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救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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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委宣傳部為答謝省城專家和各區縣文化部門的頭頭們,在仙峰大酒店訂了幾桌。因為座談會占用不少時間,晚餐變成了夜宵。蘇雲騁沒參加。秋未寒要趕午夜時分的火車去北京參加簽約作家選題會議,需要做些準備,也回家了。剩下的人由冉欲飛和穆有仁率領,浩浩****分乘幾輛大巴奔仙峰大酒店而來。
宴會廳裏一片喜氣洋洋。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在主桌就座,其他人分坐在另外幾張桌子周圍。穆有仁見老熊混在演職員桌上,便招呼他到主桌去:“你可不能往後躲,你是一號功臣!對了,夏珊珊呢?‘女一號’也得到這個桌上來呀!”
他四處尋找,卻不見夏珊珊的影子。老熊說:“她和我一道下車,能去哪兒?也許是方便去了。”
冉欲飛悄悄對穆有仁掩耳道:“歐陽市長剛剛回來,正在樓上,何不把他請來一起熱鬧熱鬧?”
“好呀!”穆有仁正想找機會多與歐陽舉接近,連忙問,“他在哪個房間?”
冉欲飛告訴了他。
穆有仁讓手下人安排大夥坐好,吩咐領班小姐布菜,自己則興衝衝地乘電梯來到樓上,找到1818號房門,撳響門鈴。
“進來吧!”傳出歐陽舉渾厚的聲音。
門虛掩著,穆有仁徑直走進去。歐陽舉看到是他,多少有些驚訝;而更令穆有仁吃驚的是,他竟然看見夏珊珊斜倚在**。
“哦,珊珊,你在這兒,大夥兒還到處找你呢!”穆有仁一時不知說什麽好,竟然忘了先和歐陽舉打招呼。
“我以為是服務員來送夜宵。”歐陽舉淡淡地說,“你是來找珊珊?”
“嗬……不不,”穆有仁忙賠笑說,“今天《弄潮人》首演,請示蘇市長後,在這裏招待招待省裏的專家。您沒去看戲,我想請您下樓同客人們見見麵,一道用個晚餐。——我告訴餐廳,把您叫的夜宵退了吧?”
他去抓桌上的電話,歐陽舉止住他。
“不必了吧?文化方麵的事有欒市長和欲飛分管,他們去就行了。再說,我已經吃過了。”歐陽舉臉上浮出公事公辦的笑容。
“您是常務市長,您能光臨更能顯得市裏對文化事業的重視。”穆有仁不死心,懇求道。
歐陽舉搖頭,“算了吧,穆部長,今天在工地跑了一天,我也有些累了。很抱歉,我就不去了。”
穆有仁望望夏珊珊,歐陽舉明白他的用意,說:“珊珊,你跟穆部長去吧!”
穆有仁剛闖進去時,夏珊珊猝不及防,有點難為情,但很快就自然了。既然已經被他看到,也無所謂影響不影響的,自己隻是在副市長的辦公處坐一坐,有什麽大不了的?何況這個副市長一直對外說是京劇票友。但她還是從床邊挪到沙發上坐下。見歐陽舉對自己說話,她笑著回絕道:“我也不想去了,演了小半天,渾身筋骨都軟了,再說啦——”
話音未落,又是門響,一個白衣白帽侍者托著一份夜宵走進來。
“瞧,市長大人請我客,我不吃也失禮呀!”
她開玩笑說。
穆有仁這才知道歐陽舉是給夏珊珊叫的夜宵,隻好訕訕地告辭。出得大門,他看走廊裏無人,啐了一口,暗罵道:“果真外麵傳言不假,這賤貨肯定早就和他有一腿了。秋未寒,可惜你這一肚子才氣了,竟然還拿這個戲子老婆當成寶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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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穆有仁怏怏的神情,夏珊珊突然有些不忍。她是個軟心腸的人,想想這位大部長在眾人麵前瀟灑自如的風度,特別是前些時去自己家裏與丈夫聊天時談笑風生的樣子,真不敢相信剛才那個唯唯喏喏、笑容委瑣的人就是他,也真切體會到“官大一品壓死人”的舊話。
夜宵是一碗黑芝麻袖珍湯圓。在家時,夏珊珊也常吃它,為的是有養顏功能。“歐陽,你何必不給他好臉子呢!”她邊吃邊說,“穆有仁誠心想討好你,你卻是這種態度,多讓他下不來台!”
