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秀才遇到兵

空曠的二團大院前,風塵仆仆的雷鈞隔著墨綠色的大鐵門,迷茫地看著司令部大樓,顯得有點無所適從。正午的陽光穿透鋼筋水泥的縫隙,迎麵襲來,潑灑在滾燙的地麵上,一股灼熱的熱氣從腳底升起,憤懣與悲愴油然而生。他拿不定主意是先去幹部股報到還是直接去偵察連。

他對二團並不陌生,這一年中,到底來了多少次沒數過,反正司令部一樓牆上的團史,他能倒背如流。以前來都是因為公務,團副政委王福慶總會笑眯眯地、早早地站在樓下等著他。這個幹巴巴的中校,熱情得有點過分。提包、倒茶、引路,總是親力親為,還老愛在他麵前提他父親,一說起雷副司令員,便喋喋不休,滿臉盡是崇敬之色。

如今,這個分管人事和宣傳的大首長,像人間蒸發了般見不到人影。雷鈞輕歎一聲:“到底是落毛的鳳凰不如雞啊!”

思慮再三,雷鈞決定直接去偵察連。作出這個決定前,他摸了摸自己的領扣。那一刻,一種莫名的悲壯氣息不可遏止地湧上心頭。

大院門口的哨兵很敬業,“啪”一下,就是個帥呆了的軍禮:“請您出示證件!”

“幾天前我來的時候,也是你小子在站崗,怎麽就不認識我了?”雷鈞冷冷地說道。

“對不起,請您出示證件!”哨兵再次提醒道。

“我是D師宣傳科的幹事!”雷鈞提高嗓門。

哨兵不依不饒地說:“請您出示證件!”

雷鈞摸出證件,遞給上前的哨兵,然後指著自己的臉說:“看清楚了,我叫雷鈞,從今天起來二團任職,以後請叫我雷副指導員!”

哨兵是個戴著下士軍銜的老兵,對眼前這個中尉的傲慢不以為然,他麵無表情地敬完禮,然後撤步伸出左手,掌心朝上。

“小兵蛋子!”雷鈞扭頭看了一眼下士,眼神複雜得讓人讀不懂。

偵察連在大院的最北側,獨門獨院。那二層小樓貼的全是粉綠的瓷磚,比司令部大樓還炫目。雷鈞記得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來這裏,是王福慶拖著他來打籃球。剛上場就被一個橫衝直闖的老兵撞了襠部,飛出了一米開外,圍觀的兵們笑得樂不可支。從此,再來二團,遠遠看到這幢小樓,他的睾丸就會隱隱作痛。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戳在那裏愣神的雷鈞,聽到動靜,下意識地提著行李閃到了一邊,結果還是被一群光著膀子的兵們卷進了人流中。雷鈞在裏麵足足轉了三個圈,等他站穩了,兵們已經絕塵而去,呼嘯著衝進了偵察連的小院。雷鈞甩甩腦袋,恨不得手持一杆丈八長矛,衝進這群不長眼的士兵中,殺他個人仰馬翻!

“請通報你們連長和指導員,就說師部的雷鈞過來報到!”雷鈞隔著雙杠,遠遠地衝著樓下的自衛哨叫道。

哨兵晃了晃身子,探頭盯著雷鈞。

“我是你們的副指導員,新來的!”雷鈞提高嗓門,然後悲哀地發現,這個哨兵正是半年多前,差點兒讓他斷子絕孫的家夥。

“真是冤家路窄!”雷鈞望著哨兵那張壞笑的臉,憤憤地罵道。

“雷幹事好!”連長張義領著文書衝出大門,舉手敬禮笑吟吟地招呼道。

軍銜低的先向軍銜高的敬禮,這是條令規定的。雷鈞沒搶過上尉,索性放下已經舉在半途的右手,左手提起行李晃了晃:“張連長,新兵來報到!”

文書眼明手快,上前奪了行李。張義仰頭大笑:“雷幹事氣勢洶洶,看來是我這個連長怠慢了!”

雷鈞不予理會,側目盯著張義身後的哨兵,沒頭沒腦地說道:“這小子真狠啊!”

張義茫然地順著雷鈞的目光望去,扭頭看見筆挺的哨兵,這才恍然大悟:“看來惹事的不是我。雷幹事的記性可真好!”

