兒全在腳尖上。膽子一定要大,閉著眼睛可不行!”張義說完瞄了一眼雷鈞,突然聲音高八度地說道,“同誌們見過咱副指導員的動作沒有?”

兵們扭頭看向一旁的雷鈞,齊聲道:“沒有!”

張義笑道:“讓副指導員來一個好不好?”

“好!”兵們扯直喉嚨大叫,另外兩個排的兵們聞言,也呼啦一下衝了上來。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住了單杠。

雷鈞站在那裏不為所動,現場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張義仰頭轉了轉脖子,輕聲而又威嚴地叫了聲:“副指導員!”

雷鈞依然沒有回應,但他已經拉開上衣的拉鏈,準備脫下外套。

“你哪個動作最拿手,就玩哪個。”張義的語氣有點輕蔑,隔著幾米遠,將手中的背包繩扔了過來。

雷鈞接過背包繩裹在衣服裏,隨手塞在了身邊一個兵的手上,一邊做著擴胸運動,一邊麵無表情地走向單杠。

張義從單杠旁走到了一邊,抱起雙臂饒有興致地盯著雷鈞。這時候他才發現,看上去顯得有點單薄的雷鈞,脫了上衣後,竟然一身肌肉。

雷鈞在單杠邊立正,接著跳起單手抓杠,兩手互換來了幾個引體向上,然後又不緊不慢地吊在杠上扭動身體。兵們表情複雜,都在屏氣凝神地看著新來的副指導員,聯想到剛才他畏縮不前的樣子,很多人為這個副指導員捏了一把汗,但更多的人都抱著看笑話的心態。隻有張義清楚,這家夥除了做熱身動作外還在無聲地抗議他的突然襲擊,接下來肯定會有驚人之舉。

果不其然。就在兵們都快失去耐心的時候,吊在那裏晃悠的雷鈞,突然腳尖一點,極其輕巧地翻身到了杠頂。大家未來得及反應,雷鈞已經仰頭,腹部貼著單杠飛了出去,在身體和單杠呈180度的時候,“刷”一下又**了回來,反身連續來了兩個讓人眼花繚亂的360度大回環。

這還不算完,就在兵們張大嘴巴準備叫好的時候,雷鈞在翻轉的過程中突然撒開右手,單臂又是一個回環。這個動作稍顯狼狽,沒有到位的時候他就趕緊換上了兩隻手,但這種隻有專業運動員才敢玩的動作已經足夠驚世駭俗了。

但雷鈞在空中一個漂亮的轉體,穩穩地落在三米多長的沙坑邊沿的時候,瞠目結舌的兵們終於回過了神。掌聲、歡呼聲還有跺腳聲凝固成了一股強大的氣浪,差點把整個連隊的營房都掀翻了!

張義倒抽一口涼氣,接著忘情地大聲叫好,甚至衝上來摟住了雷鈞的脖子。這一刻,年輕的副指導員雷鈞給他的震撼足以讓他忘記所有的不快。

被兵們的熱情感染的雷鈞,此刻也有點麵紅耳赤。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在軍校一直想玩卻不敢玩的動作,竟然在今天噴薄而出……

鄭少波在兵們沸騰的時候,和司務長遠遠地站在食堂門口張望。他沒有看到那驚險刺激的場麵,但張義抱著雷鈞他看得真真切切。他最感興趣的是,個性狂傲,從不服人的連長張義,今天怎麽也像個孩子似的?

雷鈞仍舊一言不發,對張義的真情流露無動於衷。

“同誌們看到了吧?別都整天牛氣哄哄的,就這個動作,夠你們學三年了!”張義放開雷鈞後感慨地說道。

此時的雷鈞,已經抱著自己的上衣,消失在了營房裏。

食堂裏的餐桌上,張義顯然還沉浸在激動中:“老鄭,沒想到這小子素質原來這麽好!”

鄭少波咽下一口饅頭笑道:“你這個連長當得!雷鈞在陸軍學院就號稱‘體操王子’,要不是年齡大了,搞不好就進八一體工大隊了!”

張義聽了這話就鬱悶了,憋了半天說道:“你怎麽知道的?”

鄭少波故作神秘地說:“這叫知己知彼,方可百戰百勝!你這個老偵察兵,有點浪得虛名啊。”

文書坐在一旁,小臉憋得通紅,恨不得把頭埋進瓷盆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