歐陽舉用鼻子哼一聲,“他也有讓別人下不來台的時候呢!”
“聽說他一直想當副市長……”
歐陽舉不客氣地打斷她:“珊珊,我不希望你替別人掙口袋,好嗎?”
他用的是商量的口氣,態度卻很武斷。夏珊珊生氣地把碗一推,起身進浴室去了。
歐陽舉沒睬她,點燃一支煙沉思起來。穆有仁最近一段時間往他辦公室跑得異乎尋常地勤,個中緣由他比誰都明白。蘇雲騁曾側麵征詢過他的意見,似乎有意讓穆有仁轉到政府這邊任職,但都被他以各種理由拒絕了。當然他也知道,蘇雲騁的態度並不堅決,倘若一把手打定主意想重用穆有仁,根本不必和他這個當副手的打招呼,冉欲飛的提拔不就說明問題了嗎?他不明白的是,蘇雲騁為什麽不在市委那邊把穆有仁提起來,副部長升任部長本來是順理成章的事。也許蘇雲騁另有人選?也許他對穆有仁的為人有所了解,不想讓這樣一個人掌控全市的輿論大權?不過,如果聽取他的意見,讓穆有仁當宣傳部長他也不會投讚成票,因為那個位置是市委常委,不次於他這個常務副市長。
歐陽舉與穆有仁的隔閡由來已久——豈止是隔閡,甚至可以說是宿怨。幾年前,他在東鋼當財務處副處長,為那個女老板挪用大筆資金導致無法按期歸還,藍盛戎要收拾他時,經旁人指點,他半夜找到穆有仁,請其代為緩頰。那時穆有仁還在報社當頭頭,更重要的是,他的妻子是市反貪局直接經辦此案的檢察員。歐陽舉一要求他不將此案見報,二要求穆夫人在案子定性方麵給予關照。堂堂市報社長當然不會把東鋼一個小處長放在眼裏,穆有仁不但沒給他麵子,還引經據典地給他上了一堂革命導師關於廉潔從政和中國先賢潔身自好的道德教育課,恨得歐陽舉牙根發癢。後來若不是柯援朝出麵保他,那次他可能就躲不過牢獄之災,更不用說當常務副市長了。世事就是這樣,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穆有仁做夢也沒想到,當初拎著茅台酒上門拜訪他都不待見的這個主兒,搖身一變竟然成為自己的上司。想必這小子會為自己的短視而不止一次地自扇耳光!想到這些,歐陽舉暗自得意地笑了。
夏珊珊用毛巾裹著頭發,披著薄薄的浴衣坐到梳妝鏡前,旁若無人地化著晚妝。歐陽舉放下思緒,坐在她身後看著鏡子裏那張姣好的麵容。夏珊珊白他一眼,不理他。
男人和女人對美的認同不一樣。仙峰市名流圈子裏公認的“三大美女”,蘇醒熱烈奔放,像冬天裏燒得旺旺的炭火,時時給人以灼人的炙熱;金洋子含蓄理性,像西歐的古典風景油畫,更適合從遠處欣賞,越品越有韻味;夏珊珊溫和淑雅,像山間淙淙的小溪,一看就知清澈見底,既可跳入小浴,又能掬而飲之。男人們往往期望將這三種類型的“精品”都納入自己的收藏架,他們喜歡不同風格的女人。而女人對美的理解則存在很大的差異,許多男人認同的美,反倒不被她們所看好。她們大多對自身的美更為自信,卻不屑於承認別人的美,更不願意承認別人比自己更美。無論其他女人多麽美,女人總能找出她的瑕疵。在美的認知上,女人更缺少公允和清醒。歐陽舉屬於男人中的“泛愛主義者”,仙峰市三個出了名的美女,他都認識。對金洋子他不敢有非分之想。雖然蘇雲騁從來沒在他麵前流露過什麽,但以他的聰明過人,早就知道仙峰市這位最高領導心事所在,也正因為這樣,“水荇居”是他親自安排的,他卻一次也不去過問究竟誰住在裏麵。對蘇醒他固然垂涎已久,但隻要蘇雲騁在位一天,他就不敢有任何草率舉動,何況那丫頭刁蠻得很,弄不好就會讓他身敗名裂,再說,他也實在畏懼柯援朝,所以隻能以叔叔的名義撩撥撩撥她,吃吃豆腐而已。夏珊珊不一樣,把這個貌似精明實際上卻毫無心計的女人攏在自己懷裏,他沒有任何顧慮,也沒費太大的工夫。夏珊珊帶給他的快樂和刺激讓他驕傲。對於一個愛慕虛榮、情愫浪漫的女人來說,讓她得到所需要的感情慰藉,手頭有寬裕的花銷,在名流圈裏能夠經常亮相,就是最大的滿足了。而他,完全有條件做到這些。