雷鈞不為所動,抬起頭饒有興致地盯著偵察連大門門楣上的幾個蒼勁有力的大字“首戰用我,用我必勝”。

張義討了個沒趣,眉頭微鎖,心底不免升起幾分厭惡來。恰在此時,幾聲尖厲的哨聲響起,屋子裏傳來了士兵們跑動的腳步聲。

“副指導員,開飯了!”一旁的文書察言觀色,聽到哨聲響起不失時機地催促道。

雷鈞昂首邁步,張義悻悻地跟了上來。

“連長,我這140斤的東西交給你了,千萬別把我當客人。”雷鈞的話冷得有點徹骨。

“那可真委屈您了!”張義冷言相對,突然站住轉身對緊跟在身後的文書交代道:“送副指導員去一班,原來周排長的那張床。東西先放下,馬上來食堂!”

“不是安排好了住單間嗎?”文書迷惑地看著連長,張義橫了他一眼,不容置疑地把手一揮,轉身頭也不回地往門外走。

文書苦著臉去追趕已經上樓的雷鈞,扯著喉嚨叫道:“副指,宿舍在一樓!”

雷鈞在樓梯轉角處停住,身體後仰,探出頭來盯著樓下的文書:“你們幹部宿舍不是在二樓嗎?你們連長呢?”

文書撓撓頭:“連長吃飯去了,交代我們放下行李去食堂,可能是要在開飯前介紹您!”

推開一班宿舍門,雷鈞站在門外問道:“你們連長指導員住哪兒?”

文書接著撓頭,聲若蚊蠅:“二樓!”

雷鈞雙眉微揚:“張義的意思是讓我跟排長一樣,住在戰鬥班?”

小文書眼觀腳尖,一臉無奈。

“會議室在二樓是吧?幫我把行李拿過去!”雷鈞撂下一句,進屋一屁股坐在門邊的床鋪上,掏出煙來叼在了嘴上。

偵察連在食堂門口已經唱完了第三首歌。隊列前指揮唱歌的值班排長,放下剛剛還在揮舞的胳膊,怯怯地盯著隊列一側的張義。

張義晃了下腦袋:“接著唱!”

老兵們都扭頭來看連長,不知道這家夥今天演的是哪一出。

“報告!”小文書憋了一肚子火,一個人的聲音幾乎蓋過了全連。

“磨磨蹭蹭地幹什麽呢?副指導員呢?”

“報告,他說他沒食欲!”

“開飯!”張義衝著值班排長低吼。

兵們散盡。張義背著手問文書:“怎麽回事?”

“副指讓我把行李拿到會議室,他自己坐在一班,我叫了他兩次他都沒理我!”

“再去叫!就說下午武裝越野,不吃飯哪兒來的精神?”

“那他宿舍……”小文書欲言又止。

張義仰起頭:“這事該你管嗎?”

五分鍾後,雷鈞跟在小文書的身後進了食堂。張義看見雷鈞進來,低頭吃飯裝作沒看見。

雷鈞瞄了一眼獨自守著一張桌子吃飯的張義問文書:“你們連隊其他幹部呢?”

文書恢複了機靈勁兒:“指導員在師裏學習,副連長回家奔喪了,排長吃住都跟著戰鬥班。您在連部那張桌子上吃飯!”

“行了,一班在哪兒?去給我挪個位置。”雷鈞說完又看了眼張義。這家夥正舉著筷子津津有味地跟一盤露出芽的黃豆較著勁,根本就沒打算再答理這個傲得像隻鴕鳥的雷大公子。

張義剛走到連部,團長餘玉田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師裏那個雷幹事,到你們連報到沒有?”餘玉田開門見山。

“到了!”張義的話音裏明顯帶有情緒。

“你小子好像有情緒?”餘玉田沉聲問道。

張義應道:“不敢!”

餘玉田深知這位愛將的秉性,並不在乎他的態度:“你這個驢脾氣!我告訴你,那小子也是屬驢的。你給我聽好了,該忍著的地方,忍著點,但絕不是讓你去遷就他!”

餘玉田說完,張義半天沒吭聲。

“怎麽?想用沉默來對抗,還是有牢騷要發?沒有就給我表個態!”餘玉田有點不耐煩了。

張義鼓足勇氣說道:“團長,我還是想不明白,團機關那麽多閑人也不多他一個,何況還有那麽多連隊,為什麽非得放到我們連來?這地兒是鍍金的地方嗎?”