隻是,歐陽舉近來漸漸覺得夏珊珊也不像最初那麽令他愛不釋手了。他知道自己喜新厭舊的稟性,可是,哪個男人不是這山望著那山高呢?小巧玲瓏的莎翎讓他癡迷,蘇醒身邊那幾個女模特都讓他動心。比較起來,夏珊珊畢竟已經三十歲了,瞧,鏡子裏麵的魚尾紋不論怎麽遮掩都若有若無地蓋不住。男人三十一朵花,女人三十豆腐渣,一點不假。
歐陽舉心裏感歎著,伸手摩挲夏珊珊的臉龐。一道紅暈慢慢浮上來,她款款地轉過身,握住他的手,眼裏流露出渴望的光澤:“歐陽……”
歐陽舉低下頭,狠狠地吻著她,許久,又把她托起放在**,關掉電燈。
他突然覺得很亢奮,身體內有一種**在澎湃,屋子裏的一片漆黑給他以想象的空間,朦朧中,他似乎是在摟著蘇醒,摟著莎翎,摟著虛幻中的一個個玉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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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雲騁聽著市勞動局長的介紹,心裏的火氣越來越大。兩個月前他就交代過,要盡快製定出切實可行的辦法,廣開就業門路,安排下崗職工再就業,盡量把全市的失業率控製在全省平均線以下,可是直到今天,他帶著歐陽舉、穆有仁和市裏有關部委辦局親自來勞動局聽匯報,這位局長還是滿口困難,拿不出一點新招法。
鎖龍湖遇劫雖然有驚無險,卻使蘇雲騁深受觸動。尤其那幾個搶劫者自言是因為沒有工作吃不飽肚子才出來做這種事,更令他這個市長覺得臉上無光。回來第二天,他就在市長辦公會上提出,不能對企業流失人員不聞不問,更不能允許各企業任意裁減員工。他要求市勞動局下個文件,對市屬企業各種名目的“減員增效”進行規範。自從上頭提出提高勞動生產率以和國際接軌以來,不少企業如獲至寶,紛紛打著“接軌”的旗號開展所謂的“國有企業改革”,而這種改革形式大同小異,都是盡量把人員減到最少。現在和計劃經濟時代不同了,企業規模不再按員工數量多少來確定,企業領導人的級別也不再看他管理著多少人,這就使“人多力量大”這句名言成為背時話,人均創效水平、綜合利潤率和上繳稅額才是衡量企業高下的硬指標。在這種情況下,不少企業無原則地大幅度裁員,造成大批職工下崗。來開會之前,民政部門送給蘇雲騁的統計報表是,截至上月底,全市失業人員已經突破十萬。對此,蘇雲騁想起前不久看過的一位勞動力學專家寫的文章,按照那位專家的觀點,這個數字與全市勞動人口的比例已經接近危險線,很容易變成社會動**的導火索。想起鎖龍湖的遭遇,蘇雲騁對此確信不疑。
其實,與周圍幾個市比起來,仙峰市的情況還不算最壞的。北鄰那個市,市委、市政府公開號召拍賣國有企業,據說全市中型以下市屬企業都已經被私人買斷,那個姓程的市長在省裏參加會議時,被人們戲稱為“程賣光”。許多原來的廠長或經理搖身一變成為私營企業主後,更是一手遮天,有些上千人的廠子,竟然隻留用二三百人。這樣看來,那個市的失業率肯定要大大高於仙峰市。但盡管如此,蘇雲騁還是不敢掉以輕心,他不想在自己眼皮底下再出個波蘭的“瓦文薩”。
“你講了這麽多,我沒聽到一句建設性的意見!”見勞動局長還在那裏喋喋不休,蘇雲騁實在忍不住了,不客氣地打斷他,“今天我來這裏,不是聽你擺困難的。全省甚至全國都麵臨著怎麽樣抓好再就業問題,人人都知道難在哪裏,用得著你來說嗎?我要的是辦法,是點子,是解決問題的途徑!”