餘玉田提高嗓門:“隻有你能管得了他!這小子是匹野馬,一身好素質,就是脾氣臭點兒,你得給我好好馴!馴服了,要是能替代你,你的屁股才能挪一挪!”

“看不出來!”張義還是心有不甘。

“我再跟你說一遍,這件事沒得商量了!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聽你發牢騷。下午你讓雷鈞到政治處來辦手續。記住了,他沒有任何特權,從今天開始是你偵察連的副指導員,你是他的連長!”餘玉田說完掛了電話。

張義放下電話,愣了半天神,扯起喉嚨叫文書。小文書慌慌張張地破門而入:“報告!連長,您找我?”

張義盯著小文書看了半天,皺起眉頭揮了揮手說:“沒事了,去吧!”

已經被新來的副指導員搞得暈頭轉向的小文書,一頭霧水地退出去關上門。過了一會兒,他又推開門露出半個腦袋,一臉機靈勁:“連長,副指吃完飯就往司令部那邊去了。”

張義麵露不悅:“你沒問他去哪裏嗎?”

小文書怯怯地說:“我問他了,他不理我。”

“噢,這幾天盯牢一點兒,有事記得向我匯報。”張義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小文書心領神會,點頭稱是。

張義抓著自己的左耳說道:“去給我把一班班長叫來!”

“報告!”一班長應浩站在門口話音未落,小文書吱溜一下,從應浩的身後擠了進來,神神秘秘地對張義說道:“連長,副指回來了。”

“神經兮兮的!”張義瞪著小文書一甩頭,“該幹嗎幹嗎去!”

“你下哨了嗎?”張義問應浩。

“還有十分鍾,我找人替我了。”應浩站得筆挺。

張義抱起雙臂:“新來的副指導員住你們班,從今天開始,他跟著你們班參加訓練。”

“他是副指導員,不合適吧?”應浩一臉痛苦之色。

張義說道:“什麽不合適?連裏暫時不安排他工作,先在你們班當三個月兵。兵們怎麽訓練,他就怎麽訓練,他的思想工作我來做!還有,你的代理排長職務團裏還在研究,這三個月就算考察期。帶不好這個兵,你就可以去炊事班了!”

應浩小聲嘟囔了一句:“我招誰了我?”

“說什麽呐?我也沒招誰啊!這是政治任務!”張義義正詞嚴。

應浩索性脫了帽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你沒看他一來就想吃了我?他肯定還記著仇,讓他來一班,這不是引狼入室嗎?”

張義被應浩逗樂了:“這雷幹事就這麽不受人待見嗎?”

應浩幽幽地說道:“恐怕鬱悶的不止我一個吧。”

張義的嘴角**了一下:“你說誰呢?你小子什麽意思?”

應浩說道:“你當排長,我就在你手下當新兵,你屁股一撅……有啥事全掛在臉上。”

“臭小子,就你聰明!”張義一臉尷尬,走到應浩麵前說道,“不過,這事你真提醒我了。你跟我不一樣,千萬記住,別給他臉色看。大機關下來的,心高氣傲很正常,他這人我不陌生,應該不會小心眼。一定要有耐心,這事兒對咱倆都是個挑戰。”

張義下樓準備找雷鈞,剛出門就迎麵碰上了。

“雷幹事,夥食還習慣嗎?”張義滿麵笑容。

雷鈞雙手插在口袋裏,眼神掠過張義的頭頂,看著天花板答非所問:“偵察連果然是氣象萬千啊!”

看似一句無厘頭的感慨,張義卻聽出了味兒,他笑嗬嗬地應道:“大機關有大機關的風景,小連隊有小連隊的氣象。心態不同,感受各異。”

雷鈞怔了一下,不得不正眼去瞧眼前這個貌不驚人的小連長。張義被盯得有點兒渾身不自在,但他終於在這個新部屬的眼神裏捕捉到了一點善意,心情舒暢了很多:“咱們去會議室聊聊吧!”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張連長就是當年那個在全集團軍偵察兵大比武的時候,半道殺出的黑馬。那一年,我還是高二的學生。”雷鈞坐下來,主動開口說道。

“C師二團有一個和我同名同姓的,在全集團軍成名已久,沒想到那次馬失前蹄。如果不是雷軍長及時糾正,作訓處長就錯把我當成了C師的張義。”提起這事,張義來了興致,接著問道,“聽說那個張義也提了幹,不知道他現在還在不在C師?”