勞動局長頭上見汗了,但顯然不大服氣,分辯道:“市委和市政府也沒有個明確思路,讓我們職能部門怎麽辦?”
蘇雲騁火了,厲聲訓斥道:“這是你這個局長說的話?都要市委、市政府拿主意,還要勞動局幹什麽?”
勞動局長囁嚅著說:“我們正在分析形勢,研究對策哩!”
兩個月前就交代給你們的任務,到現在你還沒研究出名堂!蘇雲騁更是怒不可遏,扭頭問:“歐陽,你看今天應當如何收場?”
這句話明顯是對勞動局去的,在場的人大眼瞪小眼,嚇得不敢出大氣。歐陽舉是勞動局的分管領導,市長對勞動局不滿,令他大丟麵子,可他又不能不為部下圓場。剛才他就暗地裏責怪自己忽略了蘇雲騁交代的這項工作,他一向跟隨蘇雲騁的思路跟得很緊,唯獨這次掉了隊。
“市長不要生氣,”他委婉地勸解說,“您的批評很中肯,對勞動局的工作是極大的鞭策。不過,”他用自責的口氣說,“這件事我也有責任,勞動局一個多月前就提出了方案,因為涉及到資金問題,報到我這裏就被我壓下了。”
蘇雲騁看著他,全場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他身上。歐陽舉不慌不忙地說:“他們建議市政府拿出一兩千萬來,按每個崗位一千元計算,可以在第三產業領域裏買下一兩萬個崗位,優先把特殊困難家庭有勞動能力的人員安排就業,這樣就可以起到一定的穩定人心作用。我考慮到眼下市裏資金比較困難,所以遲遲沒答複他們。”
看著勞動局長遞過來的感激目光,歐陽舉不動聲色地笑笑。其實這是他臨時想起的一個點子,隻是為了讓蘇雲騁消消火,也為了替部下開脫,他才說成是勞動局的建議。
見大家不明所以,歐陽舉進一步解釋說:“市勞動局要求各用工單位優先安排下崗職工再就業,每安排一名下崗職工,市裏每月補貼用工單位八十至一百元錢,全年約一千元左右。按一萬五千個崗位計算,需要一千五百萬。”
“很好嘛!”蘇雲騁果然表示滿意,責問勞動局長,“這麽好的主意你為什麽不說?”
不待對方回答,他表態道:“一兩千萬雖然不少,財政上還能拿得起的。我看可以辦。勞動局搞個具體方案,歐陽,你和他們一起研究研究,然後提到市長辦公會議決定。”
歐陽舉笑著允諾,要在本周內做完這件事。
一場暴風雨眼見著平息了。蘇雲騁又從穩定方麵講了講做好下崗職工再就業工作的重要性,對勞動、民政等部門提了幾點要求。正講著,秘書小薑進來,把一張紙放在他麵前,他低頭一看,是省政府辦公廳發來的明傳電報,上麵寫著:國家體改委政策條規司司長率領城市體製改革工作檢查組到仙峰市聽取匯報,將在今天下午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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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峰大酒店十樓的會客廳裏燈火輝煌。本市的幾家媒體記者們環侍在門外,蘇雲騁隨和地與他們打著招呼。走進大廳,從圍坐成一圈的十多個人當中,他一眼就看見了任天嘉,略略加快步頻朝她走去,任天嘉也看見他,起身迎上前來。
一直陪坐在側的郭斧要給兩人互相介紹,任天嘉笑著說:“不必了吧?我們三十年前就認識了!”
蘇雲騁也笑了,握著任天嘉的手對郭斧說:“我們是老同學——大學同班同學,算來真有三十多年啦!”