“轉業了,在刑警隊。”雷鈞回答道。

張義笑道:“還是你們消息靈通。”

“我挺好奇,你當年在偵察連就是個副班長,聽說團長都叫不出你的名字,怎麽就能一飛衝天?”雷鈞的語氣仍然有點硬邦邦。

張義看上去不以為然:“當時我在部隊已經是第四年了,已經作好了退役的準備。偵察兵大比武是我最後的機會,抱著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態,便豁出去拚了。人的潛能是無限的,所以,我並不承認光靠運氣。相反,我覺得那才是我真正的水平!現在想想有點後怕,如果當年自己沒那麽自信的話,現在肯定在老家那個窮鄉僻壤裏守著幾畝薄田,早成了幾個孩子的爹了!”

雷鈞仰頭大笑。那神情,讓張義突然覺得,這家夥原來很可愛。

“別顧著問我,你呢?說說為啥要來偵察連?師機關多好啊,朝九晚五,哪像我們一年三百六十天跟兵們滾在一起,一身泥一身汗的。”張義揚眉笑道。

雷鈞聞言臉色大變,站起來就往外走,跨出門外又折了回來,拎起了文書放在這裏的行李。他以為張義肯定知道自己是被貶下來的,這麽說話不是**裸地譏諷自己嗎?

張義被雷鈞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不知所措,等到雷鈞走出會議室,才醒過神來叫道:“雷幹事,團長打電話來讓你去團部辦理手續。”

偵察連連長張義,在這事上顯得太不專業了。他知道雷鈞的父親是軍區的雷副司令員,原本以為這小子是頭腦發熱主動下到基層來的,卻沒想到這其中的過程這麽糾結。雷鈞的反應,讓張義多少有點後悔,仔細想想,也不難猜出個所以然。

雷鈞決定去找王福慶,他要討一個說法,他受不了這個冤枉氣。一個正連職擔任副指導員憑什麽隻能享受排長的待遇?他張義一樣掛著中尉軍銜,為什麽就敢明目張膽、肆無忌憚地譏笑和打擊自己?是誰給他撐腰?他居心何在?

不過三百米的路上,雷鈞想了很多,有那麽一會兒,他眼眶甚至潮濕了。在司令部一樓,雷鈞還特意在軍容鏡前整理了一下著裝,做了幾次深呼吸,他告訴自己一定要平靜,一定不能失態。

之前他多少有點看不起這個副政委,但現在王福慶卻成了二團唯一值得他信賴的人。他要讓這個幹巴巴的小老頭,一眼就看出自己內心的憤怒,讓他知道自己有多麽委屈,還要讓他為自己主持公道。

王福慶剛剛開完黨委會,正夾著筆記本低頭往自己的辦公室走,猛然抬頭看見臉色鐵青的雷鈞,吃驚不小。

副司令員之子被貶到自己的單位,他這個團首長早就知道了,而且在聽到消息的時候,內心深處多少還在為這個桀驁不馴卻又才華橫溢的年輕人鳴不平。他很欣賞或者說很喜歡這個年輕人,這跟他父親身居高位沒有任何關係。

他本來想在今天下午去偵察連看看,雖然團長和政委昨天開會的時候就已經打了招呼,要求他們有意疏遠這個年輕人,並且強調這是雷副司令親自交代的。但他還是不放心,十多年的政工背景加上他對雷鈞的了解,他覺得,這樣是不公平的,也是沒有任何好處的。至於會不會有違副司令的本意,他有把握拿捏到位、適可而止。

看到雷鈞,王福慶就知道他是來找自己的。組織股和幹部股都在二樓,除了來找自己,他沒有理由來三樓。

“小雷,手續辦了嗎?”王福慶的腔調跟以前判若兩人。

雷鈞微微搖頭直奔主題:“王政委,我有些情況要向您匯報!”

王福慶冷冷地說道:“我是副政委,這個不能亂叫。走吧,有什麽事去我辦公室說!”

雷鈞硬著頭皮走進了副政委辦公室。王福慶一反常態,變得如此冷漠,讓他始料未及,也打亂了他的節奏。他甚至有點兒後悔自己的舉動,覺得自己就像一條落水狗。這樣的感覺讓他很不舒服,卻更激發了他的鬥誌,他打定主意,一定要讓這條“變色龍”、這隻“老狐狸”難堪!