兩人互致問候,任天嘉把陪同她前來仙峰市的省體改委主任和她帶來的六七個部下一一向蘇雲騁做了介紹,蘇雲騁也把跟自己一起上樓的歐陽舉、欒副市長、冉欲飛、穆有仁以及市裏相關部委辦局的頭頭們向客人做了介紹。
寒喧過後,賓主落座,照例先打官腔。任天嘉介紹檢查組此來的目的,說:“國務院對各地城市體製改革問題十分重視,幾次聽取國家體改委匯報,並提出了具體要求。這次來仙峰市是到本省後的第二站。省政府認為仙峰市在這方麵的工作有一定創意,代表了本省的水平。檢查組希望通過與仙峰市各方麵廣泛接觸,圍繞有關城市建製、曆史沿革、人文風俗、經濟規模、中直企業與地方企業的關係、縣區建設、農村規劃、市政發展、遠景展望等各方麵的綜合情況進行調查研究,最終能夠從中總結出一些有規律性的東西。”
不過,對於城市升格這樣的敏感問題,任天嘉絲毫沒有涉及,似乎檢查組這次來隻是例行公事。
在任天嘉講話當中,蘇雲騁留意看了她幾眼。兩人肩傍肩坐在沙發上,離得很近,他能嗅到她身上散發出的淡淡的茉莉花香。這麽多年了,她還是喜歡用同一種牌子的香水,兩人相戀時,他曾到王府井為她買過這種香水。這種久違了的氣息多少有些令他動心。在從市裏趕來的車上,他無端地激動過一陣子,可是奇怪的是,當真正與任天嘉麵對麵時,那種孩子般急於見到她的心情突然淡漠了。而此刻,三十年前他就熟悉的茉莉花香又惹得他心旌搖動了。任天嘉今天穿著一套乳白色西式套裝,是那種常見的職業女性喜歡穿的服飾,脖子上鬆鬆地係著一條豆綠色帶白點的紗巾。北京風沙大,女人一年四季離不開紗巾,她也把紗巾當成自己不可或缺的飾物。盡管仍然嫻雅,可是,蘇雲騁卻在她臉上看到歲月的滄桑。他暗自掐指計算,從上次在北京相會,又是十多年過去了,怎麽能幻想她的容貌一成不變呢?
接上任天嘉的話,省體改委主任也講了幾句,無非是感謝任司長一行對本省城市體改工作的關心支持,希望仙峰市抓住機遇,充分展示自身優勢,配合檢查組做好調研工作,雲雲。
蘇雲騁作為東道主講話,對任天嘉一行光臨仙峰市表示歡迎,同時表示要按省體改委要求,實事求是地向檢查組做好匯報。接著,他概括地介紹了仙峰市的基本情況,前後講了大約二十分鍾。這種介紹隻是一種鋪墊,也是一種禮節上的需要。因為檢查組正式開展工作要在第二天,而詳細匯報也用不著他這位市裏的最高首長親自作。看看大體過場走得差不多了,郭斧適時提出到餐廳用餐。眾人遜讓著魚貫走出會客廳。
在“香格裏拉”廳落座後,主賓們開始內容輕鬆的隨意閑聊。蘇雲騁右首是任天嘉,左首是省體改委主任。他基本上是與任天嘉交談。任天嘉告訴他,女兒在意大利已經取得碩士學位,並與當地一位第三代移民的兒子結了婚;她自己正和那個老幹部在一起過,以後也打算到女兒那裏去。她打聽柯援朝和蘇醒、蘇暢姐弟倆的情況,蘇雲騁簡單地向她做了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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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天嘉計劃在仙峰市活動一周。她把檢查組成員分成不同專業,分別與有關行業接觸,或座談,或實地考察,或調閱檔案文件,日程安排得很緊張。第三天,市電視台請求采訪她,她不想過於招搖,因此婉言謝絕。金洋子便找到蘇雲騁。正好這天中午任天嘉回到酒店用餐,蘇天騁帶著金洋子一道陪著她吃了飯。
聽到“金洋子”這個名字,任天嘉臉上浮現出親切柔和的笑容。金洋子今天也穿了一件台裏發的西服裙裝,這使她看上去愈發顯得亭亭玉立,站在一起,比任天嘉高出許多。任天嘉欣喜地拉著她的手,誇獎她的身材標致,皮膚光潔,氣質高雅,說得金洋子既不好意思又有幾分得意。
“任司長!”
金洋子剛一開口,就被任天嘉止住了:“不許這樣稱呼我哦,洋子。”她親熱地說,“你叫我任阿姨不吃虧吧?比如蘇市長,你完全可以管他叫叔叔的。”
她意味深長地瞥了蘇雲騁一眼。
蘇雲騁有些尷尬地應和著。
“如果早晨知道是你來采訪我,我肯定要答應的。”任天嘉爽朗地笑道,“吃過飯到我房間裏,咱們可以聊一聊。——對了,你還需要攝像吧?”