“副政委,為什麽我這次來,所有的人都對我充滿了敵意?”雷鈞咄咄逼人。

王福慶麵不改色地拿起桌子上的茶杯,湊近眼前看看,起身拿起一隻水瓶晃了晃對站在對麵的雷鈞說道:“喝水嗎?”

雷鈞下意識地搖搖頭說:“不喝。”

“小雷,你今年多大了?”王福慶一邊倒水一邊問道。

“七三年生人,我記得您問過很多次了!”

“噢?”王福慶說道,“七三年生人,虛歲二十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二十四歲的時候還是個實習排長,你現在已經是正連了!”

“副政委,您在轉移話題!”

王福慶皺皺眉頭:“讀了四年軍校,是那一屆專業成績第一、軍事考核前五的優秀學員……”

雷鈞打斷王福慶的話,“這些您好像早就爛熟於心了吧?”

王福慶繼續道:“我哥十九歲結婚,二十歲生娃,今年四十五歲,孫子已經打醬油了。”

雷鈞快要崩潰了:“副政委,我不明白這些跟我有什麽關係?”

王福慶突然開懷大笑:“我在回答你的問題啊!”

雷鈞愣了半天,開口說道:“您是說我名不副實?”

“我可沒有這樣說!正人先正己,看來你還沒有進入角色。”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手續我還沒有辦,所以請您諒解我最後一次對您的不敬。今天離開這個辦公室,也不會再有機會直接來找您了!”

王福慶搖搖頭,這個年輕人顯然沒有完全領會他的意思。看來的確還是太年輕,而且除了對自己剛才的態度不滿外,肯定在過去的幾個小時裏遇到了什麽事,極有可能是跟脾氣又臭又硬的張義鬧別扭了。否則,不至於這麽不冷靜。

“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這裏沒有人對你有敵意,更犯不著聯合起來抵製你。是你先站在了對立麵,然後把所有人都當做了假想敵!”

雷鈞張口欲反駁,王福慶舉手打消了他的念頭,接著說道:“你是來告狀的吧?告別人往你眼裏糅沙子是不是?”

一股寒意從雷鈞的心底生起,他選擇了沉默。

王福慶盯著雷鈞看了好久,才繼續說道:“偵察連的幾個幹部,脾氣我都很清楚。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問題的關鍵是,你從一開始就對這次任職有想法,充滿了委屈,卻又無力改變,憋著火,無處發泄,然後看什麽都不順眼!”

“我……”雷鈞開始惱火。

“你不要否認,你的情緒都寫在了臉上!”王福慶再次打斷了雷鈞,提高嗓門說道,“沒有人會同情你所受到的這些所謂的委屈,也沒有人能感同身受。這個團,比你大六七歲的正連職起碼有一個加強班,比你職務高的有兩個加強排,憑什麽都要看你的臉色?就因為你的背景跟別人不一樣?就因為你是大機關下來的?那麽多從基層摸爬滾打出來,一門心思想去偵察連的兵們和幹部們都去不了那裏,而你就能!你憑什麽?”

“無論如何,也不能把我當做新兵。既然我服從了命令,那麽我就有信心也必須當好這個副指導員。他們這樣對待我,我沒辦法做到無動於衷。”雷鈞幾乎已經被這個突然變得如此陌生的副政委打敗了,但他還是不甘心。

“我不清楚你到底遇到了什麽事,也不用再向我解釋。把你當新兵,那也是必須的!你從地方上的軍校過來,沒有在基層連隊當過兵、帶過兵,更沒有學過偵察專業。好好當回兵,對你、對偵察連都是負責任的表現。偵察連很多老兵都跟你差不多的年紀,有的甚至比你還大,哪一個身上的東西都夠你學的。”王福慶說完起身,過來拍了拍雷鈞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道:“少想點麵子、位子,你就會釋然,你就成熟了。要對得起自己,更要證明給你父親看!”

雷鈞低頭垂目,心有不甘,卻又無從說起。

“回去吧,我這裏不是雷池,你還可以直接來找我,但我是不會聽你的抱怨和牢騷的。”

雷鈞在司令部大樓外徘徊了一陣,然後又轉身進了大樓,左轉第二間就是幹部股的辦公室。

王福慶從窗戶邊走到辦公桌前拿起電話撥通了偵察連的電話:“我是王福慶,雷鈞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怎麽回事?”

張義在電話那頭撇撇嘴說:“副政委,我正要向團首長匯報,我把他安排住進了戰鬥班。準備三個月後再搬出來,參加連隊的正常工作。”

“好,我同意!這事我一會兒跟團長和政委匯報,時間還可以再長一點。你這個脾氣要收斂一點,可別把連隊整得雞飛狗跳的!”

雷鈞在機關辦完手續,心情跌落到了穀底。從走出司令部大樓那一刻起,他終於承認一切已成事實。從今往後,自己的命運就和這個聲名顯赫的大功團係在了一起,不得不麵對沒完沒了的操課和政治教育,還有兵們粗獷的大嗓門和滿屋子的汗臭味兒。

他閉上眼睛,站在空曠的操場上,良久,才機械地邁起了步子,轉身走向了偵察連相反的方向。他決定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地待上一會兒,讓自己平靜下來。這一天裏,他的腦子一直亂哄哄的,瞅誰都心煩,看什麽都不順眼。還有,他不想這麽快就看到張義那張小人得誌的臉和那裏的兵們充滿不屑的眼神。天快黑吧,等天黑了再回去!最好是他們急了,然後滿世界地找自己,出動全連來找!

轉過三營的營區,眼前是一大片菜地,溝壑縱橫、涇渭分明。綠油油的蔬菜,光鮮蓬勃。北麵一排長長的建築,一米多高,房屋足有數十間,緊挨著一條近百米的人工溝渠。這裏應該是豬圈和雞籠,紅磚青瓦,清爽而自然,與周圍的菜地相得益彰。空氣中混合著豬糞便的味道和蔬菜的甜香,這在長年幹旱少雨、風沙彌漫的西北,的確是一道難得一見的風景。

“桑下春蔬綠滿畦,菘心青嫩芥苔肥。”眼前的景象,讓沉鬱的雷鈞豁然開朗。恍惚間,好像回到了兒時曾經待過的那個江南小城,那是母親的故鄉。

他記得那年跟隨父親換防到西北邊陲時,自己隻有六七歲大,那時候已經懂得了什麽叫做懷念與不舍。在大人們的眼神裏,他讀懂了自己將要永遠離開那裏。外婆不停地抹著淚水,可是,任憑自己如何哭喊,威猛的父親還是粗魯地將自己架在了脖子上,硬塞進了那輛蒙著帆布的吉普車。

剛離開的那幾年,他還不停地夢到那裏,夢到自己的小夥伴和城外的那條小河,還有河邊被放逐的豬群和大片大片的菜地。後來不知道何時,這個夢境就戛然而止,至少有十年沒有在夢裏出現過了。

雷鈞輕輕地吸了吸鼻子,生生地拉回了思緒,走向了最近的那塊菜地,那是一壟瘋長的大蒜田,已經抽苗了。

“你好!”一個略顯老成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蹲在地上的雷鈞轉過頭,看見了一個壯實的三級士官,又扭過頭用手指去摳那個已經露出了半個身子的蒜頭。

“直接拔就行了,土很鬆的。”士官提醒道。

雷鈞從身前抓起一把拔斷的蒜苗,舉過頭頂揚了揚:“全拔斷了,起不來!”

“拔這個是有技巧的,得挨著土,緊緊地抓住苗,一邊拔一邊晃動。”士官說完,蹲在了雷鈞的身邊開始示範。

士官自以為是的行為,讓雷鈞有點惱火。他站了起來,拍拍手,頭也不回地走向了另一塊菜地。

“雷幹事,今天怎麽沒背相機啊?”士官的聲音透著熟絡。

雷鈞不得不再次站住,轉過身子盯著站在那裏顯得有點局促的士官:“你怎麽認識我?”

士官露出了整潔的牙齒,一臉燦爛:“你到我們連隊去了好幾次,全連的人都認識你。”

“是嗎?”雷鈞有點興致索然,雖然他開始覺得這個士官有點麵熟。

士官不屈不撓地跟上前來,笑嗬嗬地說:“你的籃球打得可真好,我們連長說你肯定在軍校的時候接受過專業訓練!”