金洋子告訴她,一會兒就通知攝像記者趕來。
檢查組剛到仙峰市,金洋子就知道是任天嘉帶隊來的,頓時有一種想見見這位蘇雲騁一直心儀難忘的女人一麵的衝動。究竟是為什麽,連她自己也說不清。任天嘉的雍容大方、開朗親切給她留下的第一印象極好,盡管她已韶華不再,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頭發隱約可見焗染的痕跡,臉上也不像年輕人那樣有著天然的光澤,但與她的實際年齡相比,看上去還是要年輕十歲多。金洋子一時不知該用什麽詞兒來形容任天嘉,忽然,蘇雲騁說過的“優雅”兩字跳入腦海,不錯,她就屬於那種氣質,是真正的優雅,而且優雅當中隱含著高貴,這是她遠遠強於自己的地方。想必蘇雲騁念念不忘的也是她身上這份特有的氣質。這麽想著,金洋子心頭油然升上一絲淡淡的妒意。
午後,任天嘉在自己下榻的房間接受了仙峰電視台的專訪。金洋子主持的這篇訪問記在當天晚上的“都市傳真”節目裏播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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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在市裏廣泛考察外,檢查組還分別去了泉靈、毓嵐、後窪三個縣。主要任務完成之後,蘇雲騁建議客人們到仙人山風景區玩一天,任天嘉同意了。
這天午後,蘇雲騁獨自坐車到仙峰大酒店看望任天嘉。從她到仙峰市,兩人還不曾單獨見過麵。事先他用電話和她打過招呼,她答應在房間裏等候他。
任天嘉住在十八層,是一套外間會客、裏間休息的高級套房。按響門鈴,她拉開門,微笑著把他讓到裏麵。
“這層樓有幾間總統套房,聽說你不同意去住?”蘇雲騁打量著房間裏的布局,提起話頭。
“我也不是總統,哪敢住你的‘總統套房‘?”任天嘉給他斟一杯茶,開玩笑說。她換了一件黑白格的半袖衫,臉上淡淡地施點脂粉,顯得樸素而嫻淑。蘇雲騁上下端詳著她,沒說話。
“你看什麽呀?像不認識似的。”任天嘉麵露微紅,笑問。
“天嘉,你比以前豐滿了。”蘇雲騁壓低聲音說,“更動人了。”
“你呀,不知道女人最怕別人說自己胖嗎?”任天嘉自嘲地說,“該不是諷刺我吧?現在流行的是‘骨感美人’,對了,那個金洋子如果再瘦一點兒,可是符合當今的審美時尚。”
“真快嗬,從畢業後我們隻見了一次麵,而且那次見麵也是十幾年前了。”蘇雲騁的語氣裏透出些許傷感。
“是嗬,我們真是老了。”任天嘉也動了感情,用另一隻手輕輕捋著蘇雲騁保養得很好的頭發,“隻是你還顯得很帥氣,可我們女人就不行,經不起時間的摧殘。你看,我都有白頭發了。”
蘇雲騁的臉上露出**:“天嘉,十多年來,我一直在惦記著你,放不下你,多少次想找機會去北京看你,可是一直沒能如願。你來了,真好,我真高興。我真不知道說什麽好……”
任天嘉握著他的一隻手,柔聲說:“雲騁,謝謝你一直沒有忘記我。其實,這十多年來,我也沒斷了思念你,我還托人打聽過你的情況,知道你過得很好,我為你高興。你心裏有我,我心裏有你,咱們倆沒有白白同窗一場,這份情意我到死也不會忘記。”
“天嘉……”
“這次能看到你,我就特別高興。本來,我可以不下來的,即使下來也可以不到你這個省來,就是為了要看看你,我才主動提出帶一個組來東北。原先定的是春節後就來,後來國務院領導指示往後放一放,你知道當時我是多麽失望。現在好了,看到你仍然這麽健康,這麽有作為,我真比自己受器重都高興。相信我,雲騁,我說的是心裏話。”
蘇雲騁長籲一口氣。任天嘉的話像汩汩的溫泉流過心頭,熨得他周身舒服。他也很感激她的溫情。
沉默了一會兒,任天嘉把話題轉到城市升格上來。她告訴蘇雲騁,由於國務院始終對這件事不看好,至少在短期內進入實際操作的可能性不大。她這次來,主要任務還是做調查研究,為下一步決策收集材料。她勸蘇雲騁不要過於看重這件事,還是著眼於往省裏發展更好一些。
蘇雲騁苦笑:“省裏?到我這個年紀還想往省裏發展?玩笑話!”