“你是炊事班長?”雷鈞懶得答理他,出於禮貌才冷聲問道。

“我是七連的司務長,明天開始代理副指導員,教導員說任命已經到了團部。過段時間還要去軍裏集訓。”士官輕描淡寫地說完,然後輕歎一聲,“當了十二年兵了,終於等到了提幹的這一天。”

“直接提副連?”雷鈞脫口而出,驚訝地問道。

“是的,我不是第一個。我們團四連長就是三年前由士官直接提副連職教員的,他比我還小一歲,早當一年兵。”士官喋喋不休地說道。

雷鈞本來有點反感這個擾他清靜,有點人來熟的士官,現在這點反感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是啊,不管誰遇到這種萬裏挑一的牛人,都不得不另眼相看。

“聽口音,你是南方人?”雷鈞的語氣溫和了很多。

“果然是大記者。我以為自己在這裏待了十多年,口音早就變了,還是被你識破了。”雷鈞態度轉換,士官的熱情又高漲了幾分,緊趕兩步上前與雷鈞幾乎並肩說道,“我是安徽人,長江以南,魚米之鄉。雷幹事哪裏人?”

雷鈞伸手拍了一下士官的右肩說道:“咱們是半個老鄉,我外婆家在安徽,貴池知道吧?”

“知道,知道。我是銅陵人,一泡尿能走三個來回!”士官說完哈哈大笑。

雷鈞微微地皺了皺眉頭,但很快被士官的情緒感染,也跟著他笑了起來:“那裏的確是個好地方。跑到這鬼地方來當了十幾年兵,想過退役回家嗎?”

士官搖搖頭,很堅決地說道:“沒想過!真要轉業回去了,我還真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麽!如果部隊不嫌棄我,我寧願在這裏幹一輩子!”

雷鈞笑道:“這裏有什麽好?窮山惡水的!在你們老家那兒,就是守著一畝三分地,最不濟也能豐衣足食。”

士官突然沉默了,過了好久才半開玩笑地說道:“雷幹事,你不會是師裏派下來考察我的吧?你看看咱們團裏這塊自留地,不照樣被我們侍弄得春色滿園嗎?就這二十來畝地,能供上全團的蔬菜和肉蛋,還捎帶著養活了師裏在這裏寄宿的十多戶家屬!”

雷鈞點點頭,還不死心地問道:“你就沒想過調到後勤單位去嗎?”

士官順手拔起一把雜草,抖了下泥土,鉚足了勁兒擲向了北麵那條溝渠,一字一句地說道:“師幹休所和招待所都曾經要調我過去,我的態度很明確,如果沒有商量的餘地,那我就選擇轉業!”

“為什麽呢?”雷鈞問道。

“我的政治覺悟可能有問題,當兵當到那地方,我覺得這人就廢了。在連隊後勤待了七八年已經夠憋屈了,如果不是逼著自己跟著連隊堅持訓練,我今天也提不了幹。當年我可是懷著當特種兵的理想到部隊的,要不是在家裏學的一身廚藝害了我,我覺得自己三年前就應該是一個合格的軍事主官!你知道嗎,我回家探親,從來不跟人說我在炊事班待過,就是當了司務長我也跟人說我在戰鬥班當班長!”士官講這些話的時候,鏗鏘有力。

雷鈞恨不得找個地洞,一頭紮進去。士官的話很樸實,那種發自肺腑的語氣容不得任何懷疑。

雷鈞半天沒搭腔,這讓**未消的士官覺出了他的尷尬,趕緊圓話:“我說的是我們這些在基層連隊待慣了的人,和你們軍校畢業的不一樣。要真是都像我這樣,咱們軍隊的機關和後勤單位就可以撤掉了!”

士官越解釋,雷鈞越覺尷尬,四下裏張望,想找個什麽人和事來轉移下話題。沒想到這一看,就看到了神兵天降的小文書。

小文書遠遠地站在七連的食堂後麵,這小子繞著各營尋了一圈,已經來了有十分鍾,遠遠地盯著雷鈞不敢上前。才和新任的副指導員打了一次交道,這小子就落下了心理障礙。

雷鈞看見小文書,像見到了救星,正要向士官告別,小文書一溜煙跑到跟前,規規矩矩地舉手敬禮:“報告副指導員,連隊下午捕俘拳訓練,連長讓我過來叫您。”

“我得走了,改天過來向你請教連隊的後勤管理。”雷鈞甩開小文書,揮手向士官告別。

士官擦了把額頭,舉起手揮了揮,張開嘴巴想說點什麽,但終究還是沒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