“對了,”任天嘉坐直身子,伸出一個指頭點著他的額頭,用警告的口吻問:“我在省裏可聽到一點對你不太有利的傳言——當然不是什麽要害人物講的——說是你和一個叫什麽洋子的女記者打得火熱!肯定是那個金洋子吧?”
蘇雲騁心中暗驚,嘴裏卻說:“哪有的事!她是醒兒的同學,常跑市委、市政府機關,當然和我接觸多一些。怎麽會有這些不負責任的胡說八道,而且還傳到省裏了?”
任天嘉笑了:“秀色可餐,倒是一件佳話。——金洋子嘛,年輕漂亮,舉止言談都夠品位,別說你,我如果是男人,也不會不動心。”
見蘇雲騁要分辯,她止住他:“哎哎,你也別嘴硬,三十年前我就知道你有什麽毛病,瞞得了別人還能瞞得了我?那天采訪我時,我就看出那女孩子瞧你的眼神不對勁,絕對不止是下級對上級那種敬畏和崇拜。雲騁,事業有成的男人受女人喜愛不是壞事,也很正常,隻是不能讓她們毀了你的前程。我勸你處理好這件事。”
蘇雲騁臉紅了,不再爭辯,但也沒承認。任天嘉善解人意地換了話題,說要跟蘇雲騁去家裏看看柯援朝。
“三十年了,我怕連她長得什麽樣都忘記了!”她不無戲謔地說。
蘇雲騁拗不過她,隻好答應晚上派車來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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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雲騁住的二層小樓是日本人占領仙峰時期建造的舊式單體別墅,足有六十年曆史了。這一帶曆來是仙峰市上層人物聚居區,市裏的要員們幾乎都在這兒住,此外就是東鋼的頭頭腦腦及文藝界的一些知名人士。照時下那些設計新穎、造型前衛的歐式、美式住宅來說,這些花甲老樓房間狹小,低矮昏暗,確實算不上什麽好房子,前幾年,藍盛戎出資將這一片六十多幢舊樓徹底翻修一遍,又為每家修了鐵藝圍欄,加植了花草樹木,才使這處被老百姓戲稱為“仙峰市的中南海”的小區像了點樣。
夜幕初垂時分,蘇雲騁的司機把任天嘉接來了。聽到汽車鳴笛,蘇雲騁和柯援朝一同走出來,在大門口迎候。汽車在院裏停下,蘇雲騁快步上前拉開車門,任天嘉從容走下來,笑盈盈地與他打個招呼,徑直過去握住柯援朝的手:“小柯!”她爽朗地大笑著,“我們倆通了那麽多次電話,卻是難得見麵。我在車上還在猜測現在你會是什麽樣子,真比我想象的還要年輕!”
柯援朝也熱情地搖著她的手笑道:“五十來歲的人了,哪還說得上年輕!天嘉,你倒是很有韻味的,一看就是從大地方來的人。”
“是嗎?你是從口音上聽出來的吧?”任天嘉戲言說。
蘇雲騁往屋裏讓著兩位女士。任天嘉打量著花團錦簇的小院,玩笑道:“雲騁,你這市長當得夠腐敗的啦!——在北京,副部長也住不上這麽氣派的別墅呀!”
“若說我政治上犯錯誤倒有可能,腐敗嘛,我還真承受不起。”蘇雲騁也半真半假地說,“地方諸侯在地位上趕不上京官,隻好在待遇上找找平衡了。各地都是這樣的。”
說笑著進到客廳,賓主分別坐下,張媽送上茶點,任天嘉禮貌地點頭致謝。
柯援朝不為人注意地悄悄打量著任天嘉。像任天嘉一樣,這一下午,她都在猜測今天的任天嘉會不會像早些年那樣豐采依舊。任天嘉好聽的京味兒一如電話裏,嫵媚中帶著端莊;她今天的打扮也很有個性,雅而不俗。按年齡她大概比自己大兩三歲,可從麵相上看不出來,隻是眼角淺淺的魚尾紋告訴別人,這個女人已不年輕。相比較而言,柯援朝覺得自己並不在任天嘉之下,無論容貌、衣著、風度、年紀,似乎自己更占上風。接到蘇雲騁電話說任天嘉要來,她就精心妝扮自己。在這個不是情敵的“情敵”麵前,她不能示弱。此刻,她忽然有一種占盡優勢的心理,臉上的笑意也自然多了。
“暢兒,來見見任阿姨。”
柯援朝朝樓上喊道。
一陣遝遝的腳步聲,身材頎長的蘇暢慢慢走下樓來。也許是天太熱,他沒穿那件又肥又厚的“聖袍”,一件湖藍色T恤衫,顯得他清秀而俊朗。
“任阿姨好!”走到任天嘉麵前,他微微躬身施禮。
“你應該叫姑媽才是。”蘇雲騁含笑更正道。
“叫什麽都一樣。”任天嘉慈愛地拉蘇暢在身邊坐下,臉上溢出濃濃的溫情,“暢兒長得個子可真不矮,比你爸高吧?對了,雲騁,在學校時,你也是這麽瘦,這麽精神的。”
任天嘉打聽蘇暢在上什麽學,看些什麽書,突然,她發現在他領口裏掛著一隻精巧的小十字架,驚訝地拿在手裏,問道:“怎麽,你信這個?”
蘇暢臉上泛出興奮的紅暈,自豪地說:“是啊,我是上帝的使者。”
蘇雲騁的臉色沉下來:“別聽他胡說!——這孩子,成天不務正業。”
“看你說的,”不待蘇暢反駁,任天嘉先替他打抱不平了,“信教也不是什麽壞事嘛,何況憲法允許。你這一市之長也不能違反宗教政策呀!是不是,暢兒?”
蘇暢遇到知音,眼中流露出興奮的光彩。任天嘉對柯援朝建議道:“我女兒在意大利留學時就來信說過,想抽時間研究研究天主教。我看有條件的話,可以讓暢兒去那裏開開眼界。孩子有這方麵的興趣,說不定能研究出點什麽名堂哩!”
她扭頭對蘇暢說:“等回到北京,我給我女兒,哦,你得管她叫姐姐,我給你姐姐打個電話,讓她幫你聯係個神學院,去讀上幾年,回國後當個宗教學專家也不錯嘛!”
“那可太好啦!”蘇暢看也不看爸爸的臉色,激動地站起身,一反剛才的靦腆,口若懸河般說,“意大利是我最向往的地方,那裏有梵蒂岡,有聖?彼得大教堂,有米蘭杜奧莫大教堂,有威尼斯大教堂……都是世界上最有名的聖地,我真盼望著到那裏接受教皇和紅衣主教的親自洗禮!”
柯援朝把兒子拉到沙發上坐下,端詳著他的神情,笑眯眯地問:“暢兒,你真是有誌於從事宗教了?那我就拜托任阿姨給你聯係個學校,正兒八經地學一學,不要再跟市裏那些半瓶子醋教士在一起混了,好嗎?”
蘇暢聽話地點頭。
看兒子上樓去了,蘇雲騁不滿地瞄了柯援朝一眼:“這孩子就是讓你慣壞了。”
柯援朝歎口氣,對任天嘉說起蘇暢的情況,話到傷心處,眼圈不禁紅了。任天嘉開導她,說既是這樣,讓他按自己的愛好發展未嚐不是好事。她答應設法為蘇暢聯係個條件好一點的寄宿學校,好在她女兒在意大利,多少能照料他一些。
任天嘉拿出從北京帶來的幾份禮物,其中有給蘇雲騁買的一套名牌西服和一雙做工考究的皮鞋,她知道他是個很注意儀表的人;給柯援朝的是一件黑色紗質長袖上衣和一條黑色車線中裙,燈光下,紗衣上一團團暗花隱約可見,很是新潮,從包裝上看價值不菲;給蘇暢的是北京的男孩子們都喜歡的電子吉它。
“醒兒不在家,我就沒給她帶什麽東西。”任天嘉解釋道。
蘇雲騁雖然隱約有些不安,但看柯援朝一副很真誠的不過意模樣,也很是感動。他明白,任天嘉的這份情意,已經遠遠超出了和他的“戀人加情人”的關係,而是對他的全家的一份殷切關愛。
那天的晚飯,任天嘉是在蘇雲騁家吃的,這頓飯,她覺得是來東北後吃得最開心的一餐,甚至超過十多年前在北京大柵欄與蘇雲騁兩人在一起吃的那一次……